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救师妹　杨振远涉嫌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慧贞回到自己屋中，今夜她是实在累乏了，并不像往日临睡前收拾梳洗，浑身的衣服没动，躺在那里沉沉睡去。这时本已到了夏末秋初，白天虽然很热，可是到了夜晚，和白天的气候就能差一个月的天气，她这屋中的纱窗还支着，等天快亮了，晓风吹进来，慧贞姑娘用力过度之下，在把式场是一身汗回来的，在五更左右，天快要亮之前这种惊风很容易使人受寒。慧贞姑娘为这风所袭，天亮后，她自己尚不觉得，竟自病了起来。这次一病倒，病势很凶，当天就没起床。那女仆见姑娘病倒，赶紧到前面报告了庄主方云程。方云程因为女儿身体素日非常健康，好几年的工夫从来不生病，赶忙来到内宅看时，慧贞姑娘病得神智昏昏，已有些认不清人了，问她什么话也听不大明白。方云程对于女儿爱若掌珠，未免对于胡氏有些抱怨起来，说她一个做母亲的对于女儿不肯关心，岂不叫外人谈论？那胡氏愤怒着道：“这可不能抱怨我，你应该明白，是我的身份。她是一个做姑娘的多么尊贵，何况她也不是小孩，这时没有人家，倘若早给说了亲事，现在已被人娶走了，早做了姑奶奶。何况我又是个庶母，哪敢管她的事？昨夜她跟振远练功夫，大约三更过后才进来，我的话在嘴边，我不敢说出口来，那个情形分明就叫任性。操练功夫本是好事，可是也不能太随便了，夜间甚晚了就应该早早歇息，自己把自己糟践病了，回头别人跟着受埋怨，这是图些什么？”胡氏说出这番话来，铁面菩萨方云程就没答出话来，自己是闷在心里说不出口来，暗中埋怨女儿也太不对了，固然跟振远全是很坦白的，可是也应该稍存避忌，自己检点一些。当时，方云程赶忙着给女儿请医服药。

　　这场病她直病了半月光景，才见起色。杨振远有时也随着师父进来看望看望师妹。杨振远和慧贞每日一处相聚，这两个人论起心地上全是干干净净，谁也没有一毫杂念，可是方慧贞这一病，杨振远往往在场子中练功夫觉得毫无兴趣，坐在自己屋中楞柯柯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虽说是师兄妹毫无隔阂的，但是此时师妹一病倒，这内宅中平日又因这位小师母言语放肆，不愿意进去，恐怕招惹上无谓的牵缠，现在可感觉出许多不便了，两次三番想要进去看看师妹，终于不敢去。这慧贞姑娘就算是一场很重的伤寒病，虽则病好了，但体力大消，一时还恢复不了健康。方云程把胡氏埋怨的话，一向存在心里，也不敢有丝毫的表示，因为杨振远实是个有志气的少年，自己已经放任他于前，哪能再拘束于后？这时，慧贞姑娘已有一个月没到前面，杨振远是每天按部就班地操练功夫，不肯间断。

　　这天晚上，他把场子完全收拾好了，转了一周，又到前面看了看门户，方升已经上好门闩，灯火熄灭。他从前院回来，到自己屋中歇息，师父在这时已经睡下了，他也就躺下歇息。这两天天气又反热起来，他躺在床上觉得烦躁异常，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杨振远遂坐了起来，好在天热，睡的时候只是一身短裤褂，也不敢惊动师父，脚底下很轻地走出了屋门，在院中来回地闲溜着，抬头看看天上密扎扎满天星斗，知道这天气要连着热下去。此时夜静更深，外面有些微风，倒觉有些凉爽了。杨振远胸怀宽畅之下，才想着回到屋中去休息，因为夏天夜间极短，天一亮就得起来。

　　才走到自己屋门口，无意中往后面角门望了一眼，忽见后院东厢房上涌起一片浓烟，几乎把一个房头全罩上，更听见隐约地似有人喊了两声。杨振远大惊之下，一纵身，已蹿到内宅的角门门头上，赶到这一站在高处，这才看出后院已经着火，这起火的还正是师妹所住的东厢房。这一来，杨振远不顾一切奋身一纵，已蹿到了后院中，只见慧贞姑娘这厢房前檐的纸窗，烟火已经扑出来，杨振远这才喊着：“师父快来，这里失火了！”上房里是胡氏跟一个女仆住着，这个厢房就是慧贞姑娘和一个年岁很大的女佣人住着，内宅里是很整齐，此时可就糟了。杨振远空喊了两声，前面已然睡下了的方云程，哪会能听见？

　　此时，门窗全着了，再向屋中招呼慧贞师妹跟那个女仆，也全不见答应。杨振远在情急之下，猛然向窗前一欠身，这种刚着起来的火，十分厉害，随着浓烟往外扑，何况又是天热的时候，杨振远急切间哪里找得着什么救火之物？猛然见靠墙角有一木凳，杨振远遂把这只木凳抄起，用力地向窗上砸去，把下面的一扇窗砸散。可是火星四溅之下，自己身上脚上已被烧伤数处。那上房跑出来的胡氏和那女仆，已经吓得连喊全不会喊了。杨振远把窗折了半扇，自己奋不顾身地往起纵身，脚登窗台，冒着烟火，就要往里蹿。这时，身后竟有人来把他抓住，强给拉下来，回头一看，正是师父，遂忙招呼道：“师父！师父！你可别迟疑，里面的人全没出来。”方云程道：“振远，你那么如何进去，得先快把火灭一些。”方云程奔到院当中一个荷花缸前，这里面只放着一缸清水，方云程伸手把这口缸抱起来，用足了力量，向窗上泼去，果然火势一减。杨振远再也不顾师父的阻拦，径自奋不顾身蹿进了窗中。但是屋中的浓烟已满，哪里看得见人在什么地方？杨振远虽是到过这屋中，但是在这紧急时，脚下也拿不准了，往屋中窗前一纵时，竟自登在一只椅子上，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这一来，倒算把慧贞姑娘的命救了。因为烟火往上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离地尺许的地方还可以辨别出屋中大致的情形，只要一站起来，漫说你找寻什么，如稍一迟慢就被这浓烟迷糊了，是危险到万分的。杨振远在地上一滚之下，无意中触到一人，他挟起一坐，又被烟迷住，索性往下一倒，借着上面窗扇火光，大致看出正是师妹，方慧贞已然晕过去。这时，窗扇上“喀嚓喀嚓”地响，已被方云程全给抓散，前面的方升也带着那两个长工赶进来，提着水桶扑救。这时，杨振远已把师妹抱起，却招呼了声：“师父可躲开。”口中他这话还没喊完，外面一桶水已被方云程泼进屋来，泼到杨振远的身上。这桶水泼进来时，浓烟已被冲散一些，杨振远用力地一缩身，蹿上窗台，纵出窗口，但是依然没肯把师妹放下，向师父招呼声：“师父！这里可危险！把她送到前面去吧！”杨振远此时是丝毫没有思索，完全是一片心血，竟自如飞地穿着角门，把师妹抱向前面。一个人已神志不清之下，对于眼前的事，就无暇去想当与不当，对与不对。杨振远他一心是想着后面的火，若真是着起来，师父这片家业，从此就算完，所以他只有救人救火之心。

　　他把师妹抱着是多省一步算一步，从角门出去，正是到自己所住的东厢房，遂把慧贞师妹抱进屋中，屋里也没点灯，闯到床前，把师妹放到床上。他丝毫没有停留，翻身又跑到后面。这时，方云程已经把厢房的下间窗扇也全打落，方升也提着水随着主人扑救。方云程已经蹿进屋去，把那个女仆救出来。

　　这铁扇庄既有团练乡勇，更有救火会，这会是庄中公议事，不止于保护自己，更能保护邻村，本着守望相助之意，已有成效。方云程在铁扇庄尊为庄主，这里的事全是他一手成立起来的，不过这几年来，他不愿多管事了，所以各有管事之人。他这宅中火虽然没着大发了，可是浓烟涌起，家人们的呼叫之声，邻居们已然听见，出来察看，见方庄主宅中后院浓烟涌起，立刻集起小伙召集救火会。唯独有乡镇中这种善举的事，真有那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义举。这救火会立刻掌着灯笼火把，抬着轧水机扑奔方云程的住宅。这时，后面的火大部扑灭，不至于延烧起来，铁扇庄这队救火会，鸣锣聚众之声，方云程咳了声道：“这是哪里说起？”方云程向杨振远喝道：“快去把这救火会挡回去吧！半夜三更扰得铁扇庄不安，太对不起乡邻了。”杨振远答应着起奔前面。大门还在紧关着，杨振远虽然是流落在江湖上，究竟他还是公子哥儿，对于各乡镇的风俗，尤其是不清楚。他想：“火已经灭了，这种救火会全是粗人，我们若是把门开了，势必要一拥而入，岂不给师父多添了麻烦？我还是不开门好。”心中这样想着，已来在过道中，这救火会来得很快，立刻有人拍门招呼道：“方庄主快开门！我们本庄的救火会到了。”杨振远遂隔着门答道：“众位多辛苦了，内宅失慎，幸而托乡邻的福，并没着起来，现在已经自行扑灭，不要救了。半夜叫大家辛苦，请回吧！明天定要登门拜谢。”外面一听杨振远这样答话，立刻十分不满起来，因为庄主方云程是本庄的领袖，这救火会多半由他一手成立起来的，大家辛辛苦苦而来，连门全不肯开，这未免太不给大家面子了。救火会首事名叫崔文茂，他就问道：“里面是哪位？怎么连门全不肯开？难道本庄的会办本庄的事还有什么说的？请方庄主答话。”杨振远一听外面这人已经带着不满意的口吻，自己也有些负气，心说：“我说话并没有包涵，火已经灭了，还非叫开门不可，是何居心？”他心说着，已退出过道，一垫步拧腰蹿到房上，来到房上探身向下招呼道：“是哪位要见庄主？他老人家现在正指挥家人收拾烧毁了的一切，没工夫出来。既是本庄的人，谅不至不能原谅庄主不能尽礼，众位还是赶紧请回去吧！”首事崔文茂借着灯笼火把的光亮，抬头向上看了看，招呼道：“说话的，你是庄主什么人？”杨振远答道：“我姓杨名振远，是方庄主的门徒。”首事崔文茂道：“没怪呢！原来是方庄主顶门户的徒弟，不过咱救火会有一点规则，是方庄主亲自立的，劳你驾把方庄主请出来，我们领教他一声，要是改了章程，我们好告诉大家，就这糊里糊涂地叫我们回去，我们还没办过这寒碜事，跟你说你也不懂。方庄主不出来，就是我想回去，众武善们也嫌面子太难堪。”这首事说这话，一般少年庄丁齐声喊道：“对，是这么办，总得向他问一声，这是谁定出的规矩？救火会到了，连个人全不肯出来，还懂得什么？”一时嚷成一片，声音很大。杨振远在不知如何应付之下，刚要转身下房去找师父，身后微风袭来，见师父已到身旁，方云程低声呵斥道：“你好糊涂！叫你一人给我乡邻父老全得罪了。还不下去！”杨振远方要答话，见师父已经翻下房去，转进过道中，亲自去开门。杨振远连挨了这顿申斥，还想设法辩别，后来想着家中出了这种事，师父懊怨中，向自己说几句无情无理的话，做弟子只有担待，遂也翻下房来。

　　方云程已经把门开了，走下台阶，杨振远不敢跟出去，站在过道中，只听师父已和救火会的首事人答了话，听师父说道：“崔二弟，今夜这么失礼之处，你可要多多担待。我方云程在铁扇庄无论在哪一时对于乡邻父老兄弟，不敢有一点失礼之处，我也不叫大家做无情无理的事。今夜大家这么见义勇为，赶到这里，可恨我这个小徒他太不懂规矩，居然不肯开门，太叫大家笑话了。我方云程是铁扇庄当家的人，从我这反倒做出这种无情无理的事来，我还怎么办别人？我这里向大家谢罪了，快快里请！扰我一杯清茶，也算是略表感谢之意。”说着话，侧身往里就让，首事崔文茂立刻说道：“方庄主，你的话既然向大家交代明白了，我们一片云雾满消。庄主你素日的行为，没有不敬服的，我们请你老出来，也就是要这点官面子。倘若庄主不开门，咱们回去叫邻村知道了，定会笑话我们铁扇庄没有管事的人了。好吧！既然火已扑灭了，这是万幸的事，我们回去了。咱们明天再见吧！”方云程不住向大家拱手作揖道：“明天我定要亲到会中去道谢。”首事人道：“方庄主，咱们没有那些说的，您请回吧！”救火会立刻打起锣来，带着一般武善们回转救火会。

　　方云程望望这般救火会，心中十分难过，自从在铁扇庄落了户，一心要在铁扇庄落个完整的名望，所以对庄中的一切义举，全是慷慨自任，扶人之危，救人之急，乡邻父老没有不敬重爱戴的，如今竟轻轻易易地把乡邻们得罪了，真叫人痛恨！方云程怒冲冲往里走时，后面火已熄灭。家人方升等全提着灯笼赶出来，才走进过道，方庄主已经走进来，杨振远跟随侍候着。在灯光下见师父面色铁青，杨振远不敢再招呼，哪知方云程却冷笑一声道：“振远，你可把我害苦了，这铁扇庄我还怎么见乡邻父老？好徒弟，这是你报答师父了。”说着，更不等杨振远答话，往里走去，把个杨振远木在那。万分难过之下，自己想：“自从师父恩收在门下以来，真是待若家人骨肉，自己也感念师门恩厚，在宅中事事谨慎小心，从没招出师父及师妹一些不满来。今夜内宅起火，我不顾命地把师妹由猛火中救出来，只为了没给救火会开门的一点事，师父就立刻不念一切，竟自恶语相加。看起来寄人篱下终非久计，堂堂男子汉，我还是自己立志才是。”杨振远也是一阵痛心下，不欲再忍受下去。老家人方升竟自走过来，向杨振远道：“杨少爷，你还不进去？庄主今夜是遇上了这种逆事，所以发闷气，我看你还是不要理会才是。平时庄主对杨少爷没有这种情形，你是他的徒弟，应该担待才是。”杨振远叹息了一声道：“既在矮檐，怎敢不低头？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忘恩负义？不过他老人家这种情形也太叫我难堪了。”方升道：“杨少爷不必尽自往那上想，师徒平日又没有隔膜，今夜这把火，若是着起来，岂不把这片家业完全毁掉，又怎怪庄主恼怒呢？”杨振远听到方升这一阵劝解，自己也回想师父素日恩待的情形，也觉得若是因为师父责备了几句，立时怀着师徒分离之念，未免显得自己忘恩负义，何况慧贞师妹对待自己丝毫没有轻视之心，她那种天真诚朴的举动，更叫自己怎能毅然远走？遂点头向方升说道：“我总是年轻不会办事，才惹得庄主生气，我焉敢怨恨他老人家？我不过一时有点想不开而已！”方升道：“杨少爷这才算明白呢！走！到后面看看去吧！”

　　杨振远同着方升一同来到客厅院内，这里一般家人把客厅书房的灯点着了，方庄主余怒未消地走进厅房，还在咆哮着。他那侧室胡氏，也从后面出来，才走出角门，却招呼道：“方升！方升！把大姑娘放在哪儿了？这半天怎么样？病才好，竟遇到这种事，真要有个好歹的，那可怎么好？”她一边说着，已走进了客厅，见丈夫方云程还在闹着，遂走近丈夫身边说道：“你何必尽自着急？贼偷火烧，一时的晦气。现在能够这么保全了家产，没受多大损失，这还不是神佛的保佑么？你歇息歇息吧！”方云程把桌子一拍，叭的一声，桌上的茶碗全跳了起来，瞪眼向胡氏呵斥道：“你们全躲开我眼皮下。”胡氏哟了一声道：“你何必怎么着急？我若没有事，何必到你面前面讨这个厌。这么大年岁的人了，一点压不住火性，你还是忍耐些，你是一家之主，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么事全可不放在心上。”方云程站起来，来回地走着，胡氏说的话他好似没听见。胡氏一眼望到杨振远站在靠窗户那边，红涨着脸，不敢发声，胡氏因为讨了方云程这一个没趣，却自言自语地说着道：“我别在这里尽惹你讨厌，慧贞姑娘还在厢房中，我把她先送到后边去吧！”胡氏说着话，已走向屋门口。方云程忽然一抬头，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慧贞她在哪里？”胡氏回身说道：“你也真是气糊涂了，姑娘不是被振远救出内宅了么？这时尚在振远的屋中。”方云程扭头来看着杨振远竟自一声冷笑道：“很好！你真是有心人，难得难得。”这两句话说得杨振远有些莫名其妙，胡氏却在这时走出厅房。杨振远安心是给师父赔小心来的，见师父这种情形，简直插不进话去，自己也要转身先退出来，容师父把怒气消了，再到他面前请罪。谁知才一转身，方云程竟自呵斥道：“振远，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杨振远只好停身站住。可是方云程倒背着手来回走着，并不发话，杨振远真不知师父是安的什么心意，沉了好一会儿，方云程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杨振远说道：“振远！我知道你是一个极有出息的少年，很有向上之心，也肯用心锻炼武功。不过你年岁尚轻，就怕是脚跟立不稳，那可就毁了你啦。少年总要意志坚定，无论在艰难中在安乐中，都一样才好，不要事过境迁，立刻把当初的心愿全忘掉，只图眼前，不顾将来，未免可惜！我这个做师父的，对于你我不敢说有恩，我总觉得对得起你，你只要能够不忘师父这点心意，为我方云程保全家门……”

　　说到这，竟自顿住，嗳了一声道：“振远，我没把你当作外人看待，由我本身以至家中人，没有一个对你有丝毫轻视，你也很能尽徒弟之礼。不过往后你要留些意，你知道我这做师父的从来没有那种俗人的见解。不过你本身对于你师妹总要检点一些，你应该明白人心不古，我们一个练武功的又是接近江湖道的人，如稍有半点污名，就不能在江湖上立足了。”方云程说到这，杨振远这才全听明白，不由面色铁青，自己把师妹放在书房，赶着到前面应付外面的人，简直把师妹忘了，现在师父分明是有怀疑之心，我难道竟是那么下流子弟么？杨振远此时真是痛不欲生，含着眼泪忙向师父方云程面前一跪说道：“师父！我蒙师父在冰天雪地中收录我，衣食教养，再造之恩，我丝毫没报。对于慧贞师妹，我把她看作同胞一般。弟子也曾读过书，尚知人伦之礼，对于师父这样待我的情形，我若有丝毫欺心之念，天地难容，定遭惨报，师父你要信得及弟子才是。”说到这，杨振远竟自泪流满面，方云程却也嗳地叹息一声道：“振远你不要痛心，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有丝毫不规则的行为，不过你年岁轻经验少，往后做事，总要有个分寸才好，你也歇息去吧！”杨振远给师父叩了个头，站起来，一语不发走出厅房，奔自己所住的书房中。一进门，见胡氏正在床前坐着，慧贞师妹已经坐了起来，双眉紧锁，泪流满面。

　　这时，方慧贞向胡氏说道：“娘！你放心，我是方云程的女儿，我们父女没有别的，就是无论什么时候见得起人，见得起鬼，女儿总然年岁轻，但是还知道保持女儿的身份。娘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给我讲出个道理来。”杨振远一听这母女是在口角着，自己也不敢问。这时，胡氏笑着说道：“姑娘你好好地到后面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可是我总算是有辈分在那儿，我能够对你说出什么来？我不过是一片诚心，总愿意咱们家中不要多生是非。姑娘你不必多心，我虽是个做庶母的，好歹也是方家的人呢！”杨振远听到胡氏这种不三不四的话，自己不便向师妹问候，退到一旁，待她们把慧贞姑娘挽扶进了后院。

　　杨振远此时愤慨万分，“旁的事自己全能忍耐过去，真要是对于师妹身上露出闲言闲语来，我杨振远也落个屈死鬼。”自己在忧愤难堪之下，赌气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方才在门口师父对自己的情形，为身入师门以来所未有，自己感师恩深厚，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竟蒙师父慨然收录，传授武功，个人虽是年轻，既然念到自己遭遇不幸，更怀着极大的志向，要好好地在外面创起一番事业来，扬眉吐气回转故乡，个人的命运真是也苦到了家。如今平地起风波，竟自遇到这种意外的事，在大门前师父对自己冷酷无情，看那神色对自己已起厌恶之心，这里哪好再长久待下去？自己要看看情形，别等到师父真个不肯容留，那时有何意味？”杨振远此时翻来覆去地越想越难过，不觉落下泪来。

　　忽然老家人方升从外面进来，走到床前招呼了声：“杨少爷！”杨振远赶忙坐起，把眼泪拭了拭，向方升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歇着了么？”方升咳了一声道：“杨少爷，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想不到竟出了这场事。现在庄主十分的愤怒，杨少爷你们师徒平日的情形，情同父子，老庄主不论怎样不对，你要担待才是，任凭他现在说话怎样不顺听，好在你是做徒弟的，也不必辩别。他正在心烦的时候，爷儿两个弄出别的情形来，岂不把以往的恩情全埋没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就是老庄主一时看到杨少爷做事不对的情形，杨少爷只管忍耐，过了这时，你们爷儿两个还是照样地亲热。何况老庄主平时待人的情形，杨少爷尽知，他是很热心的。”杨振远道：“方升，你不用嘱咐我，我是一个做徒弟的，对师父哪能存什么怨恨之心？何况我的出身来路，你又尽知，任凭师父待我怎样不好，我也不能忘恩负义。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也先不到师父面前去了，晚半天再去看他老人家。”方升道：“庄主少时或者要招呼杨少爷，你可千万听我的话，任凭他说什么，杨少爷你可不必和他过于辩别。”杨振远因为方升对自己这么关心，平时他对待自己十分亲切，绝没有轻视之意，连连地答应道：“我一定听你的话。”方升这才迟迟疑疑地退了出去。杨振远细琢磨方升所说的话，越发地道出自己落了嫌疑，庄主对自己十分不满意了：跟着听到客屋中师父不住地呵斥着，那方升却带着哀求的口吻。杨振远挺身坐起，刚要到屋口仔细去听一听，猛听得师父对方升呵斥道：“不用你多管，快去叫他来！”杨振远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自己。果然方升垂头丧气从客屋走出来，直奔自己屋里，杨振远把风门推开，方升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拉住了杨振远的手招呼道：“杨少爷，庄主现在招呼你，方才我瞩咐你的话，你可要记住了，任凭他老人家说什么，不要辩别才好。”杨振远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答道：“方升，你放心吧！既在矮墙下，怎敢不低头？我还敢不忍耐么？”

　　说话间，立刻走出屋来，直奔客厅，口中招呼了声：“师父。”拉开风门进了屋中。只见师父坐在里边的八仙桌子旁，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杨振远来到近前，仍然是赔着笑脸说道：“师父！老人家还没有歇息么？”方云程只微微点了点头，向杨振远道：“振远你坐下，我有两句话跟你说。”杨振远退到靠窗前坐在凳子上，方云程却沉吟不语，杨振远反倒问道：“师父，你老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方云程道：“我有几句话说出来，如有不当之处，你要原谅我。我们师徒二人的遇合非比平常，我认定了你是一个有志向的少年，所以我把你看得很重，你来到我家中，我掏心吐胆总要把你巴结得武功成就，稍有所得，也不枉你在我门下做了一番弟子。这二年你很知道用功，我也愿意把我这身本领全传授给你。你个人是个遭逢不幸的人，我想你一定是要坚定志向，名成业就之后，再回故乡。所以我要怜念，漂泊异乡，无依无靠，我把你这个徒弟当作了儿子看待。你师妹和你年岁不差上下，你是知道我是一个闯荡江湖的铁汉，我们这种人，要名不要命，死不足惜，总要把这点威名保全。自从我把你收到家中，内外不避，就因为你品格端正，绝没有丝毫邪僻的行为，这是我所放心的地方。振远，这次你办了两件错事，你要好好记住了，往后你要多多地注意。对于我这铁扇庄救火会，无故得罪了他们，我身为本庄的庄主，原谅我的认为你年轻没有经验，不原谅我的就要疑心我是授意你故意地得罪他们，这一来，我在本庄中这些年来所下的心血，完全算是白费。第二件是你师妹，你更不应该一些不避嫌疑，在事急之时你把她从后面救出来，这是你一片心血。可是你也应该为自己留些退步，无论如何你不该把她放到你屋中，这种情形，倘若叫外人知道，我方云程脸面上太以难堪。我知道你是一个规矩少年，所以我才肯这么当面责备你，你也知道我待你有恩，但是因为你的不检点，把师父的一辈子英名断送了，你难道不觉得对不起我么？往后你对于慧贞身上要谨慎一些。咱们爷儿两个不用多说，你自己坐定了也想一下，师父这个话对是不对？并不是师父挑剔你，正是爱你才愿你往后要检点着自己行为才好，你也累了一夜，歇息去吧！”说完了这话，方云程又叹息一声。杨振远忙站起来，走到师父面前往地上一跪，悲声说道：“师父，你所责备的我绝不敢辩别，事情是弟子做错了。不过弟子是一个流落异乡、形同乞丐的人，竟蒙师父大恩收留教养，人有人心，当知道感恩。至于我对于师妹身上，我若有半点邪念，弟子就应该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人情天理，全不能容我，师父总能相信弟子吧！”方云程把眼闭上说道：“振远，你不用立誓明心，我要真疑心你心术不正，我就不当面对你讲了。我现在心乱如麻，你先到你屋中去歇息，咱们爷儿两个晚些时再谈。”杨振远痛心之下，眼泪正像断线珍珠一样，看到师父这种情形，简直不叫自己再说话了，只有叩头起来，转身走出客厅，出了屋门口还听到师父的叹息声。他这叹息的声音，杨振远听到耳中，真如刀扎在心上一样。

　　自己忽忽走回屋中，一头倒在床上，万感交并，有冤无处诉去，还不敢放声大哭，只好低声哭了一阵。老家人方升却轻着脚步，走进了屋来，把风门掩闭，凑到杨振远身旁，招呼道：“杨少爷！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么？任凭庄主说什么，你只给他个耳朵，他在气头子上你受点委屈，过了这时就好了。他说的话我全听见，你不必难过，过个一两天他怒气息了，自然知道不该对你这样了。”杨振远把泪痕拭干，向方升摆了摆手道：“方升，你不敢劝我，我有什么难过？我是想起我自己家中事，我不会怨恨师父，他老人家待我恩深义重，只有我自己不好，行为不谨慎，年岁轻，没有经验，惹火烧身，自寻苦恼，我能埋怨谁？”方升点头说道：“杨少爷你是很明白，现在庄主对你不满意的情形，不过一时的着急，过两天也就好了。杨少爷你对于师父门中什么事，全是尽心尽力，跟我这个固执的脾气是一样，我是最不会讨人喜欢的，不过庄主还知道我方升是个好人，这就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杨少爷你好好地忍耐着，学成了一身本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一样照样地能够成名立业。这时，不能忍耐岂不落个半途而废？庄主也白下了辛苦，你也枉担虚名，杨少爷你事后只对这个人身上多多留意。”说到这里，方升却把右手的小指伸出来。杨振远知道他所说的是胡氏，忙向他摆手道：“方升你可不要胡猜疑，师父、师母全是一样，待我有恩。我这无投无奔的人，蒙师父、师母的收留，我就感恩不尽，我焉敢再稍存怨恨之心？并且师父、师母对我也没有不好，我只有恨自己命苦，我并非是无家无业的人，家中遇了那种逆事，把我杨振远挤得流落天涯，寄人篱下，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师父、师母以及师妹全把我当作骨肉家人看待，我还有什么可讲的？只有自恨，只有惭愧，我慢慢谨慎着去孝敬师父，谅他老人家不会再记恨我。”方升点点头道：“杨少爷，你歇息着吧！整忙了一夜，也太辛苦了。”方升说着，转身向外走，走到门首忽然把脚步停住，迟迟疑疑欲言又止。杨振远此时已经坐起来，见方升这种情形，遂问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方升却慢慢地转身回来，走到杨振远面前，两眼注定了杨振远的面上说道：“杨少爷，我说出这个话来你不要着恼，我方升可是一番好意，杨少爷你不要误会，往后再练功夫时不要再由着慧贞姑娘的性子。她是姑娘人家的脾气，母亲又早死去，庄主又对她十分宠爱，养成了说什么定要什么，不准人家驳回。杨少爷，你虽是本门弟子，我明白你总是存着一份客气之意，不肯过分地驳她的面子。可是年岁全这么大，只顾她任性，若是把少爷你连累得落出什么话来，岂不太冤么？”杨振远一听方升这种话，暗自惊心，转念师父的话及那痛心的情形，心里已明白，“莫怪师父怒得暴躁异常，显见得是看出我在师妹面前有失礼之处。方升是一个极老实的人，他知道我落了这种话太冤，所以关照我要谨慎。”杨振远一阵伤心，又流下泪来，凄然向方升道：“老哥哥，我难道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落在他们眼内？老哥哥，人得天地良心，我像叫花子一般，师父竟自怜念我遭逢不幸，不顾一切把我收留在家中，解衣推食，这样对待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并且十分看得起我，叫师妹和我一处操练功夫。这样恩待我杨振远，我对师妹若有丝毫不正之念，天地难容，我自己拍拍良心想下得去么？老哥哥你不要瞒着，有人讲说我什么？你告诉我，我年轻，一切事不懂，素日只有本着良心做事。但是心在肚子里，不拿出来给人看，心的好坏谁又能知道？此后我行为上检点一下，免得叫我师父伤心，他们倒是说些什么了？”方升道：“杨少爷，不必多疑，没有人说什么，我不过这么嘱咐你。”杨振远一伸手把方升抓住，怨声说道：“老哥哥，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只有一头碰死，我不再活着了。”方升被逼得无法，遂说道：“杨少爷你也看得明明白白，那位奶奶的情形，不必问她说些什么了，从这种地方就看出来，终于不是亲娘，对于我们慧贞姑娘毫不关心，有了错处不肯担待，所以我说对于她身上多多地小心，所谓小人难防。杨少爷你不必把这些事放不下，我好歹有了几岁年纪，看得出事情利害来，这种事其实全是问心无愧。可是说话的人口角无德，只要她良心一歪，就能把你害个万劫不复。何况我们慧贞姑娘尚在待字闺门，尤其是担不起一些闲言闲语。杨少爷你若是不好好地忍耐着，口头上流露出来方升多言多语来，那可就太对不起我了。”杨振远叹息了一声道：“老哥，你这番关照，我杨振远至死不忘，我存在心里就是了。”方升赶紧退出去。

　　这一来杨振远真是痛心欲死：“自己真若是落了什么闲言闲语，我只怕自身落个忘恩负义之名，更辱没了师父清白门户，我又怎对得起师妹？”杨振远心似刀扎，自己本该立刻离开此地：“可是茫茫四海，何处是我立足之地？我若是还在这里待下去，那胡氏的情形十分于我不利，倘若给我再编排出什么来，我落个天良丧尽，还关系着师妹，她是个待字闺门少女，有一点风言风语她岂能再活下去？师父好好的一家人，全要被我一人毁个家败人亡，我这岂不是恩将仇报？我虽则是问心无愧，不过心藏在脏腑中，谁看得见？总是因为我年轻，事情不知道检点，自己落到这么大的嫌疑，弄得百口莫赎，我还是早早地离开铁扇庄为是。”杨振远到这时真是满怀悲愤，无处发泄，只有暗自落泪，遭遇之惨，实在是逼得走投无路，安心想离开师门，任凭海角天涯，流落何处，不再管他了。

　　这个老家人方升，他是极热肠极忠实的一个仆人，对于杨振远的少年老成，尤其是敬爱十分。现在见杨振远遭到这种猜妒，自己十分关心，并且替杨振远不平，遂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又溜进了书房，见杨振远躺在床上，他凑到近前低声招呼道：“杨少爷，你还是起来，照着平时一样才好。”杨振远一翻身坐起来，方升见杨振远满脸泪痕，咳了一声道：“杨少爷，你不要尽自这么难过，把事情看开些，没有什么。这家中的情形，你还看不明白么？庄主对待你绝没有一点别的心，只为有这个主儿。”方升说着话，把小指一伸，暗中指的是胡氏，跟着说道：“这宅中有谁合她的意？一切是非全是从她身上起。庄主虽然有时发些脾气，但是我们应该念到他已往的好处，不必介意。你一个离乡背井的人，若是这么尽自郁闷难过，倘若生起病来，那岂不更苦了，旁的闲言闲语，尤其不必放在心上。庄主面前，你还是照样地在他身旁尽些心，三两天也就可以把这点小误会消释了。杨少爷你还是听我的话！”杨振远不由得又流下泪来，向方升说道：“老哥哥，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十二分地照顾，我感激不尽。不过，老哥哥你要知道，我犯了别的过错，师父怎样责罚，我也要好好地领教他老人家的教训。这次的事，实在是叫我无法担当。我师妹是个待字闺门的少女，我和她不过是师兄妹，如今，竟自生出这些误会，叫我置身无地，我还怎样做人？一个流落街头做了乞丐的少年，蒙庄主不嫌微贱，收了我做徒弟，我在衣食饱暖之下，忘了过去的情形，竟会生出恶念了，我还算人么？我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我也太没有血性了。我真若是那么没良心卑鄙下流的少年，也还罢了。我是遭家难，赌气离家门，想要在异乡成立一些事业，重返故乡，整理我自己的家门。如今我做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遭人唾骂，遭人轻视，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自己，叫我还怎样活下去？我已决意先离开这里，万一老天爷见怜，将来或者能够洗刷了我的清白，我是死是活，不要再连累他老人家。我因为老哥哥你待我一片心血，我所以把真情实话告诉你，明天黎明时我要赶紧离开铁扇庄，老哥哥你待我的好处，我今生若是报不了，来生来世也要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