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比起现在的石筱芗，珠格格的武功显然逊色。石筱芗的宝剑丝毫也不放松，一剑紧跟一剑，一招奇过一招，使珠格格根本没有还招的机会。石筱芗此时心中恨意充溢，出剑之际，要的就是血溅尸横。珠格格此时已知道自己不是石筱芗的对手，她力求自保，仍然不是数招之敌，她的警惕顿生。她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很可能死在石筱芗的剑下。她觉得这并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死在石筱芗剑下，那是十分冤枉的事。一种求生的欲望，油然而生，使她自然地想起一个人，她不禁大叫一声：“史怀祖快来，你们快来！”
史怀祖和岑枫如正在后面闲谈小酌，正纳闷为何珠格格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突然听到珠格格如此大声一吼，史怀祖大惊，立即从房里冲到房外，一个腾身，以飞掠的速度，犹如脱弦之箭，来到大门之外。
门外是迷蒙的深夜，迷蒙的人影，看不清楚。正巧这个时候石筱芗手中宝剑神奇地翻腕一削，又快又险地削出一招“流云绕月”，剑刃指向珠格格的右肩。这一招是在极艰难的情形下，十分令人意外的一个险招，珠格格不但出乎意外，而且又无法接下一招。眼看珠格格的一条右臂就要断在这一剑之下了。
史怀祖如闪电而至，手中宝剑穿梭一挑，只听得“当”的一声，寒光乍现，石筱芗的宝剑被挑得大开。
珠格格收回宝剑一个撤步，退到房门口，吓得一身冷汗。
史怀祖一剑挑开之后，石筱芗一怔，也及时撤回两步，收剑凝神，准备再攻。正要出招，她的眼睛不觉一亮，脱口叫道：“怀祖哥，怎么会是你啊！”
史怀祖也在这时候看清了真象，一愕之后，大叫道：“筱芗……”他正要撤剑，冲步上前。突然身后人影一晃，如飞而至，岑枫如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攀住史怀祖的手臂，叫道：“怀祖，出了什么事？”
石筱芗也正巧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抢步上前，刚刚走得一步，也正是岑枫如抢出来的时候。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史怀祖抢先上前叫道：“筱芗，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石筱芗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脸色变得苍白，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说出话。
珠格格也于此时走过来，说道：“石姑娘，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里的事情一时说不完，请令堂一齐到店里去，我们慢慢谈。”
史怀祖也说道：“筱芗，我来为你引见几个朋友，这位——方才跟你动手的是珠格格。”他一想，这“格格”二字，容易引起误会，立即又解释道：“珠格格虽然是大清王府的格格，可是她是我们的好朋友。”
石筱芗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
史怀祖发觉石筱芗的脸色不对，他开始有点慌乱，又立即说道：“筱芗，这位是岑枫如，她是桃花坞白夫人身边的人，我在桃花坞多亏了她。”
岑枫如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稳住了心情，缓缓上前两步，说道：“这位想必是筱芗姐了，我曾经听怀祖谈起过你，我和怀祖的事，那是因为……”她的本意是要说“因为迫于情势”，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石筱芗突然“哇”地一声，爆发出一阵大哭。
史怀祖一见，慌了手脚，叫道：“筱芗。”
石筱芗一抬头，用手捂住嘴，泪水在脸上直流，在迷蒙的夜色中，可以看到她有一份凄苦的表情。突然，她一掉头，扑向管笠蓁的怀里，嚎叫了一声：“娘！”
管笠蓁伸手搂住石筱芗，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她对眼前的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她没有办法肯定这里的人到底是属于什么关系。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的是，石筱芗在这几个人的关系当中，是属于劣势。自己的女儿，尤其是童年就分手，到最近才重聚，做母亲的内心总有说不完的歉疚，要做无限的补偿，在这种情形之下，总有说不完的爱怜。然而，饶是做母亲的是多么地爱自己的女儿，对这种事也是束手无策的。除了紧紧搂住女儿，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她只有引导女儿缓缓地离开现场。
岑枫如突然上前说道：“石夫人，请暂留贵步，我有几句话要向夫人说明白。”
管笠药回过头来，带着诧异问道：“你这位姑娘贵姓？你知道我石夫人？”
史怀祖也上前说道：“石伯母，这其中的经过，真是说来话长，比如说，这次珠格格奉钦命来到太湖……”他的话尚未说完，只听得一阵蹄声震地，四周火光从远远的地方围了上来。人声嘈杂，但是可以听到一句话：“不要让叛贼逃掉！”
管笠蓁冷笑道：“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珠格格为什么会来太湖，你们为什么要稳住我们母女，原来你们的心肠竟是这般的狠，我总算是看清楚了人的真面目，可怕！还有可耻的柯瑶伶……”
史怀祖急忙说道：“石伯母，你误会了！”
珠格格沉声说道：“石夫人，我也感到很痛心，为什么你对人性是如此的没有信心？你为什么不相信柯瑶伶？”四周的人马已经逼近了。上百支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管笠蓁冷笑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相信人的答案。”
史怀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叫道：“石伯母，石伯母，请你留下来听我解释！”
管笠蓁冷冷说道：“要我母女留下来，当你换取荣华富贵的礼物吗？”她严厉地说道：“本来我要杀掉你，但是……”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下次不要让我碰上你！”她搂着石筱芗，说道：“筱芗，这种人值得你去为他掉泪吗？擦干眼泪。”
石筱芗果然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望了史怀祖一眼，这一眼真有说不尽的委屈、怨恨、悲伤。但是，就在这时候，四周弦声顿起，箭如雨至。
珠格格喝道：“不许放箭！”
就在这同时，管笠蓁搂着石筱芗断喝一声道：“起！”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两个人平地凌空拔起，脱出那--阵箭雨，正好落到一棵合抱的大白果树上。就在树上二次弹身又起，去势如矢，在夜空里一闪而逝。这种超越人的体能极限的凌空飞跃，把在场的人都惊得呆住了。
弦声寂了，人声止了，火把的火焰也仿佛静止了。
只有史怀祖突然叫出一声：“筱芗！”他拚命向前奔去，迎面有四五匹马，马上的人高举着火把，持着长枪，拦住去路，喝道：“你想往哪里逃！”
史怀祖一句话也不说，宝剑一挥，只听一阵“咔嚓”、“呛啷”，断了五根枪头，倒了五个人，惊走了五匹马。史怀祖疯狂地向前追去，口里还在叫着：“筱芗，筱芗！”
岑枫如心如刀绞，眼泪含在眶里，也随后追上来。珠格格交代玉楼喝退兵马，也随后追上来。三个人的武功都不弱，比较起来，珠格格还是略逊一筹。黑夜之中，全力追赶，那是十分辛苦的。
珠格格在追赶的时候，内心止不住有一种懊恼，她想不通为什么人生会有如此多的误会，又为什么由误会产生这么多悲惨的事情？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分彼此的谅解？人为什么都要如此地以为自己所做的、所想的都是对的呢？她尤其有一份同情，因为她觉得在这次的误会之中，受害最深的是岑枫如。珠格格觉得像岑枫如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良好的归宿，可是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显然她已经很难获得这些，老天也是不公平的。她又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格格，应该是无忧无虑的，除了享乐，她不会再有烦恼。但是，她却把自己卷入江湖恩怨，搅入政治纷争，她快乐吗？连自己都怀疑。
一路的奔跑，一路的嗟叹，不觉东方之既白。前面不远，田埂上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座土地公祠，祠前的祭台是一块青石板，上面躺着一个人，他是史怀祖。蹲在史怀祖旁边的是岑枫如。
珠格格大惊，立即一个腾身纵步，扑将过去叫道：“枫如，你们怎么啦？”
岑枫如一见珠格格，“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哭声里，充满了哀伤、无助与自怜，珠格格上前扶住岑枫如问道：“史怀祖他怎么了？”
岑枫如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串珠，不停地落下来。她指着躺在青石板祭台上的史怀祖，只说了一个“他”字，就又泣不成声了。
珠格格这才发觉史怀祖面色如灰土，浑身是血，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珠格格问道：“受了伤？”
岑枫如摇摇头，珠格格“啊”了一声，立即说道：“他是一时情急，急血攻心，血不归经。才喷了出来，不要紧的，你替他缓缓地在‘七坎’和‘玄机’两处，用内力推拿，我这里还有一粒药，他很快就会复元的。”其实岑枫如在桃花坞受到白夫人的熏陶，这些伤害，她是知道急救之方的，但是，如今情急心乱，灵智已失，徒然坐在那里哭泣而不知所措。经珠格格一提醒，才恍然大悟，立即运用内力凝神一志，为史怀祖推拿，如此推宫过穴，只三五下，史怀祖便苏醒过来。
史怀祖神智恢复，一个翻身坐将起来，不觉脱口叫道：“筱芗……”他顿时又收住口，看到岑枫如和珠格格，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片血迹，不禁问道：“格格，枫红姐，我怎么在这里？又如何变成这样子？”
岑枫如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珠格格没有回答史怀祖的话，却径自对岑枫如说道：“枫如，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位非常坚强而又充满自信的姑娘，可是，现在你竟是这般柔弱，为什么呢？枫如，当你挺起你的脊梁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黯淡无光。”
岑枫如低下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声道：“格格，我……”
珠格格拍拍她的肩，又转过身来对史怀祖说道：“史怀祖，你是急血攻心，摔倒在这里，多亏枫如黑夜追踪，跟到这里，才救活了你。”
史怀祖抬头望着岑枫如，叫道：“枫红姐，我真的要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你”又引起岑枫如泪水涟涟，低头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珠格格说道：“史怀祖，你坐在这里可曾想到，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要做什么？”
史怀祖想了一下，又望了一下岑枫如，说道：“格格，你是知道的，这是可怕的误会，对我、对格格、对枫红姐，甚至对已经过世的另一位伯母，这样的误会，是应该澄清的。我觉得十分对不起枫红姐，她是一位无辜的受害人。”
岑枫如突然站起来摇摇头，断然说道：“怀祖，你说错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受害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没有任何怨尤，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我是哭命运作弄人，如果有人必须承担苦果，由我一个人承担也就够了，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人？尤其是石姑娘，她是真正无辜的人，都是因为我，让她遭受这么重的打击。”
史怀祖伸手握住岑枫如的手，诚恳地说道：“枫红姐，你也这样谦忍，越发地使我内疚不已，对石筱芗，我是十分惭愧的，我和她之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受过石爷爷救命、抚养、授艺之恩，我的确是不应该让石筱芗受到委屈的。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怎么说呢？可是你不同，枫红姐，我们之间共过生死，你救过我的命，我们一同度过许多煎熬，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正式的婚约……”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现在讲这些话，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怀祖，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果我是你，会跟你一样痛苦的。”
史怀祖叫道：“枫红姐……”
岑枫如说道：“怀祖，我说的是真话，像你这样从小受到石爷爷抚养、授艺之恩，就算是报恩，也不能让石姑娘受委屈，何况你和石姑娘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件事，你都不应该让石姑娘心碎而走，至于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昂起头来，并且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已经说过，能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今日之事，也早在意料中，一切后果是我心甘情愿的。”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枫如，这不是普通的事，是终生的幸福，你并不亏理，你没有理由要这样退缩。”
岑枫如说道：“格格，那是你对我的关心，才说出这种话来。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除了方才那一阵激动，我很快恢复了理智。”她看到史怀祖呆愣在那里，又说道：“格格，你想想看，现在这件事发生了，石姑娘是痛苦的，怀祖也是痛苦的，当然我同样地感到痛苦。如今三个人都在痛苦，说不定那位石伯母也有痛苦，与其大家都痛苦，不如牺牲一己，把所有的痛苦都承揽下来，其他的人就可以不痛苦。”她走近珠格格，缓缓地说道：“格格，我愿意做那个承担一切痛苦的人。”
珠格格立即说道：“岂有此理，枫如，你这话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相信你这么做，史怀祖会快乐，我也不相信石筱芗会快乐。”
史怀祖坐在那里一震，仿佛从睡梦中乍醒过来。他有些惊惶地说道：“格格，你说什么？枫红姐，你说是谁要怪谁？”
珠格格伸手制止岑枫如说话，她却问道：“史怀祖，我正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史怀祖说道：“我刚才想了很久，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一切都要怪我。”
岑枫如叫道：“怀祖，这怎么能怪你啊！”
史怀祖沉痛地说道：“怎么不怪我？没有我，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一切痛苦都不存在……”
珠格格笑笑说道：“我想你们谁都不要自责，自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态度，你……”她指着史怀祖说道：“你以为把一切责任揽到你身上，就可以解决问题吗？你以为你走开，出家做和尚，甚或一死了之，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了？”
史怀祖叫道：“格格，我的意思……”
珠格格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这样的吗？逃避，你躲开，问题只会愈来愈多，大家的痛苦愈来愈大，你要去了，你留给大家的是什么？枫如会快乐吗？石筱芗会快乐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该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
珠格格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史怀祖听得浑身大汗，茫然不知所措。
珠格格又回过头来，对着岑枫如说道：“还有你，也是一样。你一直在自责，其实你也知道，这错误不是你，而是上苍，是上苍将你们安排在一起的，你想躲也躲不掉的。何况，这根本上就不是个错误。还记得我说的柯瑶伶跟皇上的事吗？我说，真诚的爱是没有错误的，爱是无罪的，枫如，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史怀祖？”
岑枫如低下头，低声叫道：“格格。”
珠格格说道：“这有什么可害臊呢？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爱人和被人爱，都不是罪过，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枫如，你方才也说过，只有牺牲一个人，大家才能得到快乐，凭心而论，你这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就要问。”她转向史怀祖，问道：“史怀祖，凭良心说，如果岑枫如走了，离开了，你会快乐吗？”
史怀祖慌乱中抓住岑枫如的手，问道：“枫红姐，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到哪去？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你是要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珠格格对岑枫如笑笑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走呢？是不是觉得牺牲了你，大家就会快乐？”她站在那里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好了，但愿我说的不是废话，告诉你们，目前最重要的事，不是你们之间谁去牺牲的问题，而是要去找到石筱芗母女。”
史怀祖和岑枫如同时叫道：“格格。”
珠格格说道：“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个误会，只要解开了误会，很可能就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石筱芗所以如此失望伤心而去，那是因为她以为史怀祖负心了，她以为枫如抢夺了她的爱人；她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是清廷的格格，这些事不是不可以说明白的。她如果知道我带着柯瑶伶的骨灰前来太湖，如果她知道桃花坞的白夫人也投身了你们的行列，如果她知道我虽是格格，却是你们的同情者，她还会这样固执己见吗？”
这一席话说得情理兼备，说得史怀祖心服口服，说得岑枫如低头无语。
珠格格立即问道：“枫如，你的看法如何？”
岑枫如慌忙抬起头来说道：“格格说的还能不对吗？我们应该立刻追寻石姑娘。”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因为我是奉旨办事，有钦命在身，不能在此地耽搁时间，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岑枫如忽然有一份伤感，冲动地上前握住珠格格的手，黯然地说道：“格格要和我们分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真叫人心里难过。”
珠格格笑笑，自然感染到了一份离情，说道：“枫如，你这句话真说动了我的心，实在话，什么时候能和你们见面，恐怕难了。不过，天下事很难说。往往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得到的，比如说，我们之间这一连串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祝福你们……”以往爽朗的珠格格，此刻竟有着依依的离情，使她的话说不下去。
岑枫如说道：“格格，你给我们的太多，最重要的是给我们许多启示，你是我的良师，更大胆地说一句话，也是我的益友。我知道我和史怀祖都没办法留你，但是，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再见面的机会？”
珠格格笑笑，笑意中带有一丝凄凉，淡淡地说道：“别说傻话了，人生聚散无常，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步会怎样。我们今天之会，岂是当初所能预想得到的？枫如，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彼此有这份真挚的感情，就可以千里共婵娟。我倒是害怕，万一下次我们再见面时，究竟是友是敌……”
岑枫如叫道：“格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珠格格说道：“枫如，这种事是邦国大事，往往是由不得私人感情的，我常常听到有人说‘身不由己’，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啊！”
史怀祖在一旁接着说道：“我们会记住格格与我们之间的感情。”
珠格格点头说道：“这是一句很有人情昧的话，让人听起来很受用。”她回头望望来时路，说道：“日高三竿，玉楼忍不住会通知苏州府的，如果官兵跟上来，又要惹一肚子闲气，我们再见吧！”
史怀祖说道：“按说，我应该随同格格回到太湖，奉安石伯母，略表心意……”
珠格格立即说道：“不必了，柯瑶伶的墓，我会做得很好，很得体，以后你有便时，自可前往太湖桃花坞去祭扫，此刻的确是不便。”
远处已经出现了尘头。珠格格说道：“苏州府的骑马兵卒已经来了，你们快走吧！”
史怀祖和岑枫如也知道不能多留，依依而去，走了十来步，岑枫如又停下来叫道：“格格。”
珠格格正黯然伫立，应声说道：“快些走吧！”
岑枫如问道：“格格，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石姑娘？”
珠格格沉吟了一下，说道：“她们母女二人是失意灰心已极，失意的人还能到些什么地方呢？不过……”珠格格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正色说道：“说一句大清朝的格格所不应该说的话，枫如读过‘大学’上的两句话吗？‘物有本末，来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私人情感上的误会，我以为是你们的‘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带着红缨的长矛已经在树林中闪光。
珠格格向他俩挥挥手，便迎将上去。
史怀祖和岑枫如也立即展开身形，很快地疾奔而去。不过他们在快速奔驰的时候，心里压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什么是本？如果说解释私人情感误会是末的话……”他们彼此并没有对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彼此心里都有一层不敢解开的疑问。
经过半夜的狂奔，石筱芗终于停下了身形，她是在抱住一棵树后才停下自己身形的，一旦停下来，整个人都软瘫下来，一口气换不过来，就晕过去了。等她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她发觉自己躺在管笠蓁的怀里。她忍不住一转身，紧紧搂住管笠蓁哭道：“娘！”
管笠蓁轻轻拍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石筱芗哭着说道：“娘，我该怎么办？”
管笠蔡扶起石筱芗，双手捧着女儿的脸，说道：“筱芗，经过差不多一整夜的奔跑，我以为你在体力耗尽，泪水流尽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了一个明白认识，可是我现在发现你还没有。”
石筱芗又流下眼泪叫道：“娘，我真的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管笠蓁以极委婉的语气，但却是极冷静的态度，缓缓地说道：“你第一件该办的事，便是擦干眼泪，而且不要再流眼泪，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其他的事，你都做不到。”
石筱芗轻声叫道：“娘，我……”她坐正了身子，拿出手绢，擦干眼泪，紧紧地闭着嘴唇，看样子只要她一松弛，眼泪又会流下来。
管笠蓁点点头，表示满意。但是，她又立即说道：“筱芗，娘跟你分离了二十年，娘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内心对你有一份歉疚……”
石筱芗立刻插嘴说道：“娘，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二十年来，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天天想念自己的骨肉亲人而不可得，那是多么痛苦的日子。”
管笠蓁说道：“我原以为你已经忘了，才特地提醒你，如今你能记住，那就很好，这么说吧……”她索性盘坐起来，微仰着头，神情十分严肃：“做母亲的没有不爱自己女儿的，我为了要弥补内心的歉疚，自然更要疼爱你几分。但是，我爱我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是一个弱者。”
石筱芗心里为之一震，立即坐正了身子，说道：“请娘教训。”
管笠蓁说道：“今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一时无法适应。所以，当时的一切悲愤、失望、伤心、沮丧，所有的激愤，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经过了这一段的精力发泄，应该让自己恢复理智了。”
石筱芗坐在那里，不敢说一句话。
管笠蓁说道：“史怀祖跟你是青梅竹马的儿时伴侣，那只是儿时伴侣，也许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也许他对你确有心意，但是，他隐身在桃花坞，与你音讯相隔，，这时候又有那位……”
石筱芗低低地说道：“她叫岑枫如。”
管笠蓁笑笑说道：“亏你记得那么清楚。你想，岑枫如这时候救了他，或者有其他的恩惠给他，他们的结合也是人之常情。最主要的，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在道理上，史怀祖是没有亏欠你的。我知道，娘说这些话，对你是个委屈。另外，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是，我们能这么想吗？愈这么想，就愈觉得史怀祖对不起你，结果满腔怨愤，是你杀死史怀祖？还是你杀死自己？”
石筱茗哀怨地望着管笠蓁，闭着嘴，没有说话。
管笠蓁叹口气说道：“筱芗，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想死、想出家，是不是？”
石筱芗痛苦地叫道：“娘。”
管笠蓁说道：“娘有这种痛苦的经历，那是最刻骨铭心的苦痛。但是，孩子，记得吗？娘当年的情形是怎样的？”
石筱芗连忙说道：“娘，不要提这件事好吗？我不要娘再提这件事。”
管笠蓁微笑着伸手理了理石筱芗的鬓角，牵了牵她的衣角，爱怜地说道：“孩子，可怜把你吓坏了，连讲也不敢让娘讲了吗？不要紧的，娘不会那么弱不禁风，回忆往事，不但击不倒娘，也不会增添娘的痛苦。”
石筱芗把身子轻轻地挨过来，依偎在管笠蓁的怀里，管笠蓁伸手轻轻地拥着女儿，像是儿时抱着不晓事的孩子，在仲夏夜的院落里，数着天上的星星，那样轻声细语：“二十年前，丈夫不知下落，唯一的骨肉被你爷爷抱走，我有一百个以上的理由可以随时死掉，甚至于找不出理由活下去。当时我几乎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比我更苦命的人，可是我活下去了，一直到现在，我又重新获得我的宝贝女儿，而且，我现在又想，如果当时我糊里糊涂死了，恐怕在九泉之下我都会后悔，因为我永远看不到我的女儿了。”
石筱芗伸手围拥着母亲，一直在低呼着：“娘，娘。”
管笠蓁轻轻地摇着，说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孩子，在这个天底下，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很多值得我们留恋的，失去了爱情，并不等于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知道吗？”
石筱芗依恋地偎在母亲怀里，梦呓般地说道：“我知道，我明白。”
管笠蓁拍拍石筱芗说道：“这才是娘的乖女儿，站起来，挺直脊梁，散开眉峰，用你的笑容来面对这一天开始的朝阳。”
石筱芗果然站起来，秋水般的眼神，望着管笠蓁，微蹙的眉头，依然带着一份苦楚之情。
管笠蓁忍不住轻轻叹口气说道：“也许娘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你毕竟是个孩子。走吧！让娘带你去散散心，徜徉于山水之间，抛开一切尘嚣与烦恼。”她携着女儿的手，踏着荒野，慢慢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一整夜的奔驰，而且又是竭尽全力的奔驰，究竟跑了多远，她们母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地方，也不晓得，她们唯一能知道的，便是感到疲倦，需要小憩。走了不多久，面临一条河，河面约有一里阔，水流得很缓，看不到波浪，水色澄清，却看不到底。
石筱芗走到河边，解开身上的汗巾，在河里绞了一个湿手巾，递给管笠蓁。
管笠蓁并不急着擦自己的的脸，倒把石筱芗拉到跟前，为女儿揩擦着泪痕，一阵清凉沁脾，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石筱芗享受了博大的母爱，这才化解了眉峰的愁云，正要转身回到河边去搓洗汗巾，忽然，管笠蓁说道：“筱芗，你看。”
石筱芗抬头看时，只见一只硕大的苍鹰，展开巨大的翅膀，正在扑杀一对灰白色的鸽子。那鸽子危在眼前，想必是人家饲养的，一急之下，朝着石筱芗飞过来。石筱芗对那只硕大凶猛的大鹰感到有些骇然，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鹰。当那两只鸽子掠飞而落时，石筱芗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一蹲身，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扣指一弹，射向那只老鹰。虽然只是随意扣指一弹，那射出去的石子却是疾如脱弩之矢，一般的鹰恐怕是挨不起这样一击的。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老鹰迎向射来的石子，一鼓双翅，只听得“砰”地一声大震，仿佛是平地起了一声雷，只扇得河水溅起丈余高，化作一蓬大雨，洒落下来。那只老鹰一鼓双翅之后，冲天飞起十来丈高，撇下了原先那两只鸽子，在半空中一个转折，突然双翅一收，有如流星下陨，掠向石筱芗。
这是一个意外。石筱芗怎么也想不到这只老鹰会来攻击她，一瞬间的错愕，那只老鹰的一双利爪，已经伸展如一对铁钩，抓向石筱芗的面门。
石筱芗大惊，匆忙中一挥手中的那条汗巾。就在这同时，从石筱芗身后飞来一块石头，击向老鹰的头。
老鹰这才一昂头，双翅一扇，冲天飞去，一双利爪带走了石筱芗那条汗巾。只见那鹰在空中几个盘旋，突又钻入云里，隐没不见了。
石筱芗吓得面容苍白，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管笠蓁过来安慰道：“没有受惊吧！其实这种大鹰都是有人饲养的，很有灵性，除非你是它受命攻击的对象，否则它不会轻易攻击别人。”
石筱芗说道：“这种地方出现这种大鹰，是不是有些奇怪？”
管笠蓁想了一下，望望远处的天空，沉吟良久，这才缓缓地说道：“我也觉得十分奇怪。这只大鹰绝非普通的猎鹰，养这只老鹰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我刚才看到鹰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江湖上养鹰而出名的人并不多。”
石筱芗问道：“据娘所晓得`的，江湖上有哪些人养有老鹰？”
管笠蓁说道：“江湖客养鹰的何止万千，我说的养鹰是指自己有高深的武功，所养的鹰也是勇猛超凡，等闲武林人士，休想动它的毫毛。养这种老鹰的高手就少了。”
石筱芗问道：“娘在翡翠宫对江湖事到底了解有多少？”
管笠蓁笑笑说道：“翡翠宫不是一个闭塞的隐居场所，余婆婆对于江湖上的掌故知道得不少，随时都有最新的情况告诉我。关于养鹰的掌故，我倒是听说得很早。”
石筱芗忽然抬起头，远远看到半空中有一个小黑点，在那里盘旋，分明就是那只硕大的老鹰。
管笠蓁笑笑说道：“那个畜生还在盯着我们。”
石筱芗奇怪地问道：“那么高、那么远，它能看到吗？”
“鹰眼锐利，尤其像这种经过严格训练调教的老鹰，更是厉害。我不知道这只奇怪的老鹰究竟是哪位高人调养的。”
“娘所知道的，在江湖上有哪些养鹰的名人？”
“我说过，养鹰的人很多，养鹰的高人不多。我所知道的养鹰的高人，从前有一位吕老前辈，他的时代我没赶上，他的鹰被称之为神雕，等闲的武林人士，根本不是对手。后来又有一位简姓高人，我知道他有一个绰号，人称鹰王。再就是关外有一鹰叟，据说年龄已经八十开外，他养的鹰十分厉害，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年龄很大了，现在年轻的一辈，不知道有哪些养鹰出了名。”
“娘，我们走吧！管它是什么人调教的，它要是再来时，我要用剑削掉它的一双脚，只可惜一条好好的汗巾，被这畜生抓走了。”
管笠蓁笑着说道：“但愿没有意外的麻烦才好。”
石筱芗说道：“有意外的麻烦我们也不怕。”
管笠蓁说道：“不是怕，而是我们需要休歇，我们需要有一个快乐的心情，我们不想添麻烦。你看，那边有一条船。”
河对岸有一条摇橹的乌篷船，摇橹的是两个女的。
管笠蓁站在河边，扬着手，高声喊道：“船家，请摇过来。”
那条小乌篷船果然一掉船头，朝着这边摇过来，河水很平静，水流不急，小船很快就摇了过来。摇橹的是一对母女，做母亲的才三十来岁，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儿，两张笑脸，红红的面颊，额上微渗着汗水，操着动人的吴侬软语，细声地问道：“两位女客，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管笠蓁一看到这对母女，就打从心里欢喜，便跟她们说道：“我们想搭你们的船，走一程水路，方便吗？”
摇船的母亲连声说道：“方便自然是方便，只是不知道两位女客要到哪里去？”
管笠蓁笑笑说道：“我们母女是萍踪不定，四海为家，随缘随喜，到哪里都可以。”
摇船的妇女喜滋滋地说道：“听你说话的意思，是没有一定的去处，我这条船是送粮食到黄棣去的，现在要回家去。二位既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就跟我们一块儿到家去歇一宵，然后再看你们要去哪里，这样可好？”
管笠蓁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打扰了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
摇船的年轻母亲笑嘻嘻地说道：“别说客气话，只怕我们住的地方太脏乱，你们看了住不惯。”
管笠蓁说道：“我们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吧！”她跳上船，探头向舱里看看，只见舱板还干燥，还可以闻到一股稻壳的清香味。便回头对船艄的母女说道：“说实在话，我们母女昨天一宵没睡，而且跑了一夜的路，这会儿人有些疲倦，我们要在舱里睡一觉。”
摇船的年轻母亲说道：“我们摇船回家要两三个时辰，你们尽管睡吧！到了时候我会叫醒你们的。”她又吩咐女儿道：“大喜，你到船头去取两床棉被来，给这两位女客盖着睡觉。”
那个叫大喜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向管笠蓁和石筱芗天真地笑了笑，便从船舷上很伶俐地跑到船头，掀开舱板，抱出两床棉被，吃力地送到舱里。
管笠蓁向她笑笑说道：“谢谢你，小妹妹。”
两床棉被又大又长，而且还是新的，干干净净的。她们母女二人此刻心情整个松弛，各拥了一床棉被。小乌篷船“咿唔”地开始摇动，随着橹声，船身微微地在晃动，正好让人好睡，她们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香甜，当那位名叫大喜的小女孩叫醒她们的时候，舱外已经是夕阳黄昏，河边归鸦阵阵，远处炊烟袅袅。
管笠蓁走出舱来，伏在船头，舀河水洗脸，人觉得非常轻松。可是，她这种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她看到了另外一条船。
这条河是从黄棣通往塘头桥，再往苏州的水道，经常有船经过，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令管笠蓁吃惊的是，这条船不应该是这条河里的。这是一条很华丽的楼船，是用桨不用橹的。雕花的舱门，隔着轻罗纱帘，舱里的人在饮酒享乐，船艄有两支长桨，各有两名大汉在扳动。使管笠蓁吃惊的是，这条船从相距她们小船两三尺的地方经过，从船舱里探出一个人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剃得青头皮，后面是一根油松松的大辫子，这人脸上带着一种邪僻的笑容，一双眼睛望着管笠蓁，目不转睛。在这个人的肩上，停着一只硕大无比、勇猛凶悍的大鹰。不仅如此，在这只老鹰的脖子上居然系了一条红色汗巾。
石筱芗眼尖，立即叫道：“娘……”
管笠蓁伸手抓住石筱芗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石筱芗立即明白了，下面的话停住了。
那条楼船很快地过去，而且很快地消失在烟水迷蒙的河道尽头。
石筱芗问道：“娘，你看到方才那只大鹰公？该死的还把我那条汗巾系在鹰的脖子上。”
管笠蓁说道：“此人目光邪而不正，不是好东西，我倒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石筱芗问道：“娘又看到了什么？”
管笠蓁没有说话，她用眼神止住石筱芗，向四周环顾了一番，这才从容地从舱里经过，来到船艄，含笑问道：“我还没有请问你贵姓呢！”
那摇船的年轻母亲抬起手来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微笑道：“我先夫姓林，我叫珍娘。”
这“先夫”二字，使管笠蓁为之一震，也许是彼此都是同命人，她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同情。
管笠蓁接着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珍娘说道：“家中还有一位婆婆，我身边的这个丫头名叫大喜。”
三代孤寡，是令人同情的。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珍娘和大喜的脸上，找不到哀伤、无望的沮丧，看上去她们母女二人充满了对生活的自信。
史怀祖和岑枫如正在后面闲谈小酌，正纳闷为何珠格格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突然听到珠格格如此大声一吼，史怀祖大惊，立即从房里冲到房外，一个腾身，以飞掠的速度，犹如脱弦之箭，来到大门之外。
门外是迷蒙的深夜，迷蒙的人影，看不清楚。正巧这个时候石筱芗手中宝剑神奇地翻腕一削，又快又险地削出一招“流云绕月”，剑刃指向珠格格的右肩。这一招是在极艰难的情形下，十分令人意外的一个险招，珠格格不但出乎意外，而且又无法接下一招。眼看珠格格的一条右臂就要断在这一剑之下了。
史怀祖如闪电而至，手中宝剑穿梭一挑，只听得“当”的一声，寒光乍现，石筱芗的宝剑被挑得大开。
珠格格收回宝剑一个撤步，退到房门口，吓得一身冷汗。
史怀祖一剑挑开之后，石筱芗一怔，也及时撤回两步，收剑凝神，准备再攻。正要出招，她的眼睛不觉一亮，脱口叫道：“怀祖哥，怎么会是你啊！”
史怀祖也在这时候看清了真象，一愕之后，大叫道：“筱芗……”他正要撤剑，冲步上前。突然身后人影一晃，如飞而至，岑枫如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攀住史怀祖的手臂，叫道：“怀祖，出了什么事？”
石筱芗也正巧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抢步上前，刚刚走得一步，也正是岑枫如抢出来的时候。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史怀祖抢先上前叫道：“筱芗，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石筱芗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脸色变得苍白，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说出话。
珠格格也于此时走过来，说道：“石姑娘，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里的事情一时说不完，请令堂一齐到店里去，我们慢慢谈。”
史怀祖也说道：“筱芗，我来为你引见几个朋友，这位——方才跟你动手的是珠格格。”他一想，这“格格”二字，容易引起误会，立即又解释道：“珠格格虽然是大清王府的格格，可是她是我们的好朋友。”
石筱芗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
史怀祖发觉石筱芗的脸色不对，他开始有点慌乱，又立即说道：“筱芗，这位是岑枫如，她是桃花坞白夫人身边的人，我在桃花坞多亏了她。”
岑枫如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稳住了心情，缓缓上前两步，说道：“这位想必是筱芗姐了，我曾经听怀祖谈起过你，我和怀祖的事，那是因为……”她的本意是要说“因为迫于情势”，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石筱芗突然“哇”地一声，爆发出一阵大哭。
史怀祖一见，慌了手脚，叫道：“筱芗。”
石筱芗一抬头，用手捂住嘴，泪水在脸上直流，在迷蒙的夜色中，可以看到她有一份凄苦的表情。突然，她一掉头，扑向管笠蓁的怀里，嚎叫了一声：“娘！”
管笠蓁伸手搂住石筱芗，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她对眼前的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她没有办法肯定这里的人到底是属于什么关系。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的是，石筱芗在这几个人的关系当中，是属于劣势。自己的女儿，尤其是童年就分手，到最近才重聚，做母亲的内心总有说不完的歉疚，要做无限的补偿，在这种情形之下，总有说不完的爱怜。然而，饶是做母亲的是多么地爱自己的女儿，对这种事也是束手无策的。除了紧紧搂住女儿，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她只有引导女儿缓缓地离开现场。
岑枫如突然上前说道：“石夫人，请暂留贵步，我有几句话要向夫人说明白。”
管笠药回过头来，带着诧异问道：“你这位姑娘贵姓？你知道我石夫人？”
史怀祖也上前说道：“石伯母，这其中的经过，真是说来话长，比如说，这次珠格格奉钦命来到太湖……”他的话尚未说完，只听得一阵蹄声震地，四周火光从远远的地方围了上来。人声嘈杂，但是可以听到一句话：“不要让叛贼逃掉！”
管笠蓁冷笑道：“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珠格格为什么会来太湖，你们为什么要稳住我们母女，原来你们的心肠竟是这般的狠，我总算是看清楚了人的真面目，可怕！还有可耻的柯瑶伶……”
史怀祖急忙说道：“石伯母，你误会了！”
珠格格沉声说道：“石夫人，我也感到很痛心，为什么你对人性是如此的没有信心？你为什么不相信柯瑶伶？”四周的人马已经逼近了。上百支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管笠蓁冷笑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相信人的答案。”
史怀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叫道：“石伯母，石伯母，请你留下来听我解释！”
管笠蓁冷冷说道：“要我母女留下来，当你换取荣华富贵的礼物吗？”她严厉地说道：“本来我要杀掉你，但是……”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下次不要让我碰上你！”她搂着石筱芗，说道：“筱芗，这种人值得你去为他掉泪吗？擦干眼泪。”
石筱芗果然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望了史怀祖一眼，这一眼真有说不尽的委屈、怨恨、悲伤。但是，就在这时候，四周弦声顿起，箭如雨至。
珠格格喝道：“不许放箭！”
就在这同时，管笠蓁搂着石筱芗断喝一声道：“起！”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两个人平地凌空拔起，脱出那--阵箭雨，正好落到一棵合抱的大白果树上。就在树上二次弹身又起，去势如矢，在夜空里一闪而逝。这种超越人的体能极限的凌空飞跃，把在场的人都惊得呆住了。
弦声寂了，人声止了，火把的火焰也仿佛静止了。
只有史怀祖突然叫出一声：“筱芗！”他拚命向前奔去，迎面有四五匹马，马上的人高举着火把，持着长枪，拦住去路，喝道：“你想往哪里逃！”
史怀祖一句话也不说，宝剑一挥，只听一阵“咔嚓”、“呛啷”，断了五根枪头，倒了五个人，惊走了五匹马。史怀祖疯狂地向前追去，口里还在叫着：“筱芗，筱芗！”
岑枫如心如刀绞，眼泪含在眶里，也随后追上来。珠格格交代玉楼喝退兵马，也随后追上来。三个人的武功都不弱，比较起来，珠格格还是略逊一筹。黑夜之中，全力追赶，那是十分辛苦的。
珠格格在追赶的时候，内心止不住有一种懊恼，她想不通为什么人生会有如此多的误会，又为什么由误会产生这么多悲惨的事情？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分彼此的谅解？人为什么都要如此地以为自己所做的、所想的都是对的呢？她尤其有一份同情，因为她觉得在这次的误会之中，受害最深的是岑枫如。珠格格觉得像岑枫如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良好的归宿，可是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显然她已经很难获得这些，老天也是不公平的。她又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格格，应该是无忧无虑的，除了享乐，她不会再有烦恼。但是，她却把自己卷入江湖恩怨，搅入政治纷争，她快乐吗？连自己都怀疑。
一路的奔跑，一路的嗟叹，不觉东方之既白。前面不远，田埂上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座土地公祠，祠前的祭台是一块青石板，上面躺着一个人，他是史怀祖。蹲在史怀祖旁边的是岑枫如。
珠格格大惊，立即一个腾身纵步，扑将过去叫道：“枫如，你们怎么啦？”
岑枫如一见珠格格，“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哭声里，充满了哀伤、无助与自怜，珠格格上前扶住岑枫如问道：“史怀祖他怎么了？”
岑枫如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串珠，不停地落下来。她指着躺在青石板祭台上的史怀祖，只说了一个“他”字，就又泣不成声了。
珠格格这才发觉史怀祖面色如灰土，浑身是血，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珠格格问道：“受了伤？”
岑枫如摇摇头，珠格格“啊”了一声，立即说道：“他是一时情急，急血攻心，血不归经。才喷了出来，不要紧的，你替他缓缓地在‘七坎’和‘玄机’两处，用内力推拿，我这里还有一粒药，他很快就会复元的。”其实岑枫如在桃花坞受到白夫人的熏陶，这些伤害，她是知道急救之方的，但是，如今情急心乱，灵智已失，徒然坐在那里哭泣而不知所措。经珠格格一提醒，才恍然大悟，立即运用内力凝神一志，为史怀祖推拿，如此推宫过穴，只三五下，史怀祖便苏醒过来。
史怀祖神智恢复，一个翻身坐将起来，不觉脱口叫道：“筱芗……”他顿时又收住口，看到岑枫如和珠格格，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片血迹，不禁问道：“格格，枫红姐，我怎么在这里？又如何变成这样子？”
岑枫如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珠格格没有回答史怀祖的话，却径自对岑枫如说道：“枫如，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位非常坚强而又充满自信的姑娘，可是，现在你竟是这般柔弱，为什么呢？枫如，当你挺起你的脊梁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黯淡无光。”
岑枫如低下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声道：“格格，我……”
珠格格拍拍她的肩，又转过身来对史怀祖说道：“史怀祖，你是急血攻心，摔倒在这里，多亏枫如黑夜追踪，跟到这里，才救活了你。”
史怀祖抬头望着岑枫如，叫道：“枫红姐，我真的要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你”又引起岑枫如泪水涟涟，低头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珠格格说道：“史怀祖，你坐在这里可曾想到，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要做什么？”
史怀祖想了一下，又望了一下岑枫如，说道：“格格，你是知道的，这是可怕的误会，对我、对格格、对枫红姐，甚至对已经过世的另一位伯母，这样的误会，是应该澄清的。我觉得十分对不起枫红姐，她是一位无辜的受害人。”
岑枫如突然站起来摇摇头，断然说道：“怀祖，你说错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受害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没有任何怨尤，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我是哭命运作弄人，如果有人必须承担苦果，由我一个人承担也就够了，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人？尤其是石姑娘，她是真正无辜的人，都是因为我，让她遭受这么重的打击。”
史怀祖伸手握住岑枫如的手，诚恳地说道：“枫红姐，你也这样谦忍，越发地使我内疚不已，对石筱芗，我是十分惭愧的，我和她之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受过石爷爷救命、抚养、授艺之恩，我的确是不应该让石筱芗受到委屈的。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怎么说呢？可是你不同，枫红姐，我们之间共过生死，你救过我的命，我们一同度过许多煎熬，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正式的婚约……”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现在讲这些话，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怀祖，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果我是你，会跟你一样痛苦的。”
史怀祖叫道：“枫红姐……”
岑枫如说道：“怀祖，我说的是真话，像你这样从小受到石爷爷抚养、授艺之恩，就算是报恩，也不能让石姑娘受委屈，何况你和石姑娘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件事，你都不应该让石姑娘心碎而走，至于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昂起头来，并且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已经说过，能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今日之事，也早在意料中，一切后果是我心甘情愿的。”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枫如，这不是普通的事，是终生的幸福，你并不亏理，你没有理由要这样退缩。”
岑枫如说道：“格格，那是你对我的关心，才说出这种话来。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除了方才那一阵激动，我很快恢复了理智。”她看到史怀祖呆愣在那里，又说道：“格格，你想想看，现在这件事发生了，石姑娘是痛苦的，怀祖也是痛苦的，当然我同样地感到痛苦。如今三个人都在痛苦，说不定那位石伯母也有痛苦，与其大家都痛苦，不如牺牲一己，把所有的痛苦都承揽下来，其他的人就可以不痛苦。”她走近珠格格，缓缓地说道：“格格，我愿意做那个承担一切痛苦的人。”
珠格格立即说道：“岂有此理，枫如，你这话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相信你这么做，史怀祖会快乐，我也不相信石筱芗会快乐。”
史怀祖坐在那里一震，仿佛从睡梦中乍醒过来。他有些惊惶地说道：“格格，你说什么？枫红姐，你说是谁要怪谁？”
珠格格伸手制止岑枫如说话，她却问道：“史怀祖，我正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史怀祖说道：“我刚才想了很久，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一切都要怪我。”
岑枫如叫道：“怀祖，这怎么能怪你啊！”
史怀祖沉痛地说道：“怎么不怪我？没有我，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一切痛苦都不存在……”
珠格格笑笑说道：“我想你们谁都不要自责，自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态度，你……”她指着史怀祖说道：“你以为把一切责任揽到你身上，就可以解决问题吗？你以为你走开，出家做和尚，甚或一死了之，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了？”
史怀祖叫道：“格格，我的意思……”
珠格格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这样的吗？逃避，你躲开，问题只会愈来愈多，大家的痛苦愈来愈大，你要去了，你留给大家的是什么？枫如会快乐吗？石筱芗会快乐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该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
珠格格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史怀祖听得浑身大汗，茫然不知所措。
珠格格又回过头来，对着岑枫如说道：“还有你，也是一样。你一直在自责，其实你也知道，这错误不是你，而是上苍，是上苍将你们安排在一起的，你想躲也躲不掉的。何况，这根本上就不是个错误。还记得我说的柯瑶伶跟皇上的事吗？我说，真诚的爱是没有错误的，爱是无罪的，枫如，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史怀祖？”
岑枫如低下头，低声叫道：“格格。”
珠格格说道：“这有什么可害臊呢？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爱人和被人爱，都不是罪过，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枫如，你方才也说过，只有牺牲一个人，大家才能得到快乐，凭心而论，你这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就要问。”她转向史怀祖，问道：“史怀祖，凭良心说，如果岑枫如走了，离开了，你会快乐吗？”
史怀祖慌乱中抓住岑枫如的手，问道：“枫红姐，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到哪去？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你是要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珠格格对岑枫如笑笑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走呢？是不是觉得牺牲了你，大家就会快乐？”她站在那里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好了，但愿我说的不是废话，告诉你们，目前最重要的事，不是你们之间谁去牺牲的问题，而是要去找到石筱芗母女。”
史怀祖和岑枫如同时叫道：“格格。”
珠格格说道：“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个误会，只要解开了误会，很可能就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石筱芗所以如此失望伤心而去，那是因为她以为史怀祖负心了，她以为枫如抢夺了她的爱人；她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是清廷的格格，这些事不是不可以说明白的。她如果知道我带着柯瑶伶的骨灰前来太湖，如果她知道桃花坞的白夫人也投身了你们的行列，如果她知道我虽是格格，却是你们的同情者，她还会这样固执己见吗？”
这一席话说得情理兼备，说得史怀祖心服口服，说得岑枫如低头无语。
珠格格立即问道：“枫如，你的看法如何？”
岑枫如慌忙抬起头来说道：“格格说的还能不对吗？我们应该立刻追寻石姑娘。”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因为我是奉旨办事，有钦命在身，不能在此地耽搁时间，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岑枫如忽然有一份伤感，冲动地上前握住珠格格的手，黯然地说道：“格格要和我们分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真叫人心里难过。”
珠格格笑笑，自然感染到了一份离情，说道：“枫如，你这句话真说动了我的心，实在话，什么时候能和你们见面，恐怕难了。不过，天下事很难说。往往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得到的，比如说，我们之间这一连串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祝福你们……”以往爽朗的珠格格，此刻竟有着依依的离情，使她的话说不下去。
岑枫如说道：“格格，你给我们的太多，最重要的是给我们许多启示，你是我的良师，更大胆地说一句话，也是我的益友。我知道我和史怀祖都没办法留你，但是，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再见面的机会？”
珠格格笑笑，笑意中带有一丝凄凉，淡淡地说道：“别说傻话了，人生聚散无常，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步会怎样。我们今天之会，岂是当初所能预想得到的？枫如，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彼此有这份真挚的感情，就可以千里共婵娟。我倒是害怕，万一下次我们再见面时，究竟是友是敌……”
岑枫如叫道：“格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珠格格说道：“枫如，这种事是邦国大事，往往是由不得私人感情的，我常常听到有人说‘身不由己’，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啊！”
史怀祖在一旁接着说道：“我们会记住格格与我们之间的感情。”
珠格格点头说道：“这是一句很有人情昧的话，让人听起来很受用。”她回头望望来时路，说道：“日高三竿，玉楼忍不住会通知苏州府的，如果官兵跟上来，又要惹一肚子闲气，我们再见吧！”
史怀祖说道：“按说，我应该随同格格回到太湖，奉安石伯母，略表心意……”
珠格格立即说道：“不必了，柯瑶伶的墓，我会做得很好，很得体，以后你有便时，自可前往太湖桃花坞去祭扫，此刻的确是不便。”
远处已经出现了尘头。珠格格说道：“苏州府的骑马兵卒已经来了，你们快走吧！”
史怀祖和岑枫如也知道不能多留，依依而去，走了十来步，岑枫如又停下来叫道：“格格。”
珠格格正黯然伫立，应声说道：“快些走吧！”
岑枫如问道：“格格，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石姑娘？”
珠格格沉吟了一下，说道：“她们母女二人是失意灰心已极，失意的人还能到些什么地方呢？不过……”珠格格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正色说道：“说一句大清朝的格格所不应该说的话，枫如读过‘大学’上的两句话吗？‘物有本末，来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私人情感上的误会，我以为是你们的‘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带着红缨的长矛已经在树林中闪光。
珠格格向他俩挥挥手，便迎将上去。
史怀祖和岑枫如也立即展开身形，很快地疾奔而去。不过他们在快速奔驰的时候，心里压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什么是本？如果说解释私人情感误会是末的话……”他们彼此并没有对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彼此心里都有一层不敢解开的疑问。
经过半夜的狂奔，石筱芗终于停下了身形，她是在抱住一棵树后才停下自己身形的，一旦停下来，整个人都软瘫下来，一口气换不过来，就晕过去了。等她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她发觉自己躺在管笠蓁的怀里。她忍不住一转身，紧紧搂住管笠蓁哭道：“娘！”
管笠蓁轻轻拍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石筱芗哭着说道：“娘，我该怎么办？”
管笠蔡扶起石筱芗，双手捧着女儿的脸，说道：“筱芗，经过差不多一整夜的奔跑，我以为你在体力耗尽，泪水流尽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了一个明白认识，可是我现在发现你还没有。”
石筱芗又流下眼泪叫道：“娘，我真的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管笠蓁以极委婉的语气，但却是极冷静的态度，缓缓地说道：“你第一件该办的事，便是擦干眼泪，而且不要再流眼泪，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其他的事，你都做不到。”
石筱芗轻声叫道：“娘，我……”她坐正了身子，拿出手绢，擦干眼泪，紧紧地闭着嘴唇，看样子只要她一松弛，眼泪又会流下来。
管笠蓁点点头，表示满意。但是，她又立即说道：“筱芗，娘跟你分离了二十年，娘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内心对你有一份歉疚……”
石筱芗立刻插嘴说道：“娘，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二十年来，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天天想念自己的骨肉亲人而不可得，那是多么痛苦的日子。”
管笠蓁说道：“我原以为你已经忘了，才特地提醒你，如今你能记住，那就很好，这么说吧……”她索性盘坐起来，微仰着头，神情十分严肃：“做母亲的没有不爱自己女儿的，我为了要弥补内心的歉疚，自然更要疼爱你几分。但是，我爱我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是一个弱者。”
石筱芗心里为之一震，立即坐正了身子，说道：“请娘教训。”
管笠蓁说道：“今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一时无法适应。所以，当时的一切悲愤、失望、伤心、沮丧，所有的激愤，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经过了这一段的精力发泄，应该让自己恢复理智了。”
石筱芗坐在那里，不敢说一句话。
管笠蓁说道：“史怀祖跟你是青梅竹马的儿时伴侣，那只是儿时伴侣，也许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也许他对你确有心意，但是，他隐身在桃花坞，与你音讯相隔，，这时候又有那位……”
石筱芗低低地说道：“她叫岑枫如。”
管笠蓁笑笑说道：“亏你记得那么清楚。你想，岑枫如这时候救了他，或者有其他的恩惠给他，他们的结合也是人之常情。最主要的，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在道理上，史怀祖是没有亏欠你的。我知道，娘说这些话，对你是个委屈。另外，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是，我们能这么想吗？愈这么想，就愈觉得史怀祖对不起你，结果满腔怨愤，是你杀死史怀祖？还是你杀死自己？”
石筱茗哀怨地望着管笠蓁，闭着嘴，没有说话。
管笠蓁叹口气说道：“筱芗，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想死、想出家，是不是？”
石筱芗痛苦地叫道：“娘。”
管笠蓁说道：“娘有这种痛苦的经历，那是最刻骨铭心的苦痛。但是，孩子，记得吗？娘当年的情形是怎样的？”
石筱芗连忙说道：“娘，不要提这件事好吗？我不要娘再提这件事。”
管笠蓁微笑着伸手理了理石筱芗的鬓角，牵了牵她的衣角，爱怜地说道：“孩子，可怜把你吓坏了，连讲也不敢让娘讲了吗？不要紧的，娘不会那么弱不禁风，回忆往事，不但击不倒娘，也不会增添娘的痛苦。”
石筱芗把身子轻轻地挨过来，依偎在管笠蓁的怀里，管笠蓁伸手轻轻地拥着女儿，像是儿时抱着不晓事的孩子，在仲夏夜的院落里，数着天上的星星，那样轻声细语：“二十年前，丈夫不知下落，唯一的骨肉被你爷爷抱走，我有一百个以上的理由可以随时死掉，甚至于找不出理由活下去。当时我几乎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比我更苦命的人，可是我活下去了，一直到现在，我又重新获得我的宝贝女儿，而且，我现在又想，如果当时我糊里糊涂死了，恐怕在九泉之下我都会后悔，因为我永远看不到我的女儿了。”
石筱芗伸手围拥着母亲，一直在低呼着：“娘，娘。”
管笠蓁轻轻地摇着，说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孩子，在这个天底下，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很多值得我们留恋的，失去了爱情，并不等于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知道吗？”
石筱芗依恋地偎在母亲怀里，梦呓般地说道：“我知道，我明白。”
管笠蓁拍拍石筱芗说道：“这才是娘的乖女儿，站起来，挺直脊梁，散开眉峰，用你的笑容来面对这一天开始的朝阳。”
石筱芗果然站起来，秋水般的眼神，望着管笠蓁，微蹙的眉头，依然带着一份苦楚之情。
管笠蓁忍不住轻轻叹口气说道：“也许娘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你毕竟是个孩子。走吧！让娘带你去散散心，徜徉于山水之间，抛开一切尘嚣与烦恼。”她携着女儿的手，踏着荒野，慢慢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一整夜的奔驰，而且又是竭尽全力的奔驰，究竟跑了多远，她们母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地方，也不晓得，她们唯一能知道的，便是感到疲倦，需要小憩。走了不多久，面临一条河，河面约有一里阔，水流得很缓，看不到波浪，水色澄清，却看不到底。
石筱芗走到河边，解开身上的汗巾，在河里绞了一个湿手巾，递给管笠蓁。
管笠蓁并不急着擦自己的的脸，倒把石筱芗拉到跟前，为女儿揩擦着泪痕，一阵清凉沁脾，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石筱芗享受了博大的母爱，这才化解了眉峰的愁云，正要转身回到河边去搓洗汗巾，忽然，管笠蓁说道：“筱芗，你看。”
石筱芗抬头看时，只见一只硕大的苍鹰，展开巨大的翅膀，正在扑杀一对灰白色的鸽子。那鸽子危在眼前，想必是人家饲养的，一急之下，朝着石筱芗飞过来。石筱芗对那只硕大凶猛的大鹰感到有些骇然，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鹰。当那两只鸽子掠飞而落时，石筱芗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一蹲身，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扣指一弹，射向那只老鹰。虽然只是随意扣指一弹，那射出去的石子却是疾如脱弩之矢，一般的鹰恐怕是挨不起这样一击的。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老鹰迎向射来的石子，一鼓双翅，只听得“砰”地一声大震，仿佛是平地起了一声雷，只扇得河水溅起丈余高，化作一蓬大雨，洒落下来。那只老鹰一鼓双翅之后，冲天飞起十来丈高，撇下了原先那两只鸽子，在半空中一个转折，突然双翅一收，有如流星下陨，掠向石筱芗。
这是一个意外。石筱芗怎么也想不到这只老鹰会来攻击她，一瞬间的错愕，那只老鹰的一双利爪，已经伸展如一对铁钩，抓向石筱芗的面门。
石筱芗大惊，匆忙中一挥手中的那条汗巾。就在这同时，从石筱芗身后飞来一块石头，击向老鹰的头。
老鹰这才一昂头，双翅一扇，冲天飞去，一双利爪带走了石筱芗那条汗巾。只见那鹰在空中几个盘旋，突又钻入云里，隐没不见了。
石筱芗吓得面容苍白，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管笠蓁过来安慰道：“没有受惊吧！其实这种大鹰都是有人饲养的，很有灵性，除非你是它受命攻击的对象，否则它不会轻易攻击别人。”
石筱芗说道：“这种地方出现这种大鹰，是不是有些奇怪？”
管笠蓁想了一下，望望远处的天空，沉吟良久，这才缓缓地说道：“我也觉得十分奇怪。这只大鹰绝非普通的猎鹰，养这只老鹰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我刚才看到鹰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江湖上养鹰而出名的人并不多。”
石筱芗问道：“据娘所晓得`的，江湖上有哪些人养有老鹰？”
管笠蓁说道：“江湖客养鹰的何止万千，我说的养鹰是指自己有高深的武功，所养的鹰也是勇猛超凡，等闲武林人士，休想动它的毫毛。养这种老鹰的高手就少了。”
石筱芗问道：“娘在翡翠宫对江湖事到底了解有多少？”
管笠蓁笑笑说道：“翡翠宫不是一个闭塞的隐居场所，余婆婆对于江湖上的掌故知道得不少，随时都有最新的情况告诉我。关于养鹰的掌故，我倒是听说得很早。”
石筱芗忽然抬起头，远远看到半空中有一个小黑点，在那里盘旋，分明就是那只硕大的老鹰。
管笠蓁笑笑说道：“那个畜生还在盯着我们。”
石筱芗奇怪地问道：“那么高、那么远，它能看到吗？”
“鹰眼锐利，尤其像这种经过严格训练调教的老鹰，更是厉害。我不知道这只奇怪的老鹰究竟是哪位高人调养的。”
“娘所知道的，在江湖上有哪些养鹰的名人？”
“我说过，养鹰的人很多，养鹰的高人不多。我所知道的养鹰的高人，从前有一位吕老前辈，他的时代我没赶上，他的鹰被称之为神雕，等闲的武林人士，根本不是对手。后来又有一位简姓高人，我知道他有一个绰号，人称鹰王。再就是关外有一鹰叟，据说年龄已经八十开外，他养的鹰十分厉害，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年龄很大了，现在年轻的一辈，不知道有哪些养鹰出了名。”
“娘，我们走吧！管它是什么人调教的，它要是再来时，我要用剑削掉它的一双脚，只可惜一条好好的汗巾，被这畜生抓走了。”
管笠蓁笑着说道：“但愿没有意外的麻烦才好。”
石筱芗说道：“有意外的麻烦我们也不怕。”
管笠蓁说道：“不是怕，而是我们需要休歇，我们需要有一个快乐的心情，我们不想添麻烦。你看，那边有一条船。”
河对岸有一条摇橹的乌篷船，摇橹的是两个女的。
管笠蓁站在河边，扬着手，高声喊道：“船家，请摇过来。”
那条小乌篷船果然一掉船头，朝着这边摇过来，河水很平静，水流不急，小船很快就摇了过来。摇橹的是一对母女，做母亲的才三十来岁，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儿，两张笑脸，红红的面颊，额上微渗着汗水，操着动人的吴侬软语，细声地问道：“两位女客，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管笠蓁一看到这对母女，就打从心里欢喜，便跟她们说道：“我们想搭你们的船，走一程水路，方便吗？”
摇船的母亲连声说道：“方便自然是方便，只是不知道两位女客要到哪里去？”
管笠蓁笑笑说道：“我们母女是萍踪不定，四海为家，随缘随喜，到哪里都可以。”
摇船的妇女喜滋滋地说道：“听你说话的意思，是没有一定的去处，我这条船是送粮食到黄棣去的，现在要回家去。二位既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就跟我们一块儿到家去歇一宵，然后再看你们要去哪里，这样可好？”
管笠蓁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打扰了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
摇船的年轻母亲笑嘻嘻地说道：“别说客气话，只怕我们住的地方太脏乱，你们看了住不惯。”
管笠蓁说道：“我们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吧！”她跳上船，探头向舱里看看，只见舱板还干燥，还可以闻到一股稻壳的清香味。便回头对船艄的母女说道：“说实在话，我们母女昨天一宵没睡，而且跑了一夜的路，这会儿人有些疲倦，我们要在舱里睡一觉。”
摇船的年轻母亲说道：“我们摇船回家要两三个时辰，你们尽管睡吧！到了时候我会叫醒你们的。”她又吩咐女儿道：“大喜，你到船头去取两床棉被来，给这两位女客盖着睡觉。”
那个叫大喜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向管笠蓁和石筱芗天真地笑了笑，便从船舷上很伶俐地跑到船头，掀开舱板，抱出两床棉被，吃力地送到舱里。
管笠蓁向她笑笑说道：“谢谢你，小妹妹。”
两床棉被又大又长，而且还是新的，干干净净的。她们母女二人此刻心情整个松弛，各拥了一床棉被。小乌篷船“咿唔”地开始摇动，随着橹声，船身微微地在晃动，正好让人好睡，她们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香甜，当那位名叫大喜的小女孩叫醒她们的时候，舱外已经是夕阳黄昏，河边归鸦阵阵，远处炊烟袅袅。
管笠蓁走出舱来，伏在船头，舀河水洗脸，人觉得非常轻松。可是，她这种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她看到了另外一条船。
这条河是从黄棣通往塘头桥，再往苏州的水道，经常有船经过，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令管笠蓁吃惊的是，这条船不应该是这条河里的。这是一条很华丽的楼船，是用桨不用橹的。雕花的舱门，隔着轻罗纱帘，舱里的人在饮酒享乐，船艄有两支长桨，各有两名大汉在扳动。使管笠蓁吃惊的是，这条船从相距她们小船两三尺的地方经过，从船舱里探出一个人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剃得青头皮，后面是一根油松松的大辫子，这人脸上带着一种邪僻的笑容，一双眼睛望着管笠蓁，目不转睛。在这个人的肩上，停着一只硕大无比、勇猛凶悍的大鹰。不仅如此，在这只老鹰的脖子上居然系了一条红色汗巾。
石筱芗眼尖，立即叫道：“娘……”
管笠蓁伸手抓住石筱芗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石筱芗立即明白了，下面的话停住了。
那条楼船很快地过去，而且很快地消失在烟水迷蒙的河道尽头。
石筱芗问道：“娘，你看到方才那只大鹰公？该死的还把我那条汗巾系在鹰的脖子上。”
管笠蓁说道：“此人目光邪而不正，不是好东西，我倒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石筱芗问道：“娘又看到了什么？”
管笠蓁没有说话，她用眼神止住石筱芗，向四周环顾了一番，这才从容地从舱里经过，来到船艄，含笑问道：“我还没有请问你贵姓呢！”
那摇船的年轻母亲抬起手来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微笑道：“我先夫姓林，我叫珍娘。”
这“先夫”二字，使管笠蓁为之一震，也许是彼此都是同命人，她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同情。
管笠蓁接着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珍娘说道：“家中还有一位婆婆，我身边的这个丫头名叫大喜。”
三代孤寡，是令人同情的。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珍娘和大喜的脸上，找不到哀伤、无望的沮丧，看上去她们母女二人充满了对生活的自信。
相关热词搜索：丹心孤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