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25-04-09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中唐肃宗至德年间。
  魏州节度使田承嗣的宅邸。
  深夜,无星无月,刁斗森严,提铃喝令的人,围绕着四周,往来不绝,给人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忽然,有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从屋檐上一翻而落,贴在墙角,没有一个人发觉。
  在田承嗣卧室的外面,有两三百人围住,这些人都是田承嗣从他所统领军营里,挑选出来的。人人身体雄伟,孔武有力,而且又特别礼聘武功高的教习,训练他们的武艺。
  这些贴身警卫队的人总共有三千,田承嗣特别给予他们一个称号,称之为“外宅男”。
  这些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田承嗣的安全。
  这些人每夜轮流到田承嗣的宅邸守夜,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点意外事件。事实上,有谁敢到魏博节度使的宅邸来捋虎须?
  日久玩生,人的心里都有了松懈之意,尤其是在夜半之后,人都有了疲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甚或有人坐在地上,拄着刀枪打瞌睡。
  那条纤细的人影,在墙角贴立了一会,觑个空隙,有如一溜烟,从墙脚飞快地掠过一堆正在喝酒的警卫,来到另一端院墙,更不稍停,倏地一个倒翻,正好飞越过墙头,双手微微一搭墙沿,忽又一送,人似叶落随风,飘到地上。真正是声息俱无,点尘不惊。
  院子里跟外面完全不同,没有一个人影,安静极了,但是,在安静中又给人有一种肃杀之气。
  来人仿佛对于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丝毫不犹豫,挺身一个飞跃,掠过一个不小的鱼池,贴近一面窗子下面,伸手微微一撬,窗子掀开一道缝。
  只见他人一缩,飘身进入窗内。
  窗内,有四个值夜的丫环,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口流垂涎。
  来人稍微顿了一下,伸手从一个丫环的头上,拔下一根玉簪,那丫环居然毫无动静。
  这时候,微弱的灯光之下,可以看到来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很快地走到里间,榻上睡着一个人。
  黄色缎带包扎着头上的髻,浓浓的胡须露在被褥之上,一双浓眉,带着几分杀气。
  头下枕着犀牛望月的枕头,枕旁放了一柄七星宝剑,就在宝剑的旁边,放置了一个金色的盒子。
  来人悄然贴近榻旁,凝聚两眼的精光,注视到那只金盒子,里面有一张黄色丝绢,上面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北斗神明的字样。
  来人伸手拔出腰间的龙纹匕首,正准备刺下去,忽然中途他又停手不前。
  他的心里暗忖:“田承嗣虽然暴虐,毕竟与我无仇,我又何必一定要取他的性命?再说,真的杀了他,对薛大人也未见得有利!算了!给他一次警告,让他知所警惕,也就够了!”
  他想定了主意,便收起匕首,伸手将那十分精致的金盒子拿到手中,迅速地离开卧室。
  这回他是从房门出去的,走到室外院落,正好一大片乌云遮住当空,大地一片漆黑。
  他趁机溜到附近的墙脚,突然伸臂一弹,凌空拔起两丈高,单手一探,搭住墙头,忽又一个倒扯扬旗,避开墙上的铁蒺藜,一松手,落到墙外。
  他只稍稍喘了一口气,伸手摸一摸揣在腰间的金盒子,心里有一种成功后的欣慰,禁不住自己露出笑容,长长嘘了口气,迈开大步,正要奔向归途。
  因为他还要在天亮以前,奔驰几百里地,回到太行山的那边,潞州节度使的辖地。
  他要借重自己的那匹坐骑,“踢雪乌云”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心爱良骥,日行千里不黑,夜跑八百不明。
  就在他正要走到事先藏好坐骑的地方,他发觉不对,一个电旋回身,已经来不及了,一柄雪亮的宝剑,正指向他的心窝。
  他很沉着,但是也很懊恼,他决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是功败垂成。
  但是,他是一个永不放弃的人,除非剑尖已经刺进他的心窝,他还是要作孤注一掷的拚斗。
  他的手刚一搭上腰间的龙纹匕首,对方说话了:“红线!”
  被叫的人一惊,不觉退后一步,龙纹匕首已经掣在手中。
  对方宝剑却顺势一收,随手又扯下脸上蒙面的黑巾,格着兴奋的口气说道:“果然是你!红线!”
  红线睁大眼睛,惊诧地一看,脱口叫道:“龙涛哥!是你呀!”
  龙涛纳剑入鞘,说道:“红线!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们分手有六七年了吧!方才我看到有人从墙上翻身下落,那一式‘流云膝风’的身形,只有你,红线!你真是愈来愈精湛了。”
  红线望着龙涛,问道:“龙涛哥!你现在是……?”
  龙涛说道:“田承嗣的‘外宅男’重金礼聘的教习。”
  红线苦笑了一声说道:“龙涛哥!你知道我现在那里?”
  龙涛说道:“我知道,你在潞州薛嵩那里。本来我要去找你的……但是,临走的时刻,师父再三叮咛,要我不去打扰你,他老人家说:你在潞州的功德未完,俗缘未了。我只有先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弟弟。路过魏州,就这样留下来了。”
  红线黯然说道:“真没有想到,我们会成为敌人!”
  龙涛笑道:“红线:我们承远不会成为敌人。我如果把你当作敌人,当你翻身下墙的时刻,我就鸣警捉人了。田承嗣不是东西,我早就想离开了。今天你刺杀了他,是天理报应。”
  红线说道:“我没有刺杀他!”
  龙涛一愕,问道:“那你来到这里,冒这么大的危险,为的是什么呢?”
  红线说道:“田承嗣对潞州有野心!……”
  龙涛抢着说道:“田承嗣跟薛嵩不是儿女亲家吗?为什么还要动潞州的野心呢?”
  红线苦笑说道:“龙涛哥!我在潞州节度使处待了七年多,最大的收获便是看清楚了,官场种种,不是你我这种平民百姓所能想得到的。薛嵩当年把女儿嫁田承嗣的儿子,是奉命结亲。何况田承嗣这种人,勃勃的野心,岂是儿女亲家的关系,所能够束缚的!”
  龙涛点点头,但是他又问道:“你既然没有杀他,那你深夜来到魏州,又是为了什么吧?”
  红线很平静地说道:“警告他,让他知难而退,稍戢他的野心,龙涛哥!我在他枕边拿了这个……”
  她从怀里拿出金色的盒子。
  龙涛虽然是“外宅男”的教习,但是他从来没有进去过田承嗣的卧房,更谈不上看到这样贵重的盒子。
  红线说道:“这盒子里盛着田承嗣的生辰八字,是他最秘密的东西。我可以取走他的盒子,当然也可以取走他的性命,虽然他有三百‘外宅男’保护着,我仍然可以随时用匕首割下他……”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龙涛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虽然在星月无光的情况下,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红线连忙问道:“龙涛哥!你怎么啦?”
  龙涛摇摇头,但是他立即又说道:“红线!你不但有仁心,而且有见解,你的进步,我真为你高兴。你还要赶回潞州是不是?你赶快去吧!”
  红线忽然说道:“龙涛哥!象田承嗣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呢?良禽要择木而栖,以龙涛哥的才具武功,如遇明主,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了。”
  龙涛笑了笑,点点头说道:“红线!你说的对极了!我的确不应该再跟田承嗣这种人做事。当初我以为,他是节度使,为他做事,就是为国家做事。现在我看清楚了他的为人,我是应该离开他。”
  他停顿了一下,望着红线。
  “红线!你知道,当初是我来投奔他的,而且他待我个人也不薄,我要走,也要有个理由,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我要走得光明磊落。”
  红线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龙涛哥!你做人向来是光明磊落的,我相信你的决定。不过,对我辈而言,注重大义,毋须特重小节,我不多言了,龙涛哥一切请多保重!”
  红线刚走到“踢雪乌云”之旁,龙涛突然叫道:“红线!”
  红线已经踏上马蹬,又放了下来,转身问道:“龙涛哥!还有事吗?”
  龙涛黯然低下头,稍稍停顿了一下,立即又抬起头来很开朗的说道:“没有什么。我是告诉你,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现在都住在衮州乡下,有时间的话,欢迎你去看看他们。我母亲很想念你。”
  红线立即说道:“我一定会去看他们的。”
  龙涛说道:“谢谢!再见!红线!”
  他弹身而起,张臂前扑,去势疾如流星。
  红线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高声叫道:“龙涛哥!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可是龙涛已经走得远了,只有红线的呼声,飘荡在夜空里,显得有一份苍凉。
  红线抬头叹喟,脸下流下凉凉的两行眼泪。
  看看夜空,浮云已经散去,三星已经当中,红线不敢稍怠,扳鞍上马,收拾起奔驰的心情,叱喝一声,“踢雪乌云”泼开四蹄,飞也似的奔向归途。
  “踢雪乌云”真不槐是千里名骥,全力奔驰,追风闪电,马背上的人,更是归心似箭,整个人都伏在马上。
  一口气奔驰了两个时辰。已经远远地看到高耸在月光下的铜雀台,缓缓东流的漳水,已在蹄声中接近了。
  红线这才嘘了一口气,侧耳细听,梆更已敲四下,大地一片沉寂。
  红线缓下坐骑,腾身进入城廓,直扑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宅邸。
  薛嵩彻夜未眠,灯下独酌,心头却是压着千斤重石。
  他在想:“如果红线此行失败,潞州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正是思潮起伏,主意不定的时候,门帘响起,红线俏然立在眼前。
  薛嵩大喜,站起来连忙走上前,急急地问道:“红线!此行情形如何?”
  红线盈盈下拜:手里捧着金盒子,口称:“有劳大人悬念,红线幸不辱命!
  薛嵩接过金盒子,连声“辛苦”,伸手扶起红线,又急着问道:“经过有困难吗?有没有伤人?”
  红线恭谨地答道:“托大人的洪福,一切都还顺利。”
  她便将盗盒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但是,她省略了龙涛的那一段。
  她觉得那不是重点,再说,龙涛是她同门师兄,自幼竹马青梅,如今分手十余载,却在田承嗣那里碰见了他,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光彩的事。
  另一方面,此刻的红线内心有着一点难以形容的感觉,她盗盒是成功了,可是,在“外宅男”的教习龙涛来说,却是一次重大的失职,会为他带来危险吗?
  薛嵩见红线面有疲色,便说道:“红线!你去歇着吧!明天我们再谈。”
  红线告辞离去。
  薛嵩那里还等及天明,便亲笔修书一封,派人持着金盒和书信,专程赶往魏州。
  他可以想得到,当田承嗣收到这封信和金盒子之后,那种惊恐的情形,谅他不敢再对潞州存有野心了。
  大局得保,这都是红线的功劳。
  薛嵩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他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为红线庆功。
  但是,他断断没有想到,红线这个时候,却向他告辞要离去。
  这个消息对薛嵩真如晴天霹雳,他怔了半晌,便问红线:“这么多年的相处,如同家人。此时你又立下大功,为何耍在这个时刻离去呢?”
  红线很黯然地说道:“蒙大人收养这些年,恩同再造,实在不足以言报。现在我为大人做了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此心稍安。红线此去,再了几件心事,便从此遁迹山林。望大人成全红线的一点心意。”
  薛嵩见她去意甚坚,知道留她不住。
  庆功宴变成了饯行酒,顿时染上几许离愁。
  薛嵩高歌劝酒,情绪哀伤。
  宾客中有名叫冷朝阳的,即席賦诗:
  捋菱歌怨木兰舟,
  送别销魂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
  碧天无际水长流。
  诗意伤感,歌声悲切,红线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即席再三拜谢,终于托酒离席,从此杳如黄鹤。
  红线有如一颗慧星,在历史的天空中,划出闪亮的一道,就归于消失,给人们留下多少怀念。
  红线真的如此消失无踪了吗?
  如果红线无踪,这部千里红线又将从何说起?
  红线无踪,只是消失在历史的文字中,她的人和事,仍然流传在乡里林间,只是少人传播、未列裨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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