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双小被劫　铁扇庄凶僧施辣手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上文叙至老武师方云程之女方慧贞因胞弟健雄不体谅自己一片苦心，立启猜疑，慧贞姑娘以继母不良，弟又如此，更兼大祸临头，一家生死尚不能保，痛愤之下竟横剑自刎。眼看着剑已横到项上，方健雄吓得猛扑过去，把慧贞姐姐的右臂抓住，把刀夺过来往地上一跪道：“姐姐，是我错了！无论如何，姐姐你要担待我，我往后再不敢随便地胡言乱语，叫姐姐你生气。”方慧贞此时痛心已极，掩面痛哭起来。

　　方云程哼了一声道：“健雄，你好好听着，小小年纪虽然练了几年的功夫，像你这点本领，要想入江湖还差得多呢。并且你经验阅历一些没有，耳软心活，随便地听信旁人家闲言闲语，把骨肉至亲全看作路人。杨振远此番到铁扇庄来，就算是来得不近情理，你在他急难之下，也不应该见死不救。无论什么事，早晚自有真相得明之日。俗语说的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今夜能够替姓方的卖命，就足见他心中尚存着师门恩厚。若是像你所说，他和凶僧勾结有不利于我父子的情形，今夜他受伤，你是亲眼得见，他若是和凶僧一党，谁能向他下这种毒手？你既不救应他，反要安心看他死在凶僧和简纯义的手内，居心何忍，天良何在？当着我面前尚敢向你姐姐说些个胡言乱语，我真得立时把你这逆子逐出家门。不过做爹爹的已经不久于尘世了，父子一场，我何忍心在这种时候把你赶出家门！后天已是中秋，三年前定约的凶僧定然前来践约，这是必然的事了。因为眼前遇到的正是那个少林僧净尘和尚的前站，此番一会，我方云程吉凶莫卜，大约不易活下去。来者不善，他没有复仇之力，绝不肯卷土重来。老爹爹眼看撒手人寰，我就有你这一条后，女大当嫁，你姐姐焉能长久留在家中？不过你是男儿汉，支撑门户全要靠你。我死之后，你慧贞姐姐一切事，还要你照顾。现在这个爹爹没闭眼你就对胞姐这样，将来你的眼中还会有人么？我方云程活了一辈子，充了一辈子英雄，竟自教训出你这么个儿子来，我方云程这一世算白闯了。冤家你若是我方云程的儿子，要学着英雄做事从大处着眼，不要把家庭这种琐事摆在心上。知道爹爹是死在凶僧之手，你能够替父报仇，才不枉是男儿汉大丈夫。作爹爹的到此时已顾不了这许多。我说的话，听也好，不听也好，给你姐姐叩头赔礼，快快去吧，我落个眼头清静。”这方健雄被父亲这么一路申斥，自己一句话不敢辩别，只有低头听着父亲把话说完，赶紧给慧贞姐姐叩头赔礼。

　　慧贞姑娘倒是深识大体，因为中秋节就在眼前，眼看着爹爹大祸临头，自己焉能尽自和这个糊涂弟弟吵闹，止住悲声，向方健雄道：“弟弟，你只要能够体着爹爹的心，热心交友，冷眼观人，你慢慢看，早晚定能知道这个姐姐是何如人了。弟弟快谢过爹爹，我们全不应该叫他老人家生气了。方升陈尸未殓，你去嘱咐家人们一声，于方升为凶僧所杀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只要不经动官府衙门的事可就好办了。”方健雄答应着，这才叩头谢过了姐姐和父亲，退出客厅向前面的家人去吩咐一切。

　　铁面菩萨方云程在健雄出去之后，向慧贞姑娘道：“贞儿你不要心中难过，这孩子不守在我身边，他舅父霍振声把他宠成这个样儿，叫我有什么法子。你总是做姐姐的，要格外担待才是。至于你本身，只要居心坦白，更不必把他这些闲话放在心中。一个做姑娘的只要脚跟站稳了，任什么不怕。我盼望你看在这个未能终老天年的爹爹面上，要好好依着我的话，只要中秋节事完之后，爹爹已经落在仇家之手，这个家全仗着你了。你好好地料理一下，把我抓把土埋在地里，和健雄一起赶奔关外，以免再有祸事临头。你能听爹爹的话，才是我的好女儿昵！”方慧贞凄然说道：“爹爹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不见得凶僧前来就落在他们手内。只是今夜救杨振远的那人，身手那么厉害，爹爹你可猜测出究竟是何如人呢？”铁面菩萨方云程微摇了摇头道：“我又哪里知道他究竟是谁？恐怕也是当年江湖道中的成名人物。因为他这种轻功本领，实有超群绝俗的功夫，能够把杨振远救出铁扇庄从容而去，这实不是武林中轻见的能手。我就想不起来山东地面有这种武功超群的朋友，我们要留些意。凶僧登门复仇，我方云程尚还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可是我自己家中竟起这种是非，反倒足可以叫我方云程无面目活在世上，你们只要怀有父子之情，自己要扪着良心问问自己，所行出的事是否对得起不久离开人间的老父就是了！”方健雄这时已然回转室内，被父亲这样的申斥，以及慧贞姐姐的责问，自己在情屈理短之下，只有低头认罪，一句话不敢辩别。方慧贞也不肯过分地再跟弟弟为难，自己只有含着满腹悲愤退出了客厅，方健雄也回转自己屋中。

　　铁面菩萨方云程在一双儿女出离厅房之后，自己思前想后，十分痛心，方升是一个很诚朴贵实的家人，他竟冤枉地死在凶僧的手里，自己实在对不住他。儿子方健雄年轻糊涂，只知道任情任性，以致闹得父子姐弟间全起了一层隔膜，我方云程杀身大祸就在眼前，自己的身上反倒有这些伤心的事，总是我方云程已往在江湖道中的行为不当，现在才会遭这种报应。自己思前想后直坐到天亮。

　　慧贞姑娘回转内宅之后，又何尝睡得着？因为跟少林僧正式订约，就在眼前，为了杨振远不肯忘师父教养之恩，两次入铁扇庄反给自己招着无边的烦恼，连爹爹何尝不起疑心？弄得自己含冤莫白。只有盼着爹爹能够把这少林僧复仇的事，闯了过去，自己定要把自身这种不白之冤洗刷净了，死也甘心。慧贞姑娘也是坐待天明。

　　前面的家人们已经早早进城替方升买办衣衾棺木，赶到午后一切全齐备，把方升盛殓起来，他的灵柩就停在了练武场中，这已经是十四日晚。到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

　　这日一早起来，慧贞姑娘早早地收拾完毕，预备了一席酒，摆在前面客厅中，为的是爷儿三个过这团圆佳节，这种酒席任凭预备得如何丰盛，谁还有心情来过这个中秋节？明知道少林僧今日是必然要到铁扇庄。因为若没有这两次那净尘和尚的同门师兄弟来铁扇庄搅扰，还不敢断定净尘和尚必来。可是以这两天的情形看来，净尘和尚这两天是必来无疑了！提心吊胆之下真是苦中作乐。

　　内宅那位胡氏自从出事之后，她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握在他父女手中，自己也看开了，就算活一天算一天。在中秋节这天，她知道他们爷儿三个在前厅饮宴，她在内宅中却和家人们找了麻烦，招呼这个又招呼那个，她个人也预备了一席丰盛的酒宴，自斟自饮。她只有盼着方云程遭了报，爷儿三个毁在少林僧之手，她才算称心如愿，所以对于家中的事情她丝毫不肯过问。慧贞姑娘明知道这胡氏将来是一个大害，只是爹爹生死在眼前，哪能再顾她？

　　方云程在饮酒中间，看了看慧贞，又看了看健雄，自己不尽叹息道：“我们爷儿三个这一席酒也许就作了最后诀别，今日那凶僧们定然要到铁扇庄来，报三年前一掌之仇。我方云程倒绝没把他放在心上，只有你们两个冤家是我放不下心的事，你们若还有父子父女之情，不要把前天我说与你们的话忘了才好，你们能够按着我的话去做，我死在九泉也闭眼了。最可叹方升在我家中很尽了力，这次他竟首先遭了毒手，只要我方云程不死，我总要对得起他！”慧贞姑娘强赔着笑脸说道：“爹爹，我劝你老现在不必提这些事，按这几日情形看来，那净尘和尚就许不能来了。他倘然真能践三年前之约，他何至于用别人先来铁扇庄？爹爹很可以把这件事放在一旁，不要提他。”方云程叹息一声点点头道：“丫头，你是痴心妄想，他哪会不来？好吧！暂时把这件事丢开，我们不去想他。”这爷儿三个就在这种强颜欢笑之下，度过了一天，那净尘和尚居然没有露面。

　　这铁扇庄中过这个中秋节十分热闹，庄中少年子弟们聚在一处，锣鼓喧天，他们是尽情取乐。铁扇庄的居民们各有田园，差不多每一个人家收成所得除去了一年的用度还有盈余，何况一连好几年丰收。这铁扇庄更成了一块乐土，到了晚间，东西南北两条街，家家门前全悬起灯笼，乡公所里更有一堂精绘的壁灯，沿着街道挂起来。赶到了晚间，红男绿女全在街上游玩，只有方云程这宅中却是一片凄凉气象，在掌上灯光之后，客厅前倒也点起八盏半角灯，仍然是在厅房上摆设酒席，可是这一天虽然度过，总算是没把中秋节过了，净尘和尚还不敢断定就罢手，谁还有心情再饮酒？方云程却向方健雄道：“你拿木盘把桌上的菜拣四样，放一份杯箸，随我到练武场中祭奠祭奠方升！”慧贞姑娘一旁说道：“爹爹可以不用去了，女儿早已这么办了！”方云程道：“各尽其心，不要拦阻我，随我来。”慧贞姑娘帮忙健雄弟弟把酒菜杯箸供放在木盘中，健雄把着木盘。这爷儿三个直奔练武场中，一进练武场门令人看着无限凄凉，寂静静的一段宽大的院落，一口白茬子的棺木停在了敞棚前，棺材头里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对蜡台，一对素蜡已经燃烧得剩一点残烛，昏黄的烛焰，在风中摇曳着，倏明倏暗。桌上靠外边摆着一只饭碗，里面装着满碗的高粱米，高粱米上插着三炷香，才烧到一半，尚在冒着缕缕的青烟。后面摆着三碗菜肴，有一副杯箸。铁面菩萨方云程看到这种凄凉景象，不觉滴下泪来。慧贞、健雄把托盘中菜肴重新换上。方云程此时绝不再讲什么主仆，自己亲自燃香祭拜，更令慧贞、健雄也全朝着灵柩叩拜一番。方云程站在供桌前，祝告道：“方升，你在我家忠心待主，我也指望着我方云程能在铁扇庄终老天年。你在我家尽了这些年力，你一个无家无业的人，我定然要叫慧贞、健雄把你养老送终。想不到我方云程无德，竟有少林僧登门寻仇的事，凶僧三年之约未践，反叫你先遭了毒手，我方云程太对不起你了！方升，你的阴灵有知，我不能叫你这么含冤而死，在九泉下不能瞑目，我方云程定要与你报仇雪恨。方升，你的阴魂不散，幽冥中等着我，我方云程尘里留期也不过弹指之间，咱们主仆之缘未尽，地下相逢吧。”方云程这话祝告过，一阵风过处，把那两段残烛吹得摇摇欲灭，这阵风过后竟从墙角那边卷起一片纸灰，飞散半空。方云程慨然一声道：“我真还忘了，怎的不给他焚化些纸钱？虽然是渺茫无据的事，各尽其心也应该那么办。慧贞，你已经给他焚过纸了么？”慧贞姑娘摇摇头道：“爹爹！我早晨本想着给他烧些冥纸。门房里下人们全认为今天是中秋节，不该如此，为主人留些吉利，可以等到明天再给他焚化纸钱，所以女儿没有给他焚化纸钱，这倒是怪事了！门房中下人他们既拦阻我，他们更不肯私自来这里给方升烧纸。方云程听着十分奇怪，遂走到墙角这边看了看，靠墙角这里还有一堆黑灰未曾散开，这分明是有人不敢在方升的灵前烧化纸钱，躲在墙角这里来烧纸祭奠，这真是怪事了。慧贞姑娘和方健雄也说不出是什么理来，铁面菩萨方云程沉吟了半晌，竟自向慧贞、健雄道：“我们不必猜疑了，这种情形倒是绝无恶意，不过对于方升还留恋着他生平的好处，在他死后能够到灵前一拜，任凭他是何人，也没有不可见人的道理，究竟是谁？我们早晚总会知道的。”方云程遂带着子女回转前面。但是这一天的工夫，那少林僧终没前来。

　　方云程哪还有心赏玩中秋的月色？自己更不愿意子女在面前，叫他们全各自回自己屋中，自己要静坐一时。铁面菩萨方云程把慧贞和健雄打发开之后，自己在客厅中来回地走着，思索自身的事。那少林僧净尘和尚一掌成仇之下，他既定下三年之约，他又不是致命的伤痕，总然当时功夫被打散。但是他少林派本门自有医伤之术，多么重的伤痕也能治疗，三年的工夫，他也能恢复体力。并且在中秋节前，更有这两次的寻仇，尤其是给我方云程示威，他怎会不来？自己一阵心中烦躁，在屋中哪里再待得下去？遂来到院中。

　　这时，一轮皓月从东方涌起，高撑天空，院中显得格外地幽静，家人们虽然是过中秋佳节，因为主人已经将要大难临头，谁也没有心情再取乐，虽然不能这么早早地睡下，他们却守在门房里，不敢随意出入，大门也早早关闭了。方云程来回在院中走了几遭，自己看到家中这种凄凉境况，不由感慨十分。个人想到，从少年时在关东道上闯江湖，虽则也做了些强梁霸道的事，但是从四十岁左右立刻醒悟了已往之非，要忏悔自己过去的罪恶，所以在关东道上落了个侠盗之名。个人认为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杀害善良的事情。一心洗手之下，回转铁扇庄。自己虽积蓄些不义之财，但是那些钱财全得自恶人之手，还把它做了许多济困扶危的事，个人也觉得良心上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道当年一点嫌怨，竟会把个人回心向善之下的安乐家庭一手粉碎，到如今竟落到这种凄惨的局面。像方升那种好人，他也被我带累得受到一刀之苦，这真是上天不公，鬼神无灵。我方云程回心向善，痛改前非，就得落这么个结果么？自己越想越愤懑，来回转了两周。想想中秋一过，少林僧总算失约，个人能把这场事过去，这铁扇庄绝不再住下去了，决意地把子女打发到关外，叫他们投奔到他舅父那里。霍振声是他亲娘舅，不会不照顾他们。自己要暗中访查明白了三年前结仇的净尘和尚是否尚在人间？只要是和他这场冤仇一解，个人决意地远走天边，找一座深山古庙，削发修行，离开红尘，不再受这种险诈江湖的牵累和妻子家人的牵缠，无牵无挂，无拘无束，自生自灭，了结我方云程一生也就是了。方云程想到这里，心情略微地舒展些，遂回转客厅中，在闷闷不乐之下，和衣而卧，倒在床上很大的工夫，已经要朦胧睡着。这铁扇庄所有的居民住户，也在庆贺过团圆佳节之下，入了睡乡。梆锣已经过三更，静悄悄地万籁无声。

　　方云程在朦胧中，耳中忽听见似乎有一声高喊，但是隔着屋子，这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不过因为夜中过于寂静了，绝不会听差。方云程翻身坐起，拭了拭迷离的睡眼，往窗上看已很亮，再听下去，静悄悄不闻一些声息。方云程很是怀疑，自己哪里还睡得下去？就在这时，突然看得纸窗上有一个黑影，自上而下，分明是从房上落下来，可是落地无声，真要是夜行人，脚底下可太轻了。方云程悄悄地下了床，把鞋提好，蹑足轻步，贴近窗前，把纸窗轻轻点破一个小孔往外看时，果然一些不差。正是有人从房上下来，见是一名出家的僧人，院中月色甚明，所以面貌也辨得清楚，这分明是前年扰乱铁扇庄，在围子前逃走的那个。他今夜竟自前来。方云程方在细看他举动时，突然见这和尚向西厢房那边一点手，立刻从檐头上飞纵下一人，往院中一落一长身。方云程不觉心里一惊，敢情冤家对头不肯失约，曾受自己掌伤的少林僧已到，面貌比较三年前越狰狞可怕，身形面貌比三年前瘦多了，面色黑紫，在月光下一偏脸时，看他两眼发出一种异光来，并且满脸杀气。他身上并没有带着兵刃，往院中一落成时，先下来这个和尚用手向客厅这边一指，分明是示意他，他所找的人就在屋中。方云程略一思索，自己已然沉住了气，要看他是否发话招呼自己？这时，忽然从东房那边，一连又飞纵下三人来，一个僧人两个俗家。那和尚凑到了净尘的面前，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话，净尘和尚竟自一挥手，这和尚带着两个俗家弟子，立刻飞纵上西厢房翻过后坡，分明是向宅子外面退去。这时，那和尚却把一口戒刀掣下来，那净尘和尚一摆手，叫他退向一旁。方云程见这种举动分明是和尚不愿意声张，对自己要暗算的手段，遂赶紧往后退，仍然退到床前一斜身，躺在床头，静静等待要看和尚怎样下手，暗算自己，个人有三年来昼夜苦心锻炼的八卦劈空掌，只要他敢闯进厅房暗下毒手，我方云程也不必再留什么情，叫他尝尝我这掌力如何？

　　这时，门口微有声响，风门一开，方云程原本就没关格扇，这净尘和尚好生大胆，他竟毫不迟疑，闯进了客厅的门口。可是身形略矮下去，双掌交错，斜着身子，往里边察看。屋中灯光虽然熄灭，因为外面天色甚明，所以里边看得也十分清楚。和尚往里边一转身时，早看见了方云程斜卧床头，他三年前所扔下的那个大木鱼，尚摆在茶几上。这和尚竟自朝着那木鱼合十一拜，跟着一斜身。方云程听出他全身的骨节全微作响，铁面菩萨方云程也十分吃惊，想不到少林僧净尘和尚不到三年的工夫，竟有这种造就，当年以掌力震伤他，已经把他十三太保横练铁布衫的功夫打散，如何他竟自在这短短的岁月中，练出这种内力来？这真是自己生死关头。和尚这一作势，他竟自腾身一纵扑向床头，脚尖往床前的地上一落，双掌向方云程的上半身打来。这种猛虎伏桩的式子，纵起来是全身之力，赶到脚一沾地，这种气功完全运用到双臂注于掌上，真要是被他打中了，连五脏全得被他震翻了个儿。铁面菩萨方云程既然早看出和尚的手法厉害，焉能再存轻敌之心？在和尚身形一扑过来，方云程本是右肘支着床，竟自用左手一按床沿时，全身塌着床面往左一甩，整个地上半身竟全撤出来。和尚的双掌已经打出，人已闪开，床面上咯吱一声爆响，净尘和尚的双掌完全打在床面上。铁面菩萨方云程身形往左甩出去，左脚尖已经找着地，身躯一提，离开了床边，丹田气一提，力量也贯到双臂上，猛然双掌向右一翻，向和尚右半身打去。可是少林僧净尘和尚双掌打空方云程撤身闪开，这和尚猛然一声怒吼，双掌往起一提，半斜身，这两掌也向右横击过来。这一来，两下里成了个正对面、这四只手掌无意中竟合到一处。方云程觉得和尚这种力量真大，身形往后一晃，猛提丹田气，臂上二次用力，少林僧净尘和尚也是同样地横劈掌打出，自己的双臂震得也晃动身躯，往后一退，两下的力量，就算是八两半斤。铁面菩萨方云程知道和尚不肯甘休，还要进击，屋中实亮不开势，不赶紧撤出屋去，和尚若是拼命而来，自己非要吃到他的亏不可了。身形一晃站稳，一晃双臂，腾身而起，往厅房门口蹿过来，可是这少林僧净尘和尚，两次递掌未能把铁面菩萨方云程立毙掌下，立刻怒焰陡炽，见方云程纵身出去，净尘和尚他非要在这厅房中跟铁面菩萨方云程见个死活。他身形向右一转，往下一矮身，竟施展武林中的绝技鹰退鸥击的手法。他往起一耸身，双掌紧缩在自己的胸前，全身纵起，身形也完全缩短了。这时，方云程亦到了厅房门前，可是这种退击得多疾，双方一起一落不过刹那之间，和尚的身形只要往地面微一沾，他再猛一伸腰，双掌从胸前推出来，无论打虚打实，这种力量全不容易躲。只要他双掌发出，方云程的身形若是不纵开，就休想逃开他掌下。

　　就在少林僧净尘和尚身形往下一落，猛然从上面房梁上一声暴喊，飞坠下一人，整整地落在了净尘和尚的面前。这人往下落，还是拉着长身，任凭净尘和尚怎样久经大敌，也猝然一惊，双掌无形中就缩住。铁面菩萨方云程也是一样，右脚往外一滑，全身向右一栽，把身形矮下来，为是好避来势。哪知道此人落下来，其身躯矮得如同小孩一样，他竟丝毫没停留，一耸身如一缕重烟蹿出厅房。可是在他往外纵身时，方云程觉得右边的衣角被他扯了一下，并且说了个“走”字。

　　铁面菩萨方云程蓦然惊觉，此人分明是助着自己对付这少林僧。方云程身形本是闪向左方，赶紧地往右再一甩身，往前一耸，已经蹿出厅房门口。这净尘和尚迟疑错愕之间，竟未能把铁面菩萨方云程立毙掌下，越发愤怒十分，立刻也蹿出厅房门口。铁面菩萨方云程已到了院内，可是从厅房房梁下来的人已经踪迹不见。净尘和尚跟踪赶出来，身形往院中一落，向铁面菩萨方云程道：“佛爷是来践三年中秋之约，方云程你很好，真是个信义君子，居然能够在铁扇庄好好等待。佛爷今夜定要度你归西，完成你我这段因果。”铁面菩萨方云程此时把气往下一沉，冷笑一声道：“我方云程哪好不等待你前来？咱们也好了结这场仇怨。不过和尚你身为佛门弟子，竟自不如一个平常江湖道的信义，三番两次打发你的同党前来扰乱铁扇庄。这种行为未免叫我方云程齿冷。和尚，你是出家人，总应该比一般江湖上的朋友文明得多，就是小孩子也懂得‘冤有头债有主’六个字怎样讲法。当年你强行募化铁扇庄，登门寻仇报复，姓方的把你打伤吐血而走。方云程明知道是杀身之祸，未了之局，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方云程三年的工夫，准保没离开铁扇庄，时时在等候你前来。虽然定了中秋之约，我怕得迫不及待，早早前来，那倒很合我的心愿。那笔冤家债，我绝不愿留待来世，就盼着早早地偿清这笔冤孽债。我家义仆方升他是一个当奴仆的，忠诚事主，绝没有丝毫的不好行，尤其对于我们的事，没有他丝毫牵缠，我请问大和尚你为什么令你师兄弟暗入我铁扇庄，把一个良善的仆人杀死？现在依然停灵在把式场中，尚未埋葬。和尚，你要给我讲个明白！”净尘和尚被铁面菩萨方云程问得很有些张口结舌，可是他略一迟疑，竟自哼了一声道：“方云程，这种事你不必追问了，那是他命里该当，他要多管佛爷们的闲事，叫他早登极乐世界也是好事。好在无论有多少冤孽债，有佛爷一面承当，你就不必一再地向我责问。眼前我们已经能够恩怨全消，是非全了，你还责问什么？”铁面菩萨方云程见和尚竟自这么不说理颠倒是非，不分曲直，逞强梁霸道，令人太以愤恨难平，厉声说道：“和尚！你既然这么不分曲直是非，我方云程也不便向你多熬舌，咱们武功分高下，手底下见分明好了。”说到这，那和尚也答了个“好”字，立刻两下里各自一亮式，就在这院中动起手来，果然这净尘和尚非比当年，他手底下这种功夫，运用起来，一招一式，全带着极大的威力，搂、打、搪、封、踢、弹、扫、挂，八法分明，施展的是少林拳嫡传的掌法，并且掌风上带着十足的威力。递过三招两式之后，方云程已然察觉出这和尚在这短短的三年中，竟自练就了内家绵掌的力量，他这种掌力出来，非常厉害，只要被他打中一掌，就休想逃得活命。铁面菩萨方云程仗着三年来昼夜用功所练的八卦劈空掌，正好抵御他这种掌力。两下里真是棋逢对手，这一招那一式全是惊险到万分。这种动手过招，谁也不想再留谁。方云程把自己四十余年一身所学完全施展出来，两下一对上手就是二十余招。可是方云程十分怀疑的是，儿子健雄和女儿慧贞竟自一个不见，他们不会不知道信息？两下里换口答话声音很大，连前面的仆人全惊动进来，在墙角那里探头往里窥查。铁面菩萨方云程在这种重要关头不敢分神去想。

　　这净尘和尚动手到二十多招后见可能取胜，立时把手底下功夫一紧，招数竟自变化为少林寺嫡传十八罗汉掌。这种掌法施展起来，方云程为太极名家，倒还能应付。只是和尚他用这种名震武林的十八罗汉手，暗中他却拆解开掌上巧打独拿。这时，铁面菩萨方云程正用了手白鹤亮翅，斜着身躯，右掌劈出去。这一手用的是虚实莫测，故意地把招数用得显出轻浮来。和尚这种少林名手，他定然看得出是虚招，方云程正要用实中虚、虚中实的打法，和尚只要不用足了掌力往下封，铁面菩萨方云程就要变招现掌。果然和尚微一斜身，跨虎登山，身形往右一斜，左掌微往下一沉，也用的是虚式，从方云程的脉门上一切。就在这时，方云程的掌式已变，身躯往前一耸，这一掌已经翻出去，用掌心向净尘和尚的右肋下打去，这一掌完全用足了力。可是这净尘和尚他竟也用了诱招之法，故意地叫方云程这么施展，他的左掌竟是猛力往下一沉，可是左脚撤下来，往自己的右腿后一踩，身躯一横，把右肩头反往前一探，右掌从自己的胸前横着递出来，这一掌竟往方云程的中府穴上猛震过来。方云程是疾于得撤自己的腕子，只要撤慢了，这只胳膊就得骨断筋折，可是他这一掌也打过来，双管齐下。方云程任凭身手上多么快，势难兼顾，身躯猛力地往后一闪，但是想撤开哪来得及？眼看着这一掌被和尚震中了。就在这危机一发之时，突然从西边飞过一片瓦片来，端地正打在净尘和尚的腕子上。这猝不及防，净尘和尚的腕子竟被打伤，哎呀地往前一缩身，怒目圆睁，往西看了一眼，西面一些踪迹没有，西房的门紧闭着。何况离着房屋三四丈远，并且月色很明，竟不明白这瓦片怎样打过来的。净尘和尚咬牙切齿一顿足，向方云程道：“老儿，你敢叫人暗算佛爷，我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一拧身飞纵上厅房的屋顶，头也不回，如飞而去。

　　方云程也觉得突如其来的瓦片太以怪道，跟着一纵身，蹿向西房前再一拧身，翻上屋顶连招呼两声“健雄”，没有答声的。铁面菩萨方云程觉着事情太以怪道：“眼前暗中用瓦片救应自己的人，一点踪迹没有，可是健雄和慧贞全是对于今夜十分担心，他们怎会踪迹不见？”方云程觉得情形不对，所以任凭少林僧净尘和尚逃走绝不追赶，赶紧地翻过厅房后坡，大声招呼：“健雄、慧贞，你们在哪里？”可是依然不见答应。方云程就知道事情糟了，上房灯光未熄，方云程想着胡氏定然也得听见些响动，飘身落在院中，向上房招呼道：“慧贞可在上房内么？”方云程对于胡氏从来没有称谓，可是招呼了一声，胡氏并不答应。方云程纵身到窗前叭地向里窗户上就是一掌，他虽则没有多大力量，窗扇震得嘎吱吱乱响。这时前面下人已经看到前院的凶僧已走，并且看见方云程向内宅追去，下人们赶着过来，见庄主带怒地招呼，大奶奶并不答应，家人们因为眼前有这种凶险事，万不能再叫庄主着急，所以赶紧地连招呼了两声。胡氏带着怒声道：“深更半夜，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这不走时运的人什么事也不管！”她慢吞吞走出来。铁面菩萨方云程强忍着怒气，胡氏推着风门，她依然不肯走出来。方云程此时已经怒极，手指着胡氏厉声呵斥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慧贞姑娘她到哪里去了？”胡氏也是满面怒火答道：“她是千金小姐，她愿意到哪里，我管得着她么？”方云程恶狠狠啐了她一口，厉声说道：“贱人，你是不要命了，你在后院上房住着，怎的会不知道？我一家到了生死关头，你敢和我胡言乱语，我先要了你狗命！”方云程这么叫骂。这胡氏早已安心和他父女为难，她索性把脸儿沉着向方云程道：“大爷，你何必跟我这种大发威，我早知道这条命逃不出你们爷儿几个手中，我没有把死放在心上，请你现在把我杀了倒痛快！”方云程往前赶了一步，一扬手就给了胡氏一掌，胡氏就被打倒在地上，像狼嗥一般地哭起来，口中还在嚷着：“你自己惹下祸，和尚找上门来，没有本领对付，反来找我的晦气，你赶紧把我杀了吧！”方云程此时火起万丈，但是任凭你多大的英雄也架不住蠢妻谬子的缠磨。家人们便向前相劝道：“庄主爷，现在还是找着少爷、小姐要紧，别再落到仇人手中，那可就坏了。”方云程只好转身来，一语不发，一顿足蹿上厢房，向后面看了一眼，估量着少林僧退走必然是奔铁扇庄的围子外。方云程遂从民房上纵越如飞扑奔围子。

　　这时，已到四更以后，铁扇庄各处静悄悄没有一些声息。方云程到了围子上往外面看时，只见旷野中绝无人迹。方云程此时正是怒火万丈，“英雄一世，到如今竟被这少林僧把自己害得三年来何尝有一日安心？此时健雄等人，吉凶莫测。”四下里张望了一阵，虽则月色甚明，可是看出有半里地，并没有这姐弟两人的踪迹。眼中忽然望到偏着西南的一片庄稼地内，有一行高粱树不住地晃动，方云程一飘身落在土围子下，向西南这边扑过来。方云程到了这片高粱地前，可是又看不到什么形迹了。方云程顺着道旁往西南搜寻下来，但是这种地方如同大海捞针，搜寻出二三里地毫无迹兆。方云程把脚步停住，仔细打量眼前的道路，顺着庄田边是往正南去，可是前面不远另有一条岔道是奔西南。方云程顺着正南这条道路往前赶下来，已经到了这条岔路口，方云程的心意因为方才略见一点形迹是这片庄稼地，现在仍然打算顺着庄稼地边子往前搜寻，刚往前一迈步，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冷笑一声道：“好个糊涂的菩萨，和尚会为你搬家么？别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铁面菩萨方云程一转身喝声：“什么人？”可是只隐约地望见一条黑影在庄稼地边上一晃，再仔细看时，踪迹已不见，静悄悄一片庄稼地，绝不像有人窜入。铁面菩萨方云程好生诧异，可是细思索这人说话的情形，分明是故意向自己说。方云程忽然醒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少林僧他定然奔河南嵩山，若果然是少林嫡传弟子，他不会往别处去，自己怎的这样糊涂，还不奔豫鲁交界的地方等什么？”

　　方云程这一拿定主意，立刻奔西南这条道路，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步履如飞，一口气就是五六里远。方云程非要尽一夜之力追上少林僧不可，这一路紧走已经五更交过。方云程虽则脚下不停，心中可有些怀疑了，因为少林僧若果然把健雄和慧贞携走，他不会走这么快，自己丝毫没有耽搁，怎的就会追不上？前面正有一片小村庄，这一带道路虽然不熟，估量着到天明时定可走出曹州府的地界。方云程不敢歇息，绕着这片小村子走了过来，才到了村南，耳中忽然听到远远地一阵叱咤之声。方云程听得这种声音怪异，脚底下一阵用力，奋力追赶过来，赶到发声稍近，眼中望到前面正有两条黑影蹿入大田中，后面有一人猛扑上去。方云程脚下一点地腾身飞纵起，猛扑过来，前面两条黑影身形已然隐去，后面这人好似躲避着方云程，耸身斜纵。他这一腾身就蹿到一片小树林前，向这边发着冷笑说了声：“你来了，很好，可全交给你了！”方云程赶紧喝问：“朋友，你是什么人？”那人只从鼻孔中哼了声，身形一闪已经隐入林中，方云程再扑到树林前查找，这人踪迹已杳。方云程看到这人身形颇觉眼熟，并且前夜围子前救杨振远的也是这么个瘦矮身躯，只是想不起是何如人来。这是他这话锋中分明是指点自己，颇有相助之意，断然现在望着一点迹影，索性还是追赶下去。方云程仍然扑奔西南。

　　这时，天色已经朦胧发晓，“自己已然追出来不能中途而返，并且儿子、女儿完全落在凶僧的掌握，自己不能够把儿女救回来，给义仆方升报仇消恨，自己还有面目活在人间？”摸了摸身边的兜囊中尚有些散碎银两，遂走进这村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