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4-09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魏州,成了一个鼎沸而疯狂的世界。
  三家一比,五家连坐。
  田承嗣的“外宅男”三千亲兵,挨家挨户搜查,如狼似虎,翻箱倒柜。
  没有人知道搜查什么,搜查的人只接到一道命令:“搜查一切可疑的人与物。”
  这道命令给这批“外宅男”一个最好发财的机会。
  城里的老百姓,叫苦连天,大家敢怒不敢言。
  这样的搜查一直延续到当天中午,突然又有一道命令:“搜查停止。”
  如狼似虎的“外宅男”,正是兴高彩烈的时候,突然又接到这样命令,未免扫兴,大有意犹未竟的感觉。
  但是,热闹并未因此而停止。
  节度使的亲自口谕:马步三军齐集大校场。
  这不是点阅会操的日子,而且点阅会操,也没有在午后舉行的。
  大家纳闷,还是齐集到大校场。
  节度使第二道口谕:城内城外的百姓人等,可以到大校场去观看。
  观看什么?没有人敢问。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人喊马嘶,热闹是有的。
  于是大校场外面围上了人山人海。
  节度使乘坐八人大轿,三百“外宅男”,前呼后拥,来到大校场,三军一齐呐喊,三通鼓后,中军扯起了青旗,在空中摇荡了几下,大校场顿时寂静无声。
  中军旗牌官拿着令箭在台前喊道:“带犯人龙涛!”
  除了“外宅男”之外,马步三军,上千百姓,没有人知道龙涛是何许人?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带龙涛。
  只有一个人,她挤在人群中,亲耳听到“犯人龙涛”四个宇,她的心都沉落下去了。
  真不能哭,她也不能叫喊,她只能将眼泪向肚里流。她尽量地向人前面挤去,她只想挤到前面,能够让她亲眼看到龙涛。
  这个人就是离开了潞州,专程前来覲州,要来会见龙涛的红线。
  没有人能认出红线。因为已经易钗为弁,乔扮成为一个乡下的青年。
  龙涛被带出来了。
  龙涛是被五花大绑带出来的。
  龙涛虽然是被五花大绑,但是,他的脊梁是挺直的,他的神情是自若的,他的步伐是豪迈的,他那种顾盼自如的神态,给在场好几千兵卒,好几千百姓,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龙涛被带到点将台前跪下,他跪下的身姿也是毕挺的,没有丝毫一点猥琐畏惧的表情。
  田承嗣在上面问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是龙涛的答话,却是铿锵有声,让人听得句句在耳。
  龙涛说:“卑职失职是实,未尽职责,危及主帅生命,也是实情,愿受到应得的处罚。只请求让龙涛说两句话。”
  想必龙涛认罪的表现,取得了田承嗣的相信,居然同意让他说几句话。
  龙涛叩头谢过,转身挺立,朗声说道:“我龙涛落得今天这种下场,是由于自己的愚昧不能识人。自古良禽择木而栖,我可就没有这点眼光。等到发觉之后,又优柔寡断,不能立即回头,这就是造成今天我被问斩的根由。”
  点将台前有人大声喝止。
  龙涛不理,依然朗声说道:“田承嗣暴虐不仁,不是良主,奉劝军民人等,要自求多……”
  这时候一柄宝剑从点将台上飞下来,将龙涛来一个穿心而过。
  龙涛人向前一栽,口里喷出鲜血,双手绑住不能移动,可能是飞剑穿心的时刻,凑巧断了捆绑的绳索,双手这时松开,舒张向前,仿佛想抓住什么,可是他只抓了半把沙土,又疏疏地一并落下来,到头来依然是空手。
  一个暴政下的牺牲者,就是如此的下场。
  步马三军一阵虎威呐喊,却遮住了人丛里一声撕裂心肝的嚎叫。
  看热闹的百姓虽然是乱了一阵,很快地就归于平息。
  红线没有摔倒,那是因为人多挤住了。
  旁边一位中年汉子,长得黑黑粗壮,伸手一把抓住红线的胳膊,关心地问道:“怎么啦!小兄弟!吓着了吗?”
  红线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噙着眼泪、凄怆地点点头,咽哑着嗓子说道:“谢谢这位大哥!”
  这汉子接着问道:“小兄弟!你认识这个人吗?”
  红线正要点头,但是,她立即警惕地摇摇头,连话都没有说,便挤出人群,象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茫茫然不知所去何处。
  就这样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信步而行,走到了荒郊,大半天的时间,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一口睡,她并没有流泪,只是在心里仿彿有万把钢刀在剜绞。
  星月无辉,前面有一处土地祠,红线盘脚坐下,靠着青石板的供台。她的心里只在盘旋着两句话;“如果龙涛哥当时杀掉我,或者那天晚上我杀掉田承嗣……”
  这两句话反覆盘回在心头的结论;“龙涛哥就不会死在今日,就不会死得这样的惨烈!龙涛哥是由于我的妇人之心而死,死得不值,死的太冤!”
  这两句话反覆盘回在心头的另一个结果:“杀是不值得提倡的暴行,但是佛说:杀恶人即是做善事。过去我没有杀田承嗣,那是因为薛嵩与田承嗣只是政治权利之争,私人并没有仇恨。可是现在不同,田承嗣不应该以这点过失,其实还不见得就是过失,就如此置龙涛哥于惨死,不可以原谅。”
  红线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龙涛哥是因为我而死,我要为他的惨死负责。龙涛哥是我至今唯一的至交好友,我要为他报仇!”
  她蓦地站起身来,抬手倏地擦干眼泪,脱口说了一声,“杀死田承嗣!”
  决心一下,电旋回身,朝着城里奔去。
  红线的功力是惊人的,她狂奔的速度,直如闪电流星,不消片刻,回到城边。
  选择一处偏僻的地方,轻易地越过城墙,认准方向,奔向田承嗣的宅邸。
  到田承嗣的宅邸,对红线而言,轻车熟路,很快地一路翻墙过屋,来到附近。
  可是,她怔住了。
  田承嗣的宅邸,但见灯火一片通明,照耀得如同白昼。
  在远处屋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层层警卫,将田承嗣整个宅邸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提铃喝号,如临大敌。别说偷偷溜进去,连接近田承嗣宅邸的机会都没有。
  红线当然可以凭着她武功,杀进宅去。那些持枪捧刀的“外宅男”,可能是羊群挡虎,只落得血肉横飞。红线可能会毫不费力地冲进田承嗣的卧房。
  她能在这种情形之下,杀得了田承嗣吗?
  当然不能!田承嗣可以躲,可以逃!上千的“外宅男”可以象潮水般地拥上来,那将杀也杀不完。
  真的杀那些“外宅男”,杀得砍瓜切菜一般,是不是滥杀无辜?
  红线做不到啊!红线岂是一位嗜杀之人?
  要杀田承嗣,重要在于一个“刺”字,如果不能做到“刺”杀,是很难得手的。
  红线坐在屋顶上,为自己找到一个因应当前情况的要诀,那就是:“等!”
  她告诉自己。
  “要在魏州等下去!除非你田承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夜夜如此,除非你田承嗣根本足不出户,我会一直等下去,半载、一年、三年、五载……,或者更长的时间,我这辈子没有做到这件事以前,不做别的事。”
  心意已决,恼懊失意全无,站起身来,准备跃身下屋,再回到郊外,先找得一地栖身之处,安顿下自己,再作尔后实际的打算。
  忽然,远远的地方,有一盞高挑的灯,在空中飘荡。她来的时侯,一路选择捷径,一心只想到田承嗣的宅邸,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盏很特别的灯。
  她的心里一动,连连跃越过几处房屋,她几乎失声惊呼出来,那不是点阅的大校场吗?那盏灯正是高悬在点将台的旗杆上,红线的心一阵奇特的痉揣,一阵难以言宣的剠痛,使她疯狂地奔向那盏飘荡中高挑的灯。
  来到大校场外面,她看清楚了。
  那盞灯,只是一盏斗大的灯笼。在灯笼的下面,并没有她所想象的“人头号令”。
  她按着自己狂跳的心,望着那盏飘荡的灯,风在呼啸地吹着,大校场充满了萧杀之气。
  这个地方是红线永远忘不了的地方,人有伤心之地,这大概就是红线的伤心之地。
  在这里她亲眼看到龙涛被掷来的宝剑穿心而死,那断散的绳索,那空抓的双手,那流出来的鲜血,流在黄沙土地上的鲜血……,每一件事,都是如此鲜明又重重地烙在红线的心上,让她永远忘不了。
  她已经有了复仇的决心,她已经不再流泪,虽然她的心在滴血!
  突然,她发现一个奇迹。
  她看到大校场,点将台前,地上躺着一个人。
  红线第一眼看到就认出是龙涛。
  啊!龙涛!是他没死!还是梦境!
  当她越过围墙,正要扑上前的瞬间,她停住了脚。
  “不能!这不是梦!是真实的。既然是真的,龙涛哥就没有活……”
  红线冷静下来了。
  “那是龙涛哥的尸首,那是在暴尸三日示众!啊!狠毒的田承嗣!有朝一日,当我的匕首刺进你的心房时,我要你对你的作为,付出加倍的偿还!”
  她在用最恶的话,咒咀田承嗣,忽然,她的心里又一转:“龙涛哥就算是失职,飞剑穿心,已经够惨的了,为何还要暴尸示众?这分明是田承嗣以为龙涛哥不祇是失职,而是合伙内应。现在利用他的尸首作为饵,要钓他的同伙,好来一网打尽。”
  红线的怒气与恨意,已经燃烧到了极致。她自语道:“我知道你是饵,我就要来吃这个饵,看看你将我如之奈何?”
  她缓缓地迈进大校场,风吹黄沙滚滚,她的脚步踩着黄沙,也踩着每一步杀机。
  她走得很慢,她在心里呼喊着。
  “龙涛哥!你是由我而死的,如今我要来看看你,也许我是自投罗网,但是,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果此刻我不走进来看你,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心安!”
  她的脚步淹没风沙声中,但是,她的心声,是雷鸣般地响在自己的心里“龙涛哥!我来了!如果我离开不了大校场,也许那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终于,四周毫无动静地走到龙涛身边。
  龙涛此刻是仰着的,飘荡的灯光下,可以看出他面容安详,双目阖闭,仿佛是睡着了一般,说明他走的时候,内心没有一点怨愤不平,也没有一点遗憾难偿。
  是什么力量会使得龙涛走得如此的安详?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龙涛的手,是覆盖在胸前,他的右手正掩盖着他的衣红线缓缓地跪下,她的双手捧着龙涛的右手,低沉地,凄凉地、哀恸地,一声一声在呼唤着:“龙涛哥!龙涛哥!”
  终于她撕裂心肝般地嚎叫:“龙涛哥!——”
  叫声宛如巫峡猿啼,让人心头滴血。回声飘荡在夜空,惊得四周树上夜鸟离巢。
  就在这个时候,龙涛的右手竟然舒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红线的双手摸触到了一张纸,一张叠摺得很小的一张纸。
  红线惊得呆了,她在默默地祝祷着,“龙涛哥!是你听到了我对你的呼唤吗?是你早就准备我来看你而留给我的吗?龙涛哥!是有什么心事未了,要我替你做的吗?”
  摺成一个小方块的纸,被红线细心地抖展开来了,上面写满了字,在昏暗的星光下,首先看到的是:“书留红线亲览。”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思议的事,红线的人都在颤抖,她双手合十,夹住纸笺,低声说道:“龙涛哥!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不论你在留书上要我做什么,我这辈子都为你所交代的事,竭尽心力。请你在天之灵能祐我,”
  她虔诚地再度摊开双手,纸笺上写的字,十分工整,说明龙涛在写这封书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平静。
  “红线!我祈祷上苍,能让你看到这封留书。
  不要为我的下场而悲伤!一切都是自取的,也是自愿的。我为什么会做田承嗣这种人的帮凶?天不可恕,以死谢罪,罪有应得……”
  红线已经泪流满面,几乎不能再看下去。
  “当然我可逃走,但是,逃走了我,将有多少人要遭受这样的处置?我能忍心这样做吗?师父的训示,牢记在心的只有一个‘恕’字——原谅别人,让自己承当……”
  红线低低泣呼:“龙涛哥!龙涛哥!”
  “红线!请别为我哭泣,但请你为我做两件事。
  第一、离开魏州,不要找田承嗣报仇。
  第二、去看我的母亲好吗?我的弟弟是个好人,勇敢,聪明,比你大三岁。你能和他共同侍奉我母亲吗?
  红线!这真是不情之请,能答应我吗?来生再见!红线!龙涛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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