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土窖潜踪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城头上面，有人怪叫着：“这是哪里来的，弄了我一脸血？”跟着这两队官兵哗乱起来，齐喊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这还有一只，那边又掉下来了，哪里来的这么多死乌鸦？”在一阵哗乱下，两队官兵全在一处七言八语，更有一名官兵道：“这准是被猫头鹰咬死的，要不然就是发现怪鸟了。”

　　石鹏在上面惊呼哗乱中，从垛口空探着脸往里看时，只见有两个官兵，提着两只很大的乌鸦，在火把光下察看着乌鸦的伤处。石鹏向柳剑云低声招呼：“师弟，快。”这个“快”字出口，已然翻上城头，柳剑云也跟踪而上，就在这时，那伙官兵竟往西转过去，竟嚷着：“还有。”这师兄弟二人此时可横越过城头，就这样也够险的了，两人往下一翻，赶紧地手掳住垛口边，因为靠着北边城墙东面，又过来一队，两人身形绷在那不敢动，前面这两队官兵一捣乱，才过来的这一队，不知出了什么事，全是紧跑着赶过去。不过石鹏、柳剑云悬身垛口边，此时才辨别出离着里面的马道还有七八尺远，这时那马道那里，却有人用一个小石头子向这边打来，正打到石鹏的身边，跟着有人轻轻地击掌。石鹏和柳剑云因为城墙太高，这种地方不敢往下跳，更辨别出马道那边似乎有自己人在接应，两人一把一把地在垛口边爬着，好在离着马道不甚远，相隔还有二三尺，石鹏把身躯向西一甩，已落在马道上，柳剑云也是跟着从垛口上翻下来。此时马道边见有人在用极低微的声音招呼道：“掌柜，伏下身去，先往马道下砖垛子边上贴一下，官兵多，留神。”这人身形一滚，已经翻了下去。

　　石鹏听出口音，大约是金凤、玉凤，嗓音是女子的声音，此时也看到靠城里北关一带，到处里有灯火有官兵盘查梭巡。石鹏、柳剑云全轻轻一飘身，顺着马道边翻下去，紧贴在砖垛子边，伏身不动，这里十分黑暗。此时从身旁凑过一人来，石鹏已经看到这人的帽子旁边露着白鹅翎子，也忙着低声问：“你是谁？”此人此时已经身形欺近，扑哧一笑道：“掌柜，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不要说话，等这队过去，我们赶紧离开。”石鹏、柳剑云此时全辨别出是铁玉凤，眼前这队官兵已然走过去，可是后面还有一队，相隔数丈远，这铁玉凤说声：“走。”她从砖垛子旁已然纵起，一直翻过城边这条官道。

　　可是北关内这条街道走不得，并且连这附近的民房上也有人。石鹏、柳剑云跟着铁玉凤的踪迹，纵跃如飞，一直地连穿过好几条小巷。石鹏、柳剑云虽则在这里住了数年，但是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没走过，这铁玉凤好像很熟，此时各自施展开轻身术，有时候从下面走，有时候翻上民房，这一带全是住户极多的地方，官兵的守护最严厉是近街一带。石鹏、柳剑云对于铁玉凤引着路，她的身形轻快，起落无声。石鹏、柳剑云好生惭愧，从北关附近一路疾驰，一直地越过两条大街，因为迪化府城里地方很大，北关到南关就是好几里地长，到了一条横街，铁玉凤倏然把身形隐住，伏身不动，这师兄弟二人也把身矮下去，铁玉凤却低声招呼道：“掌柜，偏着北边就是北极阁，我们可不要冒昧地往里闯，墙头上略停一停。”说话间，她已经腾身跃起，往前又翻过两处民房，果然现出一座庙来，这里正是北极阁的后面，地方十分隐秘，因为在那时官府的衙门和庙宇多半全是坐南向北，俗语说的“衙门朝南开”。大致的全是随这个形势建筑，很少的有例外。来到北极阁的北后墙，铁玉凤到了这里，是先问路，然后才往前开路。她往前打出小土块去，声音也不大，沿有动静，这才往前纵身，从北极阁的后墙翻进来。这后面没有多少房屋，靠庙墙里不远，就是这座阁楼，黑沉沉看不到灯火，并且靠这阁后面也是破破乱乱的，地上还有些积雪，也没有人打扫，可见这里大致没有人走动。

　　那铁玉凤头一个一抖手，一土块打向上面的格扇，格扇上沙的一响，此时，从那阁楼的左边也打过一个土块来，铁玉凤招呼石鹏、柳剑云，“只管往里进。”可是铁玉凤又招呼着：“掌柜的，脚下少留痕迹。”这种地方不留痕迹，全得用轻身术，石鹏从一片房头一纵身，蹿到阁楼的栏杆内，但是脚底下有响声了，柳剑云比师兄的功夫稍差，他这么平蹿出去，绝到不了阁楼的栏杆内，只好又绕过一段矮房，转到这座阁楼的东南角，这才腾身一纵蹿了上来，迎面的格扇门轻轻一开，已经有人迎接着，三人一同进了阁楼内。

　　在外面看着一点灯火没有，可是里面却点着一盏油灯，不过是放在了紧贴着前檐这边，上面还罩着一个桌布。这么一点灯光，又这么遮蔽着，所以外面一点看不出来，阁楼内，仗着这点灯光，却可以辨别出一切来。迎面是很大的神龛，供着北斗星君。这种阁楼是四面有窗有门，可是只开着靠南面这一边，其余的三面关得很严。只见这阁楼内，康良栋、管啸风、铁金凤全在这儿，石鹏、柳剑云向他们打招呼，自己很抱愧地向铁玉凤道：“北关那里若非侠女相助，我们几乎行迹败露，太惭愧了。”铁金凤道：“石师傅，无须乎讲这些个。防守得这么严，想进来，谈何容易？我们路走得抄近，到得早，却在天刚黑下来，他们巡城的队伍没出齐，所以我们很容易翻进城来。但是天黑之后，情形可太紧了，连康师傅、管师傅，也是我刚把他们接进来。”柳剑云道：“陈方本、奚青二位师傅还没到，侠女们沿途可听到信息么？我在杨树坡可见着咱们的人了，官兵不住地移动着，这种情形看起来，不管尽是搜索逃犯，恐怕对太和庄也有什么举动吧？”铁金凤道：“无凭无据，焉能够就以暴力对付太和庄？我们不要管他。好在老庄主留在太和庄，他自能应付。陈方本、奚青二位老师，大约是因为官兵移动的事，他们耽搁住了，好在他们二位入城用不到我们，可是我盟叔钟离叟，不知道在哪里，这里似乎没到过。这个北极阁，是个道士庙，也没有什么人了，香火衰败，前面只有几个穷老道，后面的阁楼，我们已经察看过，轻易是没有人进来的。”

　　康良栋道：“城中的情形可过分紧，官家的情形，分明一步不肯放松，我们此处实不易过分停留下去，这不是安全之地。陈方本、奚青这时还没到，钟离叟更不知在哪里存身，这可真是叫人着急的事。”石鹏、柳剑云因为入城后，沿途所看到的情形，也认为迪化府布置得这么严厉，这是不可轻视了。石鹏遂向康良栋、管啸风道：“我们趁着后半夜，应该往府衙探一下，看看那里的动静如何。”管啸风摇摇头道：“最好是我们和钟离叟得会了面，一切情形，我们也就知道了。现在迪化府发动这么大力量，我们出入全得尽得留神，我看大家在这里等候，我单独到府衙走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人多了不好，我个人去，倒易于隐蔽行藏。”铁玉凤道：“管师傅，你道路不熟，我跟了你去。”这时石鹏、柳剑云也想告奋勇，因为自己全是在迪化府住着的人，府衙是个大地方，附近一带还比较着清楚，两人也向管啸风说要跟了去，管啸风道：“二位师傅，不必忙在一时，动手还不就在眼前么？人去多了，于我们的事没有利，反而有害，还是赶紧地让我一人走一遭吧。”说着话，他把身上略事收拾，更向铁金凤、铁玉凤道：“姑娘，还是勤看着点外面，不要过分大意了，我至多一个时辰就可回来。”他说话间，就往外走，刚把格扇门一开，可是突然听得东面的格扇窗哧地响了一下，跟着楼板上叮的一声轻响，管啸风把身形撤回来，低声惊呼道：“钟离叟到了。”在他话声中，一条黑影已经落在格扇内，果然正是这位风尘异人钟离大悲。

　　此时他这身的打扮，真像是一个乡下种田的人，一身蓝布棉裤袄，棉花很厚，穿在身上，显着身躯那么臃肿，一个毡帽头，已经破了好几个洞，不知他在哪里找来的。可是纵然他全能掩饰，就是他这两只眼，神光射人，只要是个久走江湖的行家，和他一碰眼光就看出来。可是众人方要往前迎，这钟离叟，往四周看了一下，立刻用手向上一指，和神龛后，口中说了声：“赶紧隐身，有人来。”他说话间，已把那靠窗前桌子下的油灯抓起，用身形把东西两面的光挡住。这一来，弄得众人大惊失色，分明他已经发现有人要在这里搜寻，仗着这般人全能够临机应变，并且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刻，阁楼中的形势全清楚了，那铁玉凤对于石鹏、柳剑云，倒是十分照顾，向两人说了声：“你两人到神龛后面去。”这两人赶紧地转到迎面大神龛后，一纵身蹿上去，神龛后的地方颇大。此时康良栋、管啸风、铁金凤、铁玉凤已经全腾身纵起，翻上横梁，可是这种地方很险，倘若外面的人，跟着就到，横梁上面的灰尘下落，非败露不可。这时钟离叟把油灯吹灭，阁楼内一点声息没有，靠着西边的格扇窗微有些光亮闪了一下，跟着仍然关闭。石鹏知道这个钟离叟已然离开，师兄弟二人屏神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工夫不大，只听得外面阁楼前的廊子内咯吱一声，已经有人落到了上面了，可是在低声发话，一人说道：“这个地方，不像有人迹，这个庙里，穷老道也轻易不到这后面来，你看地上的积雪，并没有足迹。可是方才发现那条黑影，分明是越过北边的街道，只有这里有重大的嫌疑，是匪徒们匿迹之所，进去看看。”跟着两扇格扇门砰砰地响了一下，被人猛地向里推过来，立刻有人已把火折子抖开。这两人全穿着一身羊皮短衣，年纪全在三旬以上，四旬以下，很透着精神。石鹏、柳剑云可是一个不认识，两人也把身形往里退，不敢探头张望了。这个人举着火折子，把阁楼里四下看了一下，跟着火折子拢起，这人说道：“也许是我们眼岔，就凭城里防备这么严，有几个脑袋，还敢进来扰乱，我还怕他们不肯来，来一个收拾一个，想走可不容易。咱们还是赶奔东关一带问一下子，问问守城的官兵，可有什么发现。”这两人竟退出阁楼，阁楼外栏杆咯吱咯吱一阵响，大约是这两人已经走了。众人还是伏身不敢动，门口那里黑影一闪，只听钟离叟在招呼道：“你们全下来吧，这两个家伙实在厉害。我一时疏忽，险些落在他们眼内。”此时康良栋、管啸风、铁金凤、铁玉凤全从横梁上面飘身而下，石鹏、柳剑云也从神龛后转出来，纵身蹿下神案。钟离大悲说道：“今夜的事好险，这两个家伙幸亏是只有火折子，没有孔明灯，倘若带着孔明灯进来，事情就难说了，也许立时就得动手。你们所来的人，齐了没有？”康良栋道：“陈本方、奚青尚还没到。”钟离叟道：“不能等他们，这里究竟十分危险。此次他们突然搜查到这里，就仗着在一个匆遽间，这般家伙，就失败在一个‘狂’字上，我们很有些可疑的迹象，他却一些没有看到。那盏瓦油灯我把它放在阁楼角上，他们只要找到这个油灯，立时发觉这里有人，这种寒冷的天，灯里面的油会不凝结，看到眼中立刻明白，并且你们翻上横梁，落下的灰尘，和地板上的脚印。这两个东西全不是府衙的，以前并没有见过，这又是那草上飞严秀所勾来的江湖同道了。我已找到一个很好的存身之处，咱们赶紧离开此处。奚老四到此，他自会发觉我们全到了，什么事瞒不过他去，并且我随时来察看接应他们会合。脚底下小心些，随我走。”钟离大悲头一个出了阁楼，他先往东边墙头一带察看了一下，然后翻回来，纵上北极阁的西墙，也把外面先探查一下，更试着用投石问路之法，见附近一带没有动静，这才引领着这六个人，翻出北极阁的庙墙，完全从民房上走。这一带完全是住户人家，没有商家铺户，小巷多，街道少，越往西走，房屋也不大整齐了，这是一个中下级人家住的地方。一路上蹿房越脊，出来没有多远，大约是奔西城还不到一半路，眼前有一段横街。这条街道很窄，冷冷清清，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各处民房院落内，全是黑沉沉，看不到灯光，听不到人声，只听到几条正式街道上，枪刀碰地，和呼喊着号令。钟离大悲越过一带较小的民房，一条南北的横街，偏着北边一点，有一处略微整齐的房屋，钟离大悲直扑这个院内，这一般人也跟踪而入。

　　翻到墙这边，这才看出是一段空宅子，并且有几处房屋全已经残破，门窗也东倒西歪，并且后面一道院落，完全是断瓦颓垣，看情形似乎被火烧过，一处处全长了荒草，虽在严冬，可是院中的草，没有人除过，各处未溶化的雪，也在那么铺着地面。这钟离叟招呼大家，捡那有草的地方走，一直往后面转去，靠着紧后面，还种着许多树木，可是后面情形非常荒凉，很大的一个长方院落，里面也是荒草多深，不过后面的墙尚还完整，穿着树荫下过来，靠着西墙下却像一个土丘，不过很长，钟离叟低声招呼：“你们随我来，看看这个好地方。”此时钟离叟从身边取出一个竹管子，把火折子拔出来，竟把火折子晃着，石鹏、柳剑云这才看出，这里敢情是一个土窖，土窖的穴口就在偏着北边，钟离叟头一个顺着里面一磴磴的土台阶走下去，有火光照着，这六个人跟随者，全走进这土窖中，往下去足有七八丈深，在火折子光中，看到好大的地方，足有四丈多长，两丈多宽。钟离叟更把一个油灯点起，火折子拢起，插到竹管内，仍然纳入囊中，长吁了一口气，向铁金凤、铁玉凤微笑着说道：“姑娘们，不虚此行吧，盟叔找了这么个好所在，你们想不到吧？”

　　铁金凤哼了一声道：“我们还没落在敌人手内，先到了黄泉下，好什么。”钟离叟冷笑着道：“姑娘，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死中求活，也尝尝地下的滋味好么？”铁玉凤道：“姐姐，你怎么叫盟叔生气？这种地方实在难得。”管啸风此时把里面全打量了一下，向钟离叟道：“老师，城里防守这么严，你能找到这么个好所在，真不容易。”

　　钟离叟道：“现在要和福钦差、草上飞严秀各显身手，硬碰硬，我们固然碰不过他，但是俟虚捣隙，我倒要和他们争最后一筹。这里是一个拥有许多良田的财主，家业虽大，人口却少，一家只有老少四人。却不料遭了一把大火，并且火一着起来，这一家人一个没逃出来，全烧死在屋内。他的田地，大约只有他的本族本家分去，这里烧死了四个人，变成了土宅，并且没有正式的主人了，失火后也没有人修理，人也全走了，空闲下来，始终没有人敢进来居住。这半边是贫民区，所住的没有很多富厚人家，官兵查得可很严，每天总要来几次，他们对于这般贫民十分注意，可是这群官兵的草包，就是白天也没有敢把门拆下来进来看看的。迪化府的一般能手，却反自卖聪明，认为城守营衙门里，一般官人们注意的地方，勤到的地方，他们反倒不注意了。我已经跟缀了他们一夜，他们对于东关一带，暗中布置了不少人，这里就没见他们到过，所以我选定了此处掩蔽形踪，好在我们也没有多久的耽搁。”

　　石鹏、柳剑云因为和钟离叟见面之后，没有机会多说话，此时自己忙向前说道：“老前辈，在迪化府我们弟兄不度德，不量力地救萧云程、卞松涛爷两个，从店中脱身，几乎为官兵所困，大约就是老前辈你暗中相助，叫我们安然到了皮货局子，以及我赴大青山求救，风雪中所见的人，大约全是老前辈了。”钟离叟微微一笑道：“这些小事，不足挂齿，你们弟兄全有这种侠肝义胆，老夫十分敬服。”此时管啸风更低声向钟离叟说了几句，钟离叟看了看石鹏、柳剑云道：“很好，有这种好朋友们相助，我们谅还不至于失败在福钦差、严秀之手。”跟着向大家说道：“现在天色可就快亮了，在白天我们只得在这里屈尊一日，这种时候无法下手，时间太仓促了，反容易误事。可是陈方本、奚青到这时还不到，这两个人恐怕在道路间出了事，奚老四是个好帮手，我很盼望他早早来。”这一般人也对于陈方本、奚青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