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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跟踪蹑迹 走荒山午夜获敌踪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敢情这里是个很大的地方,一进村庄口就有一家车马店,这里还有官兵驻防,敢情这里正是豫鲁交界,地名叫枣林驿。铁面菩萨方云程知道这里除了车马店以外,定然还有客店。果然走过这半趟街,靠街南有一家福来店。方云程虽然穿着一身绸子短衫裤,可是他这种神情态度,可不像平常的庄稼人,店家给开了个房间,方云程让店家打脸水泡茶之后,叫他早早地给预备饭,要趁着白天在这里歇息一下,为的缓缓精神,要连夜赶下去。方云程用过饭,这时店中很清静,自己在炕上蒙眬睡去。直睡到太阳偏西才醒转来,店中伙计正在拉着风门往屋内看,方云程坐起向伙计问道:“你有什么事这么探头探脑?”伙计忙答道:“客人不要疑心。方才有一位老客到柜房里把你老的店饭钱完全付了。这位老客留下话,不叫你老住在这,他们前站已经赶下去,告诉客人你,他们在下一站一定等你。”方云程愕然站起向店伙问道:“你怎么这样糊涂?既然跟我是一道来的,为我为什么不把他留住,这位老客姓什么,你问过了么?”伙计忙答道:“客人别着急,这位老客说话时,那情形是有紧要事不敢耽搁,一气儿把他的话说完,紧迫着管账的先生算您的店饭钱。我本要进来招呼客人你,可是他把店饭钱付过之后,说是今夜就跟你老会在一处,他有要紧事得先行一步了。刻不停留匆匆出店,我们又哪里留得住人家?”方云程听了店家的话,眉头一皱,思索了半晌,有些明白了,知道此人故意不和自己相见,伙计焉能留得住他?遂向店伙道:“其实也没有要紧的事,我也因为我们那几位朋友太辛苦了,叫他们在这里歇息半日,你不用管了,忙你的去吧!”方云程可是心中十分怀疑:“这位同道究竟是何如人?从铁扇庄就安心拔刀相助,如今竟自跟踪来到枣林驿地面。我也闯荡一辈子江湖,连伸手帮助我忙的人全察不出来,我也太丢人了。”

  早早地在店中用过晚饭,向店家略问了问道路,立刻从枣林驿起身。方云程这种情形绝不像出门人的形色,店家看着可疑,可不敢多问,方云程起身时,已经是黄昏时候,走出十余里来,已经到了两省交界的地方,这一带十分荒凉,也是盗匪出没之区,两省交界,官家对于这种地方全是互相推诿,所以这种地方最容易出事。一入河南境就是商丘地面,从这里一直地渡过惠济河奔朱仙镇,再奔中牟县,就是奔嵩山的大道了。可是这么说着,就有五六百里的途程。铁面菩萨方云程入了河南境内之后,这一段路程又是在黑夜开走,虽则有这位江湖异人暗中指示,可是也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又往哪里去找那凶僧和那健雄、慧贞的下落?方云程在这旷里荒郊,把多年不用的夜行技功夫又施展出来,走到三更之后,已经到了商丘的县城附近,自己心中十分焦躁,也不想再入县城,索性要尽一夜之力多赶几十里路。现在只是认定了轻尘、净尘和尚们全是嵩山少林寺门下弟子。“此番掳劫健雄和慧贞,他们定然是回转少林寺。”方云程虽是这么想,可又有些怀疑,因为少林寺乃武林正宗,凶僧们虽然在外无法无天做这种恶事,难道还有个敢把两个掳劫的良家子女隐匿入在寺中么?自己绝不信有这种事,可是除了奔嵩山搜寻凶僧别无他法。一路上盘算着,又走出有二十多里来,前面一带尽是树木丛林,远远地似有一道岗阻路。方云程想到这一带没有过大的小路,更因为已经多年没入江湖,自己从师习武时虽则到了陈家沟子,可是那已经是三四十年的事了,经过这么多年,地方上沧桑小劫处处全变化了,就是极热的地方也不容易辨认,何况现在又是一个深夜间。

  往前走越走越近,果然是一片山岗,越往前看,峰岭高耸。方云程仗着一身武功,更惦着追赶凶僧,自己是无所畏惧,遂向这山岗上走来。往上走也就是半里多地山道,上面渐渐地平坦,一条松柏林夹峙的道路,随着山势起伏,忽高忽矮,可是并不难走。方云程从这山岗走出有二里多路来,忽然觉得道旁松阴内似有人说了声:“死约会不见不散!你倒真不失信!”方云程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是什么人在深夜躲在树后发话?这种话锋又没含着恶意。”方云程一边戒备着,已经蹿过来,贴近树旁向里面喝问道:“树中发话的是什么人?”可是方云程在问过之后,里面声息寂然,同时前面山道上唰唰地连起了响声,往前看又看不出什么来。方云程只好往前蹚了下来,走出十余步来,突然见一段斜坡,下来有一条黑影,向树林旁逃去。方云程越发怀疑,双掌交错,护在胸前,猛往前扑去。可是前面那条黑影倏起倏落,轻灵巧快异常,方云程也是奋力紧追。前面那条黑影颇有故意相戏之意,引逗得方云程火起万丈,把一身轻功提纵术尽量施展出来,可是前面这人好快的身形,方云程紧追一阵,眼看相隔不过六七丈远,自己正要奋力扑上去,可是那人忽然把身形隐去。赶到再往前一阵,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方云程实在追得急了,自己竟要开口喝骂,招呼了声:“朋友,你要再不站住,我可要骂了!”那人忽然施展“一鹤冲天”的轻身技往上拔起来,竟蹿上了一棵高大的树杈子,脚点在树杈子上,树梢子颤动,这人身躯摇摆欲坠。方云程一看这种身形越发惊得目瞪口呆,这种轻身技分明是武林中最上乘的功夫“野鸟穿枝”“金蜂戏蕊”,若没有纯青的火候不敢运用这种巧技,这跟那“飞狐悬枝”“蹬萍渡水”一样的轻身绝术。铁面菩萨方云程可不敢矢口叫骂了,这人在上面身躯摆动着竟自招呼着:“姓方的真不含糊,随我到一个好地方,叫你长长见识!”方云程忙地招呼道:“朋友,既不和我方云程是冤家对头,朋友你究属何意?何不明白赐教?”可是方云程这话白问了,这人猛一转身,这棵树杈子往下一沉,再往起一弹,竟自腾身而起,身形已经离开树顶。铁面菩萨方云程趁着他从树上往下落的工夫,自己用“龙形穿手掌”,身随掌走,贴着树旁飞纵出去。要论方云程身形,这种快步还可以追上这人。可是这人从树上翻下来,轻点巧纵,捷如飞鸟,竟向那山坡下面一个转角地方把身形隐去。铁面菩萨方云程只好望着他的踪迹紧赶下来,到这时,测不透此人是何居心,只好是跟着他踪迹不顾一切危险,要看他个起落。

  方云程这一路紧追,身上已经见了汗,前面山道是渐走渐高,隐隐看到了在那山坡上似有一座庙宇,方云程再找那条黑影,迹影皆无。在山坡上往四下仔细打量,绝没有那人的踪迹。奔前面,庙墙完全是石建筑,又古老又坚固,庙门紧闭着,围着庙墙全是多年的树木。在这种深山里面,树木围着这么座古庙,深夜间更显得阴森可怕。不过方云程是个久走江湖的武师,哪会把这种荒凉的地方放在心上?略一停步,侧耳听了听,没有一些声息,腾身一纵,蹿上墙头,往庙里看时,只见这座庙竟有两层大殿,这是平常山里少见的庙宇。前面黑乎乎殿门紧闭,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迹。铁面菩萨方云程从墙上一耸身,蹿上了大殿旁的配殿屋顶,在房脊上一长身,往后面望去,已经看到后面一排大殿那格窗上现出灯光。方云程轻身提气从屋顶翻过来,蹿到前殿后坡,往后面仔细看时,这道院落很大,有十几丈长,六七丈宽,迎面五间大殿,前面满是高大的格窗,格窗上糊白纸,全作灰黑色,虽则有灯光映在上面,也是昏暗异常。在这排大殿的后面,大约还有一道下院。方云程看了看,院中没有人行动,自己一飘身落在了院中,蹑足转步直奔迎面格窗前,贴近了格窗侧耳听,里面似有人在低声说着话。方云程赶紧把格纸上点破一孔,往里细看时,只见这屋中是佛门弟子修行之所,窗明几净,整洁异常,迎面上供着佛像,桌上摆着香炉蜡台等,靠里边山墙那里放着一只木床,一个僧人正在盘膝打坐,看年岁也只有六旬左右。在禅床前却另站着一个僧人,也不过三旬左右,生得却是一脸横肉,身躯高大,那面色上带着粗暴的情形。铁面菩萨方云程见禅床上那位老和尚带着怒色说道,“我们同属佛门弟子,何况全是得佛祖慈悲,虽则他另自秉承门户,可是我从来没有门户之分,一个舍身佛门的人,还有什么畛域之见?所以他到寺中时,我把他看作同门师兄弟一般,如何他竟用这种强梁霸道的行为,污我佛门法地,我焉能再容他?”那个粗暴的和尚唤了一声道:“师父,你真是年老糊涂,这种利害全分不出来!我看师父你要自取其祸。虽然全是出家人,谁又比得起少林寺的门户正大?连皇上家全得另眼看待,像我们这种化小缘的和尚,若不是遇到机会,想巴结人家,人家还未必理呢。这位大师在咱们庙中落脚,这真是给我们师徒脸上增光,师父不好好招待人家,不但徒弟看不起你老,真个弄翻了脸,连这个庙全得归了人家,那时我们恐怕再跪在人家面前哀求,也没用了。师父你别做糊涂事了,徒弟跟你苦度清修,总盼着佛祖有灵保佑我们这座庙香火兴盛起来,徒弟也跟着沾些光,师父要是这么不管不顾地,你老人家已经是六七十的人了,死生不放在心上,我这做徒弟的,跟师父没得什么好处,叫我跟着被累,心实不甘!现在的事由不得你了,你趁早不用给我多管。”那老和尚气得浑身战栗,用手指着面前站的这个和尚,厉声说道:“法本,你好大胆,竟敢这么忤逆不孝。我不错是个化缘的和尚。出家人,原本就不准贪恋红尘中荣华富贵,我们苦苦清修,是佛门弟子的正理。想不到我把你从虎穴口救了出来,恩养你二十余年,把你教导成佛门中一个已受戒律的僧人,师父更把衣钵传授给你。你竟敢这么欺天灭理,丧尽良心。法本,你就不怕天雷劈你么?无论如何,你是我一手成全出来的徒弟,佛门中也有戒律,我这个庙虽然穷,我谨守佛门戒律,谁敢轻视我一眼?如今我叫你赶紧把他驱逐出去。你敢违背我的教训,难道你就藐视我不敢处治你么?他是少林僧,他更得谨守佛门五戒。他身犯戒条,我一样向少林寺请求他们方丈,以少林十戒来处置他。法本,你还不快快替我把他赶走?你真要气死我了!”这个老和尚说着话,下了禅床。那个满脸粗暴的僧人此时反带着满脸轻狂之色,瞪着眼看着老和尚,连动也不动。这老和尚火起万丈,凑到他近前,手指着这个叫法本的和尚,厉声说道:“你真是要反了,师父这么说着,你竟敢不听?我不要你这徒弟了。”老和尚怒急之下,伸手就抓这法本的僧衣。法本双手往外一伸,说一声:“我没有你这个糊涂的师父,你趁早给我滚出寺去罢。”双手猛一推,竟把这位老和尚推得仰面朝天,倒在禅床上。那老和尚却高声喊嚷着:“法本,你真敢动手打师父,我这条老命不要了。”这老和尚挣扎着从禅床上爬起,却奔了禅床旁墙上挂着两面戒尺,老和尚伸手去抓。那个法本,他竟往前抢了一步,噗地一把,把老和尚抓住,口中在说道:“你这老东西,真是不知自爱,我早想把你赶去。现在你不想活了,要连我的命一起送,我再不能容你了。”他拖着这位老和尚往外闯。

  铁面菩萨方云程看到这种情形,以一个侠心义胆的江湖道,哪看得过这种禽兽一般的欺师灭祖行为?自己简直忘了自己做什么来了,立刻要替这老和尚惩治这孽徒,所以连动也不动,要等到师徒二人到了门外,自己动手。就在这时,肩头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方云程赶紧回头,只见一条黑影捷若飘风,已经飞跃上东北墙头。方云程觉得这种情形对自己有示警之意。这时,那师徒二人挣扎喊嚷,已到了门口。方云程往起一耸身,一个“旱地拔葱”翻上檐口,身形才往上面一落,耳中听得西北角这边,通着后面的角门,有人口念“阿弥陀佛”,跟着带着斥责的口吻,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招呼道:“你们不知自爱的师徒,贵客临门,不好好地招待,师徒反倒自己吵嚷起来,太可恨了。”这时,风门一开,那个法本竟把他老师父摔到院中,角门那里过来那人已经走到院中。方云程在仔细辨认之下,这和尚正是头一次到铁扇庄那个少林僧净尘和尚。方云程赶紧把身形往后退了退,只见这净尘和尚走了过来,见那老和尚被摔在院中,那法本却赶紧来到净尘和尚面前,双手合十,行着礼说道:“老禅师得恕过弟子,我这个师父年老昏庸,太以不知自爱。禅师们光临这里,这真是万分荣幸的事,万想不到他竟自安心和禅师们为难,逼迫我把禅师们逐出庙去,弟子早有心离开他,我跟随这种糊涂师父有什么用?求禅师多慈悲弟子吧!”那净尘和尚听到法本一篇话,哈哈一笑道:“好个孽障,敢藐视我少林寺正大门户?像他这种情形,本该打发他早早到西方极乐世界,现顾念他这般年岁,把他给我赶出庙去。敢再倔强,把他丢到山涧中,任凭野兽来解脱他吧!”那个叫法本的竟自把这位老师父抓起,往外就拖。铁面菩萨方云程火起万丈,今夜眼中所看到的情形,真是可谓这荆棘江湖,什么不平的事全有了。佛门中,本是度人自修的地方,一个佛门善地中,竟生出了许多种种欺天灭理伤风俗的事。方云程以侠心义胆的人看不惯这个,自己就要不顾一切,先赶过去把这个恶徒一掌震死,给他个现事现报。哪知没容他发动,这里竟自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形,那法本拖着他这位老师父奔前面那个角门,这位老师父还在喊嚷着:“法本,你真敢这么欺天灭理,就这么报答你恩师,佛祖难道一些灵验没有?佛门善地,就任凭他这么猖獗?”但是他喊只管喊,那个法本丝毫不为所动,竟自用力地往外一推那老和尚,把他丢出角门外。他并且厉声说道:“老不知死的东西,我正是念师徒之情,放你逃生,你这么不知自爱,你可要自己找死了,还不逃命去吧!”这个法本他为的把老和尚打发走,他好巴结这个少林僧,自己转投门户,至少也能把这个寺院归他执掌。哪知他往回才一转身,这角门头上哗啦一声爆响,门头上连砖带瓦全塌了下来,这法本竟被砸个正着,哎呀一声,那秃头上已经开了洞,一堆砖瓦全砸在他身上。那净尘和尚一纵身蹿过来,把这法本架了起来,可是他受伤甚重,已经晕了过去。

  方云程一看这事情离奇,“这真是怪事,难道神佛真有这么灵验么?”自己心中一动,想着,“暗地似有人指示自己奔这里来,眼中又看到了从铁扇庄逃来的少林僧,这时更听到本庙的师徒对话的情形,分明是这净尘和尚带着人来的,我不趁这时往后面搜寻一下等待什么?”方云程这就是天生善良,更在江湖上养成了侠肠热骨,遇到了这种不平的事,竟把自己的祸福一切全忘了,此时,蓦然想起,立刻从檐头上翻上后坡,转到后面一道院落内。可是这院中黑沉沉没有灯光,仔细看去,偏着西北角有一道出口,通着一道跨院,隐隐地有些灯火。铁面菩萨方云程遂扑奔这座跨院,到了跨院的门头上,只见这道院内,有两间西房,再往后就是庙的后墙了。方云程飘身落在了这院内,轻手轻足望窗前走来,刚刚地贴近了窗下,突然屋中的灯火忽灭,眼前一片漆黑。方云程好生诧异,跟着听得屋中似有些响声,仔细辨别是后窗的窗扇被晃动得不住地咯吱吱地响。跟着听得房后噗噗的两声,声音虽然不大,已辨别出是有人从高处往地下落。方云程往后一撤身,自己要纵身蹿上房头,也好察看房后的情形。

  这时,才要往上一纵身之间,突然听得身后哈哈一笑道:“孽障,你佛爷早算计好你必然前来。方云程,你自寻死路,佛爷岂能不慈悲慈悲你?”方云程赶忙一转身,见正是那少林僧净尘和尚,站在角门那里。方云程方要答话时,这和尚往起一腾身,竟自飞扑过来,递双掌向方云程胸前便击。方云程往旁一闪身,也用双掌往起一翻,从左往右,往外一递,向少林僧净尘和尚两腕子上便戳。这净尘和尚赶忙向左一带双臂,身形旋转,由左往后旋,一转身已到了方云程的身左侧,顺水推舟,右掌横翻出来,向方云程便打,方云程此时急于要知道屋中所出去的是何人,无心与少林僧拼斗,这净尘和尚也是同一的心意,他也看到这屋中的灯光已熄,声息毫无,生怕屋中所囚禁的人被他逃出,急于取胜,手底下非常毒辣一招一式全向致命处下手。这时,从角门外又跑进一个僧人来,一脚迈进角门,叫了声,吓得往后退。可是净尘和尚动着手,已经听见角门口人的声音,忙招呼道:“没用的东西们还不进去,把屋中的人给我看守住了,若有差错,你们休想再活。”角门外这个和尚也是本庙中的一个不得时的徒弟,在庙中只做些零碎的事,伺候法本,此时被净尘呵斥着,他哪敢不听?立刻沿着墙根转过来,往屋中闯去。这时,方云程一边动着手,就想脱身,先退出去,看看屋中逃出的人,是否与自己有关。哪知道去的这两个和尚,摸索半晌,把灯点着,他竟自惊呼道:“老禅师,可不好了,你老带来那个人,已经逃走了。”那净尘和尚听到屋中的喊嚷,咬牙切齿,向铁面菩萨方云程喝骂道:“孽障,你敢把屋中人给我放走?若让你父子逃得出手去,我就枉算少林寺门下了。”

  方云程一听屋中逃出去的正是自己儿子方健雄,不用问,女儿也有了下落,遂把太极十三式尽量施展开,连环进击,以右手变招为“玉女投梭”。那净尘和尚尽力闪避之下,竟被方云程指尖扫了一下,身躯倒纵闪避,方云程趁这时双掌一穿,腾身而起,蹿上了西房屋顶,见后面还隔着两间草棚,就是后墙,意测若从后屋中逃出来的人,必是从这里走了,毫不迟疑,穿身一纵,蹿上墙头。但是方云程可不知逃出的人准奔哪里,匆忙间不能细辨,遂纵出庙墙外,斜奔西南这边一条小道,扑奔前面一条正式的山道。可是净尘和尚焉肯善罢甘休?已经提了兵刃追赶下来。方云程倒并非是惧怕他,好容易得着儿女的下落,恨不得立时追上,再行对付少林僧,脚下加紧,纵跃如飞。方云程已经是一天一夜地奔驰,任凭有多好的武功,也觉得疲惫了,此时,心中惦念着健雄、慧贞一双儿女,精神振奋,欲要追赶上搭救儿女的那人。净尘和尚后面反来追赶自己,方云程绝不放在心上,自己拿定主意,“这净尘和尚只要追赶近了,再和他以死相拼。”无奈这一带山路崎岖,十分难走,自己虽是努力追赶,明知道前面人并没有逃走多远,估量出来有二三里地,始终追不到前面人,可是净尘和尚反倒越追越近,已经来到近前。方云程咬牙切齿,亮剑回身预备和他一拼,以奇门十三剑的绝招取他的性命,身形方转过来,方待矮身压剑,索性扑上去。那净尘和尚此时离着还有六七丈远,也正在发着狂笑,向方云程招呼道:“孽障,佛爷慈悲你的时候到了,阎王造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还哪里走?”他往上一腾身,身形纵起来,只听哎呀一声,扑通地从一丈多高摔下来,漫说他还有别的伤,这种山道,也把他摔个半死。方云程大惊失色,见这净尘和尚无故摔下来,“难道真是佛祖显圣,不容他这恶人作恶?”

  正在要往前察看,突然从道旁荒草中蹿出一人,招呼道:“爹爹,我在这里,咱们爷两个几乎今生今世不能见面了。”铁面菩萨方云程咦了一声,惊慌失色地道:“你你你是健雄?”来的果然是方健雄,一直从山道旁边躲着倒地那个和尚旁跑了过来,在斜月疏星之下,来到近前才可以辨别面貌。只见方健雄衣衫不整,面容憔悴,发辫全成了乱草,脸面没有血色,方云程哼了一声道:“冤家,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姐姐在哪里?”方云程这种地方并不是偏爱,因为无论受多大苦难,方健雄总是个男子,慧贞是闺门少女,白玉无瑕,自己在江湖上闯荡一生,称得起英雄好汉,晚年一时糊涂,纳了个胡氏小妾,弄得声名狼藉,自己真对不起自己。好在胡氏是一个妾,并非嫡室,任凭她怎样胡行,不放在心上。慧贞女儿落在凶僧手内,倘有一些差错,自己一世英名,付与流水,无面目见江湖同道,无面目见泉下的祖宗,所以见方健雄既不安慰他,反倒气急败坏地忙问慧贞女儿的下落。方健雄死里逃生之下,他倒也不计较父亲偏爱了,连向方云程说道:“我慧贞姐姐被一个凶僧一个匪党的少年掳劫着从那庙中出来,奔逃小路。”方云程很着急地问道:“那么你怎么逃出来的?丝毫不念同胞之情、手足之义,你的天良何在?”方健雄惨白的脸红了,嗫嚅着说道:“儿子若不亏那个杨振远师兄,哪能逃得出凶僧之手?”说到这,把头低下,自己是十分惭愧向方云程道:“已往我错怪了师兄,他实情真是好人,也就是方才一刹那,为了救儿子,杨师兄几乎死在凶僧之手。他过去哪里存身?儿子知道得不清楚,他身上的伤势还没全好,破死命地搭救我们,把儿子从庙中救了出来。再救我慧贞姐姐时已经晚了一步,她被那凶僧和那匪徒围困住,终于是肩头上带了伤,只好保护着我,窜进树林中逃命。可是他依然不肯甘心,仍然要缀着凶僧们走。本来这段山坡,听得有人向这条道上驰,杨师兄叫我和他躲向路旁荒草内,敢情已是爹爹到来,杨师兄暗发一镖,打中了这个凶僧。可是不知他为什么不肯和爹爹相见,推着我出荒草堆。杨师兄说随在爹爹身旁绝无危险,他说不追赶上那净尘和尚不肯甘心,在动手发镖之后,已经绕着道,仍然追下去了。”

  方云程听到方健雄这个话,好似乱箭穿心,自己十分愧悔,不该把杨振远逐出门墙。“这孩子敢情这么有天良,有志气,有血性,有人心,不忘恩,不负义,以德报怨,杀身成仁,我这个师父实不如他了。”方云程听到健雄所说的情形,分明前面的人没走出多远去,杨振远更是刚追了下去,方云程无暇再问他们被掳劫的经过情形,此时既惦着女儿更惦着徒弟,遂向方健雄说了声:“冤家,你也知愧悔,幸亏做爹爹的不肯做绝情绝义事,在我听到一切闲言闲语后,若是立刻把他赶出铁扇庄,到现在我这个做师父的羞也就羞死了。我总因为事虽可疑,究非亲见,所以要和他留些香火缘,不把师徒已往之情完全断送干净,这才传授他弧形剑。看起来天道无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冤家快随我追下去,你逃不出来,你是男子汉,生死由命,你姊姊闺门少女,如何竟自任她落在凶僧之手?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把你姊姊救回来。”说到这,一纵身蹿回来,落到了净尘和尚的身旁,因为方云程很怀疑,杨振远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他身上的功夫自己明白,虽然他肯用心,肯下苦功夫,兵刃、拳术、暗器,样样全精,但是这般少林僧全有横练的功夫,他这一镖打得他就不能动了,真是怪事,所以非要看个明白。纵身到近前,只见净尘和尚正在挣扎转动,他是仰面朝天倒下来的,仔细看了看,这才查出他的镖伤正在气俞穴穴眼上,方云程暗说,“十分侥幸,这一镖就真是打巧了,要说是杨振远暗器真能打穴道,不要说自己不信,这才叫天意该当。如今和尚受到镖伤,可是绝不致碍着性命、少时他缓气过来,他有内功托着,依然可以挣扎起立,不过他立时要施展武功,可由不得他了。”遂向方健雄斥了声:“冤家看见了么?这才叫人容天不容,他叫自作自受。不管他,我们赶紧追赶下去。”说着话,一下腰,纵跃如飞,一直地扑奔东南这段山道,紧赶下来。这可苦了方健雄,他还哪里施展得出来轻功提纵术?只好咬牙忍痛,拼命地随着父亲在山道旁又是一路奔驰。赶到把这段山头走尽,不见凶僧们的踪迹。那杨振远更不知隐匿在哪里。

  天色已亮,在山口后田野中已有农人,不能再那么狂奔急驰了,把脚步放慢,由着田边小道,扑奔前面一个村庄。这父子二人此时的神色十分难堪,方健雄被凶僧掳劫,就让不成心凌辱,也不会把他待若上宾,虽是时间很短,可也把他折磨得够受的了。铁面菩萨方云程一连就是好几夜的工夫,始终未曾合眼,连累带急,面色也是十分苍白。田地里农人更看见方云程提着宝剑,爷两个全这么狼狈,未免十分注目。方云程低声向方健雄道:“咱们赶紧找一点地方歇一歇缓缓气,把神色也稳定一下。咱们这种情形,若经过官兵驻防的地方,恐怕就走不过去了,非被人家拦阻不可。”方健雄指着前面说道:“爹爹,你看那边不远就是村庄,我们连探问路径,进些饮食也就好了。”爷两个走进村庄,向里面看时,倒还真是一个镇甸,有商家买卖,不过全是小店铺,向行路人一问,地名临河驿,这里就跟河南省交界,出去一二里,就是两省接壤的地方。方云程带着方健雄找了一个饭铺,在这里洗了脸,要了饮食,歇息了两个多时辰,故意地告诉跑堂的伙计,爷两个是常走豫鲁做买卖的,不幸这次在前面遇了匪劫,虽则父子二人手底下全明白,但是匪党们人多势众,货物全被匪徒抢一去,幸而还算保全得性命,逃到这里。店家主张叫他们爷两个去报官缉捕,方云程是漫然答应着,付了酒饭钱,出了这饭馆,在临河驿这条街上走了一遭,在这里只有一家很小的饭店,估量着那凶僧掳劫着一个少女绝不敢投店,在这里用不着作那种无谓的耽搁。

  爷两个离开了临河驿,方云程向方健雄道:“想不到我们运败时衰,竟遇到这种逆事临头,我方云程英雄一世,到老来遇到这种事,真是生不如死。”方云程从少年闯荡江湖,真可以说是铁铮铮的汉子,在关东三省,完全是拿那条命换出来的江山,闯出来的万围,什么大风大浪大灾大难全遇过。他从来就没动过心,这次的事,把这位老英雄可着急了,任你天大本领,叫你英雄无用武之地。离开临河驿之后,方云程是一语不发,也不肯雇脚程。方健雄虽然生长辽东,跟着舅父霍振声在牧场中终日骑马练武,身体倒是健壮异常,绝非娇生惯养的哥儿。不过像这两天的辛苦,他是有生以来没受过,走得两脚全起了泡,他又怕着方云程,不敢说走不了,咬着牙皱着眉头,随在方云程身后。天公好像故意和这父子为难,走出没多远来,阴雾密布,凉风阵阵,不大的工夫,竟自下起雨来。方云程抬头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方健雄,不禁咳了一声叹息说道:“这真有些衰鬼弄人了,健雄,咱们紧走一程吧,你看离着前面镇角,至少还有二里多地,雨再稍大些,我们全要被淋透了。”这爷两个一路紧走,但是衣履尽湿,前面到了一个村庄。这村庄人家倒不少,总有三四百户居民,围着村庄边上遍种桑麻,一进村口,一片机声轧轧,各居民宅子内全发出织布的声音,这显见着是一个安乐的农村。可是一眼能望到村子的那头并没有店房,方云程站住了打量了一下,向方健雄道:“这可没有法子,我从来不惯向人家借宿,我隐约地看到村边似有一座野庙,我们投奔那里去吧。”方健雄一听满心里不愿意,心说:“这已经累得要死,跑到野庙去任什么没有,又得干饿到明天。”遂向方云程道:“爹爹,村外那野庙去不得,我看得明白,墙头全倒了一半,庙门倒锁着,那种破庙哪能去住?爹爹是一个走江湖的人,何况又常在关外,四海之内皆兄弟,借宿一宵,有什么妨碍?我们自身规矩些不讨人厌就是了。”方云程哼了一声道:“由着你去向人家商量吧,我不管。”方健雄讨了爹爹的口风,他眼中早已看到一个大户人家就在这街道的路北,有宽大的屋门,房屋很多,是一个乡下财主的势派。

  方健雄紧走到这家门前,大门在敞着,雨没住,门前没有人,方健雄连招呼了两声,从门房出来一个短衣的庄汉向方健雄上下打量了一眼,方健雄虽然形神憔悴,可是他那种气魄总不会改了,那个庄汉点点头问道:“这位爷,你找谁?”方健雄赔着笑脸说明来历,并且竭力地和人家说好话,并且表示出来,不是流落江湖的人。这个庄汉,遂叫方健雄在过道内等候,他进去禀报主人。不大的工夫,从后面撑着雨伞出来一位年轻的主人,年岁和健雄差不多,生得面貌十分清秀,倒不像个乡下人家的子弟,见了方健雄略一问答,这个少年人慨然应允,留他们在这里住了宿。方健雄大喜,跟着把方云程招呼过来。原来这里主人姓陈名志远,这个地方名叫乐善庄,他家就是乐善庄的庄头,这一带农田,全归他家掌管。富甲一乡,很有些慈善之名。这少年是陈志远的儿子,名叫陈家宝。他虽然是富农的子弟,性情十分慷慨,更看到了方健雄虽然面容憔悴,可是掩不住他原来那派英爽之气。陈家宝遂把方云程父子让进庄院。这种富农人家,空闲的房子很多,把铁面菩萨方云程和方健雄安置在西跨院两间厢房内。这种乡农人家,待人倒是至诚,不过没有什么丰盛的酒食来款待客人,不过粗茶淡饭,方云程、方健雄得到这么个可以歇息之地,十分安心,把身上的衣服晾了晾。这陈家宝看到这两个神情状态,可有些疑心了,因为这父子二人全不像平常人家出来的人。方云程虽然是深夜仓促间应付寻仇报复的人,是一身短衣,但是他这种短衣,错非是乡绅富户绝不敢穿,还得分什么乡绅。若是一辈子守在田地间,拥有大部分的农田,财是有了,可是平常你看他们那种俭朴的情形,又叫人可怜,又叫人可敬,丝绵鱼肉,差不多全不敢动用。像方云程这种一身蓝绸子短衣裤,白袜便履,在外县各乡镇错非是常出门,或者是走动衙门的乡绅,才有这种打扮。陈家宝见这爷两个分明是很有身份的人,看神色听口音,又不是附近一带所住的,至晚间借着说闲话遂向方健雄盘问。铁面菩萨方云程知道主人已起疑心,遂坦然向陈家宝说道:“少主人,不必怀疑,实不相瞒,在下是铁扇庄人氏,我们父子二人因为有仇家找上门来,夤夜追赶敌人,出来百余里,现在我们不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地回去,我家中人被仇家掳劫,生死不明,路经贵庄,迫非得已,前来投宿,等到我们事完之后,定当登门拜谢。”陈家宝一听,愤然说道:“光天化日,竟敢掳劫乡绅人家的家属,形同盗匪,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铁面菩萨方云程不由一阵狂笑,向陈家宝道:“少主人,真要是那眼中没王法的强徒匪类也倒罢了,动手掳劫我家属的人,还是个佛门子弟呢。”这陈家宝不禁愕然,呆柯柯看着铁面菩萨方云程,迟疑半晌说道:“这强徒可是个和尚么?”方云程点头道:“正是,难道少主人遇到了什么扎眼的事么?”陈家宝道:“这可说不定,在今日早半天,从我们村庄这里经过一个出家的人,年岁不小,总有五十多岁,生得身量非常高大雄壮,虽是个出家人,看着怕人。跟着一个俗家的徒弟,牵着一匹驴,驴背上驮着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也不像行囊,也不像衣物。路经村口,那匹驴大约走得路远,看见村边井台,再也不肯往前去了,那个俗家子弟打了一桶水,在井台边饮驴。我们因为看着驴背上驮得过分扎眼,悄悄地摸了一把,敢情里面竟是一人,我们发话盘问,还没容我们问得两句,那个少年竟自面带杀机,十分凶暴地向我们喝问,‘多管旁人闲事的是不要命了!’这种事不干己,并且这一僧一俗全带着凶器,何况他们又是过路人,我们哪敢多管他闲账?跟着也匆匆走去,这么说起来,想见那和尚就是尊驾的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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