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银铃串空,本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在桃花坞来说,银铃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声音。当这一阵铃声响起以后,本来正在歇午的人,都纷纷从屋里走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兵刃,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在林间奔驰着。许多人在跑,但是一点也不显得杂乱,一切都是那么并并有条。而且,每个人跑起来,似乎都有一定的路线,都有一定的去处。到达定位之后,立即就停下来,蹲在有遮掩的地方。
  不长时间,桃花坞便从一片奔跑的景象,立即变得一片宁静。不止是宁静,简直没有一个人影,桃花坞变成了一个寂静的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有人在蠕动,那是靠近山丘的前面,有一棵很高的枫树。这是红叶落尽的季节,但是,树枝仍然是很密的。在树的顶端,有一个人,瘦小的身体,穿着灰白褐色相混的衣裤,贴在树枝上,如果不走到近处仔细地看,是很难发现的。
  这个人是一位姑娘,她正在树上用她敏锐的眼睛朝远方看着,用轻轻的声音,对树下站着的一个人说道:“一只小舟,上面有三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现在正在漩涡里挣扎。”
  树下面的人也是一位姑娘,仰着脸问道:“三个人当中,有认识的吗?”树上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竹筒子,凑上一只眼睛在仔细地瞧。她说道:“有一个人我认识。”
  下面人急问道:“是谁?”
  树上姑娘收了竹筒子,朝下说道:“这次华山之行我见过,他叫涂七。”
  “啊!”树下的人,匆匆走到前面,到达“岁寒居”门外,轻轻敲着门。墨香从门里开门出来。门外的人只低低说了一句:“华山涂七。”房里就有人说道:“原来是涂唐生来了,这个人还真有点骨气。”
  墨香赶紧进门低声说道:“夫人指示!”
  白夫人正坐在一张竹子编制而成的桌子前,挥笔写了一幅字:“胸怀前有,何只不让须眉……”她放下笔,头都没有回,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墨香不觉叫道:“夫人!”
  白夫人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地走进里间去了。
  墨香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走到外面,说道:“夫人的话,传下去,让他们进来。”
  室外的人展开身形,飞快地奔驰下去,一直奔到水之滨,停在一间小屋子外面,叫道:“夫人的话,让他们进来!”
  这时候,离消夏湾进口处不远,正有一只船身很窄的小舟,舟上有三个老者,正在努力地稳住这只小舟。湖里的水,像是沸腾的水,在翻滚着,而且,还形成漩涡,小舟在那里打旋,岌岌可危。所幸舟上有一位老者,渔翁打扮穿着。他一只手熟练地在操着小舟,一根木桨,居然抗住了那翻腾如拂的水,小舟没有翻覆,不过小舟也无法再向前进。另一位白发、白眉、白髥的黄衣老人和另一苍须老者,对于眼前的危险,似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呵呵地笑道:“老渔,今天这只船要是翻在这太湖里,这‘龙门钓叟’的招牌,可就砸了。”
  这三位老者正是洪三升、涂唐生和龙门钓叟。这会儿龙门钓叟正在运用他的操舟技巧,在漩涡中挣扎,他倒也是不在乎地呵呵笑着,道:“翻了船,我们三个一齐到湖里喂鱼,到那时候,还在乎什么招牌不招牌。”
  洪三升问道:“老渔,太湖的风浪会这样吗?”
  龙门钓叟呵呵笑道:“三爷,你老真的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来消遣我?”
  涂唐生说道:“太湖即使有风浪,凭老渔那两下子,简直就可以履险如夷。看看现在这种情形,不是浪涛,而是漩涡,情形也有些奇怪。”
  洪三升说道:“太湖里有漩涡,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来的时候,也曾有人告诉过我们,就这一带浪高风急,小舟容易翻覆。”
  龙门钓叟已经换了双手扳桨,小舟虽然在漩涡中起伏打旋,但是,只要他一桨下去,小舟就稳住许多。龙门钓叟很用心地在扳着桨,同时说道:“洪三爷,你老是旱鸭子,连话也显得外行。太湖上的风也不急,浪也不高,最重要的是此处是漩涡,并不是风浪。”
  洪三升问道:“那又说明什么呢?”
  龙门钓叟说道:“三爷,你可曾听过江湖上有一个传说?”
  洪三升和涂唐生同时问道:“什么传说?”
  龙门钓叟说道:“若干年以前,在一处不甚有名的湖里,传说有宝,因为每当皓月当空的夜里,可以看到湖水当中,有一阵阵的光芒从湖底泛上来。”
  涂唐生连忙说道:“是捞剑的故事吗?”
  龙门钓叟说道:“对,让你来说给我们三爷听吧!”
  涂唐生说道:“皓月之夜有宝光泛上,确是有宝物在湖底,于是有人下去捞宝。”
  洪三升说道:“大概没有什么好结果吧!”
  龙门钓叟连忙说道:“原来我们洪三爷也知道这件事!”
  洪三升说道:“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想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为捞宝而下湖,还会有好结果吗?”
  涂唐生说道:“确是如此,下湖捞宝的人,一连死了两个,都是被利刀割伤致死的。”
  洪三升“啊”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了。
  涂唐生接着说道:“后来还是一位高人指出,湖水下面,设有机关暗器,必须要找人携带着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下水,看到东西就把它削断,破坏了机关暗器的机钮,就不会有危险了。”
  洪三升听出了兴趣,便问道:“后来呢?”
  龙门钓叟刚刚扳了一桨,将小舟掉了个头,冲出漩涡之外,小舟平静下来了。他索性放下桨,让小舟平稳地漂在湖而,呵呵笑道:“我们三爷这一声‘后来呢’,是个喜欢听故事的好奇话。涂老七,赶快说下去吧!别吊胃口了。”
  涂唐生笑笑说道:“后来果然有一个人拿着一柄红毛宝刀,跃下水去,用刀砍断了三个水轮鼓……”
  洪三升问道:“什么叫水轮鼓?”
  涂唐生说道:“我也不晓得,据传说这是三国时期,曹操叫人试着做出来的。他原来准备他自己死后,葬在水里,在他的墓的四周,装上水轮鼓,用机关暗器带动。在水轮鼓上装着锋利的利刀,机关暗器一旦发动,将水底形成漩涡,如果有人下去想盗墓,就会被漩涡吸进去,被利刀斩死。”
  洪三升说道:“曹操并没有葬在水里,这一点是可以相信的。”
  涂唐生说道:“是的,但是这座试验的水轮鼓,却因此留下来。曹操去世以后,人有将他的一柄宝剑丢在水里,这就是宝光的来源。”
  洪三升说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荒诞得没有一点根据。”
  龙门钓叟呵呵笑道:“三爷。你这个人迂腐得真可以,人世间的事,有多少能认真的呢?传说本来就是无可稽考的,如果都像你这样认真,江湖上的传说就没有了。”
  洪三升说道:“我明白了,老渔的意思是在太湖之下,也有人装了什么水轮鼓,制造了漩涡,是不是?”
  龙门钓叟说道:“因为事情有些奇怪,所以我才有奇怪的想法。”
  正说着话,方才小舟在打旋的那一片漩涡,突然间消失了,湖水恢复了平静。
  龙门钓叟指着说道:“你们看,漩祸没有了。这是说明什么呢?”
  洪三升看得目瞪口呆了,方才那样有若沸腾的湖水,现在变得平静无波,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实。三个人站在小舟之上。望着那平静无波的湖水,大家都在发愣,这情形说明什么呢?说明龙门钓叟方才那一段无稽的传说,很可能不是无稽,而是确有其事。
  涂唐生首先打破沉默,说道:“两位,看样子白明宜已经把消夏湾建立成为一个世外桃源,她隔绝了外人的探访,她的野心是可以想见的。”
  龙门钓叟说道:“看来白明宜经营消夏湾,已经不是一日,我们此去除了要防范白明宜的暗器和邪法之外,尤其要注意防范她在各处的机关暗器。”
  洪三升说道:“老渔,你原不必前来的,都是我牵连了你。”
  龙门钓叟呵呵笑道:“三爷,你该不是说我老渔怕死吧!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死已经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了。问题是我们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死才有价值。所以,三爷如果说是你牵连了我,倒不如说你看得起老渔,使我有机会选择一个有价值的死亡之途。”
  涂唐生鼓掌叫好,说道:“老渔豪气干云。使我想起那天在二爷那里,互干三大碗的情景。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三个人,如果选择有价值的死,还是很容易的事,倒是如何留住性命,锲而不舍,为着一件事,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那才是大困难。老渔,三爷,让我们选择难的吧!”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两人不约而同,深深地点着头。
  龙门钓叟仰头说道:“我们走吧!”他扳动桨,小舟立即如飞,朝着消夏湾里面划进去。小舟进了消夏湾的口子,一片如镜的湖面。
  隔着这一湾湖水,看到的是青山如画,绿茵如海,其间有些屋脊半露出林外,一缕炊烟袅袅而起。在这一片绿荫之中,也间有未落的红叶,点缀得十分美丽,可惜现在的时令不对,如果是新春三月。草长莺飞,这里一定是嫣红粉白,形成锦绣世界。
  龙门钓叟叹道:“真亏她找到这样一处好所在,真正是世外桃源!”
  涂唐生说道:“白明宜如果能隐居此地,真是享尽人间清福,又何必要来角逐江湖?”
  洪三升说道:“这也叫做人各有志。”
  小舟划行得很快,眼看有一处用粗竹绑扎成的湖边码头。龙门钓叟一伸木桨,小舟缓缓慢下来,轻轻靠住湖岸,三个人各自跃身上岸。他们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三个人相互一颌首,迈开大步,沿着湖边的一条路,向里面走进去。
  离湖岸不远,已经有树成行,而且居然都是常青没有落叶。路就在树行之中,人就在绿荫里。
  三个人走得不慢,但是走得很小心,随时准备接受不意而来的袭击。他们至少已经深入桃花坞两三里,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影。
  涂唐生忽然立定脚步,仰头呵呵笑道:“洪三爷,老渔子,看样子我们是一些不受欢迎的客人,做主人的连一个接待的人都没有。我们虽然是不速之客,但是,桃花坞不应该有一个不近情理的主人。”他的声音说得很响,在附近引起一阵回声。
  洪三升当然懂得他说活的意思,当时也笑呵呵地说道:“涂七爷。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桃花坞的主人见多识广,对这种道理自然知道得十分清楚,请你放心,一定会有人来接待咱们三个老头子的。”
  两老如此一唱一和,都在暗暗地表现了内修的功力,黄钟大吕,回音不绝。
  龙门钓叟悄悄地说道:“显然对方是要以逸待劳,我们不妨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涂唐生拈着胡须,点头称是。洪三升笑着点头说道:“老渔是钓鱼的行家,对于被钓与钓人,都深得个中三昧。好极了,我们三个老头子就耗在这里,看看要多久才有人出现。”
  龙门钓叟也笑道:“这有个名堂,他们是请君入瓮,我们则守株待兔。彼此都不甚高明,但是较上了劲,就会有高下的。”他说着话,从随身携带的竹篓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是一包香味扑鼻的卤味,连佐料都浇上了。
  涂唐生刚刚“呵”了一声。龙门钓叟像是变戏法似的,又从竹篓子里取出第二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包的是一包葱油煎饼。
  洪三升笑呵呵地,又是垂涎欲滴地说道:“老渔,你这个装色的篓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龙门钓叟笑嘻嘻地说道:“当然还有!”他挤一挤眼睛,伸手探入篓中,取出来的是一坛酒。他说道:“有肴无酒,是大煞风景的事,我老渔一辈子不做煞风景的事。”
  最妙的是龙门钓叟居然还从竹篓里取出一个竹制的酒杯。洪三升抢过来,忙不迭地从坛子里倒满一杯酒,叭嗒着嘴,干了一杯,连声赞叹着说道:“虽然只是村酿,却是好生有力气的酒。老渔,你真是个可人儿!”
  二个人就盘坐在当地,一递一杯,拈着卤味。喝得逸兴洋溢,豪气干云。他们明知道是身在虎穴,但是,却是如此的坦然,这大概也是桃花坞主白夫人所没有想到的。
  正是他们喝得笑语声喧的时候,龙门钓叟利用斟酒的瞬间,对涂唐生使一个眼神。涂唐生用眼角余光微微一扫,他已经发觉,从右侧的一条满长着龙须草的小径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他举起酒杯对洪三升说道:“三爷,人生有酒须当醉,我敬你,干!”他一仰脖子,酒是干了,人却利用这样的一仰头之势,倏地一个倒翻,快速而美妙的身形。衣衫翻飞,有如一只大鹤,落在那位姑娘的身后。
  这位年轻的姑娘笑盈盈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显露出她的青春和美丽。她似乎对于涂唐生的飞身而起,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的手里托着一个晶莹光净的玉盘,里面放着两个盘子,一盘红烧鲤鱼,一盘油爆大虾,在两盘菜肴之中,又有一把形式古拙、长颈太肚的酒壶。
  姑娘站在涂唐生让开的位子上,带着笑容说道:“我们夫人说,三位虽然都是不受欢迎的人,但是毕竟是客人,总不能让你们自己带着酒菜,在这里大吃大喝的。所以,命我送来两味土肴一壶老酒,以表示我们的待客之意。”她弯下腰将酒菜放下,捧着玉盘,笑盈盈地说道:“三位请不要客气!”说着话,她转过身去,正好与涂唐生相对立。她点点头说道:“涂七爷,你的功力确实不虚传,不过,你要踢翻我的酒,就太辜负我家夫人的盛意了!”说话的同时,她就直走过来,笑靥香风,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根本就无视于涂唐生的存在。
  涂唐生再不让开,就要撞个满怀了,除非他用双手推开这位姑娘。他不能这样出手,虽然对方只是他孙儿辈的年龄。他只有让开。
  这是一条狭窄得只能容得一个人站立或通过的小径。路的两边,长着茂密的龙须草。涂唐生如此仓促地一让,只好落脚于茂密的龙须草里,只见这位姑娘微笑说道:“涂七爷,要是我,我就不会贸然地站在草里,因为……”
  涂唐生心里一惊,立即一弹而起,两臂高张,身腰力挺,平空拔起一丈多高。饶是如此,就在他腾身而起的同时,“咔嚓”一声,一副强有力的兽夹,正好咬住涂唐生的右脚。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涂唐生正好弹起,那副兽夹只咬住他的靴头。露着白色云袜的涂唐生,站在不远的小径上,满脸尴尬之情。
  姑娘笑嘻嘻地说道:“涂七爷的机警和身手,让我开了一次眼界,踏到兽夹而能脱身的,恐怕你还是第一个。”她从容地弯下身去,随手一拨,又是“咔嚓”一声,兽夹张开,靴子落下。姑娘点点头,便缓缓朝着来路走去。
  洪三升突然说道:“姑娘请留步!”
  姑娘回头微笑说道:“洪三爷,你的大名我是没有听过。不过,夫人特别交代,对你洪三爷要礼让三分,因为你是位残废的人。”
  洪三升脸上顿时苍白,蓦地爆出一阵大笑,说道:“想不到白夫人居然还如此怜老悯残,既然如此,姑娘,你可否看在我又残又老的份上,请暂留贵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姑娘笑着说道:“洪三爷,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有什么要问的,你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洪三升说道:“白夫人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
  姑娘脸上笑容顿时收敛,语气也变得冷冷的,说道:“桃花坞一向是不欢迎有外人进入的,三位今天能够踏上这块土地,已经是非常例外。洪三爷,你的意思是要我家夫人来迎接你们吗?你们是不速之客,说明白一些,你们是桃花坞不欢迎的人,难道我家夫人要把你们三位当做贵宾来恭迎吗?”这一顿抢白,将洪三升激得满脸通红。
  涂唐生已经小心翼翼地拾起靴子,穿在脚上,走回来接着说道:“姑娘,请问你在桃花坞……”
  姑娘立即接口说道:“我叫墨香,桃花坞的一名使女。”
  涂唐生说道:“墨香姑娘,可否请你转告白夫人,就说我们是千里迢迢前来此地,请白夫人与我们一见。”
  墨香说道:“三位是为了什么呢?能够让我转告吗?”
  涂唐生说道:“既然如此,墨香姑娘想必是白夫人身边的贴心人,请你转告白夫人,雪鳗之事,不再说它,石玉坚的一条命、史怀祖的一个人,正合上人命关天,总可以见面说说了吧!”墨香说道:“夫人既然已经赠与三位佳肴美酒,大概已经宽恕了三位擅闯禁区的罪过。我去试试看,看夫人是否接见你们……说完话,她飘然而去。
  洪三升摇摇头说道:“涂七爷,我们是老了,桃花坞一个小小的使女,嬉笑怒骂,简直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上,搁在当年,这口气如何能忍得下去?”
  涂唐生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龙门钓叟笑呵呵地接过去说道:“三爷,这就是人老了的好处,在做任何事之先,要经过三思。这位姑娘虽然是一位使女,恐怕在桃花坞不是等闲之辈,你也无须与她生气,只等白明宜出来见我们,孤注在此时一掷!”
  涂唐生忽然心里一动,用手微微一扯洪三升的衣袖,正待转身,就听到有人笑道:“要不是说出石玉坚的一条命,我是不愿意和你们相见的,因为你们是闯进来的,如果此例一开,桃花坞就不得安宁了。”
  三个人急转回身,相距二十多步,迎面站着一排人。当中站着的正是白明宜白夫人。她穿着白色长袍,黑色斗篷,镶着雪白狐毛的宽边,越发令人觉得她明亮照人,冷静得令人不敢逼视。
  洪三升抱拳说道:“白夫人,在下洪三升……”
  白夫人微笑挥手说道:“我知道:你当年断了双腿,是因为你多嘴好奇,爱管闲事的代价,我隐居在桃花坞。无论我做什么,与你洪三升何千,你要冒头惹事,断了双腿,算是薄惩。今天如果你要是来报仇,我就要立即赶你出去。”
  洪三升大怒喝道:“白明宜!你休要如此猖狂……”
  白夫人转面向涂唐生说道:“你说要谈的是石五坚的一条人命,我才出来见你。如果要来寻仇,我出来见你们,就不是现在这样。”
  涂唐生很平静地说道:“洪三爷的私怨,固然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前来向你问罪,却是与我相同。”
  白夫人“哦”了一声,挥手拦住她的左右那些跃跃欲试的人,淡淡地说道:“好一个‘问罪’之词,姑且不论你们有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你且说说看,你来问的什么罪?”
  涂唐生说道:“石玉坚为人一生正直,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而且医道精湛,济世活人,与你更是没有任何一点怨仇,你却一掌将他击毙……”
  白夫人突然怒叱道:“住口!”她的两旁计有十二个姑娘,各持宝剑,立即列开了阵势。
  白夫人忽然又摇摇头说道:“涂七爷,你太没有自知,就凭桃花坞这十二金钗剑阵。就可以让你们后退无门。不过,我要让你明白,我是个讲理的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血口喷人。”
  涂唐生说道:“你敢说石玉坚不是死在你手下?”
  白夫人沉下脸色说道:“涂七,我不在意你说我杀死了一个人,因为死在我掌下的不只是一个人。如果是我杀死的,我不在意你说,可是我很在意你说石老头是我杀死的。”她提高了说话的语调:“那天在华山,是他突然拚着性命攻击我,老实说,他的医术也许不错,可是他的功力是米粒之珠,放不了光彩,只要我一抬手,就可以将他击毙在现场。他跟我没有仇恨,再说他的医术救过不少人,所以,我出掌极有分寸。他是受了伤,但是。以他的医术。绝对可以自救。”
  涂唐生沉痛地说道:“可是他的确是死了!”
  白夫人问道:“你以为真的是死在我的掌下吗?涂七,你如果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你还够格算是一名武林高人吗?”
  涂唐生说道:“石玉坚是咬舌自尽的。”
  白夫人长长地“啊”了一声。
  涂唐生沉声说道:“你不要以为他咬舌自尽,就与你无关,真正的凶手还是你!因为你掳去了史怀祖……”
  白夫人忽然轻轻地一笑说道:“这真是一个笑话,史怀祖是习武的奇才,在武林年轻一代当中,难得一见,跟石老头、你涂七,都会糟蹋了这样的人才。我本着一股惜才爱才的心意,携他回到桃花坞,诚心要培养他成为一位最杰出的武林高手,石老头应该感谢才对。如果说是为这件事咬舌自尽,岂不是个令人可笑的事吗?”
  涂唐生冷笑说道:“好个冠冕堂皇之词!”
  白夫人说道:“你以为我是搪塞之词?”
  涂唐生厉声说道:“史怀祖确是一位难得一见的材料,但是你却不能将他训练成一个空前的高手。”
  “涂七,你是什么东西!你敢怀疑我?”
  “你不能训练他成为一名高手,你只能训练他成为一名凌厉的杀手,这就是石玉坚咬舌自尽的原因。”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只顾自己,从不想别人的感受。”
  “涂七,你现在只求一时口舌之快,你会为这些话付出代价的。”
  “我只是照实情说话,你只看到了史怀祖是一个可造就的奇才,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我从来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
  “史怀祖是……”
  龙门钓叟连忙说道:“涂七爷,你觉得说出来合适吗?”
  白夫人眼神一凛,叱问道:“你是什么人?”
  龙门钓叟笑笑说道:“一个打渔的老人,不过我是跟涂七爷一块儿来的,总算是个伙伴,我提醒他一下,尽一个伙伴的责任,不算过分吧!”
  白夫人脸色稍霁,说道:“原来你是龙门钓叟。你以为涂七的话,不能跟我说吗?要对我保密吗?”
  龙门钓叟说道:“那要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白夫人刚叱喝一声:“可恶!”涂唐生立即拦住说道:“慢一点!老渔说的自有道理,如果你是心向满人,下面的话我们就自然不能说。”
  白夫人表情怪异地“哦”了一声。她的眼神迸射出一种奇特的光,稍后,她才缓缓地说道:“我忘了,你们都没有剃发。”
  涂唐生说道:“你看得很明白,可是我们看不明白你。”
  白夫人淡淡地说道:“你不用看明白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桃花坞就是桃花坞,我白明宜就是白明宜,我的心只倾向着我自己。”
  涂唐生点点头说道:“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史怀祖是史可法的孙子。”
  白夫人说道:“史可法的孙子又如何?我看的只是他的资质好,要培养他成为一朵武林中的奇葩,谁的孙子与我无关。”
  涂唐生叹口气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不管你是在武林中闯荡,或者你是在朝廷上为官,或者你是耕读于乡野,对于自己的家邦,自会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关怀……
  白夫人冷冷地说道:“你扯得太远,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涂唐生说道:“明朝亡了,你不关心吗?史可法为国尽忠,战死在扬州,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你不感动吗?满人入关,杀人如麻,‘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刀光闪闪,人头滚滚,你不悲愤吗?难道你不觉得,恢复汉家邦也是我们为后代子孙应尽的一点责任吗?”
  白夫人依然淡淡地说道:“我真奇怪,一个遁世在华山的江湖客,你怎么会想得这么多?这与史怀祖有什么关系?”
  涂唐生说道:“当然有!石玉坚从战火中救回了史怀祖。他不仅是为忠良留一脉香烟,更希望培养他成为武林高手,再凭借精湛的武艺,奔走江湖,纠合人心,为恢复汉家邦,干一番事业。你掳走了史怀祖,就等于掳走了石玉坚的一生希望。他拼不过你,他只有咬舌自尽,他用死来对我相托。”
  白夫人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你是基于义气……”
  涂唐生立即接道:“还有忠诚。”
  白夫人问道:“除了义气和忠诚,你有信心吗?你能达到石老头的愿望吗?”
  涂唐生说道:“我会尽力。一个人只要能鞠躬尽瘁,也就问心无愧了。何况我并不孤独,洪三爷和老渔慨然同行,就是明证,即使桃花坞之行失败了,我们无怨无尤。不过,涂七和洪三还有老渔三个人以死相拚,也是当今之世武林不可轻侮的力量。”他突然变得厉声喝道:“白明宜!我们这次前来,就是向你要回史怀祖,我们会接受你安排的任何挑战。”
  白夫人又陷入了沉思,仿佛对身外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涂唐生沉声说道:“白明宜!你听到了吗?我们这次前来桃花坞,为的就是要向你要回史怀祖。”他的语气变得悲愤,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石老死得如此壮烈,我把他葬在华山雁阳峰之阳,他将自己的生命毫不惶吝地奉献了出来,只是为了史怀祖要负起纠合人心的责任,连他唯一的孙女儿都可以置之不理,这一点孤忠,如何叫人不感动?”他又向白夫人说道:“石老以死相托,我也以死向他作了承诺。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救出史怀祖,让他能在江湖上起动风雷。除非我涂七死了。”洪三升也说道:“我也是,除非我洪三升死在桃花坞。”
  龙门钓叟长吟道:“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生死不渝。”
  涂唐生说道:“白明宜,我们的话说完了,我们的意志和决心也说过了!现在就看你的意思,是否还存有一点忠诚?如果你将史怀祖交给我们,我们感激,我们永远崇敬你。如果你不将史怀祖交给我们,只有两个结果,不是我们将史怀祖救走,就是我们三个横尸在桃花坞。”
  白夫人抬起头来了,她的脸色十分严肃,她的眼光盯在三个人的脸上,良久,她才说道:“涂七,你们口口声声要将史怀祖带走,如果我让你带走,你能培养他成为武林中最杰出的高手吗?如果你不能,你带他出去,又怎能够在江湖上纠合人心,起动风雷呢?嗯?”
  涂唐生断然说道:“我的武功纵然不能教他成为最杰出的高手,至少不走入邪途。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可以去访、去寻,只要我有一点诚心,不愁不能达成志愿。”
  白夫人笑笑说道:“你们的话,叫我如何能相信?”
  涂唐生朗声说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白夫人断然说道:“以你们的生命!”
  涂唐生和洪三升立即拔出自己的宝剑。龙门钓叟也取出了他那根伸缩自如,内藏兵刃的钓竿。
  白夫人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你们已经再三表明,你们准备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史怀祖的离开。很好,现在就是你们表现真正忠诚的时候,只要你们舍得生命,我可以立即让史怀祖离开桃花坞。”
  洪三升说道:“白明宜,话要说明白一些。”
  涂唐生说道:“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白夫人说道:“用不着一刀一剑,拼到力竭而死,方法很简单。”她对身旁的墨香姑娘一点头。
  墨香姑娘立即走过来,拿起她送来的那把式样古拙的酒壶,在三只竹制的酒杯更斟了满满的二杯酒,然后她回到白夫人身边。
  白夫人笑笑说道:“老实说,这壶酒是桃花坞酿的断肠酒,任何人只要一杯下肚,立即肠断而亡。本来我是准备让你们喝下去以后,将你们丢到太湖里喂鱼……”
  洪三升咬牙说道:“真是又卑劣又恶毒,”
  白夫人说道:“你对敌人都讲光明正大与仁慈吗,“
  涂唐生问道:“你现在又想如何呢?”
  白夫人说道:“只要你们喝下这三杯断肠的毒酒,我立即就将史怀祖交出来,让你们在肠断以前,亲眼看到史怀祖上船离开此地。”
  龙门钓叟问道:“白明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夫人淡淡地说道:“我要看看你们口口声声肯为史怀祖牺牲你们的生命,到底是真是假。因为现在有些人,说是不怕死,一旦真的到了生死关头,贪生怕死,丑态毕露。”
  涂唐生点点头说道:“白明宜,只有你才会想出这种残酷的方式。我告诉你,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是风烛残年,死亡对我们来说,丝毫不是可怕的事,而且,从我们启程前来桃花坞的一刻,已有必死的决心。”
  白夫人笑笑说道:“既然如此,何不立即接受这种死亡的挑战?”
  涂唐生说道:“我已经说过,我们无视于死的威胁,但是,你如何保证一定会实践诺言?”
  白夫人说道:“涂七,你必须相信,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除此之外,你们无法得到史怀祖。就让你们找遍桃花坞,你们也找不到史怀祖。”
  涂唐生冷笑说道:“天下便宜你占尽,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
  白夫人说道:“涂七,亏你还是武林高手、江湖名人。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一诺干金。我对你的承诺,你应该相信。”
  涂唐生想了一下,立即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他立即又沉声说道:“但是,洪三爷和老渔例外,再说,也可以留他们做证人。”
  白夫人还没有回答,洪三升和龙门钓叟异口同声地说道:“涂七爷,你就不对了。难道我们就是怕死之辈,只要你相信白明宜的承诺可靠,我们陪你喝这杯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别忘了,我们曾协议过,以我们三条老命,换得一份复明的希望,还是值得的!”
  涂唐生望着白夫人,然后转身走过去,伸手从地上端起酒杯。他再回身向白夫人说道:“白明宜,如果你是骗我们,你不能实践诺言,我们死了不足惜,你将终生良心难安,是比死掉还要痛苦十分。”
  他的酒杯端到口边,白夫人忽然说道:“等一等。如果你们三个人都有诚心,就应该同时饮下这杯酒。”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也走过来,从地上端起酒杯。洪三升缓缓地说道:“七爷,白明宜的为人不可信任,她的承诺有多少可信?三条命三杯酒,如果能换得史怀祖,三条老命。换得一个新生的希望,那是绝对值得的。如果是白明宜的一个不会实现的谎言,我们就惨了。”
  涂唐生沉声说道:“白明宜的题目出得很好,她要测试我们是否真正的忠诚。使人不能抗拒。而且,她也说得对,即令让我们三个人在桃花坞寻找,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史怀祖。不过……”他的眼光停到白夫人的脸上,然后说道:“如果她还算是一个人物,她绝不会讨这个便宜,用三杯酒除去她三个强硬的对手。她还要领导旁人,她也要有信用。”他说着话,一仰头,干了这杯酒。
  酒一入口,满口芳香,酒醇而味美,可见得毒酒往往是可口的,就如同有毒的花,往往都有美丽的笑靥。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也立即举杯,饮下这杯酒。
  虽然只是如此一举杯,却令人有十分壮烈的感觉,当一个人可以从容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情景是十分感人的。
  涂唐生撇下酒杯,指着白夫人说道:“如果你的良心未泯,你应该……”他的话没有说完,腿一软,人倒在地上。他并没有痛苦,更没有断肠的感觉,只是不能张口说话,四肢酥软无力。
  再看看洪三升和龙门钓叟,也和他一样,倒在地上,不能说话。
  白夫人这时候缓缓地虐过来,望着他们三个人,伸出大拇指,对他们说道:“很了不起!有豪气、胆量、决心、忠诚不愧是当今武林中的汉子,虽然你们的年纪不小了,仍然是汉子,使我很感动。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杯酒要不了你们的命!”
  她来回走了几步,接着说道:“这杯酒只是让你们手脚酥软,不能动弹,而且噤口,不能说话。你们现在不能说话,但是心里一定在骂我,食言失信,你们后悔上了当,是不是?也不尽然,至少我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她一抬手,立即有人唤来三个年轻健壮的男人,抱起他们三个人,走向湖边,将他们三个人放在原先那条小船上,连他们的兵刃,以及龙门钓叟的竹篓子,一并都放到船上。
  白夫人跟到湖边,微笑着说道:“本来你们三个人是不可能离开桃花坞的,即使凭你们本领把桃花坞杀得天翻地覆,最后你们还是难逃一死。但是你们那份孤忠所表现的壮烈,确确实实感动了我,所以我决定让你们平安地离开桃花坞。”她看到涂唐生直翻眼睛,从眼睛里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她又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最窝囊的两件事,一是史怀祖,一是你们的安全,对不对?”她点着头,接着说道:“我说的话,不会不兑现的。关于史怀祖,老实说,我现在正在开始训练他,我会不会停止训练?会不会让他走?我还没有做最后决定。不过我以为武功一道,无所谓由谁来教育才是对的,我白明宜教出来的人,难道就不能成大功、立大业?至于你们三个人,只要几个时辰,就可以一切复原。”她说着话,一摆手,从另一处划来一只狭长的小舟,上面坐着四个人,拿着四支长桨,将小舟划到码头边,用一根缆绳,带住涂唐生的船,朝着湖心划过去。
  船行甚连,不多久,便隐入湖光水色之中。
  这时候,铃声又响了,桃花坞的人又纷纷出现,大家又纷纷回到原来自己的地方。
  白夫人一路都没有说话,沉默的表情使跟随在身后的使女侍婢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声音发出。她一直朝着“岁寒居”走去,独自一个人走进去,只有墨香一个人留在门外。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白夫人在“岁寒居”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盘坐在那里,沉思静坐。
  晚霞已经染红了湖水,这是太湖最美的时刻。墨香忽然听到白夫人的一句话,是自言自语地在说着:“三个月之后再说。”
  三个月以后对史怀祖而言,是祸是福?没有人能预知,但是,站在门外的墨香姑娘,却在心里压下一块石头,感到有一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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