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太湖周围有三万六千顷,环绕三州,是江南第一个汪洋巨泊。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鱼龙变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芦苇丛生,真是:“归帆远浦飞烟雨。枫落高秋满钓船。”是个好所在。
  在缥缈峰,有消夏湾者(亦名金夏湾),相传是昔日吴王夫差偕同西施避暑的胜地。这消夏湾四面环山,只有一个口子进去,汇成一湖,波光如镜。湖边有一片平阳之地,建造着有几十间房屋。四周茂林修竹,橘柚梨花,说不尽四时胜景,真正是一处人间仙境。
  不知从何时起,这处人间仙境,渐渐被人们遗忘?不要说一般游客,就是连湖上捕鱼人家,也渐渐忘了有这样一处美好的所在。原因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接近消夏湾的湖面,特别是接近消夏湾进口的湖面时,湖水就会翻腾如沸,浪高数尺。一般船只经不起浪涛的摇摆,不是退回到远远的湖面上,就是船翻人落水中。
  太湖不是海洋,不会无风三尺浪。但是,消夏湾的进口处,只要有船靠近,无风也会浪起三尺。翻了几次船以后,消夏湾的进口处,有许多神奇的传说。消夏湾是湖神居住的地方,凡人不能靠近,因为凡人会亵渎湖神。消夏湾进口处出现了水怪,头大颈子长,眼睛如笆斗,口中会喷火,船只靠近,就会惹恼了水怪。消夏湾被一批海盗水贼占据了,怕人接近识破他们的行径。这些人都是水中作怪的能手,有船接近时。就要把船弄翻……
  在太湖上捕鱼生活的人。三万六千顷太湖,多的是鱼虾,何必要到消夏湾去?至于游人更是不必到消夏湾去找晦气。这样年深月久,消夏湾没有人会去,也没有人能去。消夏湾就这样渐渐彼人遗忘了。
  消夏湾是个不小的地方,但对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来说,又是微不足道的。
  事实上,在茂林修竹的围绕之中是一个世外桃源。这里聚居着不少的人,而且都是年富力强,或者是青春活泼的男男女女。他们生活得轻松,有时候也生活得严肃,无论轻松或严肃,看上去都是那么有规律。
  这天,夕阳衔着湖水,湖面被晚霞染得灿烂夺目,一只狭长的小舟,以飞快的速度,划破湖上波光,悄然进了消夏湾的进口,很快地靠近西边一处停下来。从小舟上抬下来一个年轻人,被送进一间翠竹围绕的屋子里,放在床上。
  这间房子不大,但是十分典稚。竹帘曲卷,竹窗半掩,夕阳余辉映到房里,将竹桌、竹椅、竹花瓶,甚至连那一束半开的梨花,都映出诗意。
  竹床上躺的人,气息均匀,有如熟睡。床畔一张竹椅上,坐着一位姑娘,水红色的短袄,结着湖水绿的宽边,水红色的宽大裤脚,扎着湖水绿的带子。拦腰系着一条湖水绿的绸带,半截拖在身侧。这种红绿相配,却不会让人感到俗气,倒有新鲜悦目的感觉。
  夕阳渐渐没了,暮色来得很快。这位姑娘悄悄地点起灯,淡淡的灯光,特这间屋子轻轻地抹上一层幽静。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忽然头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又合上,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将房里四周打量了一遍,他又摇了一下自己的头,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身下来,皱着眉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位姑娘俏生生地站起来,从桌上取一个茶碗,倒了一碗茶,双手递给这位年轻人。说道:“史公子,请用茶!”
  这年轻人讶然问道:“你知道我姓史?你叫我史公子?”
  姑娘微笑道:“我不但知道你姓史,而且知道你的名字叫史怀祖。至于称你史公子,因为你现在还没排辈份。等你排完辈份,我再按规矩称呼。”
  这位年轻人正是史怀祖。他一再地甩着头,终于问道:“请问姑娘……”
  姑娘笑着说道:“我叫枫红……
  史怀祖抢着问道:“请问枫红姑娘,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枫红笑道:“你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叫桃花坞……”这“桃花坞”三个字一出枫红口,宛如晴天霹雳,震得史怀祖一跳,他霎时间就想起一切。他不觉大叫道:“岂有此理!”猛一跺脚,人冲出了房屋。外面只有些微星光,微风播着竹叶沙沙作响,余下的只有幽静。
  史怀祖忙不择路,越过丛竹,他飞快地奔跑,沿途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但是,他跑了没有多久,脚步不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面前是江洋一片的水域,看不到头,只能看到微弱的星光映出粼粼波浪。
  史怀祖来回走了几十步,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一湖波光,他不觉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身后“噗哧”笑出声来,有人笑着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里是桃花坞。”史怀祖回身站住,没好气地问道:“那个什么白夫人,她在哪里?”
  枫红姑娘微笑如故说道:“不要说话这样没有礼教,对夫人的失礼,是桃花垮的一项禁忌,要受罚的。”
  史怀祖忽然上前一步说道:“枫红姑娘,请你带我去见白夫人。”
  枫红笑道:“到桃花坞来的人,当然都要见夫人的。但是,绝不是你现在这样就可以见到的。”
  史怀祖不安地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见到白夫人呢?”
  枫红说道:“你要见夫人,必先沐浴更衣,亲自写下誓约,立誓遵守桃花坞的一切规律。如有违背之处,愿受最严厉的处罚。立了誓约之后,再要亲自撰写恳求书简一封……”
  史怀祖不解地问道:“什么恳求书简?”
  枫红说这:“在这封书简里,以至诚的心意,恳求夫人接见你,恳求夫人收留你成为桃花坞的一员。我拿着你的誓约和书前,代你向夫人请求,获得夫人……”
  史怀祖接口说道:“获得夫人允准之后,再接见我,是不是?”他笑然一伸手,闪电如钩,一把抓住枫红的手腕,厉声叱道:“我没有心前来听你这些肉麻当有趣的话。枫红姑娘,我不愿意伤害你,告诉我,白明宜在哪里?”
  枫红微笑说道:“史公子,你这样一伸手,暴露了你一个大弱点。”
  史怀祖沉声说这:“枫红姑娘,我再说一遍,我不愿意伤害你,但是你不要逼我伤害你。”
  枫红笑着说道:“我也再说一遍。史公子,你这样一伸手,暴露了你最大的弱点。说明你前江湖历练太浅,对于江湖上事情与道理,知道得太少。你是个道道地地的‘雏’!”
  史怀祖大怒说道:“你……”
  枫红摇摇头说道:不要生气,且让我说给你听,桃花坞是什么所在?白夫人是何等人物!如果你史公子只是用一点手劲,就可以逼一个桃花坞的属下说出你想知道的事。你想,会有这种事吗?”
  史怀祖的右手果然一使力,但是,他手里感觉到的是柔软如绵,几乎使他用不上力气来。
  再看枫红,微笑依然,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
  史怀祖大惑不解,因为他右手扣住的是对方的脉门,只要一使力,全身劲道立即消失,可是枫红毫无表情。
  他一疑惑、一分神,枫红一抽手,滑如凝脂的手腕竟然溜出了他的手掌。
  他刚说得一声:“你……”枫红的身形一折,宛如惊鸿一瞥,又似紫燕穿帘。不但是快极了,而且姿式也美极了!
  他立即抢上前时,枫红已经消失了。
  夜空弦月如雾,一片迷蒙,竹叶如潮汹涌起伏。
  史怀祖冲出竹林。冲出树丛,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迷蒙。他所能听到的,只是朔风演奏的潮音。他在附近转了几圈,突然他提起声音,叫喊道:“白明宜,出来见我,这样躲躲闪闪捉迷藏。不是好汉的勾当。”
  它的声音叫得很大。但是,立即被风声、潮声所掩盖,但听得树梢呼啸,似乎是一种嘲笑!他叫了几声之后,愈叫愈没有精神。他忍不住撒气了,抱着头,坐在竹根地上,想想自己真是不幸。刚一出道,就伤在同门师弟由子平的偷袭之下,好不容易承蒙石老爷子和石莜芗姑娘的营救治疗,原本希望到华山拜见高人,投名师,习绝艺,结果,偏偏碰上什么白夫人,又糊里糊涂来到了什么桃花坞。他没有出道江湖之前,也曾经听说道:“江湖多险,世道维艰!”他却没有想到人生的道路竟然艰险到如此地步,怎不令他沮丧。
  忽然间,有人一声轻笑。
  史怀祖抬起头来喝道:“什么人?为何这样鬼鬼祟祟!”
  从对面一丛竹子转出来的,是枫红姑娘。她面带道微笑,轻松地说道:“怎么?这么经不起试炼?就已经沮丧泻气了?”
  史怀祖抱着头问道:“枫红姑娘,你们究竟要将我怎样?”
  枫红笑笑说道:“不会对你怎样。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成为桃花坞的一员,而且是最好的一员。”
  史怀祖抬起头来说道:“就现在这样,能使我成为桃花坞的一员吗?”
  枫红笑笑,没有回答。
  史怀祖说道:“任何事,总要出于各人的自愿。”
  “我希望你自愿,但是,如果你不能自愿,我们也会让你自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绝顶的人,还要我多说。”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
  “那是你的说法,在桃花坞,还从来没有不可以屈服的人。”
  “枫红姑娘,你不懂,匹夫不可以夺志,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可以死……”
  “在桃花坞,你不会死。其实我们也用不着在这里做口舌之辩,道理是非常明显的,你愿意听下去吗?”
  “有道理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听得进去。”
  “听说你这次到华山是为了要拜师,学习绝艺。”
  “不错!”
  “华山涂七的武功如何,你已经见到了。”
  “他是高人。”
  “可是我们白夫人比他更高,对不对?”
  史怀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华山看到白夫人的功力要比涂七爷高。
  “你不说话,表示你同意我的说法。既然投名师,习绝艺,当然要访高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桃花坞?”
  “我……我不喜欢这种方式!”
  “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你的幸运?本来是寻访名师,现在是名师对你独垂青睐。这种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你如今获得了,反而拒绝,你有什么理由可说吗?”
  “我……我说不过你!”
  枫红姑娘笑笑,在笑容中不难看出有一份得意:“史公子,并不是你说不过我,你理屈,我理直,有理可以说倒天下人。好了,现在你已经同意我的意见了,我们就不必再谈这个问题。我以桃花坞第一个接触你的人,向你表示欢迎之忱。”她说着话,伸出双手,虽是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双尖如春笋、细如凝脂、欺霜赛雪的手。她大方地握住史怀祖的双手说:“我不但欢迎你,而且预祝你在桃花坞三年有成,为桃花坞的武功一放异彩,也为武林的武功一放异彩。”
  史怀祖脸上一阵热。他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白夫人?”
  枫红姑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明天!”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为什么要明天?”
  枫红嫣然一笑道:“今天已经是深夜了,去拜见一位尊长,多不礼貌呀!再说,你今天应该好好地熟睡一觉,明天神清气爽去见夫人,是不是很好?”
  史怀祖此时觉得这位枫红姑娘,看穿着似手只是侍婢之类的人,可是听她的谈吐、见解,非但不俗,而且超人。史怀祖禁不住说了一声:“谢谢!”
  “从动手相搏,到这声谢谢,真不容易啊!因为不容易,所以,我听了心里很高兴。早些回到房里安歇吧!明天再见。”
  枫红刚一走动,史怀祖忽然叫道:“枫红姑娘!”枫红姑娘停下来回头道:“还有疑问吗?”
  史怀祖问道:“请问枫红姑娘,你在桃花坞是担任什么职务?”枫红微微一笑道:“微末之流,不足挂齿!”说罢,又嫣然一笑,翩然走进树丛中,人踪杳然。
  此刻,弦月从浮云中露面,清光如洗,湖风稍息,周遭一片宁静。
  史怀祖缓缓走回到原来那间竹屋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弦月,心里却想起石老爷子和石筱芗姑娘。他记得石老爷子对于白夫人有一份憎恶,但是也说不出她恶绩何在。如今,他要是投在白夫人门下,石老爷子会生气吗?他老人家在华山,是否能追寻到此地来?还有,石筱芗姑娘为了我,而留在那荒野的小屋中,她会抵挡得了由子平的追捕吗?她会知道我的下落吗?他一时思潮如涌,不觉两眼垂泪。他禁不住自己喃喃低语,道:“老爷子,筱芗,我在桃花坞是为了习武,也是为了将来。我想这一点,你们是不会反对的。可是。我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呢?”月儿无言,微风低语,他感染到无限的凄清。
  史怀祖怅然入梦,一夕数惊。直到清晨,才酣然睡熟。再醒来时,已经是红日满窗,不觉大惊而起。
  从房外进来四个健壮的男人,请史怀祖去沐浴更衣。
  一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一个大木桶,盛满着热水,梳蓖、浴巾、皂角、木履,一应俱全。浴后他换上内衣,穿上一件全黑镶宽红云边的长衣,红色宽腰带,无领宽袖,一条紫红色枘长裤,一副纯黑绑腿,一双鹿皮薄底快靴。
  两个男人帮史怀祖穿系停当,又拿出一块玉佩,红丝绶打着八结。史怀祖低头一看。赫然就是那块印有五朵桃花的桃花信使玉符。
  史怀祖心里有一份淡淡的反感,禁不住皱起眉峰,随意地问道:“一定要穿戴这些东西吗?”
  外面有人应声回答道:“入乡随俗,何必一定要对这些事耿耿于怀呢!”
  史怀祖一听说话的声音,便走出门来,门外不远,站的是枫红姑娘。她已经不是昨天晚上的装束,一件宽大软缎的长袍,颜色鲜红,外面罩着一件无袖长外套。颜色墨黑。长发如云,彼在身后,额上有一个金色云形发箍,箍住秀发,美艳中充满了奔放的热情。
  史怀祖立即抱拳说道:“枫红姑娘!”
  枫红笑盈盈地说道:“现在我还是要尊称你史公子,有人为了习得绝顶功夫,访求名师,可以忍受身心两方面的痛苦折磨,甚至于到不堪忍受的地步。史公子,如今你是独得青睐,何等幸运,你何必要在这些无关宏旨的事情上多生枝节?”
  两个男人一见到枫红姑娘,退到一旁,垂手而立,态度极为恭谨。
  史怀祖想了一想说道:“枫红姑娘说得是有道理。像白夫人这样称绝武林的高人,一定是有许多人想投入门下,何必一定要我?”
  枫红说道:“一块浑成的珏,必须有一位高手琢磨,才能成器。记得和氏璧的故事,发现和氏璧的人徒然赔掉自己的一双腿,唯有遇到真正的雕刻国手,才能成为连城之宝。史公子,那是和氏璧,它可以等待,三五十年都没有关系,人可不行,一个资质禀赋都属上乘的人才由果不能及时遇到名师,不要三五十年,只要十年八年的耽搁,这个人才就只有与草木同腐了,岂不可惜?史公子,你是不是上乘之才,夫人慧眼自然知道,她是爱才如命的人,她不愿意让你这样的人才,糟蹋在一些庸匠手中。史公子,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枫红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白夫人除了欣赏史怀祖的资质和禀赋,要将他培植成一等高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存心,枫红没有说。她也不会说。
  史怀祖沉吟着,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枫红姑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白夫人?”
  枫红微笑着望着他,缓缓地说道:“现在好吗?”她转过身去,正好迎着湖风,吹动长而宽大的长袍,显露出婀娜多姿、玲珑有致的身材,史怀祖仿佛在这一刻。才发觉到枫红是一个绝色的美女。
  史怀祖随在身后。传来阵阵似有若无的香风,他不觉问道:“请问枫红姑娘,你在桃花坞是处在何种地位?”
  枫红笑着回头说道:“昨天你曾经问过一次。”
  史怀祖说道:“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
  枫红继续向前走着,口中说道:“我回答过的。”
  史怀祖说道:“你说微末之流。那算什么回答?如果说衣服也能够代表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你不要说我势利眼,我的意思。一个汗流禾土的老农,总不至于穿亡冠带青衫吧!所以,以你昨天晚上所穿的衣服,和你今天所穿的衣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能不让人感到好奇吗?”
  枫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哦!只是好奇吗?”
  史怀祖说道:“无论如何,你是我糊里糊徐来到桃花坞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枫红回过头来。脸上眼角仍留着笑容,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嘘声作势。原来他们已经走了一大截路,穿过了一丛修竹。越过了一座竹子编扎的拱桥,前面不远有一间茅屋。说是茅屋,只因为这间房屋的屋顶是用茅草铺盖的,实际上这间茅屋十分精致、十分典雅、十分高贵。两扇门紧紧地闭着。门是用竹子编制而成的,但是,门却雕刻着古拙的图形,看上去十分悦目。两个窗户,也是用竹子隔成的,窗前各有一株腊梅,伸展有致,婀娜多姿,甚至有几枝已经伸到窗里。现在腊梅尚未绽放。若不然。那又是一番引人的景象。从屋后宜探到屋顶前檐,是两棵老松,松子、松针,洒落在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茅屋顶上。屋的两侧,各有一丛盂宗竹,播曳生姿。
  这时候,史怀祖看到茅屋有一方古拙朴实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十分娟秀的字:“岁寒居。”他是在莫干剑池之旁的水榭中长大的,素性喜欢自然景色。他一看到这里,他的心中无形就对白夫人的不满减低了。而且几乎是消失了厌恶。
  枫红姑娘伸手叩门。里面有人说道:“枫如,请他进来吧!”
  史怀祖清清楚楚听到里面叫的是“枫如”,可是枫红姑娘却规规矩矩应了声:“是!”她回头对史怀祖笑了一下,点点头,便用双手推门,然后她站在门旁,伸手作势,道声:“请进!”
  史怀祖经过她的身旁,只听她低声说道:“注意执弟子礼。”他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虔敬无比,心里有一份感动。
  史怀祖昂然走进门来,这间“岁寒居”正如外面一样,典雅而精致。他来不及看四周的情形,因为他首先感受到白夫人那凌厉得足以洞彻心肺的眼光。
  白夫人完全不是那天在华阴县郊小酒店相见时的打扮,一身白色长袍,遮盖了她全身,长裙拖地,连脚也看不到。这件白色长袍是没有领子的圆形的领口,滚镶着黑色貂皮的边,一直延到胸前,再扩大到袖口,如此黑白分明,衬托出白夫人越发的肤如凝脂。和枫红姑娘不同,她的如云秀发,盘到头上,梳一个云髻,用一个珠环束起。
  史怀祖刚一低下头。白夫人就带着笑声说道:“听说你和石老相处十五年没有师徒名分,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情吗?”
  史怀祖心里一动。立即跪在地上,口称道:“授艺即是恩师。此为天地间的至理。恩师在上,小徒史怀祖参拜。”
  白夫人说道:“桃花坞拜师原有一套极为复杂的礼节,对你,算是认了吧,不过,有几点我要提醒你注意:第一、桃花坞练功,要求得很严,练得很苦,不能稍存畏苦怕难之心。第二、桃花坞不是尼姑庵,我们也不是方外人,但是,我们对于男女之间,只能持有清白的情,不能涉及乱。第三、桃花坞要的只有一个字一一忠。绝对的忠诚,不容稍有外心,违犯了这三点,处罚是非常严厉的。”
  史怀祖是真心诚意叩头应“是”,因为他觉得桃花坞的规定,都是正当合理的。
  白夫人说道:“还有一些生活上的规矩,让枫如慢慢告诉你。你应该去见过枫如师姐,昨天是她照料了你一整天,去吧!明天就开始练功,今天让你先休息。”
  史怀祖应“是”之后,抬起头来,白夫人已经不见了。
  史怀祖随石玉坚老爷子在莫干剑池水榭,练功十五年,在当前武林年轻高手之中,应该是名列第一流而毫无愧色。如今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一低头的瞬间。走得无影无踪,而且是让他毫无所觉,这一份功力,使史怀祖震惧于心。更重要的是他在和白夫人短短的交谈当中,所给予他的感受,白夫人不像他印象中的坏人。甚至于他觉得白夫人御下严而不苛,入情入理。
  在他离开这间房子的那一刹那起,他已经对桃花坞改变了看法,应该说他对白夫人整个改变了看法,他不再有任何一点排斥和抗拒的心理,他是死心塌地准备接受桃花坞所给予他的一切。
  史怀祖忘记了一点,石老爷子为人一生正派,不会轻易批评一个人,石老爷子如此激烈地反对史怀祖从白夫人习艺,自然有他的原因。
  史怀祖走出房门的心情,是十分愉悦的,他想:“既然有一天的空闲,何不趁此机会,到处走走,看看桃花坞的全貌。”
  突然,背后“扑哧”一笑。史怀祖回过身来,说道:“我应该称你枫红师姐?还是称你枫如师姐?”
  枫红姑娘缓缓地从竹丛后面。绕到史怀祖的前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望着史怀祖说道:“怎么?为这件事生气了吗?”
  史怀祖说道:“我为什么生气呢?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你。”
  枫红姑娘笑笑说道:“我姓岑,我的真正名字叫枫如。因为你第一天来到桃花坞,我奉命照护你,我是以使女侍婢的身份一直照护到你醒来。当你醒来第一句话问我是什么人。我很自然地告诉了你一个与身份相同的名字一一枫红,这样说明可以了吗?”
  史怀祖笑着说道:“师姐,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岑枫如姑娘含笑点着头。
  史怀祖说道:“在有人的场合,我称你枫如师姐。当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我要叫你枫红。”
  岑枫如掀着眉梢,问道:“为什么?”
  史怀祖说道:“让我永远记得我来到桃花坞所感激的第一个人。”
  岑枫如眼角眉梢充满了笑意,脸上泛着微红,她忽然低声问道:“你真的这样想吗?”
  史怀祖说道:“为什么不呢?枫红姐!”
  岑枫如笑容越发的浓了。当一个人真情流露地笑的时候,是她最美丽的时候。岑枫如的笑容有如一朵盛开的玫瑰,娇艳动人,展示在史怀祖的面前。但是,这只是短短地一刻,霎时,岑枫如的笑容突然地消失了,非但如此,代替而来的竟是双目低垂,流下了眼泪。这样的转变,真使史怀祖又意外、又吃惊,他惶然不安地问道:“枫如师姐,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吗?”
  岑枫如拭去泪痕,又宛然一笑,可是这笑意却带着凄凉。
  她说道:“怎么?不叫我枫红姐?”
  史怀祖连忙改口问道:“枫红姐,你是突然有什么感触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走吧!你今天一整天没有事,我陪你看看桃花坞……
  他们在沿途看到有不少人都在练功,都是年轻体壮的人。
  其间也有年轻的姑娘,大都是和男的对练拳脚和兵刃。从他们练功的情形看来,一般功力都不弱。但是,所谓的“不弱。”只是就一般武林身手而言,要是与当今第一等的高手相较,那就差得很远了。
  史怀祖曾经停在一双男女对练的地方,驻足看了半晌。只见他们练得很认真。功力也很深厚,拳脚利落,招式中规中矩。
  但是,史怀祖自己在心里默默估计。就以这一对男女的功力来看,恐怕还不是自己的对手。如果这就是桃花坞的精华。史怀祖就要失望了。
  岑枫如立即注意到了史怀租的表情,靠近他轻轻地问道:“是不是有些失望?桃花坞也不过尔尔,是吗?”
  岑枫如的吹气如兰,已经近乎耳鬓厮磨的程度了,史怀祖的脸上不觉一热,他怔声说道:“枫红姐,这当然不是桃花坞的精华所在。”
  岑枫如很自然地牵起史怀祖的手,转身走向另一条路,她说道:“这也很难说。”
  史怀祖的手被握在岑枫如细如凝脂的柔荑之中,他感到一阵激情的颤抖。但是,慢慢也就自然了,同时他也在沿途看到男女对练之余,彼此勾肩搭背,搂腰牵手,谈笑自如,没有任何顾忌,所以,他也就坦然了,他说道:“枫红姐,这话怎么说?”
  岑枫如说道:“方才我们看过的都是基本功夫。每一个来到桃花坞的人,都要经过一年的基本功夫训练,很据这样的训练结果。按照各人的表现再分类分级,开始接受本门的训练。”
  史怀祖问道:“什么叫分类分级?”
  岑枫如笑道:“各人的天赋不同,资质不一样,按照这种不同,在接受本门训练的时候,我们发挥他的长处,尽量朝他的所长去做专门教习庸如说,某人天资较钝,身骨粗壮,要他学灵活小巧的功夫,当然是事倍功不及半。但是,如果专门让他横练外五门的硬功夫,效果就会事半功倍了。”
  “这样说,要一年以后因才施教。”
  “不过也有人可以越过这一个阶段的教育,进入另一个阶段……”
  “什么阶段?”
  岑枫如笑笑没有答话,只是牵史怀祖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走过一个凉亭,越过一座形状很特别的小桥,桥下流水潺潺。游鱼可数。到了桥的另一边,给人的感受立即有不同的异样。
  岑枫如和史怀祖并肩而行的正是一条可以容两个人同行的卵石铺砌的路,西侧遍植着龙须草和九重葛,双重排列,修剪得十分整齐。在九重葛的外一层,种植着许多梧桐和垂柳,参差有致,错落有趣。在这大约有西百来步的途中,看到有两幢红砖绿瓦的房屋,房子盖得很高,但是没窗户。檐牙高啄,气势雄伟,两扇红漆大门,紧紧地闭着,门上钉着铜钉,擦得雪亮。西个兽头门环,上面却贴着一张符篆。
  岑枫如牵着史怀祖的手,走到另一幢房屋之前。这幢房屋和方才那一幢。完全一样,只是门环上没有贴符篆。
  岑枫如推门进去,只见里面空洞洞。如果将大门关上,更是黑漆漆看不见什么。显得十分宽广的地上,画着许多记号,有画x的,有画v的,也有画O的。看上去凌乱无章。但是稍一留神,就可以看出,这些记号之间,似乎都有相互的关联,而且有着变化,只是一时看不出是何种关联、何种变化而已。不仅于此,在四周空洞的墙壁上,也画了许多图形。这些图形都是一些手臂、手掌、手指,和一些腿和脚,每一个图形,都不一样,史怀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某种拳腿功夫的图解。只有正面的一而墙上,画的不是手脚,而是人形。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一看就可分辨出是一男一女。这一男一女或坐、或立,或双手搭肩、或双背相靠……各种形式姿态,不一而足。在这面墙的脚下,陈设着两张床。两个锦绣蒲团,在蒲团的前面摆设着一个不小的香炉。此刻香炉是冷的,没有香烟缭绕。
  史怀祖问道:“枫红姐,这里是……”
  岑枫如说道:“这里是桃花坞最高段练功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这座练功馆,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练功了。因为人才难求,在方才那些练基本功的人当中千百入难选其一。”
  史怀祖问道:“枫红姐,这座练功馆练的是什么功夫呢?”
  岑枫如说道:“三种功夫,一是步法,真正说来,两人动手搏杀,一切招式都起源于脚下的步法。二是招式的变化,这是攻击的重点,三是对搏。”
  史怀祖听听似乎也都是习武者的老生常谈,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岑枫如看了史怀祖一眼,她走过去。将大门紧紧关上,房子里面顿时一片漆黑。就在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只见地上和塘上,萤光乱闪,使人眼花缭乱。原来地上画的那些记号,塘上画的那些图形,都是用萤光法画上去的,不知怎么,这些记号和图形,都可以变动,一时间闪动不已,变化不停。
  岑枫如又将大门拉开,室内一切归于平静。她说道:“这一套步法和拳脚变化。是夫人独自研创的,真正学会了,当今武林能够相抗的人,就难得有几个了。”
  史怀祖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那男女图形又是什么意思?”
  岑枫如说道:“这个馆,练习的时间只有三个月。”
  史怀祖讶然问道:“只有这么短吗?”
  岑枫如说道:“到这里来的人,应该都是身具一等功夫的高手,只是到这里来习一种特别功夫。再者三个月食于斯、宿于斯,要全部精神凝聚于这件事情之上。”
  史怀祖指着床问道:“是两个人吗?”
  岑枫如点头说道:“一男一女。”
  史怀祖膛然良久,问道:“一男一女,关在这里三个月,为什么要这样?”
  岑枫如笑笑说道:“我不是说过吗?在这里练功,最重要的是凝神一志。孤男寡女相处一室,这是对凝神一志的一种严格的考验,换句话说,男女相处,如果不能专心一志,就绝对无法学成这种至高至精的功夫。”
  史怀祖“啊”了一声,点点头。
  岑枫如接着说道:“你晋见夫人的时候。夫人曾经告诫你三点。其中有一点你记得吗?桃花坞允许有男女之情,却严禁涉及淫乱。”
  史怀祖点着头,说道:“夫人有三点告诫,我如何不记得。”
  岑枫如道:“这里实在说起来。是考验一个人的定力、悟力和坚忍的心智。因为能够到这里的人,都是夫人选出的杰出人才,三个月的时间,不应该是一件难事。”
  史怀祖不觉问道:“过去曾经有过多少人在这里练过功?”
  岑枫如说道:“说来也算少,先后曾有二十余对住进过这间功夫馆。只有一个男的通过考验。”
  史怀祖问道:“只有一个男的?这话怎么说?”
  岑枫如说道:“在这座功夫馆内,不能抱元守一,凝神一志练功,三个月以后,男的处死……”
  史怀祖惊呼出声。
  岑枫如瞧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女的降为奴婢,不列为门徒。不过,如果自己没有信心,没有定力,可以申请不接受这个阶段的训练,停留在原先基础上自我锻炼。他们也都可以成为一等高手,但是却无法成为夫人所期望的超等武功的高人。”
  史怀祖不觉问道:“枫红姐,你呢?是否通过了这一关?”
  岑枫如展露出可爱的笑容,巧妙地问道:“你认为我有没有通过?”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的功力了得,自然是已经通过的这一关了。伹不知是哪位有福的师兄。能和枫红姐同修同练。”
  岑枫如掩口笑道:“跟我同修同练就是有福吗?恐怕正好相反,说实在的,我还没有练过这一关。”
  史怀祖“哦”了一声,以不相信的表情摇着头说道:“枫红姐,你这样的好身手,却没有经过这一关吗?”
  岑枫如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你说对了。夫人就是让我在等,在等一个天资禀赋绝佳的人,和他同修同练。”
  “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已经等到了,就是你史怀祖!”
  “啊!”史怀祖真的怔住了,其实他应该比这要早一些就知道,不过,他一直没有朝自己身上想,所以,一旦提到他,便大感意外地愣住了。
  岑枫如接着说道:“你可以想得到的,这里是桃花坞的禁区,这座练功馆和另外一座房子更是禁区中的禁地,在桃花坞除了获得夫人的允许,是绝对不能到这里来的。因为这两座馆,是桃花坞武功精华之所在。绝不可泄之于外的。今天能让你来看,那就表示你明天就要进入馆内练功。”
  史怀祖惊讶道:“明天就要进这里来练功吗?”
  岑枫如问道:“怎么,你不愿意?还是你对自己的定力没有信心?或者根本就不愿意跟我一起练功?”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你应该知道你所问的问题,都不是真的。”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岑枫如的手,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岑枫如轻巧地将身体依偎过来,将头靠在史怀祖的肩上,低声地说道:“桃花坞男女之情。只要两情相悦,不涉及于乱,是在规矩允许之内的。夫人让我接待你,她是有心的。”她仰起头来,望着史怀祖的眼睛,柔情万千,吹气如兰地悄声说道:“当我接待你到桃花坞,第一眼我就喜欢了你,我……我……只能说这是缘分,我……”
  史怀祖一阵激情,但是这瞬间,石筱芗的情影闪过眼前,使他微微一震。他轻轻推开岑枫如的娇躯,说道:“枫红姐,我也很喜欢你,但是,你知道吗?夫人让我们同修同练,对我们两人的期望是何等殷切,我们是不能让夫人对我们失望的。当前,我们是要以练功为第一要务,枫红姐,你说是吗?”
  岑枫如一听到“练功“二字,自然就站正了身子,柔顺地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的。”
  史怀祖这时候主动牵着岑枫如的柔荑,在馆里走了几步问道:“枫红姐,三个月不出馆门一步,吃饭,还有……”
  岑枫如“噗嗤”一笑,她走到床后面,伸手一翻,一块木板翻过来,又露出另一块板。她指着说道:“这里每天会送来一餐饭,另外……”她又带着史怀祖走到另一头,对着床的前面,推开一扇门,里面也没有窗户,黑洞洞的。
  岑枫如说道:“这就是方便如厕之所,唯一的就是三个月之内,不能洗澡。”
  史怀祖说道:“一心用于传功习艺之上,洗不洗澡也就不是重要的事情了。枫红姐,你方才说有人通过了这一关的考验,不知他们现在何处,你说这是最高一层武功,他们练了就成桃花坞第一名高手了?”
  岑枫如牵着史怀祖,依偎在他的身旁,走出这座练功馆,关上大门,她用手指着另一座馆,说道:“在桃花坞,那里才是顶尖无二功力修练的地方。”
  那座馆的外形与这座馆一般无二,但是给史怀祖印象最深刻的,是贴在那座馆大门环上的那张用朱砂画在黄表纸上的符箓。这座馆里修练的是什么呢,在武功中还有更高、更奇、更深厚的功力吗?
  岑枫如扯了一下史怀祖的衣服,问道:“怎么了?丢了魂似的,有什么新发现的问题吗?”
  史怀祖问道:“在我看来,这座馆里面所学的一切,已经是武功中的精华,虽然这其中并没有涉及兵刃。但是我以为,只要步眼灵活,手脚合乎招式,用之于兵刃,也就在于各人领悟的程度了。除此之外,还能学到什么呢?”
  岑枫如淡淡地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想夫人特地建造了另一座练功馆,一定有她的道理。据说练功最希望做到的,就是伐毛洗髓这类内修的功夫,那一座馆里到底修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等我们过了这一关以后,夫人允许我们进入那座房子,自然一切就都明白了。”她又说道:“好了,未来的事我们不要去谈它吧!未来,谁也无法知道卜卦星相之流的话都不可信,何况我们?只有眼前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你看,桃花坞这一片风景,何异是人间仙境。夫人真有神通,她能到各地觅得奇花异果,而且移植到此地,又都能活。所以,整个桃花坞,简直就是个大花园,能在这里习得武林一等武功,能够在这里生活,真是与神仙无异,何等追遥,何等自在,人活着还为了什么呢?”
  史怀祖答道:“枫红姐,人活着是为了抱负,是为了青史名彪,是为了能替大多数的人做点事。”
  岑枫如“哦”了一声,微微地怔了一下,低低地说道:“为什么我过去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呢?”
  史怀祖紧握了一下岑枫如的手,认真地说道:“枫红姐。因为你生活在这样自在的桃花坞,没有时间让你去想这些问题。其实你只要仔细地想一想,就可以让自己得到答案。比方说,枫红姐,你可曾想过,在桃花坞习得一身武功,你习武的目的是什么?”
  岑枫如说道:“我……”
  史怀祖立即说道:“做任何事都有一个目的,如果一个人做一件事,没有任何目的,他不晓得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那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枫红姐,习武是一辈子的事,几乎要投入毕生的精力和时间,只是为了习武而习武吗?枫红姐,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近情理?”
  岑枫如忽然问道:“你呢?你如此拼命习武的目的是什么?你不会是为习武而习武吧?”
  史怀祖说道:“我当然有目的。”
  岑枫如说道:“可以告诉我吗?”
  史怀祖说道:“可以告诉任何跟我友好的人,更何况是你!枫红姐,我投下了青春岁月,乃至于未来更长的时间,专心习武,我到华山被夫人携来此地,还是为了习武,要学习更精湛的武艺。当我习得一身绝艺之后,投身于江湖之中……”
  岑枫如“哦”了一声,表情有些失望,淡淡地说道:“原来你习得一身精绝的武艺之后,只是想做一个称雄江湖的江湖客。”
  史怀祖笑笑说道:“如果是那样,实在不值得我投入毕生的岁月。”
  岑枫如问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史怀祖认真地说道:“真实的内情,我也不甚了解。不过,当我跟随石老爷子……”
  岑枫如急忙问道:“石老爷子是什么人?”
  史怀祖说道:“石老爷子就是我的恩公,抚养我、教育我整整一十五年的恩公。从我记事始,就是他老人家从兵荒马乱的战火中,把我带回莫干剑池水榭,一直抚育我。在华山我被夫人携回桃花坞之前,在这一段悠长的岁月里,老爷子除了救我的文事、武功之外,更经常耳提而命,要我记住家国之恨!”
  “家国之恨?”
  “嗯!我爷爷史可法,是大明朝的忠臣,督师扬州,死守殉国,在战场上尸首都不可得。明朝去了,爷爷死了,这岂不是国恨家仇吗?”
  “史老爷子就是告诉你这些吗?”
  “在十五年后,我第一次离开莫干,老爷子告诉我:鎆雪国恨,报复家仇,凭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满人入关,已成气候,单凭一个人的血气之勇,于事无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江湖上纠合人心,共襄义举。”
  “啊!原来是这样,“岑枫如轻轻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秘密啊,你为什么要那么毫不保留地告诉了我?”
  史怀祖认真地说道:“我说过,你是我来到桃花坞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而你待我这样好。枫红姐,我不只是把你当师姐看待,而是把你当做亲姐姐看待。”
  岑枫如突然流下眼泪,连忙抬起手来,擦拭眼泪。史怀祖慌张地问道:“枫红姐,我说话冒犯了你吗?”
  岑枫如慢慢地擦干泪痕,展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些话,真的很高兴。人在遇到最高兴的事,才会流眼泪的,你没听过‘喜极而泣’吗?”
  史怀祖高兴地伸手握住岑枫如的双手,说道:“枫红姐,我听到你这样的说话,我比你更高兴。你不晓得,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跟石老爷子住在水榭十五年。我与由子平和石筱芗,事实上只是练功,连玩伴都算不上,所以我最缺的是手足之情。”
  岑枫如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随意地问道:“你说那个由什么?”
  “由子平,跟我同样的人,一个孤儿,是石老爷子收养了他。五年前被石老爷子逐走,现在成了满人的鹰爪。”
  “还有一位,你说石什么?”
  “石筱芗。”
  “是孤女吗?”
  “是石老爷子仅存的孙女。”
  “人长得很美吗?”
  “枫红姐,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你的话,十五年我们在一起练功,我把她看成是很小的小妹妹,我没有注意她的美和丑。”
  岑枫如抬起头来望着他,然后又转向别处,淡淡地说道:“你说得很好……”
  史怀祖不解地问道:“枫红姐,你说什么?”
  岑枫如又转回头来,面容很严肃地望着史怀祖说道:“怀祖,我第一次这样叫你的名字……”
  史怀祖抢着说道:“枫红姐,我高兴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岑枫如说道:“不管你把我当做是你的什么人。我是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是好朋友我就应该向你提忠告,你今天跟我所说的话,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史怀祖说道:“那是当然。”但是他立即又问道:“那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岑枫如说道:“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我觉得你说的是一项秘密,是不应该见人就说的。”
  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极为悦耳的鸟鸣。岑枫如说道:“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我们会有一顿丰盛的午餐,而且还有酒。”
  史怀祖怔了一下,问道:“你是说我们?枫红姐,你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岑枫如说道:“每逢进入那座练功馆之前,都有一顿丰盛的午餐,因为,今天晚饭之前,我们就要进馆练功,三个月之内,不会吃到可口的饭菜的。”
  史怀祖兴奋地说道:“这么说,枫红姐,你是真的要陪我练功三个月了,真好!”
  岑枫如似乎没有像他那么兴高采烈,只是淡淡地笑道:“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的话?”
  史怀祖笑道:“枫红姐,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现在证明是真的,当然就大喜过望了。走,我们要干一杯。”
  史怀祖和岑枫如双双回到原先他住的地方,房里早已摆下了一桌酒菜,每一道菜,都是色香诱人,冷拌热炒,非常的丰盛。菜好,碗筷匙盏也都非常精致。翠绿色的碗盏羹匙,绿得半透明,晶莹玉润;两双嫩黄色的象牙筷子,两只水晶透明的酒杯,一把湖水蓝的酒壶。美食必须美器,真是不假,看得人食欲大开。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红得像是琥珀。
  史怀祖大赞道:“真美,不要说吃,就是看看,也叫人舒坦。”岑枫如坐在那里笑笑,没有说话。
  史怀祖举起杯来,说道:“枫红姐,我敬你!”他倾杯饮干,岑枫如只略略地吮了一口。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你似乎有些不快乐,是不愿意跟我一道练功吗?为什么呢?”
  岑枫如说道:“你对于未来的三个月,没有一点可担忧的吗?”
  史怀祖怔了一下问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枫红姐,你是担忧我的定力?还是担忧我的毅力和恒心?”
  岑枫如说道:“我相信你确实能做到这些要求。”
  史祖说道:“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岑枫如说道:“我就是担忧你在三个月以后……”她脱口说出,立即慌不迭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口。
  史怀祖开始一怔,随即追问道:“枫红姐,你担忧我三个月以后什么事?”
  岑枫如眼睛一转,立即笑着说道:“我是担忧你三个月以后,习得一身绝顶功夫,你就离开了桃花坞,回到莫干剑池水榭石老爷子那里去了,去和你那位朝夕相处一十五年的石筱芗姑娘见面,再也记不得枫红姐了!”
  史怀祖笑道:“枫红姐,你把我史怀祖看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如果说三个月以后,我真的习得一身上乘功夫,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你枫红姐。”他再度举起酒杯,郑重地说道:“枫红姐,我再敬你一杯酒,然后我有几句话要讲。”
  岑枫如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浅浅地笑道:“是很重要的话吗?”
  史怀祖一仰头,干了第二杯酒,他按着酒杯,望着岑枫如说道:“枫红姐,三个月以后,我不但记得你,而且我不愿意和你分开。”
  岑枫如脸上一热,轻轻地“哦”了一声,低头说道:“真的是这样吗?”史怀祖兴奋地说道:“当然是真的,我希望枫红姐能和我一起闯荡江湖,有了你的帮助,我们会很快地受到江湖上的重视和尊敬,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纠合人心,结成力量。”
  岑枫如的笑容收敛了,低着头没有说话。
  史怀祖一见岑枫如没有预期中的热烈反应。不禁说道:“枫红姐,你不愿意是吗?还是你对我的理想和抱负没有兴趣?说真的,枫红姐,就算我不是史家子孙,就算我不是史阁部的孙子,想到大好河山被满人占据,我也要为大明朝出一口气!我……”
  岑枫如脸色一变,忽然一伸手,将史怀祖的嘴掩住,嘘声制止,接着她拿起酒壶,替史怀祖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道:“你不说美食美器吗,那你就多喝一杯吧!”她举起酒杯说道:“敬你!”说着话,她真的干了杯中的酒。”
  这时,门外有人敲敲竹帘,说道:“岑姑娘!”岑枫如立即说道:“墨香吗?请进来吧!”
  竹帘一掀,进来一位姑娘,人长得十分俏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如秋水清澈,特别有神,穿的衣服和岑枫如头一天晚上穿的一样,说明了她的身份。
  岑枫如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向史怀祖说道:“这是墨香姑娘。”
  史怀祖心里明白,一见岑枫如这样相待,知道她不是普通的使女侍婢,便站起来拱拱手说道:“墨香姑娘,”
  墨香眼睛一转,掩着口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折煞墨香了。”
  岑枫如说道:“墨香姑娘可是夫人面前最得力的人呢。”
  史怀祖又连着拱手说道:“真是幸会!以后还请墨香姑娘多多指教。”
  墨香“哟”了一声说道:“越说越离谱了。”
  岑枫如拉着墨香坐下,说道:“今天是我们入馆前的最后一餐饭,巧的是你来了。来,来,跟我们一起喝一杯。”
  墨香说道:“酒是不敢喝,等你们出馆再喝吧!而且你们也不要喝了。”
  岑枫如脸色一变,连忙问道:“墨香,为什么?是夫人她……”
  墨香笑道:“没有什么,瞧你紧张得这个样子,夫人方才交代我,来告诉你们两位,要是酒饭没有用完,也就不要再用了,就趁这会子大家都在午歇,你们两位就进馆去吧!”
  岑枫如诧异问道:“墨香,是夫人这样交代的吗?”
  墨香笑道:“岑姑娘,你想,在桃花坞有人敢拿夫人的话开玩笑吗?借个胆子也不敢呢!”
  岑枫如仍然皱着眉问道:“这是为什么呢?以往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啊!”
  墨香笑道:“岑姑娘,以往没有过的事,今天都发生了。比方说史公子今天拜师,以往也没有这么简单,你是知道的,那是多隆重繁杂的事,可是今天是多么简单。”
  岑枫如点点头。
  墨香说道:“你们快走吧!反正三个月练功,全神贯注练功,日子会过得很快的。”墨香虽然只是白夫人身边的一名侍婢,而她说话也只是很轻松随便,但是,她的话就是白夫人的命令,在桃花坞没有人敢于抗命的。
  岑枫如站起来,对墨香点点头说道:“对,三个月全神贯注练功,日子会过得很快的。”
  她伸手过去,毫不避讳地牵着史怀祖,暗暗地一使劲,捏了两下,她说道:“怀祖,我们快走吧!”
  史怀祖很自然地跟着岑枫如走到门前,他对墨香点点头说道:“墨香姑娘,我和枫一一如师姐一定要请你喝一杯。”
  墨香笑吟吟地望着史怀祖说道:“我会记得这杯酒的,再见!祝你们成功。”
  来到练功馆的大门前,史怀祖停下来问道:“枫红姐,你也觉得有些意外吗?”
  岑枫如点头说道:“当然意外……
  史怀祖问道:“这意外是好还是坏?”
  岑枫如沉吟了一会说道:“好固然没有理由,坏也没有道理。”
  史怀祖问道:“虽然是意外,总会有个原因吧?”
  岑枫如摇摇头,想了一下说道:“夫人做事,讲究的就是一切依规矩,真可以说是一丝不苟,非常认真。不过今天这的确是意外,不过,墨香不是说过吗?你来到桃花坞,已经破坏了不少规矩,照这样说来,又算不得意外了。”
  史怀祖有些发愣。
  岑枫如忽然笑着说道:“怀祖,你是一心来学绝顶武功的,早一些进馆,就早一些学到桃花坞的精绝功夫,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我们还在胡猜些什么呢?走啊!进去吧!进去以后,可就要凝神一志了。”她双手推开大门,两个人同时进去,随即将门紧闭起来,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包括外面的一切声音。如果岑枫如再迟一会走进大门,或者她进得大门以后,再迟一点闭紧大门,她也许会知道一点,为什么白夫人要他们提早入馆的原因了。因为就在她紧闭上大门的那一刹那,桃花坞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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