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惨别离 义传弧形剑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方升一听杨振远这个话，连连摆手道：“杨少爷，这可错了，现在你虽然落了一点嫌疑，不过是少年人做事不知道避忌，谁也没看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既知道庄主待你有恩，你更应该从此事事谨慎着，不要再叫他落到一点闲语。过去的事，不难消灭。现在你要是一走可就糟了，显见得你是心虚理亏，见不得人，这岂不是船不翻反往河里跳？杨少爷你可千万不要作这打算，若是那么一来，不但你害了自身，还害了庄主和姑娘。杨少爷要仔细忖量一下，一错不能再错。倘若你真个那么一走，正是为小人添了侮蔑的话把儿。这种无识无知的女人，你只是脚跟站稳了，步法走好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何况庄主还不是那种耳软心活的人。杨少爷你也应该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听我的话，好好地待下去，一切的口舌完全可以压下去。我对于杨少爷你，不知是什么原因，如同我骨肉至亲一般，我再不愿意你遭到意外的痛心，你好好地忍耐下去为是。”杨振远经过他这番劝慰，自己也觉得倘若是真个地一走，实在容易被人误会我羞愧难当，不能在这里待下去，没脸见人，我那岂不是自误？杨振远想到师恩深厚，也觉着任凭受到多大的冤屈，也得忍受才是。
到第二日，打点起精神来，到师父面前去问安。铁面菩萨方云程今日对于杨振远神色上也和蔼了许多，不像昨天那种疾声厉色、丝毫不能容忍的情形。杨振远是小心翼翼，在师父面前丝毫不带着一些不满的神色，这样三两天过后，这师徒间把过去的事算完全消释，方云程也不再提起那夜的事了。
慧贞姑娘大病之后，又经过这番惊吓，更兼胡氏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慧贞姑娘接着又病倒了，足有一个多月的光景才渐渐地好了。就这样，身体因为经过这场大病的戕丧，体力大不如从前。方云程爱女情深，对于慧贞姑娘反倒十分关心起来，每天必要亲自看看慧贞姑娘操练太极拳，为的是要增强她的体力。
杨振远经过那番意外的风波之后，自己深自警抑，对于师妹面前十分拘束，多一句话不敢讲，但凡能躲避绝不和师妹同时下场子。反是方云程有时正颜厉色地向杨振远说：“振远！你跟慧贞师妹一处练功夫，互相有益，这单独地操练极不容易进步，这是很显然的事。你怎么尽自躲避着？振远难道你把过去的事还存在心上么？你要明白，心地原本是干干净净得如同皎洁的明月，虽有时被乌云蒙蔽，但是只要乌云一退，仍然是还它的清清白白，一点污痕不会留的。你这么自己拘束起来，岂不是反留痕迹？还是好好地和她互相印证着功夫，多下一分功夫，多得一分益处，你要听我的话才好。”杨振远对于这种话不敢辩别，可是绝不敢按着师父的话，仍然和初来时一样，在师父面前放肆不拘。可是天下的事，真也难说，杨振远跟师妹方慧贞两人过去实在是纯洁清白，心地上全无丝毫杂念，但是经过了内宅失火，方慧贞被庶母胡氏横加侮蔑，虽是事过境迁，但是无形中对于杨振远起了一种不可形容关切之心，这种情形，全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彼此间想找到一些亲密的痕迹，是不会的，可是无形中竟自暗结了不可解的情缘，这种事有时也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这时已经到了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下来，慧贞姑娘因为从小时生长在辽东，方云程只注意叫女儿练武，对于女儿家的本分反倒全不注意，所以慧贞姑娘虽则长到这么大，针线全拿不起来。可是从这个庶母胡氏进门，她却对于慧贞姑娘终日拿刀动杖十分不满，她虽然是在方云程面前并不得宠，可是也架不住她平时在耳边絮聒，方云程遂也不经意地叫慧贞注意些女红。好在家中有个粗使婆子，这一年多来慧贞姑娘因为心灵性巧，倒也学得些活计。方云程对于家中事，多半是和女儿商量，看到了杨振远衣服单薄，遂和慧贞姑娘说了一句：“天冷了，要给杨振远添做一身棉衣。”可是说过去后，也就搁开。方云程是每日自己锻炼着功夫，对于家中事轻易是不肯过问的。
这天，竟又飘起雪花来，傍晚时雪没晴又起了风，在这初冬时，只要天气一变，显得特别冷。杨振远初来时本是穿的方健雄家中存放的衣服，现在他体格日健，身体显得格外魁伟，方健雄的衣服哪还穿得下？可是在晚饭后，方升给送进一个包袱来，告诉杨振远，是庄主吩咐姑娘给杨少爷做的。杨振远打开包袱一看，一身棉裤袄，一件棉袍，做得整整齐齐，并且棉絮还很厚，有这几件衣服，足可过严冬，杨振远因为方升既说是师父叫师妹给预备的，坦然收下，自己也因为天气太冷，遂把棉衣换上，尺寸显得十分合适，杨振远不觉对于师妹这番体贴之意十分感激。赶到第二日杨振远穿了这新棉衣到师父面前，方云程反觉愕然，随随便便地问：“你这是哪里买来的？”杨振远听师父这一问，不由得脸红了，“方升明明说师父叫师妹预备的，怎么他老人家竟会不知道？”自己因为心怀坦白，遂把方升昨晚给送来的话告诉了方云程。方云程反倒含着笑点点头道：“我终日只知道锻炼功夫，把家中事只有完全交给慧贞，我这家中若没有这么个好女儿，不知道要遭到什么样子了，她能替我操心，倒免得我劳心了。”杨振远见师父这么轻描淡写的神色，绝没有丝毫不快，这才把心放下。
赶到下场子练功夫，慧贞姑娘也出来操练拳术，杨振远向慧贞姑娘道：“叫师妹你费心了！”慧贞姑娘看了看杨振远衣服穿着合适，也带着十分高兴的神色，向方云程道：“爹爹，你看女儿也能做些活计了，师哥这件衣服完全是我做的，爹爹还想不到我做得这么快吧？”方云程含笑点点头说：“要等着我操心张罗，别人只有多挨些冻。”慧贞姑娘道：“爹爹这个话也靠不住，您老不是从一个月头里，不就惦记着给师哥添置棉衣么？”方云程哈哈一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说过的话一些记不起，看起来年岁一老，一天不如一天了。”说到这句话，忽似想起什么心事，立刻眉峰紧锁，嗳地叹息一声道：“少林僧三年之约，转瞬就到眼前，我这种衰老之身，还要和这种劲敌一较长短，恐怕只是妄想而已。”慧贞姑娘和杨振远一听方云程这个话，也自心惊，因为一晃的工夫，距离少林僧来时，已经差不多快二年了，再把这半年过去，到八月中秋，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也就是老人家的生死关头。这师兄妹二人也惨然不语了半晌，倒是铁面菩萨方云程含着笑说道：“话虽是这样说，你们也不必过分担心，人的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少林僧三年之约，也不能断定了就把我方云程置之死地不可。我对于他树敌结怨，非出本心，我问心无愧，只有看我个人的命运而已！”这爷儿三个，说过这件事之后，也就搁开。
这天到了中午之后，忽然听见门外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杨振远从屋中走出来，想到门外去看看，只见方升从外面进来，一直地往客厅里跑。杨振远忙问：“老哥哥，外面什么事？”方升含笑说道：“杨少爷，我们少爷回来了。”方升说了这句话，已经跑进客厅，向庄主方云程去报告。杨振远听了也很是高兴，知道师父只有这么个后代，在关东已经多年没回来，自己因为和这方健雄并没见过，不好出去迎接，仍然站在这里等候着。方升赶到从客厅出来，脸上带着十分懊丧的神色，杨振远看着好生疑心。跟着外面一阵脚步之声，走进四个人来，头里一个少年，身形长得十分壮健，从眉目间看出这方健雄是个很精明强干的少年。跟随他一同进来的，一个四旬左右的壮汉，从穿着打扮上看来，也是关东道上江湖中的人物，后面跟随的两个却是粗暴异常，活脱带出塞外健儿的神色，更提着许多食物和包裹等。方升却闪在一旁，把客厅的门拉开，向那少年招呼着：“少爷里请吧！庄主就在屋内。”这一行人全跟进厅房内，方升容这般人走进去，把风门掩上后，匆匆地跑近杨振远面前，高声说道：“杨少爷，现在我真有些糊涂死了。庄主只有这么个儿子，远在辽东，好容易盼着他回来，哪知道我进去一回禀，庄主竟自咳声叹气，搓着手地自己抱怨，杨少爷你说这是怎么个情形？我去给他们泡茶，你也进去看看，爷儿两个见面再弄出不痛快，那可真叫人难过死了。我到后面也招呼姑娘一声。”杨振远听了，也不知师父是何心意，遂赶紧奔向厅房。进了屋中，见方健雄和那同来的人，正在向庄主叙礼。
杨振远一进来，方云程招呼道：“振远过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就是你健雄师弟，一向住在他外祖父家中。我那位盟弟真叫多事，我和少林僧的一点纠缠，他跑到关东到处给我传扬开，更蛊惑得你健雄师弟不能安心在他外祖父家中住下去，这不是多事么？或者也是我方云程命里该当，连这条后也不能留，真叫我无可如何了。”杨振远赶忙走向健雄近前，互相施礼。方云程更指着那位四旬左右的壮士说道：“这是舍亲牧场中的武师，姓张单名一个玉字。承他们格外地关心，大老远的道儿叫张老师这么辛苦。其实我自身的本事，只能以一身当之，岂能再连累别人？舍亲做事就是这么鲁莽冒昧，不过他的热肠倒令人可感呢！”杨振远看出师父对于健雄师弟回来违反了他的心意，这位武师张玉跟了来，更是师父不满意的事，杨振远恐怕师父过分得罪了人，遂提起精神来，一路应酬照应。慧贞姑娘从后面出来，这姐弟见面倒显得彼此间现出骨肉情殷，一派的天伦之乐。
杨振远知道跟健雄师弟来的这位武师张玉是霍家牧场最得力的人物，有很好的一身武功，方健雄的舅父霍振声经营牧场多少借重这位武师张玉之力给他担当一切。因为方云程在铁扇庄与凶僧结怨，他拜弟铁振刚回转辽东之后，竟到了霍家牧场把铁扇庄的事完全告诉了霍振声。铁振刚也是一番好意，因为方云程没有多少至近亲友，并且健雄又在霍家牧场住着，这种大事不能不叫他知道，铁振刚他可并没主张着叫健雄回来，他在牧场中住了一日，立刻赶奔辽河北去访寻方云程的师叔陆小庄。那霍振声知道这件事之后，对于方云程很是关心，因为离着少林僧定约复仇之期已近。方健雄也想着回来看望父亲，霍振声本要自己跟随前来，无奈牧场中一时离不开人，所以商量的结果，请这位武师张玉带着两名得力的伙计，跟方健雄一同回转山东铁扇庄。方云程自己是另有打算，本想着少林僧复仇之日，自己能担当得了把这场事挨过去，固然是家门之福，就是毁在少林僧手，个人已是年过花甲的人，无所留恋，健雄足可支撑门户，接续香烟，所以这场事绝不愿意叫健雄知道了。如今蓦然间健雄回转铁扇庄，所以方云程十分不快。更因为内弟霍振声打发这个不相干的人前来，更不是自己的本意。慧贞姑娘也看出了父亲的意思，这种情形实也怨不得父亲忧虑，自己悄悄地把杨振远叫到一旁，彼此一商量，眼前这种情形，只有仗着我们尽力地敷衍，免得叫庄主无形中得罪了亲人。并且健雄弟弟千里奔驰，回到家中，父亲一点喜欢意思没有，叫健雄弟弟也觉灰心。忙吩咐方升赶紧给预备丰盛的酒席，给这位武师张玉接风。慧贞姑娘更抽冷子把父亲请到一旁，婉言劝导，舅父请这位张老师跟随健雄弟弟前来，也是一番好意，父亲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了人家，方云程经过女儿这么劝导着，只好敷衍应酬，便叫方升收拾了房间，给这位张武师作为下榻之所。方云程他是一个天生豪爽的武士，对他不满意的事，你叫他屈着心地去假意敷衍，哪会不带出他的本色来？所以这武师张玉到铁扇庄之后，已经感觉出庄主方云程并没把他待若上宾，心中已经怀着不满之意。不过此来是场主霍振声殷殷托付，“要本着江湖道的义气，对于方云程和少林僧结怨复仇的事，拔刀相助，事情不完是不能走。”这一来，两下里意见相左。方云程是本心不愿别人来多管他的闲事，宾主间无形中起了一层隔膜。这内中只苦了慧贞姑娘一人，自己只有处处地小心照应所来的人。
健雄回到家中，差不多有月余的光景，方云程这个家中无形中添了许多烦恼，方云程纳胡氏为妾，健雄并没在家，此时一回来，多了这么个庶母，是他最不满的事。更因父亲收杨振远为徒，留在家中，和慧贞姐姐一处练武功，也曾经落过许多嫌疑，渐渐地，全入方健雄的耳中，这也是他姐弟间生着隔膜的地方。方健雄生长在辽东，那种豪爽英勇和父亲是不差上下，并且天性疾恶如仇，遇上事不能容忍，立刻要发泄出来，回到家中，眼中所望到的也全是些不如意事，所以这家中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方健雄每一看到慧贞姐姐和杨振远亲切的情形，他心中就是不满，只是不说出口来，对于杨振远更是貌合神离。杨振远何觉察不出这个师弟对自己是十分冷淡？个人想到自己的出身来路，只有暗伤命薄，流落异乡，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哪会不遭人轻视？可是杨振远是个有分寸的少年，任凭师弟对自己如何冷淡，自己总是处处地让着他，不肯认真，就为的师恩深厚，倘若是和这个小师弟闹起意见来，自己是在这里待着，还是走？无论如何也得忍耐。何况师父和少林僧所定的约期已近，再有半年多也就到了，个人蒙师父好几年的辛勤教诲，真可说是教养兼施，只要是自己一走，定要被人指责为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东西。杨振远怀着这种心愿，所以竭力地忍耐下来。可是那健雄越发地想偏了，他认为杨振远是个没出息的少年，渐渐地背着父亲不断有凌虐杨振远。这种情形，慧贞姑娘看着也觉难堪，有时还责备他几句。可是这方健雄在外祖父家中被娇养惯了的性情，谁也没法子再管他，何况他眼中更看不起这个姐姐，姐弟间也时生龃龉。杨振远看到这种情形，真是痛心已极，自己认为恐怕不易再忍耐下去。杨振远虽则存了走志，可是始终不肯真个发作。
但是尤有刺心的事，比较杨振远受小主人的欺侮还厉害，就是那随着方健雄来的铁胳膊张玉在方宅住下以来，方云程虽是对于内弟打发这个人来不合自己心意，但也不肯过于得罪，遂留在家中。那胡氏原本出身是一个小家之女儿，嫁到方云程完全是为的财产，有时人自信过深，也最容易误事了，方云程就绝没把胡氏放在心上，认为她没有那么大胆量，落在自己手中不安分，或者不规则的情形。这也是方云程时衰运蹇，竟自遇到了种种不如意事。这个铁胳膊张玉若是不来到方云程家中，也不至于闹出多大是非来，铁胳膊张玉这一住下来，就算给了胡氏的机会，所谓色胆包天，方云程那么治家有法，伸手就能杀人，胡氏依然设尽了方法和铁胳膊张玉勾搭。铁面菩萨方云程眼力并不空，他跟张玉一见面，就认定了他不是什么江湖正道，不过这种话不便出口，因为关系着表弟的情面。这张玉果然是出身绿林，更是行为卑鄙，就仗着多练过几年功夫，更练过硬臂单掌，开石之力，所以得过铁胳膊的绰号。他来到铁扇庄，方云程是对他竭力恭敬着，或者还许闹不出意外事来，为这宾主无缘，方云程绝没把这个朋友看在眼内。张玉也是一个久走江湖的汉子，他哪会看不出眼色来？他也为霍振声是他的粮东，若是得罪了方云程，于自己也十分不利，所以他也是忍着一肚子气。试想，在这种情况下，竟有淫贱无行的胡氏，千方百计地来勾搭，哪还会不一拍即合？铁胳膊张玉来到方云程家中，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竟自与胡氏弄出不清不白的事来。他们事情弄得虽十分严密，但俗语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慧贞姑娘和杨振远已经看出这种情形来，认定了不必少林僧来复仇，早晚方云程就有杀身之祸，把狼关在屋中，这会好得了么？
慧贞姑娘在一天晚间下场子，操练功夫，方云程、方健雄、杨振远爷儿几个全在这里。方云程因为自己要锻炼自己的功夫，略微地给他们指点指点，竟去练那八卦劈空掌。方健雄这些日来对于杨振远更是疏远了，父亲一离开场子，他也不想练了，并且也因为姐姐和杨振远又跑到一处练功夫，他竟推说是头痛早早地离开把式场子。杨振远和慧贞姑娘原本居心坦白，本没有什么，依然是按部就班地在场子中操练起来。快到练完时，慧贞姑娘竟自把式子收住，半途歇住不再练了。杨振远含笑问道：“师妹，你这是为什么？一趟太极拳为什么不演完了？难道师妹身子又有些不快么？”慧贞姑娘“嗐”了一声，向杨振远道：“师兄，我的命太苦了，我这家中恐怕不久就要家败人亡，弄个丑声四播。可惜我父亲一辈子英雄，竟落到这样结果。我实在是活够了，我倒很愿意自己早早地死去，把眼一闭，看不见也就完了。”杨振远听出慧贞师妹说话的心意，遂“嗐”了一声，叹息着说：“师妹，你的话我认为还是真对，这种情形不如闭了眼，不看他倒觉干净。可是我想师妹你应该想想法子，暗地里把健雄师弟劝说劝说，把利害的情形对他讲一讲，先把这个人打发走了，为庄主保全一生的威名，才是正理。并且师父这家中不必再容留外姓人了，连我也算上，趁早知机识趣早早地走开，一切风声口舌完全消灭。师妹我想你定能相信我，我是鲜红的一颗心，无时不在感念师恩深厚，现在我无法报答，只有等候将来。我也愿意早早离开。健雄师弟的情形，师妹你不会看不出来吧！我若是尽自待下去，再落出闲言闲语来，我杨振远死无葬身之地了。”慧贞姑娘不由惨然落泪，向杨振远说道：“师兄唯有你知道师妹的这颗心，干干净净。现在的事，你叫我怎样办？我终归是一个女孩子家，这样事我能管么？”杨振远正色说道：“师妹，你这个话可不对了，你不是平常女流，你要那么拘束着，一个女孩子家不能问这些事，真要出了什么祸，师妹你又该如何？只怕你不伸手也不成了。”慧贞姑娘急得脸通红地说道：“这件事我怎好向爹爹去说，他信了，眼前也是一场祸，他不信，我一出口说出这件事来，恐怕别人也要发动手段，也要挤出事来。这真叫我难办死了。”杨振远微摇了摇头道：“师妹，你回到后面你细想一下，利害轻重，应该如何？我静听师妹你的信，赴汤蹈火，这个师兄是万死不辞，我绝不能含糊了。”慧贞姑娘把泪痕拭了拭，点头答道：“师兄，就这么办，你叫我仔细盘算一下，到时候师兄你可要助我。”杨振远道：“师妹不用嘱咐，天色不早，你快到后面去吧！”慧贞姑娘遂回转内宅，杨振远回转书房，这一夜真是辗转不能成寐。
杨振远在第二日一早起来，梳洗毕，才要到场子里去练功夫，方云程忽然又打发方升来招呼杨振远，有要紧的事和他当面商量。杨振远赶紧来到客厅中，一看师父的神色，杨振远不禁心惊，师父的神色，分明是又有极愤慨的事。杨振远小心翼翼来到近前，招呼了声：“师父。”垂手侍立一旁。铁面菩萨方云程抬头看看杨振远说道：“你来了很好，坐下，我和你有话讲。”杨振远遂在窗下小凳上落座，铁面菩萨方云程略一沉吟，向杨振远道：“振远你来多时候了？”杨振远道：“弟子蒙师父收录快到三年了。”
方云程点点头道：“时光过得很快，你一来了不觉已经三年，现在你的武功不能说有成就，总算是没白下功夫，太极拳你已经能够探讨精微，透彻了解太极拳的真谛，这也就很难得了。我对于太极门的武功，自身所得的就有限，以你一身所学，已经罄尽我所能，我实不能再教下去。你已经离家数载，虽说是家中遇到那种不幸的情形，事隔多时，你也应该回转故乡探望你父亲，那才是为人子之礼。你在我这里待下去，恐怕反要把你耽误了，一个少年人总要励图上进，不要存苟且偷生之心。你我师徒一场，此次一别之后，恐怕不容易再见面了。我总盼望你能够脚跟立定，不为声色物欲所诱，不要把你当初投师时那种艰苦卓绝之心变了，方不负你立志要重整家声、创立事业的志向。若是在衣食饱暖之下，把壮志全消，更走向邪僻之途，不止于毁了你一生，我方云程也白白地在你身上下了辛苦。好在我从你身上算，是我传徒授艺收场，我自身大难将临，没有再收徒弟的机会。就是我没有少林僧之约，我也灰了心，不再作传徒授艺之想。实是人心难测，任凭口头上说得怎样壮志凌云、气吞河岳，但是一过了他那种艰难困苦的境地，立刻全改变了，成全一个青年子弟，谈何容易！做师父的一派痴心妄想，遇上一个心爱徒弟，恨不得把自己骨髓里的本领全搬出来教给他。遇上有良心的，知道师父这份辛苦，能够刻苦用功立志上进，以师门所学，发愤图强，显亲扬名，为师门增光，那个做师父的虽得不着什么报答，也是一生快事。但是往往有那言行相背、恩将仇报，教徒弟反为徒弟所累，弄得身败名裂，把那做师父一生的英名，竟全毁在徒弟身上，这种情形，叫那痴心妄想成全徒弟的人，痛心欲死。振远，我心绪不宁，跟你讲这些没用的话，实是不当。好在我们也是好几年的师徒，朝夕一起相处，你不至于怪罪我吧！你收拾收拾自己的一切，这里有一点散碎银两，送给你做川资，在明天一早你就赶紧起身回家去吧！”
杨振远见师父这种情形，突如其来，所说的这片愤慨话，分明是完全冲着自己，看情形分明是个人又落了什么嫌疑，师父实在不能忍耐下去，把我立时逐出门去，我若不问个水落石出，我就这么一走，恐怕非落个冤沉海底，赶忙站起来说道：“师父，弟子蒙您收录，自从拜在师父门下，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数年来，衣食教养，把我当做子女一般看待，弟子虽则感念师父的恩义，弟子实在无法表白，只有看弟子将来是否有天良有人心，现在空口说出无凭无据，只看将来弟子的行为而已。只是弟子求师父开天地之恩，把弟子犯了哪一样门规，明白宣示，弟子就是被师父受了门规也愿意死个明白！”方云程沉吟了半晌道：“也好，我们说开了倒痛快。振远，我家门人丁单薄，只有一个侍妾，一个待字的女儿，我这家中绝不能留徒弟住下去。我们的遇合不同，你身遭家难，有艰苦卓绝之志，更因为我家中人少，健雄更远在辽东，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好像我多了一个亲丁骨肉，我很愿意成全你到底，可是想不到这铁扇庄中竟自起了一片风言风语。振远，这种事你不要难过，方云程可明白，这就是人言可畏。任凭我们心地如何坦白，这种飞短流长，任凭你有多大力量，也不容易熄灭下去。振远，你想师父还有少林僧之约，这铁扇庄必须住下去，绝不能离开这里，釜底抽薪，只有暂时打发你离开铁扇庄，这种闲言闲语，可以不攻自破。振远，你要信师父的话及师父的心，你若真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我还好好地打发你走么？只怕你早断送在我青钢剑下。唯其我知道你，所以要你暂时回转家乡。你有这身本领，也足可以重整门庭，师父这里也可以免去这种无谓的苦恼。在尘世上存留的一刹那间，不要再沾这些不清白之名。振远，你不必多问，自己收拾着去，明日一早起身去吧。”杨振远听师父说到这里，忙叩头道：“师父，我太对不起你了，数年来，衣食教养，传授武功，所得弟子的报答，就是今日这样么？弟子到此时对师父敢说是问心无愧。本庄中既有这些风言风语，弟子很愿意师父详细查明，真若弟子有什么对不起师父之处，请师父不必顾念什么师徒之情，还是立时处治，弟子不愿意这时离开铁扇庄。少林僧三年之约近在眼前，无论如何，还是等到师父和少林僧一会之后，弟子绝不再有半点留意。”
铁面菩萨方云程摇了摇头，向杨振远道：“振远，我知道你所说的是良心话，无奈我从来做事最怕三心二意，优柔寡断。我意已决，绝不能再更改，现在你要知道，我绝不是对于你真的有厌恶之心，我也不肯轻听谣言。只是我们全是武林中人，立身操行，比什么全重要，我认为师徒的缘法至此已尽，再强留你待下去，未必是你的福，日后倘真要落个我们师徒恩断义绝，岂不叫我这个做师父的痛心死？振远，你对于本门的功夫，总算是多少得着些，现在既然是你这么在我面前，表明心迹，我也愿意为我们师徒多留些未了缘。你对于本门中所传的一切器械，全不甚喜爱，只喜欢用那对弧形剑，我太极门对于这种兵器，并不是基本功夫，可是为师平时对于这对兵刃，也十分爱它，因为运用起来，比较别的兵刃能得许多巧力。现在我要尽两夜的工夫，把弧形剑的诀要，完全传授你，把这对兵刃也送给你，也算是做师父的对于这次打发你走绝无恶意。你不必多言，先到书房中去歇息，晚间到场子中等我，传你弧形剑的诀要。”杨振远听师父这番话说的是斩钢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自己强求下去，恐怕反要多讨些无趣。今已知道此次自己被逐的缘由，绝不是师父的本意，可是对于师父家中越发放心不下了。杨振远当时含泪叩头站起，低着头走出客厅，竟看见方健雄师弟正从窗下走开，杨振远正要招呼他时，他已经转奔内宅。
杨振远回到自己屋中，坐在那儿只是发怔。自己可绝不是愁着离开师门无投无奔，正因为此番被师父这么逼迫离开这里，显见得自己有行为不当之处，落到了师父眼中。真个这样，离开铁扇庄我杨振远何以为人？想到这里，心似油煎，个人真想着不再活在世上，可是突然想到：“自己若是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太对不起自己。堂堂男子汉，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应付眼前这些磨难。若是对于师门恩深义厚，应该设法报答。难道离开铁扇庄我真个不能活下去么？”杨振远此时反复思量之下，不觉顿足自言自语道：“我当日负冤离家乡，就为的要吐气扬眉。现在在师门已经学得一身本领，我竟这么没志气地不想活下去，岂不在死后做个负恩人？我偏要看看这般恶人的手段，我定要报答师恩。”杨振远心志一决定，立刻把一切烦恼抛开，不再去想它。杨振远为报师恩竟自力与恶魔周旋，险以身殉。
到了晚间，自己还不知道师父是否还肯传授自己的兵刃上本领，哪知道才起更，方升已经过来说是庄主已在场子等候，叫自己赶紧去下场子。杨振远兴冲冲来到场子中，果然师父已在那里等待。可是场子中再没有别人，杨振远遂将弧形剑练起来，方云程一旁是详加指点，把弧形剑上的诀要，一字一字地谈出来，不厌其详。方云程这种情形叫杨振远看着更加惊疑，在对一个徒弟已起猜疑，居然还能这样平心静气地倾心来指教，传授武功的诀要，像这种胸襟也就很少见了。杨振远知道自己要得太极门武功真传，只有这短短的雨夜间，只要出师门，在这一种情况下，恐怕不易再有回来的希望了，个人尤需是提起全副精神来，细细领悟，不肯有一点含糊。铁面菩萨方云程更亲自把弧形剑练了一番，把运用这种兵器的奥妙，尽心地指点给杨振远。所以拳家有两句俗语，练艺十年，不如真传一诀，学拳千日，不如名师一言。所以杨振远在一夜的功夫，真比别人几年进步得多。像方云程他从幼年闯荡江湖，眼里是多么厉害，什么事他看不透彻，对于杨振远他何尝看不出是一个有志的少年，虽然近来落了些嫌疑误会，自己怎样地暗中察考他，绝不会做出丧德失节的事来。到现在乡邻中竟自传出了这种闲言，自己若是不赶紧设法去消灭这样风言风语，铁扇庄就无法再住下去了。所以对于杨振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己何尝不痛心，在师徒临别的当儿，一心把弧形剑叫杨振远学成了，将来他在江湖道上也好创一番事业。方云程有这番苦心，所以在这两夜间把自己所知所能完全拿出来，教给杨振远。
到第二日晚间，已经练到子时过，方云程把这弧形剑剑术上所有的诀要，完全教给了杨振远，将要收场子时，慧贞姑娘竟自从后面走来，到得场子先招呼了声：“爹爹。”跟着又招呼了声：“师兄。”慧贞姑娘跟着说道：“爹爹还不歇息去么？夜已经深了。”又向杨振远招呼道：“师兄，听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可是真的么？”杨振远此时弧形剑已经练完，把弧形剑放在一旁，向慧贞姑娘道：“师妹，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我回家去看望，倘若有机会，我必然还出来。师妹，这二年多，多蒙师妹你指教，我所学一半是师父所教，一半还仗着师妹的指点。愚兄我将来稍有寸进，绝不忘师父师妹之恩。”慧贞姑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赶紧把头低下，口中说道：“师兄，不要客气，只要你能够好好用功，不辜负师父教授你一场，也就是了。我们有什么不周之处，师兄你还多多原谅。”杨振远因为有万语千言，当着师父也说不出口来，遂向慧贞姑娘道：“师妹请歇息去吧！明日一早我就要起身赶路，我也就不到后边辞行了，师妹咱们再会吧！”杨振远说罢，不敢再作稍有留恋之意，可是二年多，踉慧贞师妹就没有离开一天，情同骨肉，如今到了临别的时候，反倒不能讲几句话，这是多么痛心的事，自己赶紧低着头，收拾一切。方云程已经说好了把这对弧形剑送与了杨振远，杨振远提着兵刃，还转前面书房内。
这夜杨振远哪里还睡得着？离家已经三四年的工夫，更不知家毁到什么样子，自己不忍远离师门，可是哪里有自己安身之处？所以杨振远忧心如焚，在屋中来回地走着。听得外面已经交过了三更，和衣而卧，躺在那儿歇息。约莫到了四更左右，隔扇门本是虚掩着，忽然隔扇门轻轻一响，左右分开，杨振远大惊，翻身坐起，刚要喝问，只听有人低着声音道：“师兄，你别嚷。”杨振远一听，竟是师妹慧贞姑娘的声音。这时，慧贞姑娘轻着脚步，走向里面。杨振远好在是衣服齐整，忙站起来让座，慧贞姑娘摆了摆手，自己竟坐在椅子上。杨振远反觉得心头腾腾跳个不住，低声问：“师妹，你这时还不睡？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倘若是叫师父听见，又有许多不便。”慧贞姑娘呀了一声道：“师兄，你用不着害怕，我问心无愧，父亲又能把我怎样？我此来正是问师兄为什么非得走不可，我爹爹今跟你说什么了？”杨振远道：“师父并没说什么，师妹不要多疑，师妹还是请回内宅吧！”慧贞姑娘冷笑一声道：“师兄，这时你也不用瞒着了，你的事我已尽知。我万想不到我方慧贞竟会落了闲言闲语，师兄你可要本着良心来说话，我和师兄你可有什么不守规矩处？”杨振远道：“师妹何出此言？这种话倒无须介意，好在我们心怀坦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鬼神。我认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自然会一切事明白。所以，我也想着，现在纵然有什么任凭它，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们也无须再辩别了。我现在最痛心的是，师父劫难将临，竟不容我在铁扇庄多待下去，我空受师父的厚恩，不能叫我报答他，这是我最痛心的。师妹看着吧，只要这个师兄有三分气在，我也要尽我的力量报答师父教诲之德。”慧贞姑娘道：“今夜我找师兄来，师兄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心意么？”杨振远微摇了摇头，慧贞姑娘道：“师兄你究竟是男儿汉，纵然外面有一些风言风语，倒还不至于就把你一生的事业毁了。我一个做女儿人家的，可就不一样了，稍有一点危险，就算是把我一身断送。今夜我告诉师兄你要牢牢记住紧，师妹我至死绝不能再嫁人，父亲能够好好活下去，我尽心尽孝。倘若是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我方慧贞情愿削发空门，情愿去伴那古佛青灯，终了一生。”
杨振远听方慧贞这种话，自己十分悲愤，所以叹息一声道：“师妹，我也不需劝你了，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师妹，你有你的打算，愚兄我有我的主张，我们各行其志。咱们师兄妹一场，但盼各自能脚跟站住，也要叫背后的一般奸人们看看方云程的徒弟、女儿究竟是何如人？师妹你还是去吧！你我居心总算对得起天地，但是既然身旁全有这种心术奸险的人来暗算，不可不防。”慧贞姑娘愤然站起向杨振远道：“师兄，你是已要离开我家中，这就叫眼心不乱，我们这几年来，家运太坏了，先有少林僧那次的祸从天降。如今自己一般骨肉间，竟也离心离德，只怕眼前就许有不敢设想的祸事。这块是非地，师兄你走了也好，师兄你一切珍重吧！我看咱们见面的时候，也许得等到来世。”
慧贞说着话时，眼泪已经下来，杨振远说道：“或者不能像师妹所想的那样。”这时，方慧贞已然走出书房，杨振远只送到房门口，不敢再往外面送了，站在那里发愕。可是慧贞姑娘去而复返，杨振远忙地往后倒退着，让着门口，慧贞姑娘走进屋来，杨振远问道：“师妹还有什么事？”慧贞说道：“师兄这件事我本不当做，可是我想着我是义所应为，为什么不敢做？师兄，你当日从家中出来，一走四五年的工夫，家中不知到了如何地步，你要知道任凭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是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你从这里一走，身边哪能没有一点钱财，支持你的用度。我有一点积蓄，你要信得着这个师妹，我虽是个女流，我说得出做得出，言而有信，我已经不想活下去的人，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师兄你把它带了去，做个缓急之需。”说话间，从身上掏出一个包儿，递了过来，杨振远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向慧贞说道：“师妹不用替我担心，我离开师门自然有我的打算，现在我为什么走的，也不必再提了，多提它也多痛心，我再收受师妹的赠送，万一这件事再被人知道，岂不是百口莫赎？师妹你快快地收回去罢！”慧贞姑娘把面色一沉，恨声说道：“师兄，我看你本是一个有心胸有志气的少年，原来你也是个俗人，竟也有这种念头。你我师兄妹一场，我索性说句不顾羞耻的话，我们这二年来，处处以礼自持，志同道合，到如今竟会落到这种不清不白之嫌，我要是那俗浅的女人，我也该立时寻个短见。可是我不愿意那种样子，我死了正叫恨我的人称心如愿，我反倒要活下去。如今我赠送师兄你一点钱财，你反倒看成了行为不对，你把这个师妹太看得无足轻重了。师兄你果然要是心中还有这门师父和师妹，我愿意你还有重到这铁扇庄之日，那才是我的心愿呢！现在我也不愿意和你多说，把这点东西拿了去吧！”说到这，竟自不容杨振远再分辩，把这包儿塞在杨振远的手内匆匆地走出去。
杨振远不敢招呼她，自己只好退回里面。想到师妹这种情形，虽则对自己关心，但是绝没有丝毫邪僻的行为，这尤其是自己最敬重她的地方。把这包儿打开了，看了看里面，十几两散碎银子，和几件金珠首饰，杨振远仍把它包好，自己决计不去用它，算是给师妹收存。
不大的工夫，天已经亮了，自己把包裹打点好了，把弧形剑也包在包裹内，听了听，师父已经起来，遂提着包袱来到师父的屋中。方云程点点头道：“振远，你这就走么？我不留你了。我们师徒有缘，或许有再会之时。你回家去吧，但愿你骨肉重行团聚，那是我最大的心愿。”杨振远到此时，是无话可说，给师父又叩头拜别，方云程送到了院中，杨振远回身说道：“师父，你老请回吧，弟子哪敢当你老远送？”方云程说了句：“好吧，我盼你一路平安，早回故里。”杨振远遂辞别师父，走出了宅院。老家人方升见杨振远出来，他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跟出来，一把抓住了杨振远，把杨振远拉到门旁边，眼含着痛苦说道：“杨少爷，你这回真走了，我一个做奴才的，无法留你。只是主人家中这种情形，杨少爷不是看不出来，恐怕早晚准有大祸临头。庄主待你绝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杨少爷你尚在年轻，你总要多存厚道，不要记恨这个师父，我盼望你过几个月，还要来看看为是。”杨振远点点头道：“老哥哥你放心吧，我杨振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要好好地照顾着庄主，我们再见吧。”杨振远怀着满怀怨愤，离开了铁扇庄。
杨振远师门乍别，悲愤满怀，自己绝不想回故土原籍，因为师父现在对自己虽是起了误会之心，可是当年自己落魄穷途流落在铁扇庄，在那种情况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师父竟敢收留下，衣食教养，把自己看作了骨肉家人一般，这种情形，太以可感。何况更有那个热肠的师妹，待自己如同手足，如今遭受了不白的冤枉，简直是被师父逐出门墙。不过现在师父的家中，已经隐伏着一场大祸，那少林僧之约，正在中秋。可是眼前方健雄带来这位武师，分明是已经和师父的侧室有了不清不白情形，师父英雄一世，再要遭到这种小人的陷害，那也太叫人痛心了。因为师父是一个豪爽方正人，他心念中绝没有那些偏僻的想法，大祸摆在眼前，他还懵懂。我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何况待我有厚恩，我焉能因为师父这时的误会，就忍心一走不管他死活？我要忍受着一切苦痛，暗中能够保护师父，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遭到小人的陷害。当时杨振远拿定了这个主意，遂决意不离开铁扇庄，自己走出十几里地来，在清华驿，找了一个店房，在这里落了店。仗着有师妹方慧贞赠给自己的银两、金珠，足可以度用些时。
在清华驿住下来之后，仗着离铁扇庄不远，杨振远每到夜间，悄悄地离开店房，赶奔铁扇庄，在师父宅院的四周，巡查一番。又翻到屋面上，暗地侦察铁胳膊张玉的举动。可是杨振远虽然怀有好意而来，自己这种举动，真是提心吊胆，知道只要被铁胳膊张玉跟方健雄或是师父看见了，定然要认为自己怀着不良之意而来，所以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形迹，可是那铁胳膊张玉越发地闹不像话了，那胡氏竟敢勾结张玉偷入内宅，做那苟且的行为，因为师父方云程一向是住在客厅中，更因为少林僧的约期近，昼夜锻炼功夫，操练八卦劈空掌，家中的事丝毫不再注意。慧贞姑娘虽然是很精明的，但是因为看不起她这庶母，总是躲避着她，越发地被那胡氏得了机会。方健雄却搬到自己所住的书房中，这件事恐怕一时还不易发觉。可是杨振远暗中却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几次要下手除掉这奸夫淫妇，可是想到师父在铁扇庄身为庄主，是个出头露脸的人，自己动手一个办理得不妥当，弄得师父怎样在铁扇庄抬头？自己不是报恩，反害了他。所以杨振远连连不肯下手，这一来反而几乎误了大事。
这夜杨振远正伏身在自己所住的书房屋顶，正可以望到对面厢房中情形，这铁胳膊张玉就住在西厢房内，这时已经到了三更左右，见迎面窗户中灯光已熄，师父早已睡下，铁胳膊张玉窗上灯光也暗下去。可是工夫不大，张玉竟自屋中蹑足轻步走了出来。杨振远咬牙切齿，见他从厢房旁夹道转奔内宅，杨振远从屋面上跟随，见内宅中正房灯光未熄，师妹慧贞是在厢房。这铁胳膊张玉直奔上房，到了窗下，轻轻用指甲向窗上一敲，工夫不大，上房门轻轻开了，那铁胳膊张玉急走进屋中。杨振远此时心似刀扎，自己想再不能忍耐下去，自己想先把这铁胳膊张玉诱出来，到了院子外把他除掉了，然后再把这胡氏杀死，自己禀明师父，任凭他发落。哪知工夫不大，忽然听得下面厢房慧贞师妹隔着屋子招呼道：“娘，你跟谁说话？半夜三更怎么不睡？”那胡氏声音不快地答道：“姑娘，你是睡糊涂了，我何尝跟人说话？一个做姑娘的怎么这么胡言乱语？”慧贞姑娘跟着说道：“大约许是有贼，得看看去。”杨振远在屋顶上就知道师妹已经知道胡氏屋中有人了，故意地这么问。这时，上房屋门一开，那个铁胳膊张玉从屋中蹿出来，直奔夹道的角门。慧贞姑娘这时却一推风门，就呀了声，口中可没说出什么来，胡氏这时拿着一个蜡台从上房屋中走出来，带着十分不满意的口吻说：“姑娘，你这是闹什么？咱家中还会闹贼么？”慧贞却冷笑一声道：“娘，我许是活见鬼，分明我看见有人跑向前面。好啦！算我是胡言乱语，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慧贞转身进屋，那胡氏站在台阶上愕了半天，才回将屋去。杨振远知道慧贞姑娘已经看破了胡氏的行为，不过若不能早早地把这铁胳膊张玉赶走，终是心腹之患。自己方要撤身，突然见慧贞姑娘轻轻地把风门一推，从屋中蹿出来，直奔前面。杨振远这一惊，恐怕师妹去找那铁胳膊张玉，师妹那可是胡闹了，俗语说：“捉奸要双，拿贼要赃。”现在要是去找铁胳膊张玉，他焉肯认账？自己赶紧从屋面上跟踪了来，翻到前面房坡上，见慧贞师妹并没奔张玉所住的厢房，一直奔了客厅窗下，轻轻把窗户敲了几下，里面师父已然惊醒，向外问是谁，慧贞姑娘却低着声音答道：“爹爹，是我。”里面的方云程赶紧把门开了，慧贞赶紧地走进厅房。因为这里院子很大，厢房离着很远，慧贞招呼方云程关门，东西厢房里的人全没有惊觉。杨振远轻轻翻到房下，自己要听听师妹究竟是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师父，杨振远蹑足轻步贴近客厅窗下，耳中听到慧贞师妹带着哭声说道：“爹爹你要是再忍下去，难道我父女全死在他们手中么？不过可不要动手杀害他们，把那个张玉赶走，保全家门的脸面吧！”杨振远刚刚听到这儿，眼前突然听到西厢房的门轻轻地开了，就知道那张玉要出来。杨振远贴着窗下，往前一纵身，蹿到了东边的房上转角，把身形掩避住，果然那铁胳膊张玉从厢房出来，脚底下不带一点声息，竟蹿到了厅房的窗下，想偷听里间的言语。杨振远好生着急，可是又不敢把他惊动走，不过张玉只在窗下略站了一刻，竟自很快地离开窗下，他不回屋中，仍奔后院。杨振远暗骂，“好大胆的东西，你这真是自己找死了！”他从西边夹道转奔后院，杨振远却从东边夹道跟了进来。这次张玉似乎知道后院没有别人，只有西厢房的女仆，已然睡着。他直奔上房，伸手把门拉开，里面的格扇尚在关着，他竟发话招呼胡氏，跟着把门开了，张玉闯进屋中。杨振远这时已跟到上房窗下，耳中听到胡氏很着急地说道：“那个丫头分明已经看出我两人的破绽，你怎么还进来？不要命了么？”张玉竟自带着冷笑说道：“我早知道丫头已经觉察，我进来是告诉你一声，不下手是不成了，你只要跟姓张的没有三心二意，我把他一家全料理了，把他这点家私带着一走，关东三省，我张玉已经打出来江山，你竟贝青着享福吧。”那胡氏听到这铁胳膊张玉的话，带着满面惊骇迟疑，往后倒退了两步，嗫嚅着说道：“这个事可莽撞不得，你要三思而行。”铁胳膊张玉往前走了一步，双眉一挑，厉声说道：“怎么你敢对我变心么？你心里可要放明白些，我算是被你毁个一败涂地，只为换你的真心，我落个身败名裂，也还值得。如今你竟有怕死贪生之意，你不愿意跟姓张的走，我绝不相强，不过你要放明白些，我可不能空着手走，好歹也要带点什么，不能带活的，我还带死的呢！那老头子已起坏心，由不得我们再迟疑，你若敢跟张二爷生一分恶念，我毁别人费事，毁你可容易。”胡氏吓得连连倒退，忙不迭地摆着手道：“好人，你可不要多心多疑，我绝没有第二条道，死活算跟你拼了，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只要你肯要我、我绝不变心。我实是替你想，老头子实不是好惹的人物，跟他翻了脸，你倘有失闪，叫我依靠何人？”杨振远在外面听得怒气冲霄，暗骂，“好个无耻女人！你真是脂油蒙了心，难道铁面菩萨方云程就是那么好惹的么？我看你们这对狗男女，简直是活腻味了。”这时屋中铁胳膊张玉一迭连声，催促胡氏赶紧收拾，他已经预备往外走。杨振远先得撤身闪开，自己往起一纵身，蹿到厢房上面，耳中听得前面厅房那里似乎有人说声：“爹爹，你别这样。”杨振远暗暗心惊，心说，“这可了不得，师父只要和铁胳膊张玉一见面，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付与流水，铁扇庄还怎能再见人？我不破出死去保全他老人家的威名脸面等什么？”
这时，上房的风门一响，铁胳膊张玉已从里面走出来。杨振远伸手把屋顶上的瓦片轻轻一掌击碎了一块，拣了一片，一扬手向张玉打去。张玉一闪身，竟把瓦片躲开，他竟喝道：“什么人，敢暗算张二太爷？”杨振远先不报上自己的姓名，故意往下一俯身，招呼道：“张玉你要是关东道上的好朋友，你可别含糊了，你做了这种无耻下流的事，今夜就得叫你遭报！”铁胳膊张玉喝声：“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杨振远恐怕在这里再耽搁，师父定然赶到，耳中更听到前面厢房的门一阵开闭声响，他遂说了声：“姓张的，你要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敢随你小侠到铁扇庄外走走？”杨振远故意地不动身，铁胳膊张玉被话挤住，怒斥一声：“你哪里走？”一腾身，蹿上厢房，杨振远翻身就走，铁胳膊张玉跟踪追赶下来。杨振远翻出了这所房子之后，仍然从房上纵跃如飞，扑奔这铁扇庄的东南角土围子，一路上还恐怕张玉变心，不肯跟缀，杨振远把一切污侮的言语骂出来，正为是激怒他，那铁胳膊张玉果然再不肯舍了杨振远不追。眨眼间，已然出了土围子。
铁扇庄外多半是庄稼地，和庄中住家所有的茔地，荒凉异常。杨振远见离土围已远，转身站住，赶紧把弧形剑摘下来。铁胳膊张玉追到近前，虽则一路上没看清杨振远的面貌，此时杨振远停身站住，铁胳膊张玉立刻辨别出是杨振远。他是又羞又怒，此时只有不再顾什么脸面了。反倒向杨振远厉声呵斥道：“原来是你这个小辈，你也敢跟张二爷为仇作对？我看你要自寻死路！”杨振远哼了一声道：“张玉，可惜你也是堂堂的江湖道，久走关里关外的朋友，竟自这样不顾廉耻，做出这种万人唾骂的下流事来。我师父哪一点有错待你之处，你竟敢毁坏我师父的威名，破坏我师父家门的清白？你这种行为，真是比狗不如，你还想活过今夜去么？”张玉厉声说道：“杨振远，你张二爷在关里关外从来是任性而为，我是想做的就做，顺我者活，逆我者死。你这小冤家不过方云程门下一名小卒，姓方的把你收容在家内，你不想好好地报答他待你之恩，反倒勾结他的女儿，做出那欺师灭祖的事来，被逐出师门，有气性的就该横刀自刎，就是舍不得死，也得早早离开山东地面，远走高飞。如今你还敢多管你张二爷的闲事，我倒要替你师父清理门户了。”
杨振远被他这番恶骂，厉声说道：“你这无耻狂徒，满口尽说些胡言乱语，我叫你尝尝这弧形剑的厉害！”往前一欺身，立刻到了铁胳膊张玉的近前，右手的弧形剑往外一展，向张玉的面门便点。铁胳膊张玉把刀执在手中，见杨振远的弧形剑到，往左一撤身，避开弧形剑，掌中刀往外一展，反向杨振远右肋上扎来。杨振远左手剑劈空，往后一带，右手弧形剑推出来，顺水推舟，拦腰横截。铁胳膊张玉左脚尖一滑地，往后一盘旋，刀随身转，这口刀抡起来，向杨振远拦腰斩来。杨振远往外一撤招，身形巧快，左脚尖头着地，右足一提，身形是随着猛然一转，右脚反往外捋出一步去，左脚一提，身躯是又一个盘旋，两个翻身，反欺到了铁胳膊张玉的背后，这把弧形剑带着风声，向他背后猛劈。铁胳膊张玉左脚往前一上步，右脚往前一提，已闪出三尺来，一个“玉蟒倒翻身”，这口刀翻抡过来，向杨振远的左臂上便劈。杨振远今夜是初试弧形剑，头一次与外人对敌，骤然与人动手，还觉得手脚上不甚得力，不过被眼前这种事逼迫的，知道不把这铁胳膊张玉置之死地，师父的威名绝不能保，所以把弧形剑术尽量施展出来，心里一存着拼死之心，已经毫无所惧。这对弧形剑上下翻飞，崩、砸、点、打、截、锁、耘、拿，招数变化得快，运用得十分巧妙灵活。杨振远这一尽量施展之下，铁胳膊张玉立刻相形见绌，掌中这口刀，就有些不支，两下一连上手，就是十余招。铁胳膊张玉他哪有铁面菩萨方云程太极门的真传？此时刀法竟有些散乱。杨振远且把招数反行加紧，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先前那铁胳膊张玉还勉强招架，此时可有些不能抵御了，弧形剑如急风暴雨。张玉一刀劈进来，“开门见山”式，腕子上用足了力，恨不得一刀把杨振远劈在野地里，结果了他的性命。哪知贪功心盛，刀砍出来，招数用得老了。杨振远左脚往前一提，右手的弧形剑却是回环运用，竟把张玉的刀用弧形剑的尖子捋住。被杨振远往外一带，更用左手的弧形剑往铁胳膊张玉的刀上猛砸去，当的一声，砸了个正着。张玉的虎口震裂，刀已出手。杨振远趁势右手的弧形剑反腕子向外一推，张玉正是一个斜身逃避的式子，被这一弧形剑扎在了后胯上。杨振远那腕子上已用足了力，张玉竟自扑哧一下，倒在地上。杨振远哪还肯再容他活下去？更往前一步，左手的弧形剑正扎在张玉的后心上，就算是当时废命。杨振远把这个铁胳膊张玉刺杀之后，自己想到陈尸在这里，被铁扇庄中的乡邻们看到他，或者就有认识他的，那一来恐怕还要弄得风雨满城。既要做就要做到底，索性把尸身埋了给他销尸灭迹，永绝后患。
自己刚要在附近刨坑埋这张玉的尸身，无意中一回头，见从土围子那边如飞地蹿过一人来。杨振远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自己恐怕落在别人的眼中，总算是本身弄出的人命，只好暂时往树后隐身，看清了来人再行掩埋这恶贼的尸体。杨振远隐身在树后，从围子上过来这人，脚底下很快，眨眼间已经来到附近，自己十分惊异，原来正是师妹方慧贞。杨振远不敢现身相见。这位慧贞姑娘来到树林子这边，一眼望到地上的死尸，不禁呀的一声惊呼，站在那里，怔柯柯不言不语，带着十分为难之色。杨振远虽然替师父处置了这个淫棍，但是个人已经是被逐出铁扇庄的人，虽然自己居心是不忘师恩，潜伏在清华驿，可是若是现身和师父家中人相见，恐生误会。师妹和自己虽然是感情极好，十分知道自己的心地和性情，但是个人和师妹相见，不过徒增烦恼，杨振远所以仍然隐忍着不动。
这时，忽然围子上又有一人从上面飘身落下来，竟自向这边招呼道：“慧贞，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方慧贞回身答道：“爹爹，你快来！”方云程从围子那边直扑过来，身临切近，看见地上的尸身，也自惊异，向慧贞姑娘问道：“慧贞，这是怎么回事？这死尸究竟是何人？”因为铁胳膊张玉是俯身趴在地上，脸朝下，方云程一时看不出来。慧贞姑娘唉了一声道：“爹爹，你可不要着急，你看这是谁？”慧贞姑娘抓住了张玉死尸的肩头，用力一翻，把死尸翻转过来。方云程借着星月之光，看出是铁胳膊张玉，这位老庄主不由顿足叹息道：“我方云程做了什么孽？遭到这样惨报。慧儿你竟能把她一手除掉，真难为你了。”慧贞姑娘道：“爹爹，并不是女儿把他杀死，不知是何人动手，除掉这个恶徒。”方云程迟疑着说道：“怎么竟会有这种事？我真有些不信了。”慧贞姑娘道：“女儿焉能在爹爹面前撒谎？实不是女儿动手，这种作恶之徒，大约遇到了武林中行侠仗义之人，看不过他这种行为，拔刀相助，把他置之死地。不过我们总得把这尸身掩埋了，免得天亮后，乡邻们在这里发现，依然张扬起来，我父女的脸面无光。”方云程点头道：“好吧！”这爷儿两个立刻动手，方云程把张玉那口刀拾起来，就在这树林旁刨了一个坑，把铁胳膊张玉的死尸放到里面，上面用土掩好，把地面弄平了，看了看没有多大的痕迹。
这时，天已到了五更，铁扇庄中一阵阵鸡声报晓，天色已经快亮。慧贞姑娘在这时却往方云程面前一跪，哀声说道：“爹爹，事情已经和你说明白，只为这件事无法遮盖下去，更怕这恶徒心存恶念，再安着害爹爹之心，那一来反倒为女儿身上误了大事，所以不得不告诉你老人家。我庶母胡氏，爹爹你无论如何饶她一命，任凭她怎样不好，爹爹你也得想想，若不是这个恶徒留在家中，何致有这场祸事？总然你老把她处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消灭了，反倒压不住口风，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总要张扬出去，丑声四播，我们焉能在铁扇庄再住下去？爹爹你还是忍住了吧！我庶母倘若能从此痛改前非，爹爹也算是做了一件德行事。”铁面菩萨方云程恨声说道：“这种下贱的东西，我焉能留她活在世上？既然是你能从大处着眼，我暂时先叫她多活几时，等候把张玉被杀的事消灭下去，我一定还要处置这贱人，随我走吧！”方云程带着十分愤恨，直奔围子，天没亮，土围子的四门尚没开，这父女二人仍然飞纵上土围子。
杨振远看着师父和师妹近在眼前，自己不能和他们相见，也是十分痛心，所以望着他父女的后影，勾起了自己满怀伤心，站在树荫下不动。可是师父和师妹才从土围子上往里边飘身下去，忽然围子外偏着西边一片荒草间，猛又纵起一条黑影。此人好纯的功夫，竟施展的是“一鹤冲天”的绝技，腾身拔起了足有两丈五六高，轻轻地落在围子上，看那情形分明是暗中跟缀师父与师妹，物振远认这情形好怪，自己赶紧把精神一振，一塌腰，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直扑奔围子上来，到围子前再看那条黑影，已经不见。杨振远此时若施展轻功，想往围子上直扑上去，自己的功夫还不够。好在练过跑板的功夫，上围子有斜坡，杨振远轻身提气，翻到了围子上面，赶紧伏下身去，仔细往里面看时，见师父与师妹从屋顶上扑奔东街，可是相隔开两三丈远，有一人跟缀着，依然不舍，看情形，师父跟师妹并没觉察。杨振远心说：“好怪！这是什么人？他竟敢轻捋虎须，暗缀着师父的踪迹，此人定怀着恶意。”杨振远隐蔽着身形，如飞地追了下来。
这前后四人，全是扑奔东街庄主的宅院。杨振远见后面这人在屋面上身形起落巧快轻灵，师父是个久经大敌的江湖道，有人暗中跟缀了这么远，居然没有觉察，足见这人很是个劲敌了。杨振远越发地把自己的身形隐蔽着，不敢过于欺近了。刹那间，已然到了东街，师父和师妹已经进入了宅院，后面跟缀的那人，竟自在西边大墙那里，身形略停了停，竟自翻上墙头，跟缀进去。杨振远越发不敢放松了，无论如何也得辨清了来人的面貌，要看清了他是怎么个路道。自己好在对于路熟，宅中的形势全知道，遂往北越过三四丈远，才翻上墙头，长身看了看，那夜行人的踪迹已失。杨振远知道他已然奔了前面客厅一带，自己反从后面绕过来，时时找那能够隐身之处转了过来，从客厅后西房这边的房后坡翻到房脊后，伏身在那里不动。只见这夜行人已然绕到东房的房坡上面，正在探身向院中察看。杨振远望到他时，此人已然飘身而下，落到院中，轻飘飘没有一点声息，他竟直奔厅房那里。
杨振远伏身在屋脊后不动，杨振远倒要看看他做何举动，只见他蹑足轻步贴近窗下后，似乎正在听屋中师父和师妹的讲话。杨振远心想：“这可是怪事，师父在这铁扇庄一带住了多年，他是一个太极名家，平常的绿林道就没有敢到铁扇庄转什么念头的。即或这个绿林人是过境走在这儿，可是师父方才在围子外已经明露出来是个江湖武师，他竟想在这种人身上偷盗窃取，万无此理，那么此人的来意可疑。”杨振远伏身在房脊后面静悄悄地等待他，见这人忽然一撤身，蹿到西厢房的房脊下，隐身在黑影中，跟着厅房门一开，慧贞师妹从里面走出来，转奔后院。这时，伏身在西房下那个夜行人，在师妹走进角门之后，他一腾身蹿上了厢房的屋顶，往后面追了去。杨振远赶紧从房后坡一长身，轻轻纵到了厅房的后坡上，把身躯矮下去，要看看这夜行人究竟作何打算？杨振远所停身的地方，正可以看到内宅，慧贞姑娘到了后院，没回自己屋中，反奔上房，隐隐地听得上房屋内尚有哭泣声音，杨振远心说：“这个下流的东西，还在装腔作势，早晚这个家还不全毁在你手中！”这时，忽然听得慧贞姑娘竟自和胡氏口角起来，师妹还是低声说话，那胡氏却是高声说道：“姑娘，你别和我这种下地狱的人为难了！我自进了姓方家的门，还不算下了地狱么？我敢怎么样？多一句话不敢说，多一步不敢走，不要赶尽杀绝……”
就在胡氏话声中，那夜行人已经贴近了窗下，他略一往屋中窥视，竟自扑奔上房门口，真是胆大包天，一拉门闯进屋中。杨振远十分惊心，心说，“这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跟着听见师妹在厉声呵斥。可是那夜行人毫不顾忌，竟自哈哈一笑放声说道：“丫头，不要辜负了二太爷一片好心，二太爷找寻的不是你，看到丫头你这份美貌存了怜香惜玉之心，有心成全你们母女，你要不识抬举可怨不得二太爷无情！”他的话没落声，听得哗啦一声，似乎一件东西碰在门上，那夜行人竟自退出屋来，站在院中向屋中招呼道：“丫头，不要发狂，二太爷要是怕事就不来了，你这么不识抬举，只好先拿你母女开刀，叫那方云程多活一刻。”可是他答话声中，慧贞姑娘已然提剑赶出来。杨振远想到了师父与师弟全不肯容自己，此时出事又在内宅，自己这时现身恐怕要落了重大的嫌疑，那可要冤沉海底，既不敢动手，反倒撤身闪到夹道这边，把身形隐起。
师妹这时已然扑向那人，就在院中动起手来。这时，那夜行人一边动手，口中尽说些匪言匪语，颇有侮辱慧贞之意。杨振远看得火上浇油，自己在忍无可忍之下，探手囊中，发出一支镖来，在那夜行人往北一转身时，杨振远从夹道这边一扬手，这一镖直向那夜行人胸口打去。这夜行人手底下还是十分利落，杨振远虽是猝不及防地发镖伤他，可是被他一闪身，竟自躲开，镖落地上。那夜行人已经腾身而起，蹿上了西厢房的屋顶。慧贞姑娘竟自不肯舍他，起身追赶，也蹿上西房。那夜行人已然一连两个纵身，到了跨院那边，从一排矮房上腾身而起，蹿上大墙。慧贞姑娘因听所说的尽是侮辱父女之意，分明是对于方家有仇，慧贞姑娘安心要把他擒获，好审问他的口供。这时，那夜行人在大墙上一拧身，他见慧贞姑娘跟了来，反倒冷笑了一声，跟着说：“丫头，你好大胆，正好二太爷把你捎走了做个压寨夫人。”慧贞姑娘从小时虽则是在关东长起来，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匪言匪语，她气得杏眼圆睁，怒斥一声：“恶贼！”抡剑扑奔了来。这时，那夜行人忽然喊道：“师叔你看我居然能把这丫头给你带了来，这个看你自己的了，我没有本事收拾她。”他向桑林中发话的工夫，慧贞姑娘已经探身而进，恶狠狠向这夜行人递剑就刺，这夜行人反身和慧贞姑娘战在一处。
这时，桑林内忽然有人口念“阿弥陀佛”，从桑林内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长得身量高大，是个头陀和尚打扮，头上束发金箍，短发披在脑后，手中提着一条方便铲，长得相貌十分凶恶。那个夜行人往旁一闪身，这个头陀和尚向慧贞姑娘喝问道：“你可就是方云程之女么？”慧贞姑娘此时因为和尚从树林中现身出来，自己也往后退了几步，要看清了来人作何打算，这时，听到和尚这么问，慧贞姑娘遂说道：“不错，我是方云程之女，你一个出家人，难道是恶贼一党么？”这和尚厉声说道：“一个姑娘人家，何得出口伤人？是佛爷打发他去的，先把你度化来，这是你的福分。佛爷此来，是大发慈悲，要度脱你全家，姑娘你随佛爷走吧！”慧贞姑娘一听和尚这个话锋，不由怒冲肺腑，用掌中宝剑一指和尚道：“你一个出家人，来到铁扇庄竟敢这么无礼，你要度脱本姑娘到哪里去？”这和尚哈哈一笑道：“佛爷度你到极乐世界。”慧贞姑娘在这时蓦然想起：“父亲结仇的少林僧中秋之月已经快到了，这个和尚莫非和那少林僧也是一党？”遂向这和尚问道：“和尚，你要度脱我父女却也不难，或者今夜就是你自身成佛之日，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座庙修行？”这和尚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先随佛爷走，到了时候自然叫你知道一切。”慧贞眉峰一挑说了声：“佛门中也有你这样作孽的人，姑娘先打发你吧！”慧贞姑娘往前一上步，递剑就刺，这和尚往后一撤身，把手中所提的方便铲往上一翻，往慧贞宝剑上就压。慧贞往回一撤剑，身形由左往后一转，掌中剑横扫千军，向和尚拦腰斩来、这和尚左手一抄方便铲的铲尾，用铲身向左一拦。慧贞姑娘剑往回带，右脚往后一撤步，跟着往外一抖腕子，这口剑向和尚的右腿上刺来。和尚往右一转身，这条方便铲带着风声横抡过来，往慧贞姑娘双剑上砸来。慧贞姑娘往起一纵身，腾身纵起，往旁一落，退出五六尺去。这个和尚往前一赶步，方便铲一抖，铲头下的钢环哗啷一响，方便铲竟向慧贞姑娘背上猛戳过来。慧贞姑娘身形往下一落，耳中听到背后的方便铲，左脚赶忙往左一划，身形已闪出尺许多来，猛然一翻身，掌中剑白蛇吐信向和尚的胸前猛刺。这和尚身躯往右一晃，他把方便铲猛然又一抖，铲头向左一偏，竟向慧贞的剑上压来。慧贞赶紧抽招换式，和尚这条方便铲施展开，上下翻飞，这和尚力大身沉，慧贞姑娘剑术虽然是得太极门的真传，无奈对付和尚这种兵器，实非敌手。只走了十余招，慧贞姑娘有些手忙脚乱。
杨振远在暗中看到师妹已经有些不是这和尚的敌手，自己若是再不出头相助，师妹非毁在和尚手内不可，杨振远从树林中一纵身，蹿了出来，把弧形剑一摆，招呼了声：“师妹后退！待我处置这凶僧。”可是这时，那夜行人原本在一旁看着和尚动手，此时见杨振远从树林中蹿出来，他一摆掌中刀，把杨振远按住截住，口中却在喝骂着道：“不要命的东西，你敢多管闲事！”他轮刀向杨振远就剁，杨振远用左手的弧形剑往外一拨他的刀，左手弧形剑往外一展，向这匪徒腰肋上便扎。这匪徒往后一撤刀，右脚往后一划，他施用反身背刀，想斩杨振远的双腿。可是杨振远急于要救师妹，一动手这对弧形剑上已经用了绝招，竟用进步连环，右手的弧形剑往回一撤，左脚往前一划，左手的弧形剑已经递出去，竟向这匪徒左肩头后猛一进招，弧形剑的尖子扑哧地扎在了匪徒的肩头上。杨振远一翻身，不管他死活，竟自猛纵过来。
可是这时候，方慧贞姑娘险死在和尚之手，宝剑已经被和尚的方便铲砸了出去，慧贞姑娘一翻身，纵身逃走。可是凶僧竟自往前一上步，把铲尾的月牙刃往外一推，竟向慧贞姑娘的后胯上猛撩来。杨振远恰巧纵身扑到，掌中这对弧形剑用力往外一抡，正砸在和尚的方便铲上，双剑的力量很大，和尚的方便铲险些出手。这凶僧在愤怒之下，趁着方便铲被砸，向左边甩出去，他身形随着往后一转，把这条方便铲抡了过来，向杨振远的左腿上打来。杨振远往前一纵身，竟蹿出丈余远，和尚的铲走空了，他哪肯善罢甘休？跟着一腾身追了过来，这条方便铲“泰山压顶”式，向杨振远头顶上砸来。杨振远此时已经拿定了主意，把凶僧治到死地，耳中已经听得方便铲的风声到，猛然从左往后一翻身，左手的弧形剑往上一举，往方便铲上一搭，顺势往后一划，右手的弧形剑立刻也递出去，竟照着凶僧的胸前劈去。凶僧再想闪避，已经来不及，一甩肩头，杨振远的弧形剑竟自划在了凶僧的肩头下足有一寸深三寸长的伤口：这凶僧一纵身，蹿出去，手按着伤痕，向杨振远咬牙切齿道：“小冤家，你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更敢伤了佛爷，你可敢告诉我姓名？”杨振远冷笑一声道：“和尚，你来到铁扇庄是何居心？我姓杨名振远，就是庄主方云程的徒弟，你若不肯甘心，只管来找我，小爷随时全可打发你，今夜便宜了你。你还得趁早给我说出你和姓方的有什么冤仇？你若不说实话，姓杨的绝不叫你逃出手去，我非要你的命不可。”那和尚已经带伤，自知不易逃得活命，索性把身形站住，向杨振远道：“要问佛爷为什么到铁扇庄找姓方的寻仇报复，只为三年前方云程掌伤的少林僧净尘老禅师，那是我师叔，你佛爷法名悟善，今夜伤在你弧形剑下，你佛爷早晚必报此仇。”这凶僧说罢，立刻翻身一纵，蹿入林中，适才为杨振远所伤的匪徒，也早已逃走了。此时方慧贞姑娘跟这凶僧动手多时，累得她力尽筋疲，才把宝剑捡起。因为杨振远师兄已然走了多日，今夜忽然在自己危难时，竟自现身解救，慧贞姑娘所以不肯走。此时间师兄竟把那凶僧赶走，慧贞姑娘急赶回来，向杨振远招呼道：“师兄，你不要走，我有话问你。”杨振远此时把双剑合到一处，提在左手中，含羞带愧地走向前来，招呼了声：“师妹！”即低头不语。方慧贞提着剑走到近前说道：“师兄，你不是早已回了家么？怎的今夜竟能赶到铁扇庄？若非师兄相救，我定然死在了凶僧的手下。”杨振远叹息一声道：“师妹，不必问我为什么不回故乡，愚兄我居心只有天知罢了。”方慧贞道：“师兄！你不要难过，我爹爹这次把你挤走，他早晚定有后悔的时候。我们也算家运不好，逆事迭迭，师兄你只遇到今夜的事，这个凶僧还在其次，我健雄弟弟所带来的那铁胳膊张玉，他几乎把我一家人的命全要了，这也是家门不幸。师兄你离开我们家中也很好，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事业，师兄你究竟作怎样打算？现在你住在哪里？”杨振远摇了摇头道：“师妹，这些事你不必问了，我绝不忘师父和师妹待我之恩，我大恩未报，焉能离开铁扇庄？”方慧贞愕然说道：“那么那贼子张玉莫非是师兄你下的手么？”杨振远却不答方慧贞的话，反说道：“师妹你只要知道愚兄我居心坦白，没有丝毫欺天灭理的行为，任凭我落到什么地步，我也甘心。我想师父或者也就要到这里，我见了他老人家多有不便，师妹你快回去吧！”方慧贞此时心似刀扎，自己深恨健雄弟弟太以糊涂，对于杨振远师兄，他竟处处地不肯相容。这种情形，岂不叫振远师兄痛心呢？自己还落着许多嫌疑，更无法替他说话。方慧贞此时也是默默无言，眼角中滴下泪来，忽然抬头说道：“师兄，你既然这样本着良心报师恩，不肯离开铁扇庄，还不如向我爹爹说个明白，你还是重返师门，仍然到家中去住吧！”杨振远道：“师妹，现在这种想法，只有师妹本身，我相信能够对我有这种好意，旁人就未必能相谅了。天光快亮了，不要耽搁，你我再见吧！”杨振远实在是提心吊胆，恐怕师父赶来，万一再引起什么误会来，个人就是落个屈死鬼，那只算命里该当。师妹是一个闺中少女，倘若落了什么嫌疑，岂不是自己害了她？杨振远正颜厉色地催促方慧贞赶紧回去。可是方慧贞对于杨振远实有些恋恋不舍，方才转身，突然从围子那边，一声暴喊道：“好畜生！你真是灭绝天理，小冤家，你既敢来，你可不要走。”杨振远一听这喊声，吓得惊魂千里，向慧贞跺着脚说：“师妹，我说什么，师父来了，他焉肯容我？师妹你也要念在他老人家中秋节和少林僧之约近在眼前，任凭他老人家怎样地冤屈我们，全该忍耐，我去了。”杨振远脚下用力一点地，蹿入林中。
可是这时，铁面菩萨方云程已然赶到，恶狠狠向方慧贞唾了一口，说声：“好丫头，你敢不听爹爹的教训！那畜生怎会在这里？他现在逃奔哪里去？赶快地对我说了便罢，不然我先宰了你，我也不活在世上遭人唾骂。”可是说这话时，这位老武师一纵身，也蹿进树林，搜寻杨振远。方慧贞此时被爹爹这两句话说得真是五内如焚，把掌中剑提起，看了看，真要横剑自刎。可是师兄方才说的话，尚留在耳边，“中秋节眼看着已经到了，老爹爹生死的关头，就在眼前，杨振远师兄他是个徒弟，被屈冤尚肯忍辱活下去，他要报师恩，我难道就不如他么？”自己提着剑不肯动手自刎，自己不是舍不得死，却是疼惜老父杀身大祸近在眼前。
铁面菩萨方云程蹿进树林中，哪里还有杨振远的踪迹？这位老武师复从树林里翻身出来，见慧贞姑娘提着剑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方云程来到近前，伸手把慧贞姑娘的宝剑夺过去，用左手抓住了慧贞姑娘的右臂，厉声喝问：“丫头，你要老实地对我讲，那个畜生他隐匿到哪里？你为什么和他在这里相见？你老实地对我讲。你可知道这个爹爹江湖道中闯荡一生，待你并没有差错的地方，你母亲去世之后，我更是丝毫不肯叫你伤心，做爹爹的这么对待儿女，也就很是了。丫头，你就忍心这么报答我？天良何在？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动手了。”方慧贞猛然抬起头来用左手把脸上的眼泪抹了抹，大声说道：“爹爹，你不要这么逼迫女儿，女儿早已对你说过，我知道我是方云程的女儿，我不能叫爹爹把一世英名断送在我手中。爹爹现在的事没法讲下去，说什么你也未必肯信，女儿至死也不能改口，女儿是清白之身，绝不给爹爹你丢人现眼，辱没家声。杨振远实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少年，他对女儿绝没有丝毫恶念，今夜的事信不信，爹爹久后自知。女儿若在一个时辰头里和杨振远见过面，我不止于对不过爹爹，我也对不过我死去的亲娘了。家门不幸，逆事层层，方才了结了张玉那个恶徒。不料竟有一个凶僧和一个绿林人找上门去，是女儿从内宅追赶出来，直追到围子外面，哪想到那凶僧和那匪徒安心把我诱到这里，要对女儿下毒手。这个和尚名叫悟善，原来就是和爹爹结仇的少林僧门下，女儿已经堪堪地毁在他们手中，幸亏杨振远师兄赶到，杀退了那凶僧和那绿林人，算是救了女儿的性命。如今想不到竟落到爹爹这么血口喷人地冤枉我们，女儿总然死在你面前，不过落个冤沉海底。可是杨振远对爹爹一片心血，被你赶出家门，他感爹爹三年教养之恩，不忍离开铁扇庄一带，所以在这一带留恋没走。这些事爹爹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总算女儿前生孽重，今世遇到这种冤孽事，女儿不是怕死惜命，爹爹你一剑把女儿杀死，我有什么留恋？可是爹爹你和少林僧三年之约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你叫我多活几日，等到你和凶僧一会之后，那时用不着爹爹你动手，女儿定然自己了结了自己，免得叫爹爹为女儿身上担心。答应不答应任凭爹爹你。”方慧贞说到这里，方云程把宝剑往地上一掷，恨声说道：“慧贞！爹爹一生的英名，全交给你了，虎毒不食子，你既然自认为是个明白孩子，任凭你本着良心去做，我不再逼迫你了。”慧贞姑娘含着泪把地上的宝剑拾起。铁面菩萨方云程怒冲冲转身扑奔围子，翻到了围子墙上，方慧贞跟踪而上。这时，由西街一带民房上如飞扑过一人来，方云程和慧贞姑娘全向一旁闪避，察看来人，来人相隔着还有五六丈，竟自发话招呼道：“那边可是爹爹么？”方云程见来的是儿子健雄，立刻纵身近前低声道：“健雄，有话回去讲，不要惊动了庄中人。”方健雄停身在屋面上，看了看爹爹身后，正是姐姐方慧贞，他满腹狐疑忙闪在一旁，容得方云程从身旁蹿过去，他拦住了方慧贞问道：“姐姐深夜之间，这是做什么？怎么我师父不见了，我姨娘后面哭个不住，这全是弄个什么事？”慧贞姑娘道：“弟弟，此处不便细谈，回宅中再行细讲。”方健雄带着十分气愤，跟随在慧贞后面，仍然在低声地说：“姐姐可要放明白些！张师父是随我从关外来的，我已经看出来，这些日颇有不能容他之意，倘若你把张师父得罪了，我绝不在家中多待一日。”方慧贞听他在身后这么唠叨追问，自己不便和他答话，只低头紧走。
工夫不大，已经回到房中，方云程回到厅房内，慧贞也要跟进去，健雄一把把姐姐拉住道：“你先别进去！我有话问你。”健雄拉着慧贞就往西厢房走，方慧贞此时好生为难，但是不得不随着他走，一同进了西厢房，这正是铁胳膊张玉住的地方。
天光此时已经亮了，到了屋中，方健雄神色十分难看地向慧贞问道：“姐姐，咱们是同胞姐弟，虽则我一向寄养在外祖母家中，可是我们依然是骨肉至亲。我从关东回得家来，是我做儿子的一番孝心。知道了爹爹眼前有这步大难，我不能不回来。可是我回得家来之后，在我眼中看来，对于我十分冷淡，爹爹和姐姐对于我全没有骨肉之情了。若不是有爹爹和少林僧这场事，我跺脚一走，连外祖母家我也不去。男子汉大丈夫到处为家，用不着依靠别人，我这么委曲求全地待下来。张老师是请来的朋友，人家是本着江湖道的义气，看在舅父的分上，不辞风尘劳苦来到山东，是给我们帮忙来的。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全把人家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杨振远那个畜生，他一个要饭的花子，被糊涂的爹爹看中，收到家中，居然恬不知耻地要以主人自居，也看不起张老师，尤其是叫我方健雄难以忍耐。如今好容易把他赶走，我知道因为他身上定要生出是非来。现在张老师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姐姐你趁早说痛快话，若不然，你可别怨这个弟弟没有骨肉之情。”方慧贞一听健雄这种无情无理的话，就知道事情糟了。“他定是被那胡氏进了谗言，铁胳膊不在屋中，他不断定就生了意外，很显然地是他知道了真情实况。”慧贞姑娘冷笑一声道：“健雄弟，你怎么这样讲起来？张老师的情形，你向我追问太以不近情理，他来也不是我叫他来的，那么他走怎能断定就是我叫他走的？弟弟，你不要信口胡言，母亲去世只留下你我两人，全是这么孤苦伶仃，我随着爹爹回到山东，也不是故意地把你留在关外，外祖母家中舍不得放你回来，虽然是一奶同胞的姐弟，隔别多年，但是我们不至于因为几年不见，就疏远了，家门不幸，逆事重重，爹爹娶这个侧室，就是败家之兆。我是一个做女儿的，有什么力量拦阻爹爹？至于那杨振远，他不过是一个门徒，和我们有什么牵连？弟弟，你话里话外总认为姐姐对于这个外姓人有什么偏袒的情形，这真是弟弟糊涂的地方。爹爹是在关外闯荡一生的英雄，姐姐我敢有一分不规矩的行为，恐怕早死在爹爹的剑下。至于杨振远他是否负心，忘恩负义，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张老师来到家中，是舅父请出来的朋友，本着江湖道的义气，出头帮忙，何尝有慢待他之心？弟弟你太多疑了。”
到第二日，打点起精神来，到师父面前去问安。铁面菩萨方云程今日对于杨振远神色上也和蔼了许多，不像昨天那种疾声厉色、丝毫不能容忍的情形。杨振远是小心翼翼，在师父面前丝毫不带着一些不满的神色，这样三两天过后，这师徒间把过去的事算完全消释，方云程也不再提起那夜的事了。
慧贞姑娘大病之后，又经过这番惊吓，更兼胡氏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慧贞姑娘接着又病倒了，足有一个多月的光景才渐渐地好了。就这样，身体因为经过这场大病的戕丧，体力大不如从前。方云程爱女情深，对于慧贞姑娘反倒十分关心起来，每天必要亲自看看慧贞姑娘操练太极拳，为的是要增强她的体力。
杨振远经过那番意外的风波之后，自己深自警抑，对于师妹面前十分拘束，多一句话不敢讲，但凡能躲避绝不和师妹同时下场子。反是方云程有时正颜厉色地向杨振远说：“振远！你跟慧贞师妹一处练功夫，互相有益，这单独地操练极不容易进步，这是很显然的事。你怎么尽自躲避着？振远难道你把过去的事还存在心上么？你要明白，心地原本是干干净净得如同皎洁的明月，虽有时被乌云蒙蔽，但是只要乌云一退，仍然是还它的清清白白，一点污痕不会留的。你这么自己拘束起来，岂不是反留痕迹？还是好好地和她互相印证着功夫，多下一分功夫，多得一分益处，你要听我的话才好。”杨振远对于这种话不敢辩别，可是绝不敢按着师父的话，仍然和初来时一样，在师父面前放肆不拘。可是天下的事，真也难说，杨振远跟师妹方慧贞两人过去实在是纯洁清白，心地上全无丝毫杂念，但是经过了内宅失火，方慧贞被庶母胡氏横加侮蔑，虽是事过境迁，但是无形中对于杨振远起了一种不可形容关切之心，这种情形，全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彼此间想找到一些亲密的痕迹，是不会的，可是无形中竟自暗结了不可解的情缘，这种事有时也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这时已经到了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下来，慧贞姑娘因为从小时生长在辽东，方云程只注意叫女儿练武，对于女儿家的本分反倒全不注意，所以慧贞姑娘虽则长到这么大，针线全拿不起来。可是从这个庶母胡氏进门，她却对于慧贞姑娘终日拿刀动杖十分不满，她虽然是在方云程面前并不得宠，可是也架不住她平时在耳边絮聒，方云程遂也不经意地叫慧贞注意些女红。好在家中有个粗使婆子，这一年多来慧贞姑娘因为心灵性巧，倒也学得些活计。方云程对于家中事，多半是和女儿商量，看到了杨振远衣服单薄，遂和慧贞姑娘说了一句：“天冷了，要给杨振远添做一身棉衣。”可是说过去后，也就搁开。方云程是每日自己锻炼着功夫，对于家中事轻易是不肯过问的。
这天，竟又飘起雪花来，傍晚时雪没晴又起了风，在这初冬时，只要天气一变，显得特别冷。杨振远初来时本是穿的方健雄家中存放的衣服，现在他体格日健，身体显得格外魁伟，方健雄的衣服哪还穿得下？可是在晚饭后，方升给送进一个包袱来，告诉杨振远，是庄主吩咐姑娘给杨少爷做的。杨振远打开包袱一看，一身棉裤袄，一件棉袍，做得整整齐齐，并且棉絮还很厚，有这几件衣服，足可过严冬，杨振远因为方升既说是师父叫师妹给预备的，坦然收下，自己也因为天气太冷，遂把棉衣换上，尺寸显得十分合适，杨振远不觉对于师妹这番体贴之意十分感激。赶到第二日杨振远穿了这新棉衣到师父面前，方云程反觉愕然，随随便便地问：“你这是哪里买来的？”杨振远听师父这一问，不由得脸红了，“方升明明说师父叫师妹预备的，怎么他老人家竟会不知道？”自己因为心怀坦白，遂把方升昨晚给送来的话告诉了方云程。方云程反倒含着笑点点头道：“我终日只知道锻炼功夫，把家中事只有完全交给慧贞，我这家中若没有这么个好女儿，不知道要遭到什么样子了，她能替我操心，倒免得我劳心了。”杨振远见师父这么轻描淡写的神色，绝没有丝毫不快，这才把心放下。
赶到下场子练功夫，慧贞姑娘也出来操练拳术，杨振远向慧贞姑娘道：“叫师妹你费心了！”慧贞姑娘看了看杨振远衣服穿着合适，也带着十分高兴的神色，向方云程道：“爹爹，你看女儿也能做些活计了，师哥这件衣服完全是我做的，爹爹还想不到我做得这么快吧？”方云程含笑点点头说：“要等着我操心张罗，别人只有多挨些冻。”慧贞姑娘道：“爹爹这个话也靠不住，您老不是从一个月头里，不就惦记着给师哥添置棉衣么？”方云程哈哈一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说过的话一些记不起，看起来年岁一老，一天不如一天了。”说到这句话，忽似想起什么心事，立刻眉峰紧锁，嗳地叹息一声道：“少林僧三年之约，转瞬就到眼前，我这种衰老之身，还要和这种劲敌一较长短，恐怕只是妄想而已。”慧贞姑娘和杨振远一听方云程这个话，也自心惊，因为一晃的工夫，距离少林僧来时，已经差不多快二年了，再把这半年过去，到八月中秋，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也就是老人家的生死关头。这师兄妹二人也惨然不语了半晌，倒是铁面菩萨方云程含着笑说道：“话虽是这样说，你们也不必过分担心，人的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少林僧三年之约，也不能断定了就把我方云程置之死地不可。我对于他树敌结怨，非出本心，我问心无愧，只有看我个人的命运而已！”这爷儿三个，说过这件事之后，也就搁开。
这天到了中午之后，忽然听见门外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杨振远从屋中走出来，想到门外去看看，只见方升从外面进来，一直地往客厅里跑。杨振远忙问：“老哥哥，外面什么事？”方升含笑说道：“杨少爷，我们少爷回来了。”方升说了这句话，已经跑进客厅，向庄主方云程去报告。杨振远听了也很是高兴，知道师父只有这么个后代，在关东已经多年没回来，自己因为和这方健雄并没见过，不好出去迎接，仍然站在这里等候着。方升赶到从客厅出来，脸上带着十分懊丧的神色，杨振远看着好生疑心。跟着外面一阵脚步之声，走进四个人来，头里一个少年，身形长得十分壮健，从眉目间看出这方健雄是个很精明强干的少年。跟随他一同进来的，一个四旬左右的壮汉，从穿着打扮上看来，也是关东道上江湖中的人物，后面跟随的两个却是粗暴异常，活脱带出塞外健儿的神色，更提着许多食物和包裹等。方升却闪在一旁，把客厅的门拉开，向那少年招呼着：“少爷里请吧！庄主就在屋内。”这一行人全跟进厅房内，方升容这般人走进去，把风门掩上后，匆匆地跑近杨振远面前，高声说道：“杨少爷，现在我真有些糊涂死了。庄主只有这么个儿子，远在辽东，好容易盼着他回来，哪知道我进去一回禀，庄主竟自咳声叹气，搓着手地自己抱怨，杨少爷你说这是怎么个情形？我去给他们泡茶，你也进去看看，爷儿两个见面再弄出不痛快，那可真叫人难过死了。我到后面也招呼姑娘一声。”杨振远听了，也不知师父是何心意，遂赶紧奔向厅房。进了屋中，见方健雄和那同来的人，正在向庄主叙礼。
杨振远一进来，方云程招呼道：“振远过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就是你健雄师弟，一向住在他外祖父家中。我那位盟弟真叫多事，我和少林僧的一点纠缠，他跑到关东到处给我传扬开，更蛊惑得你健雄师弟不能安心在他外祖父家中住下去，这不是多事么？或者也是我方云程命里该当，连这条后也不能留，真叫我无可如何了。”杨振远赶忙走向健雄近前，互相施礼。方云程更指着那位四旬左右的壮士说道：“这是舍亲牧场中的武师，姓张单名一个玉字。承他们格外地关心，大老远的道儿叫张老师这么辛苦。其实我自身的本事，只能以一身当之，岂能再连累别人？舍亲做事就是这么鲁莽冒昧，不过他的热肠倒令人可感呢！”杨振远看出师父对于健雄师弟回来违反了他的心意，这位武师张玉跟了来，更是师父不满意的事，杨振远恐怕师父过分得罪了人，遂提起精神来，一路应酬照应。慧贞姑娘从后面出来，这姐弟见面倒显得彼此间现出骨肉情殷，一派的天伦之乐。
杨振远知道跟健雄师弟来的这位武师张玉是霍家牧场最得力的人物，有很好的一身武功，方健雄的舅父霍振声经营牧场多少借重这位武师张玉之力给他担当一切。因为方云程在铁扇庄与凶僧结怨，他拜弟铁振刚回转辽东之后，竟到了霍家牧场把铁扇庄的事完全告诉了霍振声。铁振刚也是一番好意，因为方云程没有多少至近亲友，并且健雄又在霍家牧场住着，这种大事不能不叫他知道，铁振刚他可并没主张着叫健雄回来，他在牧场中住了一日，立刻赶奔辽河北去访寻方云程的师叔陆小庄。那霍振声知道这件事之后，对于方云程很是关心，因为离着少林僧定约复仇之期已近。方健雄也想着回来看望父亲，霍振声本要自己跟随前来，无奈牧场中一时离不开人，所以商量的结果，请这位武师张玉带着两名得力的伙计，跟方健雄一同回转山东铁扇庄。方云程自己是另有打算，本想着少林僧复仇之日，自己能担当得了把这场事挨过去，固然是家门之福，就是毁在少林僧手，个人已是年过花甲的人，无所留恋，健雄足可支撑门户，接续香烟，所以这场事绝不愿意叫健雄知道了。如今蓦然间健雄回转铁扇庄，所以方云程十分不快。更因为内弟霍振声打发这个不相干的人前来，更不是自己的本意。慧贞姑娘也看出了父亲的意思，这种情形实也怨不得父亲忧虑，自己悄悄地把杨振远叫到一旁，彼此一商量，眼前这种情形，只有仗着我们尽力地敷衍，免得叫庄主无形中得罪了亲人。并且健雄弟弟千里奔驰，回到家中，父亲一点喜欢意思没有，叫健雄弟弟也觉灰心。忙吩咐方升赶紧给预备丰盛的酒席，给这位武师张玉接风。慧贞姑娘更抽冷子把父亲请到一旁，婉言劝导，舅父请这位张老师跟随健雄弟弟前来，也是一番好意，父亲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了人家，方云程经过女儿这么劝导着，只好敷衍应酬，便叫方升收拾了房间，给这位张武师作为下榻之所。方云程他是一个天生豪爽的武士，对他不满意的事，你叫他屈着心地去假意敷衍，哪会不带出他的本色来？所以这武师张玉到铁扇庄之后，已经感觉出庄主方云程并没把他待若上宾，心中已经怀着不满之意。不过此来是场主霍振声殷殷托付，“要本着江湖道的义气，对于方云程和少林僧结怨复仇的事，拔刀相助，事情不完是不能走。”这一来，两下里意见相左。方云程是本心不愿别人来多管他的闲事，宾主间无形中起了一层隔膜。这内中只苦了慧贞姑娘一人，自己只有处处地小心照应所来的人。
健雄回到家中，差不多有月余的光景，方云程这个家中无形中添了许多烦恼，方云程纳胡氏为妾，健雄并没在家，此时一回来，多了这么个庶母，是他最不满的事。更因父亲收杨振远为徒，留在家中，和慧贞姐姐一处练武功，也曾经落过许多嫌疑，渐渐地，全入方健雄的耳中，这也是他姐弟间生着隔膜的地方。方健雄生长在辽东，那种豪爽英勇和父亲是不差上下，并且天性疾恶如仇，遇上事不能容忍，立刻要发泄出来，回到家中，眼中所望到的也全是些不如意事，所以这家中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方健雄每一看到慧贞姐姐和杨振远亲切的情形，他心中就是不满，只是不说出口来，对于杨振远更是貌合神离。杨振远何觉察不出这个师弟对自己是十分冷淡？个人想到自己的出身来路，只有暗伤命薄，流落异乡，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哪会不遭人轻视？可是杨振远是个有分寸的少年，任凭师弟对自己如何冷淡，自己总是处处地让着他，不肯认真，就为的师恩深厚，倘若是和这个小师弟闹起意见来，自己是在这里待着，还是走？无论如何也得忍耐。何况师父和少林僧所定的约期已近，再有半年多也就到了，个人蒙师父好几年的辛勤教诲，真可说是教养兼施，只要是自己一走，定要被人指责为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东西。杨振远怀着这种心愿，所以竭力地忍耐下来。可是那健雄越发地想偏了，他认为杨振远是个没出息的少年，渐渐地背着父亲不断有凌虐杨振远。这种情形，慧贞姑娘看着也觉难堪，有时还责备他几句。可是这方健雄在外祖父家中被娇养惯了的性情，谁也没法子再管他，何况他眼中更看不起这个姐姐，姐弟间也时生龃龉。杨振远看到这种情形，真是痛心已极，自己认为恐怕不易再忍耐下去。杨振远虽则存了走志，可是始终不肯真个发作。
但是尤有刺心的事，比较杨振远受小主人的欺侮还厉害，就是那随着方健雄来的铁胳膊张玉在方宅住下以来，方云程虽是对于内弟打发这个人来不合自己心意，但也不肯过于得罪，遂留在家中。那胡氏原本出身是一个小家之女儿，嫁到方云程完全是为的财产，有时人自信过深，也最容易误事了，方云程就绝没把胡氏放在心上，认为她没有那么大胆量，落在自己手中不安分，或者不规则的情形。这也是方云程时衰运蹇，竟自遇到了种种不如意事。这个铁胳膊张玉若是不来到方云程家中，也不至于闹出多大是非来，铁胳膊张玉这一住下来，就算给了胡氏的机会，所谓色胆包天，方云程那么治家有法，伸手就能杀人，胡氏依然设尽了方法和铁胳膊张玉勾搭。铁面菩萨方云程眼力并不空，他跟张玉一见面，就认定了他不是什么江湖正道，不过这种话不便出口，因为关系着表弟的情面。这张玉果然是出身绿林，更是行为卑鄙，就仗着多练过几年功夫，更练过硬臂单掌，开石之力，所以得过铁胳膊的绰号。他来到铁扇庄，方云程是对他竭力恭敬着，或者还许闹不出意外事来，为这宾主无缘，方云程绝没把这个朋友看在眼内。张玉也是一个久走江湖的汉子，他哪会看不出眼色来？他也为霍振声是他的粮东，若是得罪了方云程，于自己也十分不利，所以他也是忍着一肚子气。试想，在这种情况下，竟有淫贱无行的胡氏，千方百计地来勾搭，哪还会不一拍即合？铁胳膊张玉来到方云程家中，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竟自与胡氏弄出不清不白的事来。他们事情弄得虽十分严密，但俗语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慧贞姑娘和杨振远已经看出这种情形来，认定了不必少林僧来复仇，早晚方云程就有杀身之祸，把狼关在屋中，这会好得了么？
慧贞姑娘在一天晚间下场子，操练功夫，方云程、方健雄、杨振远爷儿几个全在这里。方云程因为自己要锻炼自己的功夫，略微地给他们指点指点，竟去练那八卦劈空掌。方健雄这些日来对于杨振远更是疏远了，父亲一离开场子，他也不想练了，并且也因为姐姐和杨振远又跑到一处练功夫，他竟推说是头痛早早地离开把式场子。杨振远和慧贞姑娘原本居心坦白，本没有什么，依然是按部就班地在场子中操练起来。快到练完时，慧贞姑娘竟自把式子收住，半途歇住不再练了。杨振远含笑问道：“师妹，你这是为什么？一趟太极拳为什么不演完了？难道师妹身子又有些不快么？”慧贞姑娘“嗐”了一声，向杨振远道：“师兄，我的命太苦了，我这家中恐怕不久就要家败人亡，弄个丑声四播。可惜我父亲一辈子英雄，竟落到这样结果。我实在是活够了，我倒很愿意自己早早地死去，把眼一闭，看不见也就完了。”杨振远听出慧贞师妹说话的心意，遂“嗐”了一声，叹息着说：“师妹，你的话我认为还是真对，这种情形不如闭了眼，不看他倒觉干净。可是我想师妹你应该想想法子，暗地里把健雄师弟劝说劝说，把利害的情形对他讲一讲，先把这个人打发走了，为庄主保全一生的威名，才是正理。并且师父这家中不必再容留外姓人了，连我也算上，趁早知机识趣早早地走开，一切风声口舌完全消灭。师妹我想你定能相信我，我是鲜红的一颗心，无时不在感念师恩深厚，现在我无法报答，只有等候将来。我也愿意早早离开。健雄师弟的情形，师妹你不会看不出来吧！我若是尽自待下去，再落出闲言闲语来，我杨振远死无葬身之地了。”慧贞姑娘不由惨然落泪，向杨振远说道：“师兄唯有你知道师妹的这颗心，干干净净。现在的事，你叫我怎样办？我终归是一个女孩子家，这样事我能管么？”杨振远正色说道：“师妹，你这个话可不对了，你不是平常女流，你要那么拘束着，一个女孩子家不能问这些事，真要出了什么祸，师妹你又该如何？只怕你不伸手也不成了。”慧贞姑娘急得脸通红地说道：“这件事我怎好向爹爹去说，他信了，眼前也是一场祸，他不信，我一出口说出这件事来，恐怕别人也要发动手段，也要挤出事来。这真叫我难办死了。”杨振远微摇了摇头道：“师妹，你回到后面你细想一下，利害轻重，应该如何？我静听师妹你的信，赴汤蹈火，这个师兄是万死不辞，我绝不能含糊了。”慧贞姑娘把泪痕拭了拭，点头答道：“师兄，就这么办，你叫我仔细盘算一下，到时候师兄你可要助我。”杨振远道：“师妹不用嘱咐，天色不早，你快到后面去吧！”慧贞姑娘遂回转内宅，杨振远回转书房，这一夜真是辗转不能成寐。
杨振远在第二日一早起来，梳洗毕，才要到场子里去练功夫，方云程忽然又打发方升来招呼杨振远，有要紧的事和他当面商量。杨振远赶紧来到客厅中，一看师父的神色，杨振远不禁心惊，师父的神色，分明是又有极愤慨的事。杨振远小心翼翼来到近前，招呼了声：“师父。”垂手侍立一旁。铁面菩萨方云程抬头看看杨振远说道：“你来了很好，坐下，我和你有话讲。”杨振远遂在窗下小凳上落座，铁面菩萨方云程略一沉吟，向杨振远道：“振远你来多时候了？”杨振远道：“弟子蒙师父收录快到三年了。”
方云程点点头道：“时光过得很快，你一来了不觉已经三年，现在你的武功不能说有成就，总算是没白下功夫，太极拳你已经能够探讨精微，透彻了解太极拳的真谛，这也就很难得了。我对于太极门的武功，自身所得的就有限，以你一身所学，已经罄尽我所能，我实不能再教下去。你已经离家数载，虽说是家中遇到那种不幸的情形，事隔多时，你也应该回转故乡探望你父亲，那才是为人子之礼。你在我这里待下去，恐怕反要把你耽误了，一个少年人总要励图上进，不要存苟且偷生之心。你我师徒一场，此次一别之后，恐怕不容易再见面了。我总盼望你能够脚跟立定，不为声色物欲所诱，不要把你当初投师时那种艰苦卓绝之心变了，方不负你立志要重整家声、创立事业的志向。若是在衣食饱暖之下，把壮志全消，更走向邪僻之途，不止于毁了你一生，我方云程也白白地在你身上下了辛苦。好在我从你身上算，是我传徒授艺收场，我自身大难将临，没有再收徒弟的机会。就是我没有少林僧之约，我也灰了心，不再作传徒授艺之想。实是人心难测，任凭口头上说得怎样壮志凌云、气吞河岳，但是一过了他那种艰难困苦的境地，立刻全改变了，成全一个青年子弟，谈何容易！做师父的一派痴心妄想，遇上一个心爱徒弟，恨不得把自己骨髓里的本领全搬出来教给他。遇上有良心的，知道师父这份辛苦，能够刻苦用功立志上进，以师门所学，发愤图强，显亲扬名，为师门增光，那个做师父的虽得不着什么报答，也是一生快事。但是往往有那言行相背、恩将仇报，教徒弟反为徒弟所累，弄得身败名裂，把那做师父一生的英名，竟全毁在徒弟身上，这种情形，叫那痴心妄想成全徒弟的人，痛心欲死。振远，我心绪不宁，跟你讲这些没用的话，实是不当。好在我们也是好几年的师徒，朝夕一起相处，你不至于怪罪我吧！你收拾收拾自己的一切，这里有一点散碎银两，送给你做川资，在明天一早你就赶紧起身回家去吧！”
杨振远见师父这种情形，突如其来，所说的这片愤慨话，分明是完全冲着自己，看情形分明是个人又落了什么嫌疑，师父实在不能忍耐下去，把我立时逐出门去，我若不问个水落石出，我就这么一走，恐怕非落个冤沉海底，赶忙站起来说道：“师父，弟子蒙您收录，自从拜在师父门下，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数年来，衣食教养，把我当做子女一般看待，弟子虽则感念师父的恩义，弟子实在无法表白，只有看弟子将来是否有天良有人心，现在空口说出无凭无据，只看将来弟子的行为而已。只是弟子求师父开天地之恩，把弟子犯了哪一样门规，明白宣示，弟子就是被师父受了门规也愿意死个明白！”方云程沉吟了半晌道：“也好，我们说开了倒痛快。振远，我家门人丁单薄，只有一个侍妾，一个待字的女儿，我这家中绝不能留徒弟住下去。我们的遇合不同，你身遭家难，有艰苦卓绝之志，更因为我家中人少，健雄更远在辽东，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好像我多了一个亲丁骨肉，我很愿意成全你到底，可是想不到这铁扇庄中竟自起了一片风言风语。振远，这种事你不要难过，方云程可明白，这就是人言可畏。任凭我们心地如何坦白，这种飞短流长，任凭你有多大力量，也不容易熄灭下去。振远，你想师父还有少林僧之约，这铁扇庄必须住下去，绝不能离开这里，釜底抽薪，只有暂时打发你离开铁扇庄，这种闲言闲语，可以不攻自破。振远，你要信师父的话及师父的心，你若真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我还好好地打发你走么？只怕你早断送在我青钢剑下。唯其我知道你，所以要你暂时回转家乡。你有这身本领，也足可以重整门庭，师父这里也可以免去这种无谓的苦恼。在尘世上存留的一刹那间，不要再沾这些不清白之名。振远，你不必多问，自己收拾着去，明日一早起身去吧。”杨振远听师父说到这里，忙叩头道：“师父，我太对不起你了，数年来，衣食教养，传授武功，所得弟子的报答，就是今日这样么？弟子到此时对师父敢说是问心无愧。本庄中既有这些风言风语，弟子很愿意师父详细查明，真若弟子有什么对不起师父之处，请师父不必顾念什么师徒之情，还是立时处治，弟子不愿意这时离开铁扇庄。少林僧三年之约近在眼前，无论如何，还是等到师父和少林僧一会之后，弟子绝不再有半点留意。”
铁面菩萨方云程摇了摇头，向杨振远道：“振远，我知道你所说的是良心话，无奈我从来做事最怕三心二意，优柔寡断。我意已决，绝不能再更改，现在你要知道，我绝不是对于你真的有厌恶之心，我也不肯轻听谣言。只是我们全是武林中人，立身操行，比什么全重要，我认为师徒的缘法至此已尽，再强留你待下去，未必是你的福，日后倘真要落个我们师徒恩断义绝，岂不叫我这个做师父的痛心死？振远，你对于本门的功夫，总算是多少得着些，现在既然是你这么在我面前，表明心迹，我也愿意为我们师徒多留些未了缘。你对于本门中所传的一切器械，全不甚喜爱，只喜欢用那对弧形剑，我太极门对于这种兵器，并不是基本功夫，可是为师平时对于这对兵刃，也十分爱它，因为运用起来，比较别的兵刃能得许多巧力。现在我要尽两夜的工夫，把弧形剑的诀要，完全传授你，把这对兵刃也送给你，也算是做师父的对于这次打发你走绝无恶意。你不必多言，先到书房中去歇息，晚间到场子中等我，传你弧形剑的诀要。”杨振远听师父这番话说的是斩钢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自己强求下去，恐怕反要多讨些无趣。今已知道此次自己被逐的缘由，绝不是师父的本意，可是对于师父家中越发放心不下了。杨振远当时含泪叩头站起，低着头走出客厅，竟看见方健雄师弟正从窗下走开，杨振远正要招呼他时，他已经转奔内宅。
杨振远回到自己屋中，坐在那儿只是发怔。自己可绝不是愁着离开师门无投无奔，正因为此番被师父这么逼迫离开这里，显见得自己有行为不当之处，落到了师父眼中。真个这样，离开铁扇庄我杨振远何以为人？想到这里，心似油煎，个人真想着不再活在世上，可是突然想到：“自己若是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太对不起自己。堂堂男子汉，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应付眼前这些磨难。若是对于师门恩深义厚，应该设法报答。难道离开铁扇庄我真个不能活下去么？”杨振远此时反复思量之下，不觉顿足自言自语道：“我当日负冤离家乡，就为的要吐气扬眉。现在在师门已经学得一身本领，我竟这么没志气地不想活下去，岂不在死后做个负恩人？我偏要看看这般恶人的手段，我定要报答师恩。”杨振远心志一决定，立刻把一切烦恼抛开，不再去想它。杨振远为报师恩竟自力与恶魔周旋，险以身殉。
到了晚间，自己还不知道师父是否还肯传授自己的兵刃上本领，哪知道才起更，方升已经过来说是庄主已在场子等候，叫自己赶紧去下场子。杨振远兴冲冲来到场子中，果然师父已在那里等待。可是场子中再没有别人，杨振远遂将弧形剑练起来，方云程一旁是详加指点，把弧形剑上的诀要，一字一字地谈出来，不厌其详。方云程这种情形叫杨振远看着更加惊疑，在对一个徒弟已起猜疑，居然还能这样平心静气地倾心来指教，传授武功的诀要，像这种胸襟也就很少见了。杨振远知道自己要得太极门武功真传，只有这短短的雨夜间，只要出师门，在这一种情况下，恐怕不易再有回来的希望了，个人尤需是提起全副精神来，细细领悟，不肯有一点含糊。铁面菩萨方云程更亲自把弧形剑练了一番，把运用这种兵器的奥妙，尽心地指点给杨振远。所以拳家有两句俗语，练艺十年，不如真传一诀，学拳千日，不如名师一言。所以杨振远在一夜的功夫，真比别人几年进步得多。像方云程他从幼年闯荡江湖，眼里是多么厉害，什么事他看不透彻，对于杨振远他何尝看不出是一个有志的少年，虽然近来落了些嫌疑误会，自己怎样地暗中察考他，绝不会做出丧德失节的事来。到现在乡邻中竟自传出了这种闲言，自己若是不赶紧设法去消灭这样风言风语，铁扇庄就无法再住下去了。所以对于杨振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己何尝不痛心，在师徒临别的当儿，一心把弧形剑叫杨振远学成了，将来他在江湖道上也好创一番事业。方云程有这番苦心，所以在这两夜间把自己所知所能完全拿出来，教给杨振远。
到第二日晚间，已经练到子时过，方云程把这弧形剑剑术上所有的诀要，完全教给了杨振远，将要收场子时，慧贞姑娘竟自从后面走来，到得场子先招呼了声：“爹爹。”跟着又招呼了声：“师兄。”慧贞姑娘跟着说道：“爹爹还不歇息去么？夜已经深了。”又向杨振远招呼道：“师兄，听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可是真的么？”杨振远此时弧形剑已经练完，把弧形剑放在一旁，向慧贞姑娘道：“师妹，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我回家去看望，倘若有机会，我必然还出来。师妹，这二年多，多蒙师妹你指教，我所学一半是师父所教，一半还仗着师妹的指点。愚兄我将来稍有寸进，绝不忘师父师妹之恩。”慧贞姑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赶紧把头低下，口中说道：“师兄，不要客气，只要你能够好好用功，不辜负师父教授你一场，也就是了。我们有什么不周之处，师兄你还多多原谅。”杨振远因为有万语千言，当着师父也说不出口来，遂向慧贞姑娘道：“师妹请歇息去吧！明日一早我就要起身赶路，我也就不到后边辞行了，师妹咱们再会吧！”杨振远说罢，不敢再作稍有留恋之意，可是二年多，踉慧贞师妹就没有离开一天，情同骨肉，如今到了临别的时候，反倒不能讲几句话，这是多么痛心的事，自己赶紧低着头，收拾一切。方云程已经说好了把这对弧形剑送与了杨振远，杨振远提着兵刃，还转前面书房内。
这夜杨振远哪里还睡得着？离家已经三四年的工夫，更不知家毁到什么样子，自己不忍远离师门，可是哪里有自己安身之处？所以杨振远忧心如焚，在屋中来回地走着。听得外面已经交过了三更，和衣而卧，躺在那儿歇息。约莫到了四更左右，隔扇门本是虚掩着，忽然隔扇门轻轻一响，左右分开，杨振远大惊，翻身坐起，刚要喝问，只听有人低着声音道：“师兄，你别嚷。”杨振远一听，竟是师妹慧贞姑娘的声音。这时，慧贞姑娘轻着脚步，走向里面。杨振远好在是衣服齐整，忙站起来让座，慧贞姑娘摆了摆手，自己竟坐在椅子上。杨振远反觉得心头腾腾跳个不住，低声问：“师妹，你这时还不睡？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倘若是叫师父听见，又有许多不便。”慧贞姑娘呀了一声道：“师兄，你用不着害怕，我问心无愧，父亲又能把我怎样？我此来正是问师兄为什么非得走不可，我爹爹今跟你说什么了？”杨振远道：“师父并没说什么，师妹不要多疑，师妹还是请回内宅吧！”慧贞姑娘冷笑一声道：“师兄，这时你也不用瞒着了，你的事我已尽知。我万想不到我方慧贞竟会落了闲言闲语，师兄你可要本着良心来说话，我和师兄你可有什么不守规矩处？”杨振远道：“师妹何出此言？这种话倒无须介意，好在我们心怀坦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鬼神。我认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自然会一切事明白。所以，我也想着，现在纵然有什么任凭它，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们也无须再辩别了。我现在最痛心的是，师父劫难将临，竟不容我在铁扇庄多待下去，我空受师父的厚恩，不能叫我报答他，这是我最痛心的。师妹看着吧，只要这个师兄有三分气在，我也要尽我的力量报答师父教诲之德。”慧贞姑娘道：“今夜我找师兄来，师兄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心意么？”杨振远微摇了摇头，慧贞姑娘道：“师兄你究竟是男儿汉，纵然外面有一些风言风语，倒还不至于就把你一生的事业毁了。我一个做女儿人家的，可就不一样了，稍有一点危险，就算是把我一身断送。今夜我告诉师兄你要牢牢记住紧，师妹我至死绝不能再嫁人，父亲能够好好活下去，我尽心尽孝。倘若是他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我方慧贞情愿削发空门，情愿去伴那古佛青灯，终了一生。”
杨振远听方慧贞这种话，自己十分悲愤，所以叹息一声道：“师妹，我也不需劝你了，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师妹，你有你的打算，愚兄我有我的主张，我们各行其志。咱们师兄妹一场，但盼各自能脚跟站住，也要叫背后的一般奸人们看看方云程的徒弟、女儿究竟是何如人？师妹你还是去吧！你我居心总算对得起天地，但是既然身旁全有这种心术奸险的人来暗算，不可不防。”慧贞姑娘愤然站起向杨振远道：“师兄，你是已要离开我家中，这就叫眼心不乱，我们这几年来，家运太坏了，先有少林僧那次的祸从天降。如今自己一般骨肉间，竟也离心离德，只怕眼前就许有不敢设想的祸事。这块是非地，师兄你走了也好，师兄你一切珍重吧！我看咱们见面的时候，也许得等到来世。”
慧贞说着话时，眼泪已经下来，杨振远说道：“或者不能像师妹所想的那样。”这时，方慧贞已然走出书房，杨振远只送到房门口，不敢再往外面送了，站在那里发愕。可是慧贞姑娘去而复返，杨振远忙地往后倒退着，让着门口，慧贞姑娘走进屋来，杨振远问道：“师妹还有什么事？”慧贞说道：“师兄这件事我本不当做，可是我想着我是义所应为，为什么不敢做？师兄，你当日从家中出来，一走四五年的工夫，家中不知到了如何地步，你要知道任凭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是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你从这里一走，身边哪能没有一点钱财，支持你的用度。我有一点积蓄，你要信得着这个师妹，我虽是个女流，我说得出做得出，言而有信，我已经不想活下去的人，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师兄你把它带了去，做个缓急之需。”说话间，从身上掏出一个包儿，递了过来，杨振远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向慧贞说道：“师妹不用替我担心，我离开师门自然有我的打算，现在我为什么走的，也不必再提了，多提它也多痛心，我再收受师妹的赠送，万一这件事再被人知道，岂不是百口莫赎？师妹你快快地收回去罢！”慧贞姑娘把面色一沉，恨声说道：“师兄，我看你本是一个有心胸有志气的少年，原来你也是个俗人，竟也有这种念头。你我师兄妹一场，我索性说句不顾羞耻的话，我们这二年来，处处以礼自持，志同道合，到如今竟会落到这种不清不白之嫌，我要是那俗浅的女人，我也该立时寻个短见。可是我不愿意那种样子，我死了正叫恨我的人称心如愿，我反倒要活下去。如今我赠送师兄你一点钱财，你反倒看成了行为不对，你把这个师妹太看得无足轻重了。师兄你果然要是心中还有这门师父和师妹，我愿意你还有重到这铁扇庄之日，那才是我的心愿呢！现在我也不愿意和你多说，把这点东西拿了去吧！”说到这，竟自不容杨振远再分辩，把这包儿塞在杨振远的手内匆匆地走出去。
杨振远不敢招呼她，自己只好退回里面。想到师妹这种情形，虽则对自己关心，但是绝没有丝毫邪僻的行为，这尤其是自己最敬重她的地方。把这包儿打开了，看了看里面，十几两散碎银子，和几件金珠首饰，杨振远仍把它包好，自己决计不去用它，算是给师妹收存。
不大的工夫，天已经亮了，自己把包裹打点好了，把弧形剑也包在包裹内，听了听，师父已经起来，遂提着包袱来到师父的屋中。方云程点点头道：“振远，你这就走么？我不留你了。我们师徒有缘，或许有再会之时。你回家去吧，但愿你骨肉重行团聚，那是我最大的心愿。”杨振远到此时，是无话可说，给师父又叩头拜别，方云程送到了院中，杨振远回身说道：“师父，你老请回吧，弟子哪敢当你老远送？”方云程说了句：“好吧，我盼你一路平安，早回故里。”杨振远遂辞别师父，走出了宅院。老家人方升见杨振远出来，他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跟出来，一把抓住了杨振远，把杨振远拉到门旁边，眼含着痛苦说道：“杨少爷，你这回真走了，我一个做奴才的，无法留你。只是主人家中这种情形，杨少爷不是看不出来，恐怕早晚准有大祸临头。庄主待你绝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杨少爷你尚在年轻，你总要多存厚道，不要记恨这个师父，我盼望你过几个月，还要来看看为是。”杨振远点点头道：“老哥哥你放心吧，我杨振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要好好地照顾着庄主，我们再见吧。”杨振远怀着满怀怨愤，离开了铁扇庄。
杨振远师门乍别，悲愤满怀，自己绝不想回故土原籍，因为师父现在对自己虽是起了误会之心，可是当年自己落魄穷途流落在铁扇庄，在那种情况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师父竟敢收留下，衣食教养，把自己看作了骨肉家人一般，这种情形，太以可感。何况更有那个热肠的师妹，待自己如同手足，如今遭受了不白的冤枉，简直是被师父逐出门墙。不过现在师父的家中，已经隐伏着一场大祸，那少林僧之约，正在中秋。可是眼前方健雄带来这位武师，分明是已经和师父的侧室有了不清不白情形，师父英雄一世，再要遭到这种小人的陷害，那也太叫人痛心了。因为师父是一个豪爽方正人，他心念中绝没有那些偏僻的想法，大祸摆在眼前，他还懵懂。我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何况待我有厚恩，我焉能因为师父这时的误会，就忍心一走不管他死活？我要忍受着一切苦痛，暗中能够保护师父，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遭到小人的陷害。当时杨振远拿定了这个主意，遂决意不离开铁扇庄，自己走出十几里地来，在清华驿，找了一个店房，在这里落了店。仗着有师妹方慧贞赠给自己的银两、金珠，足可以度用些时。
在清华驿住下来之后，仗着离铁扇庄不远，杨振远每到夜间，悄悄地离开店房，赶奔铁扇庄，在师父宅院的四周，巡查一番。又翻到屋面上，暗地侦察铁胳膊张玉的举动。可是杨振远虽然怀有好意而来，自己这种举动，真是提心吊胆，知道只要被铁胳膊张玉跟方健雄或是师父看见了，定然要认为自己怀着不良之意而来，所以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形迹，可是那铁胳膊张玉越发地闹不像话了，那胡氏竟敢勾结张玉偷入内宅，做那苟且的行为，因为师父方云程一向是住在客厅中，更因为少林僧的约期近，昼夜锻炼功夫，操练八卦劈空掌，家中的事丝毫不再注意。慧贞姑娘虽然是很精明的，但是因为看不起她这庶母，总是躲避着她，越发地被那胡氏得了机会。方健雄却搬到自己所住的书房中，这件事恐怕一时还不易发觉。可是杨振远暗中却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几次要下手除掉这奸夫淫妇，可是想到师父在铁扇庄身为庄主，是个出头露脸的人，自己动手一个办理得不妥当，弄得师父怎样在铁扇庄抬头？自己不是报恩，反害了他。所以杨振远连连不肯下手，这一来反而几乎误了大事。
这夜杨振远正伏身在自己所住的书房屋顶，正可以望到对面厢房中情形，这铁胳膊张玉就住在西厢房内，这时已经到了三更左右，见迎面窗户中灯光已熄，师父早已睡下，铁胳膊张玉窗上灯光也暗下去。可是工夫不大，张玉竟自屋中蹑足轻步走了出来。杨振远咬牙切齿，见他从厢房旁夹道转奔内宅，杨振远从屋面上跟随，见内宅中正房灯光未熄，师妹慧贞是在厢房。这铁胳膊张玉直奔上房，到了窗下，轻轻用指甲向窗上一敲，工夫不大，上房门轻轻开了，那铁胳膊张玉急走进屋中。杨振远此时心似刀扎，自己想再不能忍耐下去，自己想先把这铁胳膊张玉诱出来，到了院子外把他除掉了，然后再把这胡氏杀死，自己禀明师父，任凭他发落。哪知工夫不大，忽然听得下面厢房慧贞师妹隔着屋子招呼道：“娘，你跟谁说话？半夜三更怎么不睡？”那胡氏声音不快地答道：“姑娘，你是睡糊涂了，我何尝跟人说话？一个做姑娘的怎么这么胡言乱语？”慧贞姑娘跟着说道：“大约许是有贼，得看看去。”杨振远在屋顶上就知道师妹已经知道胡氏屋中有人了，故意地这么问。这时，上房屋门一开，那个铁胳膊张玉从屋中蹿出来，直奔夹道的角门。慧贞姑娘这时却一推风门，就呀了声，口中可没说出什么来，胡氏这时拿着一个蜡台从上房屋中走出来，带着十分不满意的口吻说：“姑娘，你这是闹什么？咱家中还会闹贼么？”慧贞却冷笑一声道：“娘，我许是活见鬼，分明我看见有人跑向前面。好啦！算我是胡言乱语，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慧贞转身进屋，那胡氏站在台阶上愕了半天，才回将屋去。杨振远知道慧贞姑娘已经看破了胡氏的行为，不过若不能早早地把这铁胳膊张玉赶走，终是心腹之患。自己方要撤身，突然见慧贞姑娘轻轻地把风门一推，从屋中蹿出来，直奔前面。杨振远这一惊，恐怕师妹去找那铁胳膊张玉，师妹那可是胡闹了，俗语说：“捉奸要双，拿贼要赃。”现在要是去找铁胳膊张玉，他焉肯认账？自己赶紧从屋面上跟踪了来，翻到前面房坡上，见慧贞师妹并没奔张玉所住的厢房，一直奔了客厅窗下，轻轻把窗户敲了几下，里面师父已然惊醒，向外问是谁，慧贞姑娘却低着声音答道：“爹爹，是我。”里面的方云程赶紧把门开了，慧贞赶紧地走进厅房。因为这里院子很大，厢房离着很远，慧贞招呼方云程关门，东西厢房里的人全没有惊觉。杨振远轻轻翻到房下，自己要听听师妹究竟是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师父，杨振远蹑足轻步贴近客厅窗下，耳中听到慧贞师妹带着哭声说道：“爹爹你要是再忍下去，难道我父女全死在他们手中么？不过可不要动手杀害他们，把那个张玉赶走，保全家门的脸面吧！”杨振远刚刚听到这儿，眼前突然听到西厢房的门轻轻地开了，就知道那张玉要出来。杨振远贴着窗下，往前一纵身，蹿到了东边的房上转角，把身形掩避住，果然那铁胳膊张玉从厢房出来，脚底下不带一点声息，竟蹿到了厅房的窗下，想偷听里间的言语。杨振远好生着急，可是又不敢把他惊动走，不过张玉只在窗下略站了一刻，竟自很快地离开窗下，他不回屋中，仍奔后院。杨振远暗骂，“好大胆的东西，你这真是自己找死了！”他从西边夹道转奔后院，杨振远却从东边夹道跟了进来。这次张玉似乎知道后院没有别人，只有西厢房的女仆，已然睡着。他直奔上房，伸手把门拉开，里面的格扇尚在关着，他竟发话招呼胡氏，跟着把门开了，张玉闯进屋中。杨振远这时已跟到上房窗下，耳中听到胡氏很着急地说道：“那个丫头分明已经看出我两人的破绽，你怎么还进来？不要命了么？”张玉竟自带着冷笑说道：“我早知道丫头已经觉察，我进来是告诉你一声，不下手是不成了，你只要跟姓张的没有三心二意，我把他一家全料理了，把他这点家私带着一走，关东三省，我张玉已经打出来江山，你竟贝青着享福吧。”那胡氏听到这铁胳膊张玉的话，带着满面惊骇迟疑，往后倒退了两步，嗫嚅着说道：“这个事可莽撞不得，你要三思而行。”铁胳膊张玉往前走了一步，双眉一挑，厉声说道：“怎么你敢对我变心么？你心里可要放明白些，我算是被你毁个一败涂地，只为换你的真心，我落个身败名裂，也还值得。如今你竟有怕死贪生之意，你不愿意跟姓张的走，我绝不相强，不过你要放明白些，我可不能空着手走，好歹也要带点什么，不能带活的，我还带死的呢！那老头子已起坏心，由不得我们再迟疑，你若敢跟张二爷生一分恶念，我毁别人费事，毁你可容易。”胡氏吓得连连倒退，忙不迭地摆着手道：“好人，你可不要多心多疑，我绝没有第二条道，死活算跟你拼了，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只要你肯要我、我绝不变心。我实是替你想，老头子实不是好惹的人物，跟他翻了脸，你倘有失闪，叫我依靠何人？”杨振远在外面听得怒气冲霄，暗骂，“好个无耻女人！你真是脂油蒙了心，难道铁面菩萨方云程就是那么好惹的么？我看你们这对狗男女，简直是活腻味了。”这时屋中铁胳膊张玉一迭连声，催促胡氏赶紧收拾，他已经预备往外走。杨振远先得撤身闪开，自己往起一纵身，蹿到厢房上面，耳中听得前面厅房那里似乎有人说声：“爹爹，你别这样。”杨振远暗暗心惊，心说，“这可了不得，师父只要和铁胳膊张玉一见面，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付与流水，铁扇庄还怎能再见人？我不破出死去保全他老人家的威名脸面等什么？”
这时，上房的风门一响，铁胳膊张玉已从里面走出来。杨振远伸手把屋顶上的瓦片轻轻一掌击碎了一块，拣了一片，一扬手向张玉打去。张玉一闪身，竟把瓦片躲开，他竟喝道：“什么人，敢暗算张二太爷？”杨振远先不报上自己的姓名，故意往下一俯身，招呼道：“张玉你要是关东道上的好朋友，你可别含糊了，你做了这种无耻下流的事，今夜就得叫你遭报！”铁胳膊张玉喝声：“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杨振远恐怕在这里再耽搁，师父定然赶到，耳中更听到前面厢房的门一阵开闭声响，他遂说了声：“姓张的，你要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敢随你小侠到铁扇庄外走走？”杨振远故意地不动身，铁胳膊张玉被话挤住，怒斥一声：“你哪里走？”一腾身，蹿上厢房，杨振远翻身就走，铁胳膊张玉跟踪追赶下来。杨振远翻出了这所房子之后，仍然从房上纵跃如飞，扑奔这铁扇庄的东南角土围子，一路上还恐怕张玉变心，不肯跟缀，杨振远把一切污侮的言语骂出来，正为是激怒他，那铁胳膊张玉果然再不肯舍了杨振远不追。眨眼间，已然出了土围子。
铁扇庄外多半是庄稼地，和庄中住家所有的茔地，荒凉异常。杨振远见离土围已远，转身站住，赶紧把弧形剑摘下来。铁胳膊张玉追到近前，虽则一路上没看清杨振远的面貌，此时杨振远停身站住，铁胳膊张玉立刻辨别出是杨振远。他是又羞又怒，此时只有不再顾什么脸面了。反倒向杨振远厉声呵斥道：“原来是你这个小辈，你也敢跟张二爷为仇作对？我看你要自寻死路！”杨振远哼了一声道：“张玉，可惜你也是堂堂的江湖道，久走关里关外的朋友，竟自这样不顾廉耻，做出这种万人唾骂的下流事来。我师父哪一点有错待你之处，你竟敢毁坏我师父的威名，破坏我师父家门的清白？你这种行为，真是比狗不如，你还想活过今夜去么？”张玉厉声说道：“杨振远，你张二爷在关里关外从来是任性而为，我是想做的就做，顺我者活，逆我者死。你这小冤家不过方云程门下一名小卒，姓方的把你收容在家内，你不想好好地报答他待你之恩，反倒勾结他的女儿，做出那欺师灭祖的事来，被逐出师门，有气性的就该横刀自刎，就是舍不得死，也得早早离开山东地面，远走高飞。如今你还敢多管你张二爷的闲事，我倒要替你师父清理门户了。”
杨振远被他这番恶骂，厉声说道：“你这无耻狂徒，满口尽说些胡言乱语，我叫你尝尝这弧形剑的厉害！”往前一欺身，立刻到了铁胳膊张玉的近前，右手的弧形剑往外一展，向张玉的面门便点。铁胳膊张玉把刀执在手中，见杨振远的弧形剑到，往左一撤身，避开弧形剑，掌中刀往外一展，反向杨振远右肋上扎来。杨振远左手剑劈空，往后一带，右手弧形剑推出来，顺水推舟，拦腰横截。铁胳膊张玉左脚尖一滑地，往后一盘旋，刀随身转，这口刀抡起来，向杨振远拦腰斩来。杨振远往外一撤招，身形巧快，左脚尖头着地，右足一提，身形是随着猛然一转，右脚反往外捋出一步去，左脚一提，身躯是又一个盘旋，两个翻身，反欺到了铁胳膊张玉的背后，这把弧形剑带着风声，向他背后猛劈。铁胳膊张玉左脚往前一上步，右脚往前一提，已闪出三尺来，一个“玉蟒倒翻身”，这口刀翻抡过来，向杨振远的左臂上便劈。杨振远今夜是初试弧形剑，头一次与外人对敌，骤然与人动手，还觉得手脚上不甚得力，不过被眼前这种事逼迫的，知道不把这铁胳膊张玉置之死地，师父的威名绝不能保，所以把弧形剑术尽量施展出来，心里一存着拼死之心，已经毫无所惧。这对弧形剑上下翻飞，崩、砸、点、打、截、锁、耘、拿，招数变化得快，运用得十分巧妙灵活。杨振远这一尽量施展之下，铁胳膊张玉立刻相形见绌，掌中这口刀，就有些不支，两下一连上手，就是十余招。铁胳膊张玉他哪有铁面菩萨方云程太极门的真传？此时刀法竟有些散乱。杨振远且把招数反行加紧，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先前那铁胳膊张玉还勉强招架，此时可有些不能抵御了，弧形剑如急风暴雨。张玉一刀劈进来，“开门见山”式，腕子上用足了力，恨不得一刀把杨振远劈在野地里，结果了他的性命。哪知贪功心盛，刀砍出来，招数用得老了。杨振远左脚往前一提，右手的弧形剑却是回环运用，竟把张玉的刀用弧形剑的尖子捋住。被杨振远往外一带，更用左手的弧形剑往铁胳膊张玉的刀上猛砸去，当的一声，砸了个正着。张玉的虎口震裂，刀已出手。杨振远趁势右手的弧形剑反腕子向外一推，张玉正是一个斜身逃避的式子，被这一弧形剑扎在了后胯上。杨振远那腕子上已用足了力，张玉竟自扑哧一下，倒在地上。杨振远哪还肯再容他活下去？更往前一步，左手的弧形剑正扎在张玉的后心上，就算是当时废命。杨振远把这个铁胳膊张玉刺杀之后，自己想到陈尸在这里，被铁扇庄中的乡邻们看到他，或者就有认识他的，那一来恐怕还要弄得风雨满城。既要做就要做到底，索性把尸身埋了给他销尸灭迹，永绝后患。
自己刚要在附近刨坑埋这张玉的尸身，无意中一回头，见从土围子那边如飞地蹿过一人来。杨振远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自己恐怕落在别人的眼中，总算是本身弄出的人命，只好暂时往树后隐身，看清了来人再行掩埋这恶贼的尸体。杨振远隐身在树后，从围子上过来这人，脚底下很快，眨眼间已经来到附近，自己十分惊异，原来正是师妹方慧贞。杨振远不敢现身相见。这位慧贞姑娘来到树林子这边，一眼望到地上的死尸，不禁呀的一声惊呼，站在那里，怔柯柯不言不语，带着十分为难之色。杨振远虽然替师父处置了这个淫棍，但是个人已经是被逐出铁扇庄的人，虽然自己居心是不忘师恩，潜伏在清华驿，可是若是现身和师父家中人相见，恐生误会。师妹和自己虽然是感情极好，十分知道自己的心地和性情，但是个人和师妹相见，不过徒增烦恼，杨振远所以仍然隐忍着不动。
这时，忽然围子上又有一人从上面飘身落下来，竟自向这边招呼道：“慧贞，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方慧贞回身答道：“爹爹，你快来！”方云程从围子那边直扑过来，身临切近，看见地上的尸身，也自惊异，向慧贞姑娘问道：“慧贞，这是怎么回事？这死尸究竟是何人？”因为铁胳膊张玉是俯身趴在地上，脸朝下，方云程一时看不出来。慧贞姑娘唉了一声道：“爹爹，你可不要着急，你看这是谁？”慧贞姑娘抓住了张玉死尸的肩头，用力一翻，把死尸翻转过来。方云程借着星月之光，看出是铁胳膊张玉，这位老庄主不由顿足叹息道：“我方云程做了什么孽？遭到这样惨报。慧儿你竟能把她一手除掉，真难为你了。”慧贞姑娘道：“爹爹，并不是女儿把他杀死，不知是何人动手，除掉这个恶徒。”方云程迟疑着说道：“怎么竟会有这种事？我真有些不信了。”慧贞姑娘道：“女儿焉能在爹爹面前撒谎？实不是女儿动手，这种作恶之徒，大约遇到了武林中行侠仗义之人，看不过他这种行为，拔刀相助，把他置之死地。不过我们总得把这尸身掩埋了，免得天亮后，乡邻们在这里发现，依然张扬起来，我父女的脸面无光。”方云程点头道：“好吧！”这爷儿两个立刻动手，方云程把张玉那口刀拾起来，就在这树林旁刨了一个坑，把铁胳膊张玉的死尸放到里面，上面用土掩好，把地面弄平了，看了看没有多大的痕迹。
这时，天已到了五更，铁扇庄中一阵阵鸡声报晓，天色已经快亮。慧贞姑娘在这时却往方云程面前一跪，哀声说道：“爹爹，事情已经和你说明白，只为这件事无法遮盖下去，更怕这恶徒心存恶念，再安着害爹爹之心，那一来反倒为女儿身上误了大事，所以不得不告诉你老人家。我庶母胡氏，爹爹你无论如何饶她一命，任凭她怎样不好，爹爹你也得想想，若不是这个恶徒留在家中，何致有这场祸事？总然你老把她处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消灭了，反倒压不住口风，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总要张扬出去，丑声四播，我们焉能在铁扇庄再住下去？爹爹你还是忍住了吧！我庶母倘若能从此痛改前非，爹爹也算是做了一件德行事。”铁面菩萨方云程恨声说道：“这种下贱的东西，我焉能留她活在世上？既然是你能从大处着眼，我暂时先叫她多活几时，等候把张玉被杀的事消灭下去，我一定还要处置这贱人，随我走吧！”方云程带着十分愤恨，直奔围子，天没亮，土围子的四门尚没开，这父女二人仍然飞纵上土围子。
杨振远看着师父和师妹近在眼前，自己不能和他们相见，也是十分痛心，所以望着他父女的后影，勾起了自己满怀伤心，站在树荫下不动。可是师父和师妹才从土围子上往里边飘身下去，忽然围子外偏着西边一片荒草间，猛又纵起一条黑影。此人好纯的功夫，竟施展的是“一鹤冲天”的绝技，腾身拔起了足有两丈五六高，轻轻地落在围子上，看那情形分明是暗中跟缀师父与师妹，物振远认这情形好怪，自己赶紧把精神一振，一塌腰，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直扑奔围子上来，到围子前再看那条黑影，已经不见。杨振远此时若施展轻功，想往围子上直扑上去，自己的功夫还不够。好在练过跑板的功夫，上围子有斜坡，杨振远轻身提气，翻到了围子上面，赶紧伏下身去，仔细往里面看时，见师父与师妹从屋顶上扑奔东街，可是相隔开两三丈远，有一人跟缀着，依然不舍，看情形，师父跟师妹并没觉察。杨振远心说：“好怪！这是什么人？他竟敢轻捋虎须，暗缀着师父的踪迹，此人定怀着恶意。”杨振远隐蔽着身形，如飞地追了下来。
这前后四人，全是扑奔东街庄主的宅院。杨振远见后面这人在屋面上身形起落巧快轻灵，师父是个久经大敌的江湖道，有人暗中跟缀了这么远，居然没有觉察，足见这人很是个劲敌了。杨振远越发地把自己的身形隐蔽着，不敢过于欺近了。刹那间，已然到了东街，师父和师妹已经进入了宅院，后面跟缀的那人，竟自在西边大墙那里，身形略停了停，竟自翻上墙头，跟缀进去。杨振远越发不敢放松了，无论如何也得辨清了来人的面貌，要看清了他是怎么个路道。自己好在对于路熟，宅中的形势全知道，遂往北越过三四丈远，才翻上墙头，长身看了看，那夜行人的踪迹已失。杨振远知道他已然奔了前面客厅一带，自己反从后面绕过来，时时找那能够隐身之处转了过来，从客厅后西房这边的房后坡翻到房脊后，伏身在那里不动。只见这夜行人已然绕到东房的房坡上面，正在探身向院中察看。杨振远望到他时，此人已然飘身而下，落到院中，轻飘飘没有一点声息，他竟直奔厅房那里。
杨振远伏身在屋脊后不动，杨振远倒要看看他做何举动，只见他蹑足轻步贴近窗下后，似乎正在听屋中师父和师妹的讲话。杨振远心想：“这可是怪事，师父在这铁扇庄一带住了多年，他是一个太极名家，平常的绿林道就没有敢到铁扇庄转什么念头的。即或这个绿林人是过境走在这儿，可是师父方才在围子外已经明露出来是个江湖武师，他竟想在这种人身上偷盗窃取，万无此理，那么此人的来意可疑。”杨振远伏身在房脊后面静悄悄地等待他，见这人忽然一撤身，蹿到西厢房的房脊下，隐身在黑影中，跟着厅房门一开，慧贞师妹从里面走出来，转奔后院。这时，伏身在西房下那个夜行人，在师妹走进角门之后，他一腾身蹿上了厢房的屋顶，往后面追了去。杨振远赶紧从房后坡一长身，轻轻纵到了厅房的后坡上，把身躯矮下去，要看看这夜行人究竟作何打算？杨振远所停身的地方，正可以看到内宅，慧贞姑娘到了后院，没回自己屋中，反奔上房，隐隐地听得上房屋内尚有哭泣声音，杨振远心说：“这个下流的东西，还在装腔作势，早晚这个家还不全毁在你手中！”这时，忽然听得慧贞姑娘竟自和胡氏口角起来，师妹还是低声说话，那胡氏却是高声说道：“姑娘，你别和我这种下地狱的人为难了！我自进了姓方家的门，还不算下了地狱么？我敢怎么样？多一句话不敢说，多一步不敢走，不要赶尽杀绝……”
就在胡氏话声中，那夜行人已经贴近了窗下，他略一往屋中窥视，竟自扑奔上房门口，真是胆大包天，一拉门闯进屋中。杨振远十分惊心，心说，“这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跟着听见师妹在厉声呵斥。可是那夜行人毫不顾忌，竟自哈哈一笑放声说道：“丫头，不要辜负了二太爷一片好心，二太爷找寻的不是你，看到丫头你这份美貌存了怜香惜玉之心，有心成全你们母女，你要不识抬举可怨不得二太爷无情！”他的话没落声，听得哗啦一声，似乎一件东西碰在门上，那夜行人竟自退出屋来，站在院中向屋中招呼道：“丫头，不要发狂，二太爷要是怕事就不来了，你这么不识抬举，只好先拿你母女开刀，叫那方云程多活一刻。”可是他答话声中，慧贞姑娘已然提剑赶出来。杨振远想到了师父与师弟全不肯容自己，此时出事又在内宅，自己这时现身恐怕要落了重大的嫌疑，那可要冤沉海底，既不敢动手，反倒撤身闪到夹道这边，把身形隐起。
师妹这时已然扑向那人，就在院中动起手来。这时，那夜行人一边动手，口中尽说些匪言匪语，颇有侮辱慧贞之意。杨振远看得火上浇油，自己在忍无可忍之下，探手囊中，发出一支镖来，在那夜行人往北一转身时，杨振远从夹道这边一扬手，这一镖直向那夜行人胸口打去。这夜行人手底下还是十分利落，杨振远虽是猝不及防地发镖伤他，可是被他一闪身，竟自躲开，镖落地上。那夜行人已经腾身而起，蹿上了西厢房的屋顶。慧贞姑娘竟自不肯舍他，起身追赶，也蹿上西房。那夜行人已然一连两个纵身，到了跨院那边，从一排矮房上腾身而起，蹿上大墙。慧贞姑娘因听所说的尽是侮辱父女之意，分明是对于方家有仇，慧贞姑娘安心要把他擒获，好审问他的口供。这时，那夜行人在大墙上一拧身，他见慧贞姑娘跟了来，反倒冷笑了一声，跟着说：“丫头，你好大胆，正好二太爷把你捎走了做个压寨夫人。”慧贞姑娘从小时虽则是在关东长起来，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匪言匪语，她气得杏眼圆睁，怒斥一声：“恶贼！”抡剑扑奔了来。这时，那夜行人忽然喊道：“师叔你看我居然能把这丫头给你带了来，这个看你自己的了，我没有本事收拾她。”他向桑林中发话的工夫，慧贞姑娘已经探身而进，恶狠狠向这夜行人递剑就刺，这夜行人反身和慧贞姑娘战在一处。
这时，桑林内忽然有人口念“阿弥陀佛”，从桑林内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僧人，长得身量高大，是个头陀和尚打扮，头上束发金箍，短发披在脑后，手中提着一条方便铲，长得相貌十分凶恶。那个夜行人往旁一闪身，这个头陀和尚向慧贞姑娘喝问道：“你可就是方云程之女么？”慧贞姑娘此时因为和尚从树林中现身出来，自己也往后退了几步，要看清了来人作何打算，这时，听到和尚这么问，慧贞姑娘遂说道：“不错，我是方云程之女，你一个出家人，难道是恶贼一党么？”这和尚厉声说道：“一个姑娘人家，何得出口伤人？是佛爷打发他去的，先把你度化来，这是你的福分。佛爷此来，是大发慈悲，要度脱你全家，姑娘你随佛爷走吧！”慧贞姑娘一听和尚这个话锋，不由怒冲肺腑，用掌中宝剑一指和尚道：“你一个出家人，来到铁扇庄竟敢这么无礼，你要度脱本姑娘到哪里去？”这和尚哈哈一笑道：“佛爷度你到极乐世界。”慧贞姑娘在这时蓦然想起：“父亲结仇的少林僧中秋之月已经快到了，这个和尚莫非和那少林僧也是一党？”遂向这和尚问道：“和尚，你要度脱我父女却也不难，或者今夜就是你自身成佛之日，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座庙修行？”这和尚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先随佛爷走，到了时候自然叫你知道一切。”慧贞眉峰一挑说了声：“佛门中也有你这样作孽的人，姑娘先打发你吧！”慧贞姑娘往前一上步，递剑就刺，这和尚往后一撤身，把手中所提的方便铲往上一翻，往慧贞宝剑上就压。慧贞往回一撤剑，身形由左往后一转，掌中剑横扫千军，向和尚拦腰斩来、这和尚左手一抄方便铲的铲尾，用铲身向左一拦。慧贞姑娘剑往回带，右脚往后一撤步，跟着往外一抖腕子，这口剑向和尚的右腿上刺来。和尚往右一转身，这条方便铲带着风声横抡过来，往慧贞姑娘双剑上砸来。慧贞姑娘往起一纵身，腾身纵起，往旁一落，退出五六尺去。这个和尚往前一赶步，方便铲一抖，铲头下的钢环哗啷一响，方便铲竟向慧贞姑娘背上猛戳过来。慧贞姑娘身形往下一落，耳中听到背后的方便铲，左脚赶忙往左一划，身形已闪出尺许多来，猛然一翻身，掌中剑白蛇吐信向和尚的胸前猛刺。这和尚身躯往右一晃，他把方便铲猛然又一抖，铲头向左一偏，竟向慧贞的剑上压来。慧贞赶紧抽招换式，和尚这条方便铲施展开，上下翻飞，这和尚力大身沉，慧贞姑娘剑术虽然是得太极门的真传，无奈对付和尚这种兵器，实非敌手。只走了十余招，慧贞姑娘有些手忙脚乱。
杨振远在暗中看到师妹已经有些不是这和尚的敌手，自己若是再不出头相助，师妹非毁在和尚手内不可，杨振远从树林中一纵身，蹿了出来，把弧形剑一摆，招呼了声：“师妹后退！待我处置这凶僧。”可是这时，那夜行人原本在一旁看着和尚动手，此时见杨振远从树林中蹿出来，他一摆掌中刀，把杨振远按住截住，口中却在喝骂着道：“不要命的东西，你敢多管闲事！”他轮刀向杨振远就剁，杨振远用左手的弧形剑往外一拨他的刀，左手弧形剑往外一展，向这匪徒腰肋上便扎。这匪徒往后一撤刀，右脚往后一划，他施用反身背刀，想斩杨振远的双腿。可是杨振远急于要救师妹，一动手这对弧形剑上已经用了绝招，竟用进步连环，右手的弧形剑往回一撤，左脚往前一划，左手的弧形剑已经递出去，竟向这匪徒左肩头后猛一进招，弧形剑的尖子扑哧地扎在了匪徒的肩头上。杨振远一翻身，不管他死活，竟自猛纵过来。
可是这时候，方慧贞姑娘险死在和尚之手，宝剑已经被和尚的方便铲砸了出去，慧贞姑娘一翻身，纵身逃走。可是凶僧竟自往前一上步，把铲尾的月牙刃往外一推，竟向慧贞姑娘的后胯上猛撩来。杨振远恰巧纵身扑到，掌中这对弧形剑用力往外一抡，正砸在和尚的方便铲上，双剑的力量很大，和尚的方便铲险些出手。这凶僧在愤怒之下，趁着方便铲被砸，向左边甩出去，他身形随着往后一转，把这条方便铲抡了过来，向杨振远的左腿上打来。杨振远往前一纵身，竟蹿出丈余远，和尚的铲走空了，他哪肯善罢甘休？跟着一腾身追了过来，这条方便铲“泰山压顶”式，向杨振远头顶上砸来。杨振远此时已经拿定了主意，把凶僧治到死地，耳中已经听得方便铲的风声到，猛然从左往后一翻身，左手的弧形剑往上一举，往方便铲上一搭，顺势往后一划，右手的弧形剑立刻也递出去，竟照着凶僧的胸前劈去。凶僧再想闪避，已经来不及，一甩肩头，杨振远的弧形剑竟自划在了凶僧的肩头下足有一寸深三寸长的伤口：这凶僧一纵身，蹿出去，手按着伤痕，向杨振远咬牙切齿道：“小冤家，你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更敢伤了佛爷，你可敢告诉我姓名？”杨振远冷笑一声道：“和尚，你来到铁扇庄是何居心？我姓杨名振远，就是庄主方云程的徒弟，你若不肯甘心，只管来找我，小爷随时全可打发你，今夜便宜了你。你还得趁早给我说出你和姓方的有什么冤仇？你若不说实话，姓杨的绝不叫你逃出手去，我非要你的命不可。”那和尚已经带伤，自知不易逃得活命，索性把身形站住，向杨振远道：“要问佛爷为什么到铁扇庄找姓方的寻仇报复，只为三年前方云程掌伤的少林僧净尘老禅师，那是我师叔，你佛爷法名悟善，今夜伤在你弧形剑下，你佛爷早晚必报此仇。”这凶僧说罢，立刻翻身一纵，蹿入林中，适才为杨振远所伤的匪徒，也早已逃走了。此时方慧贞姑娘跟这凶僧动手多时，累得她力尽筋疲，才把宝剑捡起。因为杨振远师兄已然走了多日，今夜忽然在自己危难时，竟自现身解救，慧贞姑娘所以不肯走。此时间师兄竟把那凶僧赶走，慧贞姑娘急赶回来，向杨振远招呼道：“师兄，你不要走，我有话问你。”杨振远此时把双剑合到一处，提在左手中，含羞带愧地走向前来，招呼了声：“师妹！”即低头不语。方慧贞提着剑走到近前说道：“师兄，你不是早已回了家么？怎的今夜竟能赶到铁扇庄？若非师兄相救，我定然死在了凶僧的手下。”杨振远叹息一声道：“师妹，不必问我为什么不回故乡，愚兄我居心只有天知罢了。”方慧贞道：“师兄！你不要难过，我爹爹这次把你挤走，他早晚定有后悔的时候。我们也算家运不好，逆事迭迭，师兄你只遇到今夜的事，这个凶僧还在其次，我健雄弟弟所带来的那铁胳膊张玉，他几乎把我一家人的命全要了，这也是家门不幸。师兄你离开我们家中也很好，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事业，师兄你究竟作怎样打算？现在你住在哪里？”杨振远摇了摇头道：“师妹，这些事你不必问了，我绝不忘师父和师妹待我之恩，我大恩未报，焉能离开铁扇庄？”方慧贞愕然说道：“那么那贼子张玉莫非是师兄你下的手么？”杨振远却不答方慧贞的话，反说道：“师妹你只要知道愚兄我居心坦白，没有丝毫欺天灭理的行为，任凭我落到什么地步，我也甘心。我想师父或者也就要到这里，我见了他老人家多有不便，师妹你快回去吧！”方慧贞此时心似刀扎，自己深恨健雄弟弟太以糊涂，对于杨振远师兄，他竟处处地不肯相容。这种情形，岂不叫振远师兄痛心呢？自己还落着许多嫌疑，更无法替他说话。方慧贞此时也是默默无言，眼角中滴下泪来，忽然抬头说道：“师兄，你既然这样本着良心报师恩，不肯离开铁扇庄，还不如向我爹爹说个明白，你还是重返师门，仍然到家中去住吧！”杨振远道：“师妹，现在这种想法，只有师妹本身，我相信能够对我有这种好意，旁人就未必能相谅了。天光快亮了，不要耽搁，你我再见吧！”杨振远实在是提心吊胆，恐怕师父赶来，万一再引起什么误会来，个人就是落个屈死鬼，那只算命里该当。师妹是一个闺中少女，倘若落了什么嫌疑，岂不是自己害了她？杨振远正颜厉色地催促方慧贞赶紧回去。可是方慧贞对于杨振远实有些恋恋不舍，方才转身，突然从围子那边，一声暴喊道：“好畜生！你真是灭绝天理，小冤家，你既敢来，你可不要走。”杨振远一听这喊声，吓得惊魂千里，向慧贞跺着脚说：“师妹，我说什么，师父来了，他焉肯容我？师妹你也要念在他老人家中秋节和少林僧之约近在眼前，任凭他老人家怎样地冤屈我们，全该忍耐，我去了。”杨振远脚下用力一点地，蹿入林中。
可是这时，铁面菩萨方云程已然赶到，恶狠狠向方慧贞唾了一口，说声：“好丫头，你敢不听爹爹的教训！那畜生怎会在这里？他现在逃奔哪里去？赶快地对我说了便罢，不然我先宰了你，我也不活在世上遭人唾骂。”可是说这话时，这位老武师一纵身，也蹿进树林，搜寻杨振远。方慧贞此时被爹爹这两句话说得真是五内如焚，把掌中剑提起，看了看，真要横剑自刎。可是师兄方才说的话，尚留在耳边，“中秋节眼看着已经到了，老爹爹生死的关头，就在眼前，杨振远师兄他是个徒弟，被屈冤尚肯忍辱活下去，他要报师恩，我难道就不如他么？”自己提着剑不肯动手自刎，自己不是舍不得死，却是疼惜老父杀身大祸近在眼前。
铁面菩萨方云程蹿进树林中，哪里还有杨振远的踪迹？这位老武师复从树林里翻身出来，见慧贞姑娘提着剑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方云程来到近前，伸手把慧贞姑娘的宝剑夺过去，用左手抓住了慧贞姑娘的右臂，厉声喝问：“丫头，你要老实地对我讲，那个畜生他隐匿到哪里？你为什么和他在这里相见？你老实地对我讲。你可知道这个爹爹江湖道中闯荡一生，待你并没有差错的地方，你母亲去世之后，我更是丝毫不肯叫你伤心，做爹爹的这么对待儿女，也就很是了。丫头，你就忍心这么报答我？天良何在？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动手了。”方慧贞猛然抬起头来用左手把脸上的眼泪抹了抹，大声说道：“爹爹，你不要这么逼迫女儿，女儿早已对你说过，我知道我是方云程的女儿，我不能叫爹爹把一世英名断送在我手中。爹爹现在的事没法讲下去，说什么你也未必肯信，女儿至死也不能改口，女儿是清白之身，绝不给爹爹你丢人现眼，辱没家声。杨振远实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少年，他对女儿绝没有丝毫恶念，今夜的事信不信，爹爹久后自知。女儿若在一个时辰头里和杨振远见过面，我不止于对不过爹爹，我也对不过我死去的亲娘了。家门不幸，逆事层层，方才了结了张玉那个恶徒。不料竟有一个凶僧和一个绿林人找上门去，是女儿从内宅追赶出来，直追到围子外面，哪想到那凶僧和那匪徒安心把我诱到这里，要对女儿下毒手。这个和尚名叫悟善，原来就是和爹爹结仇的少林僧门下，女儿已经堪堪地毁在他们手中，幸亏杨振远师兄赶到，杀退了那凶僧和那绿林人，算是救了女儿的性命。如今想不到竟落到爹爹这么血口喷人地冤枉我们，女儿总然死在你面前，不过落个冤沉海底。可是杨振远对爹爹一片心血，被你赶出家门，他感爹爹三年教养之恩，不忍离开铁扇庄一带，所以在这一带留恋没走。这些事爹爹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总算女儿前生孽重，今世遇到这种冤孽事，女儿不是怕死惜命，爹爹你一剑把女儿杀死，我有什么留恋？可是爹爹你和少林僧三年之约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你叫我多活几日，等到你和凶僧一会之后，那时用不着爹爹你动手，女儿定然自己了结了自己，免得叫爹爹为女儿身上担心。答应不答应任凭爹爹你。”方慧贞说到这里，方云程把宝剑往地上一掷，恨声说道：“慧贞！爹爹一生的英名，全交给你了，虎毒不食子，你既然自认为是个明白孩子，任凭你本着良心去做，我不再逼迫你了。”慧贞姑娘含着泪把地上的宝剑拾起。铁面菩萨方云程怒冲冲转身扑奔围子，翻到了围子墙上，方慧贞跟踪而上。这时，由西街一带民房上如飞扑过一人来，方云程和慧贞姑娘全向一旁闪避，察看来人，来人相隔着还有五六丈，竟自发话招呼道：“那边可是爹爹么？”方云程见来的是儿子健雄，立刻纵身近前低声道：“健雄，有话回去讲，不要惊动了庄中人。”方健雄停身在屋面上，看了看爹爹身后，正是姐姐方慧贞，他满腹狐疑忙闪在一旁，容得方云程从身旁蹿过去，他拦住了方慧贞问道：“姐姐深夜之间，这是做什么？怎么我师父不见了，我姨娘后面哭个不住，这全是弄个什么事？”慧贞姑娘道：“弟弟，此处不便细谈，回宅中再行细讲。”方健雄带着十分气愤，跟随在慧贞后面，仍然在低声地说：“姐姐可要放明白些！张师父是随我从关外来的，我已经看出来，这些日颇有不能容他之意，倘若你把张师父得罪了，我绝不在家中多待一日。”方慧贞听他在身后这么唠叨追问，自己不便和他答话，只低头紧走。
工夫不大，已经回到房中，方云程回到厅房内，慧贞也要跟进去，健雄一把把姐姐拉住道：“你先别进去！我有话问你。”健雄拉着慧贞就往西厢房走，方慧贞此时好生为难，但是不得不随着他走，一同进了西厢房，这正是铁胳膊张玉住的地方。
天光此时已经亮了，到了屋中，方健雄神色十分难看地向慧贞问道：“姐姐，咱们是同胞姐弟，虽则我一向寄养在外祖母家中，可是我们依然是骨肉至亲。我从关东回得家来，是我做儿子的一番孝心。知道了爹爹眼前有这步大难，我不能不回来。可是我回得家来之后，在我眼中看来，对于我十分冷淡，爹爹和姐姐对于我全没有骨肉之情了。若不是有爹爹和少林僧这场事，我跺脚一走，连外祖母家我也不去。男子汉大丈夫到处为家，用不着依靠别人，我这么委曲求全地待下来。张老师是请来的朋友，人家是本着江湖道的义气，看在舅父的分上，不辞风尘劳苦来到山东，是给我们帮忙来的。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全把人家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杨振远那个畜生，他一个要饭的花子，被糊涂的爹爹看中，收到家中，居然恬不知耻地要以主人自居，也看不起张老师，尤其是叫我方健雄难以忍耐。如今好容易把他赶走，我知道因为他身上定要生出是非来。现在张老师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姐姐你趁早说痛快话，若不然，你可别怨这个弟弟没有骨肉之情。”方慧贞一听健雄这种无情无理的话，就知道事情糟了。“他定是被那胡氏进了谗言，铁胳膊不在屋中，他不断定就生了意外，很显然地是他知道了真情实况。”慧贞姑娘冷笑一声道：“健雄弟，你怎么这样讲起来？张老师的情形，你向我追问太以不近情理，他来也不是我叫他来的，那么他走怎能断定就是我叫他走的？弟弟，你不要信口胡言，母亲去世只留下你我两人，全是这么孤苦伶仃，我随着爹爹回到山东，也不是故意地把你留在关外，外祖母家中舍不得放你回来，虽然是一奶同胞的姐弟，隔别多年，但是我们不至于因为几年不见，就疏远了，家门不幸，逆事重重，爹爹娶这个侧室，就是败家之兆。我是一个做女儿的，有什么力量拦阻爹爹？至于那杨振远，他不过是一个门徒，和我们有什么牵连？弟弟，你话里话外总认为姐姐对于这个外姓人有什么偏袒的情形，这真是弟弟糊涂的地方。爹爹是在关外闯荡一生的英雄，姐姐我敢有一分不规矩的行为，恐怕早死在爹爹的剑下。至于杨振远他是否负心，忘恩负义，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张老师来到家中，是舅父请出来的朋友，本着江湖道的义气，出头帮忙，何尝有慢待他之心？弟弟你太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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