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风雪中人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往新疆去的这段沙漠地带,在那时交通不便,行旅视为畏途,就是官家的驿路上,所有为官家走公事的驿卒,只要在这条路上走公事,也全认为有极大的苦恼。四季中以酷热的天气和严冬,虽说是不断绝行旅,这条路上也见不到很多的人。尤其是严寒的时候,赶上风雪的天气,百八十里见不到人迹。这时正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雪是下一阵、住一阵,气候非常冷。靠天山以南星星峡这条驿路上,正有两匹快马奔驰在风雪中,一个年在四旬左右,生得剑眉虎目,猿背蜂腰,一个年纪很轻,也就在二十岁左右,也是那么剽悍矫健。这两人全穿着很厚的皮披风,紧裹着身躯,头上带着皮帽子,一个脸紧裹在皮帽子里面,只露着两眼和鼻尖,口中热气吁出来,随着冷风一阵阵好像喷出雾气一样。这两人纵马疾驰,一直地往东走下来。看那牲口的情形,大约跑了很远的路,牲口身上热气蒸腾,从那嚼环中不时地喷出白沫,可是跟着被外面冷风吹得嚼环边挂了许多冰须。顺着星星峡那边一路疾驰,这时天已到了戌时左右。

  在严冬时候,天时又短,更兼天气又阴着,越发地显得天黑得快了。这个四旬左右的壮汉,在马上向前面这个少年招呼道:“剑云,咱们总得找个宿头,大约我记得再赶出十几里路,星星峡口,那是一个小驿站,我们在那里缓息一下,好歹歇他多半夜。若不然牲口可要毁,这两匹牲口,若是糟蹋一匹,可耽误事。”前面那个少年,答应了声道:“也应该缓缓气了,我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在这种马走如飞之下,迎着风不能多说话。这时雪反下得紧,往远处全不能看五六丈外的情势。仗着在这种路静人稀的地方,不至于闯什么祸,牲口又一阵疾驰,没有一盏茶时,已经又出来十里左右。前面那个少年,此时把牲口稍微地勒了一下,放缓些,扭着头招呼道:“大约前面就是星星驿了,那边有烟气腾起。”说话间马不停着,不过比较先前略慢些,往前又出来半里多地,果然已经望到了这星星驿的镇甸。这两人找到了歇宿之所,十分高兴,精神一振之下,各抖缰绳,催马前进,直扑镇口。本来在这种酷寒的天气,奔驰在长途中的人,奔店如奔家,这少年一提缰绳,头一个冲向镇口。

  虽说这里是一个驿站,可是在这种时候,镇口也冷清清没有人来往,少年往镇口里拐过来,哪知道牲口刚往镇口内一扎头,蓦然这匹牲口,唏??一声长嘶,这个少年险些被掀下马背,牲口似乎被什么挡了一下,两只前蹄向起一扬,往旁一挣扎。仗着这少年骑术颇精,虽则出其不意的这一下,可是因为走在这种路上,地上到处是冰雪,时时得提防着牲口失足,他很快地把缰绳往怀中一带,两腿往马腹上一用劲,紧扣住马腹,牲口的前半身虽然扬起,他居然没被翻下来,口中赶紧连喊着,牲口往旁一蹿,盘旋挣扎,若不是缰绳抓得紧,虽是没摔下来,牲口也得惊蹿出去。少年眼中可看到似乎有一条灰影,在马头里横着一蹿,此时在牲口挣扎中,见一条人影直向镇口旁如飞而去,不止于辨不清面貌,连这人的服装情形,全没看清楚。少年口中不住地喊着:“你是什么人?这么无礼。”可是后面这个四旬余的壮汉,也跟踪赶到,忙着在招呼:“剑云,怎么样,不要惹事,牲口失足了么?”话声中已经来到近前,把牲口也勒住。

  这少年气愤地说道:“这个人太可恶了,他从镇口中出来,若是直着走,谁也碍不着谁的事。不知他为了什么,竟从镇甸边上横蹿过去,我几乎被他这一蓦然横截翻下马背。这人好像没有事一样,连头也不回,直向镇边走去,这不是丧气么?”这壮汉道:“不是没摔着么,由他去吧,我们赶紧投店。”说话间这两人全翻下马背,牵着牲口向星星驿里边走来。在镇口稍一耽搁,天已黑下来,进了这星星驿也是冷清清,这里没有多少店铺,走过了半条街,才见了道旁一家小客栈,两扇车门,已经掩上了一扇,门头上高挂着一只笊篱,在门框旁插着一只破纸灯笼。因为天刚黑,正是投店的时候,所以那只灯笼要点它一刻,店门前也没有伙计兜揽生意,因为若是有客人经过,不愁你不向他这里投宿,并且这星星驿没有第二家店房。来到近前,只见粉墙上字迹已经剥落,依稀可辨的是张家老店。

  到了店门口,向里面招呼了声,跟着就有人答应着,大约里面人也听见了外面马蹄的声音,出来一个店伙赶紧把掩着的一扇门也推开,来到近前,招呼了声:“老客,天太冷,里边请吧。”跟着又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店伙,两人把牲口接去,牵着往店里走。这少年一边跟随向里走,一边向店家说道:“牲口走得路太多了,身上全见了汗,鞍子千万别卸了,容它汗落一落,再往下卸鞍。”伙计笑着答道:“老客,这还用嘱咐么?老客,我们这字号虽小,可是张家老店,干了三辈了,牲口交给我们,绝无差错。”这两个客人走进店门,打量里面的情形,店房内没有多少房间,院子倒是很宽大,靠西房山角那里,还停着一辆轿车子,牲口已经卸去。虽则只有十几间客房,可是还没住齐客人,一名店伙把两匹牲口牵赴槽头,一个店伙引领着,在东面给开了两间客房。伙计进去,先把一盏瓦灯点着,可是屋中也是一样,冷气扑脸。这少年向伙计道:“怎么这么冷的天,你们不把火烧好了,有炭盆没有?快给我们取一个来。伙计,我们身上几乎全冻僵了,快快地给我们预备,临走必要多给你些酒钱。”伙计答应着道:“老客,你多包涵。在这种时候,店中的买卖不大好,所以一切排费,不敢铺张了。”他说着话就喊着那个伙伴,一边取来一个火盆取暖,跟着把柴草弄来,给烧那铺炕。他们听到客人的口风很大方,所以两个伙计紧忙着伺候,更给打来热水净面,不大的工夫,屋中已经暖和起来。这两人全把衣服脱掉,伙计此时在灯下一看两人的情形,他越发地小心着伺候了,这种神情相貌,不是办公差的,就是保暗镖的。这两个客人更向店家问起,店中的饮食可方便,店伙道:“我们这镇甸上,因为没有很大的饭馆子,店中倒还有预备,不过没有很讲究的饮食罢了。”

  这两人因为奔驰了一整天的工夫,叫店家赶紧预备了酒饭。在这种道路上奔驰,只有借酒取暖,两人在灯下,你一杯,我一盏,不大的工夫,已面红耳赤,把先前的冷意全消。伙计伺候着,这两人的酒量很大,一气儿就喝了有一斤多酒。店家趁着伺候的工夫,赔着笑脸问:“老客,我们看牲口的情形,大约顶少走了百八十里了,客人这是从哪里来?”这个少年,向那壮汉看了一眼,跟着向店伙道:“我们从迪化已经连走了两天多才赶到这里,这个天气叫我们赶上了。你们这个店房真是客人的福星,我们两天来,简直没找过这么舒服。”店伙一听这个话,就不大对,从迪化到这里,至少得有四天的路走,难道他两天的工夫就能赶到星星峡,这种天难道连夜能赶路么?伙计还要迟疑着再往下问,那个壮汉却把脸一沉,向店家道:“这里没有你的事,我们吃完了喝足了再招呼你。”店伙看到客人的面色不快,他立刻赔着笑脸退出屋去。

  在这店伙出去之后,这壮汉道:“剑云,你怎么口头这么不谨慎。你对店伙说的话,已令他起了疑心。我们这种连夜紧赶下来,店家认定我们定有什么重大事,倘若他再问下去,我们用什么话答对。这种人虽则无足轻重,可是他们最容易惹是非。”少年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怎么店家能不利于我们的事情么,谅他还不敢。”这壮汉道:“现在我们好容易走出五百多里路来,没有敌人跟踪蹑迹,我们的事能够顺利地办下来,沿途上不要有一点麻烦一点耽搁才好。剑云,你总要处处地加以小心,处处地谨慎,在江湖上你跑得年头少。这江湖路上,看着平凡,可是到处里险诈百出,有时候叫你防不胜防。”这个少年道:“师兄,你不要埋怨我了,你看路上,我全不敢招呼你,我还不够谨慎的么?店中随便说几句,我认为没什么要紧。只有方才入星星驿时,那个阻挡着我牲口的人,到现在我怎么也不能释怀。我越想这人的形迹越可疑,驿镇镇口那边,虽不甚宽,也有两丈左右,他是从镇甸边转过来,可是和我马头一碰之下,赶到我一捋缰绳之下,人已到了对面道边,当时我没理会,事后想来,这人好快的身手。我只后悔,无论如何他是步下走,我是骑着牲口,好歹也要追上他,看看他究竟是何如人,师哥,你想是不是?”

  这壮汉眼珠转了转,点头道:“不错,这情形十分可疑了,这么荒凉的野镇甸上,牲口的铁蹄声,响声颇大,这不是人烟稠密之地,他怎么会和牲口撞在一处?可惜没辨出他面貌来,咱们应该十分谨慎一下。此人若是真个故意为我们而来,那我们前途恐怕要走不脱,夜间小心些为是。”这两人此时酒足饭饱,暖炕又一烧好,屋中觉得暖融融的,招呼着店家把碗盏收去,因为定规好了,第二日五更后就要起身,所以要早早地歇息,把屋门关好。这两人可是和衣而卧,各把各人的一个随身包裹紧放在身边。你道这两人在这种风雪寒天,奔驰在道路中,这种行装打扮,更是不文不武,敢情他两人,竟是舍生取义,要拼着性命,冒百险搭救一个身遭大难,负屈含冤的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这壮汉姓石,单名一个鹏字,少年名叫柳剑云。他们全不是这边疆上的人,原是山东登州府的人氏,不过流落边荒已经七八年的光景。他们就住在新疆省迪化府,虽则全是练武的出身,可是在当地,一半铺场子授徒,一半经营着皮货的生意。这两人是亲师兄弟,但是这少年可是带艺投师,他这身本领,多半是他这师兄石鹏教出来的。在迪化府七八年的光景,因为这石鹏本是一个走江湖的出身,人更是疏财仗义,几年间交了不少的朋友,在迪化府人缘很好,凡是在这一带走镖的达客,和铺场子的武师,多半和他有来往,他那厚记皮货局子里,差不多总有朋友们住着。他数年来营业获利颇丰,可是到现在,他任什么没有,把赚的钱,完全结交了朋友。

  在三年前,这迪化府的护军使,是从内地调来的官员。这位护军使姓萧名守义,他原籍也是山东人,却也是登州府的人氏。这石鹏在家乡中,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因为萧守义做官多年,在山东、直隶一带颇有政声,并且还是个文武全才。因为直隶省教匪之乱,这萧守义处理得法,所以二三年的工夫,屡次升迁。边疆上常常有变乱发生,地方上不大安定,遂把萧守义调到新疆省迪化府。现在他已经是护军使,手下也统领着六营兵马,可是他从到任之后,看到这一带因为天高皇帝远,政治上非常黑暗腐败,到处里是官兵勾结,鱼肉一般善良的老百姓,这种情形,地方哪会安定,所以地方上常常有官逼民反的事。地方上造成这种局势,赶到变乱一起,又借着官家的势力,用兵力来剿办弹压,这种情形,只有黎民百姓遭殃。萧守义到任三个月后,已经查出这一切弊病,他安心要整顿吏治,以安良善,这就应了俗语,好人不好做。自己的权柄虽大,但是本省官吏竟是有许多有势力的,竟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处处地阻挠妨碍,处处地叫他感到掣肘。萧守义现在虽则做了武官,但他终是一个饱学之士,他犯了那种耿直的性情,任凭怎样遇到阻挠,他终要把自己的志愿达到了。这一来萧守义的仇人可多了,地方上一般奸民和那般恶吏,全是恨他入骨。但是他的威权尚在,无可如何他,可是暗中已有人安心对付他,非把他剪除了不可,不过事情一时间还不致爆发起来。

  在一年前,因为回民之乱,朝廷上曾简派大员,派了一位总领甘、新兵马钦差大臣福隆。他是正黄旗的满洲人,并且还是宗室,他带兵平定边乱之后,朝廷就叫他先行震慑着边疆。这种官,他的权柄可大,所有甘、新两省的文武官吏,全得受他节制。萧守义的一般仇家们,遂暗中要走动这位钦差大臣的门路,非把这个萧守义扳倒了不可。但是萧守义操行廉洁,虽是要用这种势力对付他,可也得找到机会。

  在这年忽然闹起旱灾来,靠近边疆上,千余里颗粒不收,饥民遍野,这一来乱民跟着又纷起,到处里是匪患,虽则不断地施放赈粮,一来赈济的数目不足,二来官吏们层层剥削,这种杯水车薪,哪能救济这么大的荒旱?萧守义眼见到数十万黎民死亡载道,流离失所,他自己向钦差大臣请命,要清查被灾各地,镇抚地方,这一来他算自己给自己找了杀身大祸。可按当时的情形,他来办这种事,是正合意,因为屡次差派查办赈粮,全发生不少是非,因为这种灾民,成群结队,办理赈济的,一个办理不善,就能弄出极大的乱子来。护军使萧守义带兵查赈,他所到一个地方,就发生一处弊病,可是当时这种情形下,倒不便立时追究,他只有把这些情形记下来,预备事后把这些人治之于法。他连查了十二县,这些边疆上的灾民全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个好官,他们的救星到了。萧守义所过之处,这些难民全是夹道地跪在那儿,求他救命。萧守义这一来,自己也感觉束手无策,因为官家的事,不能随便处置,并且也没有那么大力量,所报上去的情形,又没这么严重,所发下来赈款和当地筹划的赈粮,连一半都不够。在这种情形下,这位护军使弄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本来这种情形,眼不见心不乱,何况他是一个关心民情的人,让他目睹这些伤心惨目的事,他认为不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救这些难民,是毕生遗憾。可是这种事需要极大的力量,还得要担当责任,自己想到个人少年的抱负,就认为一个人一生得到了机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若是庸庸碌碌,为的保住自己的官职利禄,畏首畏尾地来敷衍公事,就算是奉公守法有什么用,不止于地方无法安定下去,只这三道十余县,恐怕酝酿出极大的变乱来。

  可是用公事连续着报上去,催请赈粮赈款。那钦差大臣福隆只用公事的手段来敷衍他说是动用公帑需要有朝廷的旨意,自己虽则是位钦差大臣,也不敢擅动公款。这一来把这萧守义可惹恼了,他认为钦差大臣福隆太没有心肝,这么多的难民终日不得一饱,连草根树皮全吃尽了,眼看着就要人吃人。可是在自己巡查各县之时,发现各县全有库藏,在这非常时候,用它来救济一般垂死的难民,又有什么说不下去?何况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难道说打着爱民的旗号,就这么视人命如草芥?这不是一村一镇,十余县的黎民百姓眼看着全完了,不赶紧救济安排,只有老弱填于沟壑,少壮者铤而走险,那一来难道你封疆大吏就能担待了么?我萧守义,破出这个官不做了,我要干它一下,就是临完时加我一个罪名,我也认了命。可是手下的幕僚们,全认为萧守义若是不请准上方的命令,擅用地方的公款,开仓放赈,这件事这么做下来,可太危险,一个弄不好,就许把自己的命搭上,竭力地劝阻,主张着叫护军使赶回迪化,向钦差大臣面陈灾荒严重的情形,请求他按着应变的办法,暂时动用各县仓库存粮和存款,就是部头认为公事上交代不下去,好在他是一个封疆大吏,以钦差大臣的地位,擅自做主,也不至于落了什么罪名。何况萧守义这一二年来,对于本省的官吏没有好感,很有些人在钦差大臣那里,给他说了些坏话,这件事这么办了,准有极大的是非。哪知萧守义是另有打算,他实在因为亲眼目睹成群结队的难民啼饥号寒,每天全有多少死亡的,他实在不忍这么看下去。更不忍这么等下去,虽是自己手下一般近人这么劝阻,萧守义却拿定了主意,非这么做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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