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因为正是顺风,扯上满帆,船的航行速度突然快了起来。
  只见后面大船上灯火齐明,船身正慢慢地打横。
  墨香说道:“小姐,我们要设法去毁掉他们的船,船毁了,红衣大炮就变成了无用之物。”
  岑枫如此时已无选择,只说了一声:“墨香姐,你安排吧!但是,去的人要小心行事。”
  墨香一点头,说道:“小姐,但请放心!”
  突然间,“轰隆、轰隆”两声,江上亮起一阵火光,霎时江面溅起两个水柱,溅得船上一片水湿。
  墨香急叫道:“事急了,来十个人跟我一齐走,快!”她纵身下水,“扑通、扑通”一连跳下去十几个人。几乎在这同时,江上红光再闪,接连又是“轰隆、轰隆”两声,在船的附近,又溅起了水柱,情势比方才还要紧急。
  铁背狼急忙道:“事急了,真正是事急的时候了。请姑娘和这位简老爷子下到我那只小船上去。”
  岑枫如瞪着眼睛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背狼说道:“姑娘,你是白夫人的女儿,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我第一个要救的人。以你的水上功夫,驾着小船逃离开现场,是没有问题的。”
  岑枫如听了,笑道:“铁背狼,你错了。如果你真的要报我母亲的恩,你就立刻和我的夫婿,还有简老爷子上你的小船,护送他们离开此地……”
  史怀祖突然仰头大笑,说:“枫如,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看成是临阵脱逃的懦夫?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能这样安排我。”
  岑枫如正色说道:“怀祖哥,做人要守大志而不拘小节,你负有更大责任,在这种徒然挨打而不能还手的情形之下,如果你牺牲了,我如何对得起母亲的期望?”
  简如火呵呵笑道:“姑娘,你说得对。铁背狼,你和岑姑娘双双护送史老弟先下小船,要快!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否则,不仅是对不起白夫人,恐怕还对不起更多对复明大业抱有希望的人。”他说到最后瞪着眼睛吼道:“走,不要再作无谓的拖延,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死得其所,死得其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你们走不走?”他伸手一抖折扇,切向自己的咽喉。
  史怀祖大叫道:“老爷子,千万不可以!”
  简如火微笑说道:“如此你们就快些下船,否则老头子做鬼也不饶你们。”
  史怀祖和岑枫如刚要拉手下拜,突然,岑枫如一松手,推开史怀祖,跃身出舱,叫道:“带着兵刃,剩下的人踉我下水过去杀敌救人。”
  “扑通、扑通……”从船舷两边,跳下去不少人,现在船上只剩下驾船的船家和史怀祖以及简如火,还有铁背狼等人。
  简如火瞪着眼睛吼道:“史怀祖,你还怔在这里做什么?铁背狼,驾着他下船去。”
  就在这时候,江上红光一阵闪动,有如夏季天上的惊雷,响了一阵子,只听见一阵“哗啦、喀嚓”,船身大震……
  铁背狼叫道:“不好了,船被击中了。”
  船家已经跳水逃生,桅杆断了,风帆“哗啦啦”地盖下来,起火燃烧了。
  简如火沉着脸说道:“铁背狼,如果你是真的要报恩,你就好好地保护史怀祖,他是大明朝史可法史阁部的孙子,复明大业需要他。”
  此时江水已经进了舱,船身已倾斜。舱里唯一的一盏灯台,也在这时候灭了。
  船上到处都是火,船身又是一个晃动,简如火在黑夜中不见了。
  史怀祖刚叫得声:“老爷子……”一个浪头打过来,铁背狼顺手抓起一块舱门板,丢给史怀祖,高声叫道:“抱紧它!”
  滚滚江流,将两个人冲开了。
  史怀祖抱着那块舱门板,看着自己坐的船在江上烧成一堆火,映得四周江面通红。
  可是这时候,炮声也没有了,倒是隐隐约约听到后面的大船上,火铳的声音不绝,喊杀的声音不绝。
  史怀祖心想:“那是枫如、墨香她们爬上了船,正在傲短兵相接的惨烈拼杀,我却毫无用武之处。”他心里一急,正好一个浪头又打过来,灌了他一口水,人立即昏迷过去。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史怀祖悠悠醒来,猛然一惊,人不禁跳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能力跳起来,只是微微地仰起了上身,一阵乏力,人又躺了下去。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在陆地上,我没有死。”
  有人按住史怀祖说道:“姑爷,你刚刚醒过来,躺着多休息一会。”
  史怀祖清醒多了,他想到:“叫我‘姑爷’,自然是桃花坞的人。”
  他推开那人的手,因为他想到岑枫如、墨香、书韵……还有简如火。他想到最后丢舱门板给他的铁背狼,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岑姑娘她们人呢?就只有你一个吗?”
  那人连忙说道:“姑爷……”
  史怀祖说道:“我不要紧,岑姑娘她们呢?是不是就剩下你一个人?”
  那人说道:“岑姑娘和墨香姑娘都还很好……”
  史怀祖急着问道:“她们人呢?”他望着远处,江面上仍然有火光。
  那人说道:“岑姑娘和墨香姑娘在江上救了姑爷,来到这里。姑爷的水喝得很多,可是你手里还紧抱着一块木板不放,要不然,在滚滚大江中,就没有办法救你了。”
  史怀祖急着问道:“我问你,岑枫如她们在哪里?”
  那人很规矩地答道:“经过急救,她们看姑爷没有危险了,又回到江里去了,她们……”
  史怀祖急道:“她们又回到江里去了?为什么?”
  那人说道:“岑姑娘她们经过一阵厮杀,将对方的船引火烧掉了。姑爷,你看,那大江上的一片火光,就是他们的船还没有烧光。”
  那人说话不急不徐,史怀祖急着要问姑娘们的下落,他却偏偏说不是要紧的地方。
  史怀祖忍不住问道:“我是问……”
  那人说道:“我知道,姑爷问的是我们的人的下落,岑姑娘带着他们又回到江上,去找寻那些受伤不能游到岸上的人。”
  史怀祖忍不住问道:“简老爷子呢?”他惦记着简如火,因为简如火跟他一样,根本不识水性,在滚滚大江之中,而且又是在黑夜里,是非常危险的。
  那人在低着头生火,彼此衣服都是湿着的,江风吹来,令人有寒意。桃花坞的人对于这些事,都有一套本领的,在这样的江边,居然能生起一堆火。那人生着了火,含有歉意地对史怀祖说道:“姑爷,你先烤火,将就把衣服烤干一些,回头我替你去找点吃的来。”
  史怀祖向火旁移近了些,但是他却拦住了要离去的那人:“你先别为我张罗,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人不敢离开,靠近火堆,抱膝坐着。
  史怀祖问道:“你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话,简老爷子下落如何?”
  那人说道:“姑爷,我知道你跟简老爷子交情很好,我实在没法子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样滚滚江流之中,又是在黑夜,简老爷子不谙水性,后果实在是很难说的。”
  史怀祖点点头,说道:“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史怀祖的话充满了悲愤之情。那人立即说道:“姑爷,我只是说很难确定,并不是老爷子就无望了。就像姑爷,你也不谙水性,可是你获救了,这叫做吉人自有天相。”
  史怀祖叹口气,静默了一会,又问道:“墨香是无恙了,其他的人呢?包括你们那些兄弟。”
  那人低声说道:“姑爷,桃花坞的人生长在太湖,水是淹不死的,只是在抢登兵船,炸毁红衣大炮之时,那些火铳一时还真难以防范。只要没有被火铳伤到的,大概都不会有问题。”
  史怀祖说道:“你是说我们这次伤了不少人?”
  那人黯然说道:“对桃花坞来说,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史怀祖知道,桃花坞的人即令是服务于下层,一般谈吐应对,都很不俗,因为在习武耕种之余,白夫人还要他们读书。正因为史怀祖了解这一点,他才会相信:白夫人在华山的遭遇,是促使她黯然焚身的根本原因。一个心比天高,睥睨一世的人,突然自己的爱徒、侍婢,都被人杀死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打击有甚于刀剑加身。他忽然想到:“恩师是位骄傲的悲剧人物,她面对着失败与挫折,就不能自已,终于走上自毁之途,太可惜了,也是复明大业的不幸,我……不能步她老人家的覆辙。”
  人往往会顿悟的,外界的刺激、别人的经验、自己的顿挫,都可能引发一种豁然而通的感觉。一般人对这种感觉称之为“茅塞顿开”,佛家曰:“顿悟”,这在人的生命历程上,便是一次新的起点。
  史怀祖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意念:“做任何事,不要怕失败,不要怕打击,失败与打击,正是促使迈向成功的一种鞭策。勇者接受鞭策,激励奋发,越发地勇往直前;弱者则在鞭策之余,沮丧而退。”
  他当然不是批评恩师白夫人,而是觉得,任何一位生性孤傲的人,都是为自己糊上一层坚强的外表,实际上的潜在心志,却是脆弱不堪。
  史怀祖问道:“白夫人已经过世了,如今我们又受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你有什么感想?”
  那人沉吟了一下说道:“姑爷,我不明白夫人抛弃桃花坞的安静生活,到江湖上飘荡,为的是什么?如果她不离开桃花。坞,又何至于今日……”
  史怀祖点点头。他很想告诉他:“一粒种子埋在土里。发芽了,茁壮了,开花了,结了更多的果实,可是原来那粒种子,却已经是尸骨无存了。”
  白夫人当然有理由留在桃花坞,享受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她却选择了艰苦的“光我华夏”的大业,而终于牺牲了自己。
  那人见史怀祖愣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感到诧异,不放心地叫了一声:“姑爷。”
  史怀祖立即说道:“你还是多找一些柴禾,待一会岑姑娘她们上岸以后,一身湿衣,烤火要紧。”
  那人指着江面说道:“姑爷请看是岑姑娘她们回来了。”
  衰败的芦苇中,人影闪动,岑枫如首先冲过来,史怀祖也赶快跑过去,两人双手紧紧抓住,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彼此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岑枫如先说道:“怀祖哥,你没有事吧?”
  史怀祖望着岑枫如身后说道:“枫如,大家都还好吗?”下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站在岑枫如身后的,不过十几人,连墨香在内,姑娘们只剩三个人。
  墨香突然上前下跪说道:“小姐,都是墨香该死!……如今,夫人的东西全都漂失了,而同来的……”她抽泣地低着头,忽地一扬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岑枫如伸手一把抓住,厉声叫道:“墨香……”她又缓缓地说道:“墨香姐,如果你这一掌拍下去,恐怕你是最对不起夫人的人。”
  墨香泣声道:“小姐,墨香受命于夫人……如今我……”
  岑枫如说道:“能怪得了你吗?就算是我母亲在当场,恐怕也无法只手回天。”她用手拍着墨香的背说道:“此地也不宜久留。水师营里的炮船,被毁在长江里,这是大事,少不得有人要来追查,我们这样狼狈,自然惹人注目。”
  史怀祖也接口说道:“我们要从长计议的事,太多太多,但是,眼前之计,是找地方安顿下来。”
  岑枫如牵起墨香,黯然神伤地回身望着烟消火灭的江面,良久,才吩咐道:“把火熄掉,朝着前面有灯光的地方走。”
  一群沮丧的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茫茫的江边,朝着前面走去。
  眼看着天色将明,这一伙人,这种穿着打扮,太惹人注目了。
  大家默默地,也是茫然地走了一阵。
  岑枫如突然停下来,对大家说道:“湿衣服稍等一会自然会干,倒是穿鱼皮水靠的人,无法见人。这样吧!天亮了,我们分成两拨上路。”她对墨香一点头:“你和书韵还有我三个人去打头站,最好能找一处人家,借几套衣服,解决眼前的困难,再作下一步的打算。怀祖哥……”她望着史怀祖,“你和我们一块走,还是……”
  史怀祖立即说道:“枫如,这里还有九位弟兄,总得有人在这里陪陪他们。而且,我的衣服已经烤过一阵,差不多已经干了。我留在这里,算是替你们守着老营吧!”
  岑枫如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她又对那九个人交代道:“暂时忍耐一下,听姑爷的盼咐,等我们找到了可以落脚换衣的地方,马上就会通知你们,不过……”她望着身后还可以看得见的滚滚江流,已经映出了朝曦,“水师营的炮船是沉了,小心他们还有人游上岸来,只要你们听姑爷的,那就会没有事的。”她刚要和墨香、书韵走去,忽然,史怀祖叫道:“枫如……”这声音叫得突然,也叫得特别。
  岑枫如站住问道:“怀祖哥,有事吗?”
  史怀祖说道:“没有什么,只是四周情况不明,难保没有敌人,你们三个人关系到桃花坞的未来,你们要多加小心,早些找到人家,早些找到衣服,免得天亮以后,又要招惹许多麻烦。”
  岑枫如点点头,她和墨香还有书韵,很快地走进前面一处空旷的草地,穿过一处树林。他们看到了袅袅的炊烟。三个人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看到的是三间连在一起的茅草屋。
  屋前有一处平坦的泥地,四周长着很粗的树,如今残冬季节,春讯未至,光秃秃的枝桠上架着竹竿,挂着几张鱼网。
  草屋的门是紧闭着的,门外西边墙壁上挂着斗笠与蓑衣,斜靠着两根带着铁钩的撑篙。炊烟是从屋后斜斜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墨香对书韵一示意,她便上前敲门。
  应门的是一位白发皓首的老人,多皱的脸上仍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岁月与风霜并没有使这位老渔人失去精神。
  老人将墨香上下一打量,还没有问话。
  墨香立即含歉地说道:“老爷子,真是对不住,这么清早来打扰了你。”
  老人问道:“姑娘,请问你是……”
  墨香连忙说道:“昨天夜晚,我们……”她回头看看,岑枫如身上穿的衣服,比她还要土气,便将“我们小姐”四个字缩了四去,改口说道:“我们三姐妹,昨天搭船从芜湖回老家去,不幸在晚上遇到了强盗。幸亏我们三姐妹都还识得水性,在混乱中逃得性命。只是,腹中也饥了,身上衣服也是湿的,所以冒昧地来到老爷子这里。”
  老头子点点头,说道:“三位姑娘请里面坐。”
  茅屋里面十分干净,几张木凳子围着一张方木桌,,墙脚下摆了一些坛坛罐罐。最叫人想不到的是临窗靠墙,有一张高脚木凳子,上面放置着一个青花浅口水盂,里面栽培一簇水仙,白色的小花,绿色的茎,白色的根球,和水盂里的小小的白石子相映,真是叫人看了清心。这样的陋屋,居然这样的雅致,是叫人想不到的。
  老头子朝着另一间叫道:“老伴儿,今天一大早就有事做了。”
  从右边出来一位和老头子年龄相仿的老婆婆。小脚,走起路来可一点也不龙钟,一出来看见三位姑娘,就笑了起来:“三位姑娘长得真标致,难怪要在大江上遇到土匪。”
  墨香上前叫道:“婆婆,对不起,借一件干衣,给我们那位大姐换一下,她的身子比较弱。”
  老婆婆啧啧说道:“都要换,都要换,这样的天气,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再好的身体也会冻出病来的,快随我到里面去。”
  岑枫如感谢不止,说道:“难得碰到两位老人家如此的古道热肠,只是无端地打扰,令人心里难安。”
  老婆婆望着她点点头说道:“你说话很有教养,不过要说内心不安,就大可不必了。没有人会带着家在外面跑,总有遇到困难的时候。走吧!别放在心上,借件衣服穿一穿,不是什么恩惠。”老婆婆话说得干净利落,不像是个普通人。岑枫如等人恭恭敬敬地随着老人进入里面,换了衣服,再回到外面时,桌子上放了三碗热气腾腾的稀饭。
  老头子笑呵呵地招呼她们:“冻了一夜,想必是又饥又冷,喝一碗热稀饭,暖暖身子,有话回头再说。”
  墨香望了一下岑枫如,回头说道:“老爷子,我们确实有许多话要跟你老人家说。”
  老头子摆摆手说道:“没关系,把热稀饭喝下去再说。”
  岑枫如站起来说道:“老爷子,不瞒你说,我们还有十位同行的伙伴,现在江边等待我们的消息,如果我们三个先吃得又饱又暖,心里会不安的。”
  老头子点点头说道:“很好,做人应该这样。你们刚一进门,我就看出你们不是坏人,虽然你们开始说的都是谎话,我也没有戳穿你们。长江之上,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说有强盗了。再说昨天晚上,江上炮声隆隆,那是水师营的红衣大炮,捉强盗用不着这么劳师动众。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动用到长江水师,那就是追拿叛逆。”
  岑枫如闻言大惊,问道:“老爷子,你不会认为我们是叛逆吧!”
  老头子呵呵笑道:“那要看怎么说了,如果我是大清朝的衙役捕快,你们当然是叛逆。如果我是大明朝的遗民,你们在我们老两口的眼里,那就是义士,恢复大明的义士。”
  岑枫如松了一口气说道:“老爷子当然不是满人的官吏,更不是衙役捕快。”
  老头子笑呵呵地说道:“像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当然没有人要我当衙役捕快,不过,有人就是……”
  岑枫如顺着老头子的眼神一看,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长得很有姿色,非常清秀,青布裤褂,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红缨帽箭衣,快靴,马扎裤,手持铁尺,是一位衙门捕快。
  墨香一见微微一怔,立即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却被岑枫如伸手拦住她,转过身来,对老头子一颔首,含着微笑说道:“老爷子,令郎虽然是身穿满人捕快服装,内心却满怀着对大明的忠诚。”
  老头子呵呵笑道:“姑娘,你是用这种话来堵我老头的口吗?”
  岑枫如微笑依然,缓缓地说道:“一个满腔热血、满怀忠烈的父亲,怎么会教出一位不忠不义的儿子来?即使是满人衣冠,依旧是华夏儿女。”
  老头子伸出大拇指喝了一声彩,说道:“好!姑娘,你的沉稳和胆识,老朽服了。不过,我要请教姑娘……”
  岑枫如笑笑说道:“老爷子,既不是我沉稳得住,也不是我胆识过人,而是老爷子亲自告诉了我的。”
  老头子一愕,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岑枫如又接着说道:“满人入关,要的是衣冠服饰的归顺,他们是要外形上的先归降,再进而要内心的顺服。因此,他们要‘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剃发的雷厉风行,没有人敢拿自己的头开玩笑的,可是你,老爷子……”
  老头子呵呵大笑,朗声说道:“好!真厉害。”
  岑枫如继续微笑说道:“还有,婆婆和这位大嫂的服饰,包括我们现在身上穿的,虽然是渔民的装束,却依然是汉地衣裳。老爷子,还有什么更能说明你老人家是隐居渔村的一位大、明朝的遗贤?至于令郎……”她回过头来,望着那位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说道:“面容酷似,品德自是一脉相承,那还用说吗?捕快衣帽,算得了什么?当年徐庶不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吗?再说,如果令郎真的要来捉拿我们,绝不会此时此刻出现,应该是快速赶到最近的乡镇地保,或者是衙门官署,邀约多人和高手,前来立功。”
  老头子连连点头说道:“姑娘,老朽看走了眼,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岑枫如连忙说道:“不敢当,老爷子过奖了。”
  老头子问道:“姑娘尊性……”
  “岑枫如。”
  “来自何处?”
  “太湖桃花坞。”
  “啊!……白明宜白夫人是……”
  “是晚辈的义母和恩师。”
  老头子一怔,立即说道:“这就难怪了,出自名门,果然不凡。姑娘,老朽有幸曾经与令堂白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她的武功、风采,都是令人一见难忘的。”
  岑枫如立即和墨香、书韵同时行礼,口称:“晚辈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尚请赐告老前辈尊姓,以免失礼。”
  老头子大笑说道:“三位姑娘请起,白夫人的义女和亲信,自是不同于一般庸俗之人,何必要拘礼。”
  老婆婆上前牵着三位姑娘,笑盈盈地说道:“姑娘,我们老两口打了一辈子的鱼,平生最头痛的就是这些俗礼。”
  岑枫如心里一动,连忙问道:“听婆婆的口气,老前辈莫非是江波钓叟卓老爷子么?”
  老头子呵呵笑道:“姑娘果然高明,连老朽这点薄名,也能知晓。”
  岑枫如连忙说道:“我义母在日曾经细数天下高人,对于老爷子一根钓竿,出神入化的竿上功夫,推崇备至。没有料到今天能在此地瞻仰老爷子风采。”
  江波钓叟卓立大笑,挥手说道:“老头子废物一个,哪里当得起白夫人如此的谬赞,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这是老朽夫妇唯一的儿子卓佩……”他对门口的一男一女招招手,说道:“快进来见过岑姑娘。”他又忙着对岑枫如说道:“姑娘,你最让老朽钦佩的,就是你一语中的。老朽犬子虽然不成材,还不至于忘记‘忠义’二字:他如今果真的在安庆府当差,常言道:公门之内好修行。他是身穿满人衣衫,心存大明社稷,这次回来看望他母亲,碰巧遇上了姑娘。”
  卓佩上前行礼,口称:“岑姑娘,今天幸会。”
  岑枫如说道:“卓大哥身在衙门,心存大明,令人好生敬佩!”
  老婆婆说道:“不要只顾客套,桌上的粥快要凉了,还是趁热喝了吧!”
  卓佩也说道:“姑娘尽管用粥,姑娘留在江边的伙伴,我去请他们过来。”
  岑枫如连忙说道:“卓大哥,多谢你的好意,还是让我自己去,人在一场灾难与惊慌之后,容易发生误会,我去去就来。”
  江波钓叟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姑娘快去快回,我们还有许多的话要谈。”
  墨香说道:“小姐,我随你一起去。”
  岑枫如想了一下说道:“书韵,你留下来帮助婆婆和大嫂整治粥点,我和墨香去接他们。”
  外面已经有了阳光,驱散了江上的晨雾,放眼望去,但见一片白茫茫的芦苇,看不到有人家,这可能是长江北岸段最荒凉的地带。
  岑枫如没有想到会在这样落魄狼狈的时候,遇到江波钓叟这样的高人,而且,还保持着江湖长辈的风范,忠肝义胆。恐怕像卓老这种人,在江湖上还不在少数,只可惜母亲已经过世了,不然,凭母亲的声望,奔走呼号,必然是群起响应。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眼泪自然流出。
  墨香看在眼里说道:“小姐,又在想夫人了?”
  岑枫如叹气说道:“如果母亲尚在,只要她登高一呼,像卓老这些江湖前辈,岂不是群起响应,大事就可为了。”
  墨香说道:“小姐,不是墨香饶舌,满人气焰正盛,在这种情形之下,待机、蓄势,才能有所为。”
  岑枫如沉默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地朝着江边奔去。行不多远,忽然看到有人在张望。
  岑枫如心里一急,行进中一蹬双脚,人突然像是一支箭,急冲而下,一跃之间,三丈开外,接连两个起落,只见那人迎上来叫道:“小姐……”
  岑枫如刚一停下身形便说道:“不要慌,出了什么事,慢慢地说。”她叫来人不要慌,实则是她自己心里有了慌张之意。因为在桃花坞训练人的最基本要求,便是临事沉得住气,即使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也要沉稳地从败中求胜,这是白夫人严厉的训练要求。就拿昨天晚上的事来说,每个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危险,可是没有一个人心生畏惧,这是平日的训练扎下的根基。可是如今这个人显然是相当的慌乱,必然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故。是什么样的事故会比昨天晚上滚滚江流之中,浴血奋战的事更令他慌张?
  岑枫如如此一问,那人有些口吃地说道:“姑爷他……”
  墨香赶上来叱道:“姑爷他怎么了?说话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
  岑枫如说道:“不要紧,让他慢慢地说。”
  那人惶恐地说道:“姑爷他走了。”
  墨香叱道:“你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姑爷到哪里去了?说清楚些。”
  岑枫如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兆,她急忙问道:“姑爷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可曾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那人摇摇头说道:“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都很急,所以都在盼着小姐快些回来。”
  岑枫如心向下一沉,她镇静了一下,问道:“你们其他的人呢?”
  那人带着岑枫如走到一处比原先更隐秘的树林里,看到大家急成一团。
  岑枫如抢步上前,大家一拥而上,齐声叫道:“小姐。”
  岑枫如摆手问道:“你们一个一个地说,姑爷到哪里去了?”
  其中一个递过来一块新剥下来的树皮,在树皮的里面,有手指刻下的几个字:
  “枫如:我走了,天涯海角,继续我的事业,你带着大家回桃花坞去,我永远想着你。怀祖。”
  岑枫如摇晃了一下,墨香上前一把扶住,低声叫道:“小姐。”
  岑枫如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双手捧着那块树皮,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她的心里一直在喊着:“为什么?为什么?”她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你们可曾看见姑爷朝哪个方向走的?”
  大家都指着树林的右边,那正是与岑枫如来时相反的方向。
  岑枫如突然说道:“墨香姐,请你带着大家去卓老那里。”
  墨香惊问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岑枫如断然地说道:“我要去追他,我要去问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
  墨香惶然地叫道:“小姐,你……”
  岑枫如泫然欲泪地说道:“墨香,我去追他不是为个人问题,他这样甩手就走,我对母亲无法交代。”
  墨香急道:“小姐,你要到哪里去追?要追到何时?我们这些人,都要听你的,你走了,我们将何去何从?小姐可有交代?”
  岑枫如说道:“墨香,你听着,我循着路线追下去,相信他走不远,很快就可以追得上的,万一……”她顿了一下,又道:“万一在短时间追不到,墨香姐,你要负责将他们带回到桃花坞去,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回到桃花坞来,母亲的基业,我们最起码要能守住。”她又回头对其他人说道:“我不在,你们都要听墨香的吩咐,设法买衣服,尽快回到桃花坞。这样吧!等到今天傍晚,如果我仍然没有回到卓老爷子那里,明天一早,你们就起程回桃花坞。你们都是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是桃花坞精英,都能了解我母亲的为人,不要泄气,不要沮丧,回到桃花坞再从长计议。”
  墨香说道:“小姐的心意已决,墨香不敢再饶舌,墨香只是请求小姐尽快回来,不要伤心,一切要以大业为重。”
  岑枫如点点头,伸手握住墨香的手,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墨香姐,偏劳,保重!”
  她放开手,挺身一纵,飞奔如电。她几乎是竭尽全力,施展起“陆地飞腾法”,一路起落不停,一口气奔驰了一顿饭工夫。她的心情是悲愤的,她的身体是极度疲乏的,从昨天夜里,在滚滚的江流之中,浴血奋战,又饥又乏,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如今又如此竭力奔驰,那是全仗着深厚的内力基础,以及一鼓作气的冲力。
  前面不远,已经看到树林中的屋角,也看到处处炊烟袅袅,如果史怀祖也要打尖充饥的话,这里应该是歇脚之外。她这样心神一松弛,刚一收住脚步,人一个晃动,“畦”地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就昏眩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枫如悠悠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昏花中看到的是史怀祖的一张脸。
  岑枫如又闭上眼睛,摇摇头,再度睁开眼睛,果然是史怀祖贴近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地呼唤着:“枫如,枫如。”
  岑枫如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流出眼角。她只是低声地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史怀祖将她抱在怀里,说道:“枫如,原谅我吧!’我原以为你会了解我的心意的。”
  岑枫如从他怀里挣扎着起来,望着史怀祖,泪眼婆娑地说道:“怀祖,不论是于大业的抱负,或者是母亲的吩咐,乃至于小到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你……都没有理由就这样不辞而别,怀祖哥,告诉我,为什么?”
  史怀祖望着岑枫如,满脸的不安,他低声说道:“枫如,看样子我是错了,但是说真的,我有我的想法。”他扶起岑枫如,“走,这附近有一户人家,我们去找点吃的,慢慢地谈。”
  岑枫如缓缓地站起来,哀怨之情,令人觉得她委屈得可怜。
  史怀祖贴在她身旁,轻轻地说道:“枫如,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是个薄幸无情的人吗?”
  岑枫如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没有说出话来,可是她的心里在想:“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可是,正因如此,才让我无法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
  史怀祖搀扶着她,关切地问道:“身子还支撑得住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急血攻心,顺过气来就好了,只是累了一点,赶路赶得急了一些,现在已经没有事了。”
  史怀祖扶着她到树林里,找到一处干净的瓦房,门外挂着鱼网,想必也是一处打鱼人家。
  史怀祖二人来到门口,迎出来一位中年村妇,搀扶着一位老婆婆,望着史怀祖,老婆婆说道:“下次不能吵嘴了,虽然是少年夫妻,却也应该懂得容忍的道理。自己的妻子气坏了身子,到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史怀祖谢过老婆婆,岑枫如苦笑着,叫了一声:“婆婆。”
  老婆婆摆着手呵呵笑道:“少年夫妻没有不拌个嘴的,快进来,喝一碗热汤,歇会再说。”
  史怀祖扶着岑枫如进到里面,那位中年妇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上面还有两个水煮蛋。
  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我儿子不在家,媳妇要去做活儿,我老婆子还要睡个回笼觉,你们小两口可以慢慢地聊着。”
  老婆婆被媳妇扶着走了,屋里只剩下史怀祖和岑枫如两个人。岑枫如将碗推到史怀祖的面前。史怀祖笑着将碗端到岑枫如面前,说道:“趁热吃,这是婆婆特地为你做的,我早已吃过了。”他吁了一口气:“吃完了老婆婆一顿最香甜的泡饭后,正要离去,看到你狂奔而来的身影,我就赶紧迎上去,可是你已经……”他顿了一下,摇摇头,道:“枫如,我是错了,我对不起你。”
  岑枫如伸手封住史怀祖的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怀祖哥,我追上来,并不是要你向我认错,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夫妻,没有什么谁错谁不错,我只是想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只是我想不通……”
  说着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史怀祖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劝道:“枫如,你吃一点,我会跟你说明白。”
  岑枫如勉强喝了几口汤,便放下碗不吃了。
  史怀祖严肃地望着她,沉重地说道:“枫如,也许是我错了,但是你不应该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和我,都是任重道远。”
  岑枫如听了这句话,抬起头来,眼神里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说了一句:“怀祖哥。”
  史怀祖说道:“你已经一夜没吃东西,对不对?先吃点东西垫垫饥,然后……”
  岑枫如变得柔顺多了,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汤,突然一个干嗝,恶心得泪水都流了出来。
  史怀祖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岑枫如抹去脸上的泪水,默默地坐了半晌。
  史怀祖一个劲儿地问道:“你不会是病了吧!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哥,我没有病……”
  史怀祖急道:“可是你现在这样子……”
  岑枫如低下头,轻轻地说道:“我说过,我没有病,这……不是病。”
  史怀祖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抢着说道:“你是说……枫如,你是说,你已经……”
  岑枫如含羞地点点头,说道:“怀祖哥,忠良有后,史门有了香烟。”
  史怀祖几乎跳了起来,伸手握住岑枫如的双手,盯着她的脸叫道:“枫如,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啊!老天有眼,老天真的有眼。”他丢下岑枫如的手,跪在地上,朝着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祷祈着:“爷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如今我突然觉得史氏香烟对我有多么大的意义。爷爷,求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枫如平安。”他跪在地上,仰头向天,任清泪在脸上流淌。
  不知何时,他发觉岑枫如也跪在他的身旁。他连忙搀扶她起来,坐在凳子上,望着她的脸,深情地说道:“枫如,你不知道你这次赶来,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这也许是老天的意思。你和墨香她们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由于我的关系,拖累了你们这一大批人,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岑枫如连忙说道:“怀祖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史怀祖摇摇头说道:“自从恩师过世的不幸消息传来以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驱逐鞑虏,光我华夏,那是一件长远的牺牲事业,要有耐心去因势利导,急不来的,到了时候,自然水到渠成。既然如此,不必要让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候牺牲。”
  岑枫如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史怀祖停了一会,继续说道:“在这个时候,如果精英都牺牲掉了,等到真正需要杰出的人才时,岂不后继无人?”
  岑枫如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史怀祖说道:“恩师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她老人家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她太不值得,如果她老人家留在太湖……”
  岑枫如抢着说道:“你应该知道,母亲离开太湖,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且,以她老人家的武林声望,登高一呼,对复明大业有极大的帮助。”
  史怀祖说道:“太湖不能久居,可以暂时隐居到别的地方。枫如,我觉得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造势……”他怕岑枫如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又解释道:“有一两个人串连沟通,在江湖上连结人心,等到了适当的时机,才可以登高一呼。串连是一种很特别的工作,不在人多。人多反而会造成紊乱,就像我这种人,大明朝史阁部的孙子,也就够了……”
  岑枫如说道:“所以母亲才决定让我们出来奔走江湖。”
  史怀祖伸出一个手指说道:“一个人就够了。老实话,满人气焰正盛,搜查又紧,又在大肆收买武林,冒险的事情不必人多。枫如,自从恩师过世,在长江之上又遇到如此风险,我的决心突然有了变化,我要独自一个人挑起这个胆子。”
  岑枫如泫然落泪说道:“连我也不要了吗?”
  史怀祖说道:“不是不要你,而是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冒险,方才说过,这是一个牺牲的事业,只要牺牲我一个人,不必牺牲两个人。”
  岑枫如哭出来了,说道:“我是你的妻子啊!我有理由和你分担一切。”
  史怀祖冷静地说道:“正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们两个总得要留下一个。枫如,为什么我要不辞而别,就是怕当着你的面,没有勇气说出来。你回到桃花坞,,可以守住恩师的一片基业,只要我活着,随时可以回来看你。如果我的命大,等到将来我还可以回到桃花坞,和你长相厮守。”
  岑枫如哭道:“你这样一走,我简直就没办法活下去。”
  史怀祖搂着岑枫如,安慰着说道:“枫如,我们都是苦命人,注定要咬着牙活下去,我能死吗?我随随便便死了,怎么对得起我爷爷?怎能对得起石爷爷?还有筱芗和你?”他用手抬起岑枫如的下颚,说道:“枫如,你现在身怀史氏后代,将来我死了……”
  岑枫如急着说道:“说这些做什么呢!”
  史怀祖笑道:“一个以身许国的人,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让我把话说完吧!将来驱逐鞑虏的事业,如果不能在我这一生完成,他……”史怀祖指着岑枫如的肚子,说道:“继志承烈,就是他的责任。枫如,你的责任有多重,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他用手拭去岑枫如的泪痕,安慰道:“枫如,你应该明白,我不愿离开你,但是想到恩师的基业,想到……如今又想到你腹中的后代,枫如,只有和你分手。墨香说的对,除了你,没有人再能保住桃花坞。枫如,我们都是普通人,一个普通人要下定一个极为不普通的决心,那是要费很大气力的。枫如,我真的要离开你。我说过,再留下去,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岑枫如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史怀祖说道:“枫如,你是桃花坞的侠女,不要像一般姑娘,撇开离愁,用笑容来跟我道别。”
  岑枫如果然擦干眼泪,昂起头来说道:“现在我明白你的
  用心了,我不留你,也不阻拦你。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不要做无谓的冒险,你说过的,大事业来日方长,是急不得的,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怀祖哥,我要你在危险的时候,能记住……”她微微低下头,说道:“桃花坞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史怀祖十分激动,他双手紧紧扳住岑枫如的双肩,应声说道:“枫如,我会永远记得桃花坞,永远记得你,也永远记得我们的孩子。我会珍惜我的生命,我要等着孩子叫我一声‘爹’,那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岑枫如抬起头来笑了,笑得犹如百合乍放,虽然她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依偎到史怀祖的怀里,喃喃地说道:“怀祖哥,你一定会听到我们的孩子叫你‘爹’,而且我相信你有一天会抱着孩子,在太湖之畔,指点着那渔帆点点,归舟片片的晚景暮色。”
  这一刻的温馨,彼此都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光,岑枫如一惊而觉,离开了史怀祖的怀抱,抬起头来说道:“怀祖哥,我不能在此久留,墨香他们都在等着我的消息。”
  史怀祖点点头说道:“墨香是位有胆识有魄力的姑娘,在桃花坞会是你的好帮手。”
  岑枫如忽然问道:“怀祖哥,将来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
  史怀祖毫不犹疑地说道:“如果是女儿,叫她做念梅,纪念她曾祖父为国尽忠,葬衣冠于梅花岭。如果是儿子,就叫他承烈,继志承烈,不忘先人的赤胆忠心。”
  史怀祖牵着岑枫如的手,慢慢走出门去。他站住脚,说道:“枫如,你我是恩爱夫妻,今天分别,在一般看来,是多么不合情理,但是……”
  岑枫如转过头,望着他说道:“我能了解你的用心,我一点也不怪你,此刻虽然有一份痛楚的离情,但是,我并不伤感。母亲为了大业,把她宝贵的生命都牺牲了,我们一时的分手,能算得了什么?怀祖哥,相信我也不是一个庸俗无见识的女子。”
  史怀祖紧紧握着岑枫如的手,说道:“枫如,我还能不了解你吗?”他忽然又想起来说道:“枫如,你们回桃花坞之前,到华山之麓,看看恩师葬身之处。”
  “也要看看石爷爷和筱芗姐的石墓。”
  “能移灵桃花坞,当然是最好,否则,又要费一番心思砌起一座坟墓。”
  “即使目前不能,往后我会记在心里。母亲一生好强要面子,坟墓做差了,对不起她老人家。我要请人写下她老人家的事迹,总有一天可以勒石刻碑,长留人间,供人瞻仰。”
  “枫如,你比我想得周到。”
  “石爷爷和筱芗姐的坟墓,能够留在华山之巅,也未尝不是人间佳话,名山、圣哲、烈女,相互辉映,永留人间。”
  “谢谢你啊!枫如。”
  “我们之间还要说‘谢’字吗?”
  “毕竟你替我做了我应该做的那一半。”
  “别说这些,今日别后,你第一程到哪里?”
  “岳麓山下解剑山庄,去参加明年元宵节金剑令主推选大会。”
  “记住!我在桃花坞默默地为你祝福。”
  “我会记得的。”
  “怀祖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你回过头去,在数到二十的时候,你再回头。方才你说,当着我的面,你会失去分手的勇气。我……我是说,当着你,我……怀祖哥,我要在你心里留下最美好的笑容,而不是泪眼婆娑。我求你,怀祖哥。”
  史怀祖沉默地望着岑枫如,握着的手,没有松下来的意思。
  岑枫如喃喃地说道:“怀祖哥,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我,我是走不了的,请你回转过头去。”
  史怀祖忽然大叫一声:“枫如。”他伸手一拉,将岑枫如拉在怀中,紧紧地抱着。
  岑枫如伏在他的胸膛上,不停地叫着:“怀祖哥,怀祖哥……”
  史怀祖突然一松手,掉转身去,口中在数着:“一、二、三、四、五……”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哭泣,衣袂飘风,很快又归于寂静。
  史怀祖果真数到二十,倏地回过身来,但见林间微风摇树梢,远处茫茫,哪里还有人影。
  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实真正的困难,还是在于分别。一对恩爱夫妻,活生生地分开,那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史怀祖望着那杳无人烟的原野,不禁悲从中来。他甚至在怀疑自己这样地做是不是对的。让枫如一个人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而且还要负起这么重的责任,抚幼子、保基业,这是不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他流着眼泪,几次准备起身,朝着来路追上去,但是,在临起脚时,他咬牙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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