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珠格格迫不及待地问道：“枫如，桃花坞出了事？告诉我真话，你不会对我有所顾忌吧？
岑枫如点点头说道：“对任何人我都应该有顾忌，对你，格格，我不会有任何顾忌，我们有生死患难的交情。”
珠格格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把我看作是桃花坞的患难之交，我会珍视这份友情。”她忽然又站起来叫店家：“如果有一位年轻姑娘背着包袱到这里来，叫她在你们外面客座上歇息一下。”她对岑枫如说道：“我这次出京，是向皇上讨的差事，我只带了一个使女，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来一趟太湖桃花坞，看望夫人，和你们叙叙旧。你说我想念桃花坞，那是真的。可是没想到从京里出来，一路都有人接待……”。
岑枫如笑道：“钦差嘛！这些地方官，谁敢怠慢？顶戴前程要紧。”
珠格格摇摇头，感慨地说道：“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些。”
岑枫如笑道：“格格，你讨厌可是有些人偏偏就喜欢。”
珠格格叹口气道：“做地方官的，把心思都用在逢迎方面，如何能够关心民生疾苦。”
岑枫如没有说话。
史怀祖沉重地说道：“格格，你知道吗？明朝的江山就是这样失去的。”
格格点点头，她忽然笑道：“我们之间唯一不能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不谈好吗？在木渎相会，谈这个问题，是煞风景的。”
史怀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格格，抱歉得很！我是身不由己，请你不要见怪。请问格格，你这次这样轻车简从，来到太湖，而且是钦命官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珠格格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史怀祖，你相信不相信，我这趟南下，千里迢迢，这件事与你有关系。”
史怀祖和岑枫如几乎是同时惊呼：“是吗？”
史怀祖不禁问道：“不会是前来捉拿我的吧？”
珠格格笑了。
岑枫如埋怨着说道：“怀祖，你怎么这样说话？”
史怀祖也笑道：“格格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说是与我有关，使我不得不有这样的想法。”
岑枫如说道：“说真的，格格，你这趟专程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珠格格很沉重说道：“携来一位。了不起的朋友的骨灰，来到太湖桃花坞安葬。”
这太出乎史怀祖和岑枫如的意外了。当今大清朝安亲王府的珠格格，而且是奉了皇上钦命，携带一个人的骨灰，来到太湖桃花坞安葬，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事。这是什么人的骨灰？为什么要葬在太湖桃花坞？这个人是当今皇上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珠格格亲自拿骨灰前来？
岑枫如想了很久，忍不住说道：“格格，我们不懂你说的话，因为我们无法理解。”
史怀祖说道：“格格是说与我有关？”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无法预料的，悲欢离合，穷富生死，看起来都是命。”
珠格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是感慨柯瑶伶死节之烈？还是悲叹自己的情侣死于非命？或者是感叹眼前的二人已成一对夫妻，将来石筱芗如何自处？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有一个人你们应该记得，尤其是史怀祖，你也许没有忘记，她叫石筱芗。”
史怀祖大惊问道：“你是说石筱芗？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到京城去？又怎么会……”
岑枫如连忙说道：“怀祖，不要乱猜！且听格格说。”她问珠格格道：“格格，你见过石筱芗石姑娘？”
珠格格说道：“没有，我没有见过石筱芗。”
史怀祖问道：“可是你方才说到石筱芗，她现在哪里？”
珠格格说道：“我没有看见过石筱芗，我看见的是与石筱芗关系最密切的人，她的父亲石成珏。”
史怀祖不止是惊异了，他望着珠格格，他不明白珠格格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对于石筱芗的身世，史怀祖应该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人。他生活在莫干水榭十多年，他所知道的石筱芗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从珠格格的口中，又出现了一个石筱芗的父亲石成珏？他望着珠格格，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丝毫说笑的意味。
岑枫如小心翼翼地说道：“格格，我从怀祖那里知道石姑娘的身世，她自幼父母双亡，随着爷爷长大的。”
珠格格说道：“石筱芗的父亲石成珏不是早年逝世，石筱芗的母亲至今还在。你们方才都问到石筱芗，我可以告诉你们，石筱芗现在正和她的母亲，我说的是生身之母，名叫管笠蓁在一起。”这简直是骇人的晴天霹雳。
史怀祖在震撼之余问道：“格格，她们母女现在哪里？”
岑枫如问道：“格格，她们现在何处？格格，请相信我，我现在就要去找她们。”
珠格格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她们最后的消息是在南昌。我说最后的消息，那也是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她们不会定居在南昌，虽然石成珏的坟是在南昌……”
史怀祖张大了嘴说道：“格格，我都听糊涂了。”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我是说得乱了些，也许是我急了些，我想一股脑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们，反而说得杂乱无章。如果你们再问下去，我携来的骨灰到底是谁？我会告诉你们，那是石筱芗的另一位母亲。”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们的确是茫然无知，请格格为我们说明其中原委。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先向格格说，对于石姑娘，我有无限的歉意，那是因为夫人的意旨在桃花坞没有人敢违抗，夫人的意思，怀祖这次出道江湖，前途任重道远，他需要一个伴侣。夫人以为，桃花坞能给怀祖作伴的人……”
珠格格接口说道：“除了枫如，还有何人？”
岑枫如说道：“夫人赋予我这么重的责任，我不能推辞，也不敢推辞，但夫人以为，孤男寡女同行，与其被人误会，不如结为夫妇。”
珠格格点点头。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当我和怀疑成亲的那天，我心中就已经决定，任何时候，只要石筱芗姑娘和怀祖见了面，那就是我离开怀祖的时候。”
史怀祖立即说道：“枫红姐，你说这话岂不是给我难堪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诺言，我们不能伤害任何人，我恩师当时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岑枫如笑笑说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都是我不好，要说出这些不相干的话，其实，做人只要做到俯仰无愧，也就够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而且人生的变化无穷，谁也不知道未来怎样？因此，还是那句话，能做到无愧于心，也就可以了。”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桃花坞我待的时间不长，而且有一段时期，我都是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但是，在我认识的桃花坞的人中，枫如是我最钦佩、最欣赏的。其实，桃花坞每个人都很好，比如说墨香她们都出类拔萃，甚至于小菱、小荷都是很了不起的姑娘，但是，我还是跟枫如最投缘。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心里觉得老天对待枫如，应该有公平的安排。”她笑笑又说道：“扯远了，枫如，你们不想听一段凄艳感人的故事吗？”
岑枫如说道：“格格是说已成为骨灰的……”
“她叫柯瑶伶，是当今当朝一品柯大人的掌上明珠，下嫁给大内一等护卫石成珏为妻。”
史怀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石玉坚老人家一生忠贞不二，时刻都以复明大业为己任。石爷爷的武功也许并不是最高明，他教出来的徒弟，也许并不能算是武林中的佼佼者。但是，老人家对于大明的那一份忠贞，是无懈可击的。如今他的儿子竟然是满人王朝内廷中的一等护卫，天下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当然，珠格格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假话，她说这种假话是毫无意义的。
史怀祖愣了许久，突然他“啊”了一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记得很清楚，石爷爷在莫干水榭最不愿意提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原以为，老年丧子是令人最难堪的事，大家都尽量避及，包括石筱芗在内。如果把这种情形解释为“老人痛心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只当是“死了”，倒不失为合理的解释。
史怀祖终于问道：“请问格格，石成珏……”他刚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如果石筱芗嫁给了他，石成珏就是他的岳父，现在虽然没有成为岳父，至少也不应该直呼其名。他在一顿之后，便改口说道：“我是说石成珏石伯伯，他是怎么到宫廷干起护卫的呢？而且还干到了一等护卫？”
珠格格笑笑，摇头说道：“原因我不知道，不过以他当时的年纪轻、武功好，自然很容易为朝廷重用。如果再经过长期的考察，也就容易一路晋升。另外柯瑶伶也是内廷护卫，他们结成连理。我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史怀祖沉重地说道：“多么令人难以相信！”
珠格格说道：“是怀疑我的话吗？”
史怀祖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石……伯伯他自幼所受的庭训……”
珠格格接过来说道：“反对大清王朝，对不对？”
史怀祖没有回答。
珠格格说道：“每个人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内情，而这些内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能真正了解，并不能代表他是错误的，石成珏就是这种典型的例子。”珠格格说得比较严肃，而且说的又是一番道理。史怀祖一时不便说什么。
珠格格说道：“我并不是要替石成珏辩解什么，站在你们的立场，以为石成珏是大清朝宫廷里的护卫，我在帮他说话。”
岑枫如连忙说道：“不会的，格格，我们不会那么想。”
史怀祖又说道：“格格，我们不会那么想，容我说句放肆的话，我们把你当做朋友，我们不会对朋友那么去想。我只是奇怪，石伯伯的令尊大人……”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这个多少我也知道一些，因为我从各方面获得不少了解。我也很高兴你们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跟你们说的，也都是站在朋友的份上说的。你们知道吗？如果我站在大清朝亲王府的格格地位来说，石成珏他不但不是大清朝的护卫亲信，而且还是我们的敌人。因为，他到最后还是服膺他父亲石老爷子的庭训，背叛了大清朝。”
史怀祖惊诧地“啊”出声来。
岑枫如连忙问道：“格格，你是说……”
珠格格说道：“我说过，对于石成珏为什么会成为宫廷护卫？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他和他的女儿石筱芗、发妻管笠蓁见了面后，他就改变了，甚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珠格格端起一杯酒，对史怀祖和岑枫如举了举杯。她在干了一杯酒之后，才娓娓地将柯瑶伶所告诉她的片段，略作整理之后，说给史怀祖和岑枫如听：“石成珏的死，还不算惊讶，柯瑶伶的转变，那才是真正的令人惊讶。一品朝官的掌上明珠，被选为内宫护卫，又嫁了一品护卫。结果，居然在石成珏死后只身回京，潜伏在京城，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岑枫如忍不住说道：“格格，你是说这位石夫人……”
珠格格说道：“她叫柯瑶伶，是我的好友。”
岑枫如说道：“她回京潜伏也跟格格说了吗？”
珠格格说道：“你们不也跟我说了吗？白夫人不也是让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吗？真正的友人，是可以分享秘密的，对吧？”
岑枫如说道：“格格，我是说，这位石伯母的秘图被识破了？因此她遭了毒手？”
珠格格笑笑说道：“你们不会怀疑是我出卖了柯瑶伶吧？”
岑枫如叫道：“格格！”
珠格格正色说道：“朝廷里还是有不少能人的，而且柯瑶伶回来之后，破绽太多。朝廷对于这种事是十分严厉的，只要你被怀疑，困扰就离不开你。”
史怀祖说道：“石伯母有很好的身份，她是护卫，是亲信！”
珠格格说道：“越是亲信，一旦被怀疑，处置得越严厉。”
史怀祖和岑枫如都为之戚然。尽管他们和柯瑶伶不曾谋面。尽管他们和柯瑶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同是为复明大业而献身的人，对于志同道合，虽未见过面的人，那份来自血液里的情感，自然使他们为之哀痛。
珠格格说道：“柯瑶伶的了不起，在于她做人能真正地坚守道理，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两句话，说来容易，几千年来，做到的又有几人？何况她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她说到这里，忽然一转话锋，说道：“你们大概想不到，柯瑶伶是死在皇宫里，是自尽而亡的。”
岑枫如忽然说道：“格格，那位柯……我是说石伯母，她是在事机败露，力拒逮捕之余，才在皇宫里自尽的吗？”
“柯瑶伶确实是在力竭之后，濒于垂死边缘，但是有一个人救了她，将她安置在皇宫内苑，养伤调息……”
岑枫如惊呼道：“这个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救出一名叛逆，而且藏在皇宫内苑？难道不怕背上窝藏之罪吗？难道说，这个人就是格格你不成？”
珠格格摇摇头说道：“我哪里有这个能量，皇宫内苑是何等的严密，我也不过是一个格格罢了，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即使我有这个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岑枫如不觉脱口问道：“那还会是谁呢？”
珠格格说道：“皇上，当今万岁爷！”
史怀祖和岑枫如同时发出惊呼。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今皇上会救回一名叛逆的性命，而且还收留在皇宫内苑，这是多么有悖常情的事！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做！
珠格格说道：“因为皇上真心地爱上了她，爱上了柯瑶伶。”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率了些，至少在面对着珠格格的时候不该这么说。他在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我觉得，皇上是拥有三宫六院的人，他不应该再有这种念头。”他看了一下珠格格的反应。又说道：“皇上的年纪自然要比石伯母大出许多，石伯母是他的臣属之妻，更有甚者，石伯母新寡。总而言之，都是很……不好的事。皇上趁人之危，将石伯母掳至皇宫内苑，最后逼奸至死，天理、国法、人情都是说不过去的事。”
珠格格一直坐在那里，默然无语。
岑枫如忍不住说道：“格格，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是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真叫人想不通。”
珠格格缓缓地说道：“要听我的意见吗？”
岑枫如和史怀祖互相看了一眼，她连忙说道：“格格当然了解事情的真相，我们需要知道真相。”
珠格格说道：“我是满人，所接受的华夏文化，没有你们深，而且满人在伦理观念上或许与你们不一样，尤其我是安亲王府的格格，我的话，你们能听得进去吗？”
岑枫如连忙说道：“格格，我记得我们最重要的一种关系，那就是我们的友谊。”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枫如一再这么说，但是，我因为自己在心里有这种顾忌，所以，我还是先说出来的好。我是满人，但是，自幼随师父熟读诗书，我的伦理道德观念，可以很自信地说，和你们一样深。我虽然是安亲王府的格格，但是我重视你们和我的友谊。”
史怀祖说道：“格格，你不会介意方才我所说的话吧？”
珠格格说道：“我介意，真的很介意！”
史怀祖说道：“格格，我很抱歉，我只是就事论事。”
珠格格说道：“正因为我也是以事论事，所以，我很介意。因为，史怀祖，你方才的话，都是想当然的，是自我的推论，所以结论就有了偏差。我知道，你对于我的话，一定不服气，因为我是当今皇上的妹妹。如果我说，我说这些话，与我的身份无关，只是就事论事，你相信吗？”
史怀祖说道：“格格，我在听。”
“首先你说皇上的年纪太大，又说皇上不该动臣僚的妻子的野心，皇上的嫔妃太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你这三点，都是有道理的。你是站在礼仪、道德、伦理的立场上，一般性地看问题，是不错的。但是，你若站在另一个立场上看问题，你的结论就会完全不同了。”
岑枫如问道：“格格的意思是……”
珠格格缓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站在爱的立场来看问题，就完全不一样了……”
史怀祖忍不住说道：“格格的意思，只要是爱，就可以不顾伦理道德了吗？”
岑枫如连忙叫道：“怀祖……”她怕史怀祖说话的语气太重，会使格格的颜面上难看。
珠格格却丝毫不介意地说道：“在天地之间，如果是真正的爱，都可以被人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宽容的，包括伦理道德在内……”
格格的解释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但是，史怀祖和岑枫如都没有反驳，不知道是无法反驳还是不愿反驳。
珠格格继续说道：“问题是一切行为，是不是出自真正的爱。因为，在这个人世间，只有真爱才是最神圣的，最不可侵犯的，最纯洁的，也是人类最崇高的一种情操，所以一切的观念，都不能亵渎它。”这种说法，在岑枫如和史怀祖听来是新鲜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过。
珠格格坐在那里，像是一个说道者，严肃的面容，使人不禁肃然。她继续说道：“因为爱的本身是没有任何企求和野心的，甚至完全是一种奉献，而且是毫无怨尤的奉献……”她缓了口气，道：“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能说得出这么一番道理！那是因为皇上对柯瑶伶的表现，使我深受感动，使我认识到爱是不容易的，爱是伟大的。”
岑枫如开始动容了。女人的心思是比较细密的，她立即想起自己和史怀祖那一段互替生死的经过。那种毫无怨尤，死心塌地的愿替生死，是什么力量以至于此？大概那就是爱吧！
史怀祖不是冥顽不化的人，珠格格说得如此的真切，不由得他不为之动容。
珠格格默然了一会，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泪光：“当时柯瑶伶已经受到了致命的重伤，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换句话说，她已经是必死的人了，这时候，皇上利用他的权威救了她。皇宫里有许多民间从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包括神奇的药品。柯瑶伶就这样被救活了。她在皇宫里养息了一段日子，皇上几乎每天都来看望她，包括柯瑶伶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说来看望柯瑶伶，那真的只是看望，站在那里看一眼，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去，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这些话听在史怀祖和岑枫如的耳里，无异是人世奇谈，叫人无法想，也无法相信。
珠格格说道：“你们一定以为这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事。甚至我都这么想，皇上是当今天子万岁爷，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只要他想得到的，纵使是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人去为他设法摘下来。柯瑶伶只不过是一位长得比较不凡的女人罢了，皇上实在用不着……到后来我才晓得，做皇上的人，他的爱也是跟一般人完全一样。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尊重对方，处处为对方着想，而忘掉自己。”
岑枫如轻声地说道：“日子长了，石伯母是否也看得出皇上的用心？”
珠格格说道：“那还用说吗？枫如，我们女人对于爱的感受是特别敏锐的。即使是最愚蠢的女人，也能通过对方的眼神，去了解那浓浓的情意，何况柯瑶伶？”
在这种情况之下，史怀祖只有默默听的份。
岑枫如就自然地追问道：“石伯母的反应如何呢？啊！对了，格格方才已经说过，石伯母是一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人，她当然是冷峻地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珠格格说道：“如果不是冷酷无情的人，都会为皇上这份真挚的情爱而感动的。柯瑶伶是一位有丰富情感的人……”
史怀祖忍不住抢着问道：“她不会答应了皇上吧？”
珠格格笑笑说道：“直截了当的答应或者断然无情的拒绝，都将缺乏一份美。”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的是一份凄凉而艳丽的美，那不是我们所能想得到的，还是请你说吧！”
珠格格说道：“我在中间忍不住了，我问过皇上，也问了柯瑶伶，皇上的一份执著的爱，那是不用说了。而柯瑶伶呢？她的回答，使我想起了一首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共生死，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岑枫如惊叫道：“‘节妇吟’！石伯母她拒绝了皇上？”
珠格格说道：“拒绝了！她是充满了感激之心拒绝的，她和那位节妇拒绝的心情是一样的，她在留笺里面说：如果她不是臣属之妻，如果她不是未亡人，如果她是云英未嫁之身，她会毫不犹豫，以充满快乐欢笑的心情，来接受皇上的那份情。而现在，她只有拒绝。”
岑枫如问道：“格格，你是说石伯母有留笺？”
珠格格黯然地说道：“应该说是一份遗书。柯瑶伶真是了不起，她在信里，充满了对皇上的感激之情，但是，她却用死表达了她的拒绝。”
岑枫如急忙问道：“格格看到了这封遗书？”
珠格格说道：“皇上给我看的，信写得好极了。除了感激，就是以皇上的声威德望为念，最后才是拒绝。在那种心情之下，她能将那封信写得那么好，说明她经过长时间冷静的患考。”
岑枫如感动极了，她的泪珠盈眶而下。她不觉脱口说道；“格格，这封遗书……”
珠格格凄凉地一笑说道：“枫如，你真傻！这种书信本来只有皇上一个人看的，如今皇上给我看了。按照道理说，我分享了皇上的秘密，应该一死以报皇上，以示守秘。因为我是格格，是皇上最亲信的人，因此，我没有死！难道我还能将这封信拿出来吗？”
岑枫如叹了口气。
珠格格说道：“柯瑶伶在两封遗书里，都曾经提到一点，要求皇上将她火化，将她的骨灰送到太湖来……”
这回史怀祖忍不住说道：“送到太湖来？为什么？”
珠格格道：“她在给皇上的遗书里没有说，却在给我的信上说得十分清楚，她是石家的人，不论石筱芗认不认她，她觉得她的归宿应该是太湖。”
岑枫如说道：“她怎么会知道石筱芗在太湖？”
珠格格说道：“你忘了？她在南昌和管笠蓁、石筱芗分手时，已有约定，她回京潜伏，管笠蓁携带石筱芗前往太湖。”
岑枫如问道：“于是皇上派格格跑了这趟太湖？”
珠格格说道：“是我愿意的，我向皇上讨了这份差事，我为好友再做最后一件她想做的事。”她说到这里，突然放下酒杯，停了说话，静听了一下，立即站起身来。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店东连忙叫道：“来了，来了！别敲得这么急！”
岑枫如连忙说道：“是格格的侍女来了。”
珠格格说道：“是她！但是为什么这么急躁？这不是她应该有的行为表现。”她回头对岑枫如笑笑说道：“在宫廷王府待久了的人，任何时候，都会注意到一份应有的礼仪……”她突然一顿，不禁脱口说道：“除非是有特殊的紧急情况！”她立即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又停下脚步，向史怀祖和岑枫如说道：“你们还是暂时留在房里吧！不要节外生枝，影响到我们今夜安静的长谈。”
岑枫如忍不住还是问道：“格格，会有麻烦吗？”
珠格格笑笑说道：“不要忘了，我是钦差，我是安亲王府的珠格格，有什么麻烦能找到我头上来？你们慢慢地饮酒，回头我们再聊。因为，我还不知道桃花坞的情形。”她快步走出房门，来到前面，正好店家抽出门闩，慢慢地拉开门。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青衣褂裤的年轻姑娘，以很快的身法一掩而入。
珠格格一见便叫道：“玉楼，你怎么啦？”
来人正是便装打扮的珠格格侍女玉楼。她满面惊惶地看到珠格格，立即抢上前一步行礼，口称：“奴婢见过格格！”
珠格格问道：“玉楼，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玉楼姑娘说道：“格格，我方才遇到两个人。”
珠格格说道：“你慢慢说，不要慌张，你遇到两个什么样的人？”
玉楼说道：“看样子是-一对母女！”
珠格格“哦”了一声，她觉得很奇怪，一对母女值得这样惊惶吗？她点点头说道：“说下去！”
玉楼说道：“自从格格兼程赶路之后，婢子就按照格格所说的，随后缓缓地跟上来，谁知道这时候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一对母女，拦住我的去路！”
珠格格“啊”了一声说道：“拦住了你的去路？”
因为玉楼是格格跟前最得力的侍女，武功不弱，十来个大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如今这一对母女，居然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明这一对母女不是等闲之辈。
珠格格这样一问，玉楼满脸惶恐，说道：“婢女曾经想硬闯过去，可是她们母女拦得很紧，后来我问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珠格格说道：“她们怎么说？”
玉楼说道：“她们说，在我前面走的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在前面有苏州府的官兵迎接她！”
珠格格问道：“你告诉了她们？”
玉楼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婢子是不会告诉她们的，一言不合，我们动了手。”
珠格格说道：“你当然不是她们的对手，后来呢？”
玉楼说道：“婢子惭愧！勉强和那位年轻的女子过了十招，敌不过她，我就趁隙逃离现场。”
珠格格问道：“她们没有阻拦你？”
玉楼说道：“我全力施为，逃得很快，她们来不及拦我，也追不上我。后来我就按照格格交代的地点，来到这里。”
珠格格突然说道：“玉楼，你错了！她们要真的跟你动手，恐怕你连三招也接不下来。她们如果想要拦住你，你根本连一步也走不开，她们让你逃走，那是让你引路，好跟在你后面找到我。”
玉楼顿时大惊失色，汗水如注，惶恐地说道：“格格，婢子该死……”
珠格格说道：“算了！人家已经追上来了。”
这时候，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我们原以为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千金，没有想到竟是一位王府里的格格。看来我们这次的决心是下对了！”
珠格格缓缓走出店门之外。
外面是浮云流星的夜晚，门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虽然可以看出是两个女的，却无法看清是不是母女二人。
珠格格停在门前，冷声问道：“请问二位跟踪我的使女，来到此地有何指教？”
对方冷声说道：“因为我们母女二人要去会见一位高人，缺少见面礼，正巧这时候遇见了你，看你受官兵簇拥的情形，原以为是高官的女儿，没想到竟然是位格格，真是难得的巧事。”
珠格格问道：“二位为了混个见面礼，就做出盗劫的事来，二位不觉得太可笑吗？如果二位真的缺钱，我可以帮助一些……”
格格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笑了笑说道：“真不愧是王府的格格，果然大方！不过，只可惜我们要的不是银钱！”
珠格格奇怪地说道：“不要银钱？你们要什么？”
其中一个年轻的接口说道：“要你，要你的人！”
珠格格笑了，说道：“要我的人做见面礼？这倒是奇闻，有拿人当做见面礼的吗？我不明白二位如此前来挑衅，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之间有过节吗？”
对方说道：“你我个人也许没有，但是，作为大明朝的子民，我们之间有国恨家仇。很对不起！你不幸是一位王府的格格，更不幸遇到我们母女，你就认命吧！”
珠格格突然哈哈一笑说道：“听你说话，好大的口气！究竟是你们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那要看看谁行谁不行！”
对面那年长的说道：“筱芗，去拿下她，我们不能拖！”
珠格格一听，突然心里一动，这时候年轻的姑娘缓缓地走过来。突然，身后的母亲叫道：“筱芗，接剑！”
这位姑娘伸手一抓，握住从身后飞来的宝剑，不说一句话，“呛啷”一声，拔剑出鞘。她用剑一指说道：“你拿一把剑来，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珠格格没有拿兵刃，空着一双手，上前走了两步，说道：“你是石筱芗姑娘吗？”
来人果然是石筱芗和她的母亲管笠蓁。
她们在南昌和柯瑶伶分手之后，离开了翡翠宫，离开了余婆婆，离开了石成珏的坟墓。
从南昌到太湖，路程不近，管笠蓁和女儿石筱芗并没有急着兼程赶路。管笠蓁还有一个想法，她要借这个机会，沿途观察整个情势，了解民心。很不幸的是管笠蓁沿途观察的结果，大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很少有人记得清人入关后的血仇，人在温饱之余，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了。石筱芗很感慨地跟母亲说道：“这才是最大的隐忧，正如当年文天祥所叹息的，人心已死，国魂沉睡，这才是导致宋亡于元的主要原因。”
管笠蓁说道：“所以找到史怀祖，比起小公主朱宛宜，更有助于复明的大业。”
石筱芗说道：“娘的意思是说……”
管笠蓁说道：“小公主朱宛宜虽然是大明皇裔，但是，明末朝廷的所作所为，对一般平民百姓来说，好印象的不多，如今小公主朱宛宜来号召，能有多少效果？”
石筱芗对于这些话，不敢表示意见。因为她早年随石爷爷在莫干水榭所受的教育只有一个，那就是“忠于大明”，像今天管笠蓁所说的，对明末朝廷有所微词，是她从没有听过的。
管笠蓁接着说道：“史怀祖不同，他爷爷是明朝的大忠臣，贩夫走卒，村夫乡妇，以及江湖上的英雄豪杰，谁不知道史督师？谁不崇敬史阁部？扬州之役，死难之烈，永在人心中！人们对史可法的印象，绝不同于对明末的朝廷。如今，史阁部的孙子奔走呼号，影响力就大得多了。”
这倒是石筱芗所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母女二人这才星夜兼程赶往太湖，就这样已经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了。
太湖三万六千顷，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人，真不知道面对这样一片茫茫的水域，何去何从。管笠蓁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木渎，又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珠格格。石筱芗在判定珠格格是达官贵人的子女之后，一心要挫之，甚至想杀之以泄愤。后来听说是位格格，她那种泄愤的情绪一变而为报仇的怒火。珠格格脱口叫出她的名字，使她顿时一怔。她想起了一段往事：她差一点在对方的剑下丧失了性命。复仇的怒火，越发地燃烧起来了。那已经不止是民族的仇恨，还包含着有个人的血仇。石筱芗突然仰天笑了起来，她极力抑制自己的激动，用剑指着珠格格说道：“原来是你呀！没想到你还是一位格格，偏偏今夜又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你相遇，这叫做：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她一振腕，手中宝剑挽出三朵剑花，厉声喝道：“准备好，我要动手了！”
珠格格仍然空着一双手，很冷静地说道：“石姑娘，请你暂时不要出剑，我有话要说。”
石筱芗冷冷地说道：“你是想拖延时间吗？你错了！就是你能拖延到苏州府的兵马来到此地，也解不了你今日之危，你快去拿兵刃！”
珠格格十分平静地说道：“石姑娘，我们以前确有一场过节，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完全不一样……”
石筱芗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不一样？啊！对了，当时你们是占着优势，有由子平为你撑腰……”
珠格格突然叫道：“不要提他！”珠格格对于由子平，一直有一份难忘的感情，一直没有忘记由子平死得那么冤枉。平日里没有人提起，只是偶尔独自伤神罢了。如今石筱芗用这种口气提到由子平，立即使她的心感到了一阵抽痛。她自然地激起一阵强烈的反应。但是，她随即又缓缓地说道：“请你不要伤害他，由子平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烈，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石筱芗听到由子平的死讯，当时为之一怔。青梅竹马，同门习艺，长达十几年，不能做到视同路人。但是，想到以往的种种切切，她一甩头，昂然说道：“多行不善必自毙！由子平死了，那是罪有应得，一个人只知道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从不想想国家民族，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珠格格立即说道：“石姑娘，对于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说话不要太刻苛，何况你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石筱芗叱道：“我要怎样才算了解事情的真相呢？我和由子平从小一起读书练武，他背叛了抚育了他十几年的爷爷，投靠到你们那里做一名鹰犬。他暗算史怀祖，他差一点杀掉了我，对于这样一个人，我要怎样说话才算是不苛刻呢？”
珠格格淡淡地说道：“照你们的标准和立场，由子平的确是有错误，而且是很重大的错，但是，一个人某一个时期的错误，是否就应该定他的终身？何况他到后来已经完全改变了，变得和你们一样。”
石筱芗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珠格格淡淡地说道：“这件事不但说来话长，而且其中过程还十分复杂，此时不说也罢！总之，由子平已经死了，死得十分壮烈，人死不记仇。石姑娘，对一个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又何必如此，到死都不能罢休？”珠格格的话，说得合情合理，倒让石筱芗一时说不出狠话来。
珠格格又说了一句：“我们还要刀剑相见吗？你还要杀我作为晋见之礼吗？”
石筱芗闻言一震，立即说道：“当然要！由子平的帐不算，你的帐还是要算的，最主要的你是满人的格格，这就是我杀你的理由。”
珠格格微微一笑说道：“多牵强的理由！”
石筱芗叱道：“你敢逞口舌之能……”
珠格格说道：“你要拼斗，我会奉陪，就算我要躲避，也不见得躲得掉，不过在拼斗之前，我要跟你说理。除非你根本不讲理，或者根本理亏！”
石筱芗叱道：“我是理直气壮，有什么理亏之处？”
珠格格笑笑说道：“满人有什么罪？有该杀的理由吗？满人格格又有什么错？有必死的罪过吗？”
石筱芗说道：“满人入关，杀人放火，这种仇恨，还不深吗？”
珠格格说道：“汉人没有杀满人吗？征战之间，难免要死许多无辜，这是大家的不幸，不必单独去怨恨某一些人，或者单独的某一方面。像吴三桂你不应该恨吗？可吴三桂是汉人。‘株连’这两个字，是非常不幸的。何况，满人里面也有你们汉人的好友。”
石筱芗显然没有想到珠格格会说出这番大道理，一时意外地愣在那里。
珠格格缓下语气说道：“石姑娘，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嗜杀好斗的人，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场过节。石姑娘，你知道吗？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和现在情形不一样了，你又何必将仇恨记得那么久？”
石筱芗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冷冷地说道：“对你，我是不会忘记的。”
珠格格说道：“那也不见得，且不要说详细经过，留待史怀祖和岑枫如他们向你仔细地说……”
这“史怀祖”三个字一出珠格格的口，石筱芗浑身一震，立即叫道：“你说什么？你是说史怀祖吗？”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对！所以说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释的。比方说，这次我来到太湖……”
石筱芗问道：“我问你，你是说史怀祖跟你在一起？他要帮你说话？我看你是胡说八道！你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珠格格说道：“你忘了我说的，仇恨是可以化解的，方才我没有说完，我这次到太湖来……”
石筱芗喝道：“你不要说了，今天任凭谁来也不能解除我对你的仇恨。如果你不拿兵刃，休怪我不给你机会！”她刚一迈步，珠格格身后立即有人递上来一柄剑，说道：“格格请用剑！”
珠格格刚接过宝剑，石筱芗宝剑寒光一闪，疾出一招，直取格格的咽喉。
珠格格因为没有凝神一志，躲闪不及，随手一拔剑，向上一掠，“呛啷”一声，火花四溅，一阵清越龙吟，双方各退了一步。
珠格格叫道：“石姑娘，你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你会后悔的！”珠格格的意思是，无论双方谁受伤，或者死在当场，一旦真相大白，都会令她后悔莫及的。可是这话听在石筱芗的耳里，以为珠格格瞧不起她的武功，越发使她想起当初被珠格格杀伤的事。那一股怒火，越发地腾腾而起。她厉声说道：“现在你可以试试，究竟是什么人会后悔！”她脚下步眼一活，手中宝剑展开南海绝学，一连三剑，将珠格格逼得险象环生。
岑枫如点点头说道：“对任何人我都应该有顾忌，对你，格格，我不会有任何顾忌，我们有生死患难的交情。”
珠格格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把我看作是桃花坞的患难之交，我会珍视这份友情。”她忽然又站起来叫店家：“如果有一位年轻姑娘背着包袱到这里来，叫她在你们外面客座上歇息一下。”她对岑枫如说道：“我这次出京，是向皇上讨的差事，我只带了一个使女，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来一趟太湖桃花坞，看望夫人，和你们叙叙旧。你说我想念桃花坞，那是真的。可是没想到从京里出来，一路都有人接待……”。
岑枫如笑道：“钦差嘛！这些地方官，谁敢怠慢？顶戴前程要紧。”
珠格格摇摇头，感慨地说道：“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些。”
岑枫如笑道：“格格，你讨厌可是有些人偏偏就喜欢。”
珠格格叹口气道：“做地方官的，把心思都用在逢迎方面，如何能够关心民生疾苦。”
岑枫如没有说话。
史怀祖沉重地说道：“格格，你知道吗？明朝的江山就是这样失去的。”
格格点点头，她忽然笑道：“我们之间唯一不能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不谈好吗？在木渎相会，谈这个问题，是煞风景的。”
史怀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格格，抱歉得很！我是身不由己，请你不要见怪。请问格格，你这次这样轻车简从，来到太湖，而且是钦命官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珠格格说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史怀祖，你相信不相信，我这趟南下，千里迢迢，这件事与你有关系。”
史怀祖和岑枫如几乎是同时惊呼：“是吗？”
史怀祖不禁问道：“不会是前来捉拿我的吧？”
珠格格笑了。
岑枫如埋怨着说道：“怀祖，你怎么这样说话？”
史怀祖也笑道：“格格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说是与我有关，使我不得不有这样的想法。”
岑枫如说道：“说真的，格格，你这趟专程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珠格格很沉重说道：“携来一位。了不起的朋友的骨灰，来到太湖桃花坞安葬。”
这太出乎史怀祖和岑枫如的意外了。当今大清朝安亲王府的珠格格，而且是奉了皇上钦命，携带一个人的骨灰，来到太湖桃花坞安葬，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事。这是什么人的骨灰？为什么要葬在太湖桃花坞？这个人是当今皇上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珠格格亲自拿骨灰前来？
岑枫如想了很久，忍不住说道：“格格，我们不懂你说的话，因为我们无法理解。”
史怀祖说道：“格格是说与我有关？”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无法预料的，悲欢离合，穷富生死，看起来都是命。”
珠格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是感慨柯瑶伶死节之烈？还是悲叹自己的情侣死于非命？或者是感叹眼前的二人已成一对夫妻，将来石筱芗如何自处？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有一个人你们应该记得，尤其是史怀祖，你也许没有忘记，她叫石筱芗。”
史怀祖大惊问道：“你是说石筱芗？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到京城去？又怎么会……”
岑枫如连忙说道：“怀祖，不要乱猜！且听格格说。”她问珠格格道：“格格，你见过石筱芗石姑娘？”
珠格格说道：“没有，我没有见过石筱芗。”
史怀祖问道：“可是你方才说到石筱芗，她现在哪里？”
珠格格说道：“我没有看见过石筱芗，我看见的是与石筱芗关系最密切的人，她的父亲石成珏。”
史怀祖不止是惊异了，他望着珠格格，他不明白珠格格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对于石筱芗的身世，史怀祖应该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人。他生活在莫干水榭十多年，他所知道的石筱芗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从珠格格的口中，又出现了一个石筱芗的父亲石成珏？他望着珠格格，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丝毫说笑的意味。
岑枫如小心翼翼地说道：“格格，我从怀祖那里知道石姑娘的身世，她自幼父母双亡，随着爷爷长大的。”
珠格格说道：“石筱芗的父亲石成珏不是早年逝世，石筱芗的母亲至今还在。你们方才都问到石筱芗，我可以告诉你们，石筱芗现在正和她的母亲，我说的是生身之母，名叫管笠蓁在一起。”这简直是骇人的晴天霹雳。
史怀祖在震撼之余问道：“格格，她们母女现在哪里？”
岑枫如问道：“格格，她们现在何处？格格，请相信我，我现在就要去找她们。”
珠格格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她们最后的消息是在南昌。我说最后的消息，那也是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她们不会定居在南昌，虽然石成珏的坟是在南昌……”
史怀祖张大了嘴说道：“格格，我都听糊涂了。”
珠格格叹了口气说道：“我是说得乱了些，也许是我急了些，我想一股脑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们，反而说得杂乱无章。如果你们再问下去，我携来的骨灰到底是谁？我会告诉你们，那是石筱芗的另一位母亲。”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们的确是茫然无知，请格格为我们说明其中原委。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先向格格说，对于石姑娘，我有无限的歉意，那是因为夫人的意旨在桃花坞没有人敢违抗，夫人的意思，怀祖这次出道江湖，前途任重道远，他需要一个伴侣。夫人以为，桃花坞能给怀祖作伴的人……”
珠格格接口说道：“除了枫如，还有何人？”
岑枫如说道：“夫人赋予我这么重的责任，我不能推辞，也不敢推辞，但夫人以为，孤男寡女同行，与其被人误会，不如结为夫妇。”
珠格格点点头。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当我和怀疑成亲的那天，我心中就已经决定，任何时候，只要石筱芗姑娘和怀祖见了面，那就是我离开怀祖的时候。”
史怀祖立即说道：“枫红姐，你说这话岂不是给我难堪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诺言，我们不能伤害任何人，我恩师当时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岑枫如笑笑说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都是我不好，要说出这些不相干的话，其实，做人只要做到俯仰无愧，也就够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而且人生的变化无穷，谁也不知道未来怎样？因此，还是那句话，能做到无愧于心，也就可以了。”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桃花坞我待的时间不长，而且有一段时期，我都是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但是，在我认识的桃花坞的人中，枫如是我最钦佩、最欣赏的。其实，桃花坞每个人都很好，比如说墨香她们都出类拔萃，甚至于小菱、小荷都是很了不起的姑娘，但是，我还是跟枫如最投缘。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心里觉得老天对待枫如，应该有公平的安排。”她笑笑又说道：“扯远了，枫如，你们不想听一段凄艳感人的故事吗？”
岑枫如说道：“格格是说已成为骨灰的……”
“她叫柯瑶伶，是当今当朝一品柯大人的掌上明珠，下嫁给大内一等护卫石成珏为妻。”
史怀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石玉坚老人家一生忠贞不二，时刻都以复明大业为己任。石爷爷的武功也许并不是最高明，他教出来的徒弟，也许并不能算是武林中的佼佼者。但是，老人家对于大明的那一份忠贞，是无懈可击的。如今他的儿子竟然是满人王朝内廷中的一等护卫，天下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当然，珠格格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假话，她说这种假话是毫无意义的。
史怀祖愣了许久，突然他“啊”了一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记得很清楚，石爷爷在莫干水榭最不愿意提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原以为，老年丧子是令人最难堪的事，大家都尽量避及，包括石筱芗在内。如果把这种情形解释为“老人痛心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只当是“死了”，倒不失为合理的解释。
史怀祖终于问道：“请问格格，石成珏……”他刚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如果石筱芗嫁给了他，石成珏就是他的岳父，现在虽然没有成为岳父，至少也不应该直呼其名。他在一顿之后，便改口说道：“我是说石成珏石伯伯，他是怎么到宫廷干起护卫的呢？而且还干到了一等护卫？”
珠格格笑笑，摇头说道：“原因我不知道，不过以他当时的年纪轻、武功好，自然很容易为朝廷重用。如果再经过长期的考察，也就容易一路晋升。另外柯瑶伶也是内廷护卫，他们结成连理。我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史怀祖沉重地说道：“多么令人难以相信！”
珠格格说道：“是怀疑我的话吗？”
史怀祖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石……伯伯他自幼所受的庭训……”
珠格格接过来说道：“反对大清王朝，对不对？”
史怀祖没有回答。
珠格格说道：“每个人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内情，而这些内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能真正了解，并不能代表他是错误的，石成珏就是这种典型的例子。”珠格格说得比较严肃，而且说的又是一番道理。史怀祖一时不便说什么。
珠格格说道：“我并不是要替石成珏辩解什么，站在你们的立场，以为石成珏是大清朝宫廷里的护卫，我在帮他说话。”
岑枫如连忙说道：“不会的，格格，我们不会那么想。”
史怀祖又说道：“格格，我们不会那么想，容我说句放肆的话，我们把你当做朋友，我们不会对朋友那么去想。我只是奇怪，石伯伯的令尊大人……”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这个多少我也知道一些，因为我从各方面获得不少了解。我也很高兴你们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跟你们说的，也都是站在朋友的份上说的。你们知道吗？如果我站在大清朝亲王府的格格地位来说，石成珏他不但不是大清朝的护卫亲信，而且还是我们的敌人。因为，他到最后还是服膺他父亲石老爷子的庭训，背叛了大清朝。”
史怀祖惊诧地“啊”出声来。
岑枫如连忙问道：“格格，你是说……”
珠格格说道：“我说过，对于石成珏为什么会成为宫廷护卫？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他和他的女儿石筱芗、发妻管笠蓁见了面后，他就改变了，甚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珠格格端起一杯酒，对史怀祖和岑枫如举了举杯。她在干了一杯酒之后，才娓娓地将柯瑶伶所告诉她的片段，略作整理之后，说给史怀祖和岑枫如听：“石成珏的死，还不算惊讶，柯瑶伶的转变，那才是真正的令人惊讶。一品朝官的掌上明珠，被选为内宫护卫，又嫁了一品护卫。结果，居然在石成珏死后只身回京，潜伏在京城，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岑枫如忍不住说道：“格格，你是说这位石夫人……”
珠格格说道：“她叫柯瑶伶，是我的好友。”
岑枫如说道：“她回京潜伏也跟格格说了吗？”
珠格格说道：“你们不也跟我说了吗？白夫人不也是让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吗？真正的友人，是可以分享秘密的，对吧？”
岑枫如说道：“格格，我是说，这位石伯母的秘图被识破了？因此她遭了毒手？”
珠格格笑笑说道：“你们不会怀疑是我出卖了柯瑶伶吧？”
岑枫如叫道：“格格！”
珠格格正色说道：“朝廷里还是有不少能人的，而且柯瑶伶回来之后，破绽太多。朝廷对于这种事是十分严厉的，只要你被怀疑，困扰就离不开你。”
史怀祖说道：“石伯母有很好的身份，她是护卫，是亲信！”
珠格格说道：“越是亲信，一旦被怀疑，处置得越严厉。”
史怀祖和岑枫如都为之戚然。尽管他们和柯瑶伶不曾谋面。尽管他们和柯瑶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同是为复明大业而献身的人，对于志同道合，虽未见过面的人，那份来自血液里的情感，自然使他们为之哀痛。
珠格格说道：“柯瑶伶的了不起，在于她做人能真正地坚守道理，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两句话，说来容易，几千年来，做到的又有几人？何况她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她说到这里，忽然一转话锋，说道：“你们大概想不到，柯瑶伶是死在皇宫里，是自尽而亡的。”
岑枫如忽然说道：“格格，那位柯……我是说石伯母，她是在事机败露，力拒逮捕之余，才在皇宫里自尽的吗？”
“柯瑶伶确实是在力竭之后，濒于垂死边缘，但是有一个人救了她，将她安置在皇宫内苑，养伤调息……”
岑枫如惊呼道：“这个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救出一名叛逆，而且藏在皇宫内苑？难道不怕背上窝藏之罪吗？难道说，这个人就是格格你不成？”
珠格格摇摇头说道：“我哪里有这个能量，皇宫内苑是何等的严密，我也不过是一个格格罢了，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即使我有这个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岑枫如不觉脱口问道：“那还会是谁呢？”
珠格格说道：“皇上，当今万岁爷！”
史怀祖和岑枫如同时发出惊呼。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今皇上会救回一名叛逆的性命，而且还收留在皇宫内苑，这是多么有悖常情的事！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做！
珠格格说道：“因为皇上真心地爱上了她，爱上了柯瑶伶。”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率了些，至少在面对着珠格格的时候不该这么说。他在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我觉得，皇上是拥有三宫六院的人，他不应该再有这种念头。”他看了一下珠格格的反应。又说道：“皇上的年纪自然要比石伯母大出许多，石伯母是他的臣属之妻，更有甚者，石伯母新寡。总而言之，都是很……不好的事。皇上趁人之危，将石伯母掳至皇宫内苑，最后逼奸至死，天理、国法、人情都是说不过去的事。”
珠格格一直坐在那里，默然无语。
岑枫如忍不住说道：“格格，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是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真叫人想不通。”
珠格格缓缓地说道：“要听我的意见吗？”
岑枫如和史怀祖互相看了一眼，她连忙说道：“格格当然了解事情的真相，我们需要知道真相。”
珠格格说道：“我是满人，所接受的华夏文化，没有你们深，而且满人在伦理观念上或许与你们不一样，尤其我是安亲王府的格格，我的话，你们能听得进去吗？”
岑枫如连忙说道：“格格，我记得我们最重要的一种关系，那就是我们的友谊。”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枫如一再这么说，但是，我因为自己在心里有这种顾忌，所以，我还是先说出来的好。我是满人，但是，自幼随师父熟读诗书，我的伦理道德观念，可以很自信地说，和你们一样深。我虽然是安亲王府的格格，但是我重视你们和我的友谊。”
史怀祖说道：“格格，你不会介意方才我所说的话吧？”
珠格格说道：“我介意，真的很介意！”
史怀祖说道：“格格，我很抱歉，我只是就事论事。”
珠格格说道：“正因为我也是以事论事，所以，我很介意。因为，史怀祖，你方才的话，都是想当然的，是自我的推论，所以结论就有了偏差。我知道，你对于我的话，一定不服气，因为我是当今皇上的妹妹。如果我说，我说这些话，与我的身份无关，只是就事论事，你相信吗？”
史怀祖说道：“格格，我在听。”
“首先你说皇上的年纪太大，又说皇上不该动臣僚的妻子的野心，皇上的嫔妃太多，为什么还不知足？你这三点，都是有道理的。你是站在礼仪、道德、伦理的立场上，一般性地看问题，是不错的。但是，你若站在另一个立场上看问题，你的结论就会完全不同了。”
岑枫如问道：“格格的意思是……”
珠格格缓缓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站在爱的立场来看问题，就完全不一样了……”
史怀祖忍不住说道：“格格的意思，只要是爱，就可以不顾伦理道德了吗？”
岑枫如连忙叫道：“怀祖……”她怕史怀祖说话的语气太重，会使格格的颜面上难看。
珠格格却丝毫不介意地说道：“在天地之间，如果是真正的爱，都可以被人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宽容的，包括伦理道德在内……”
格格的解释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但是，史怀祖和岑枫如都没有反驳，不知道是无法反驳还是不愿反驳。
珠格格继续说道：“问题是一切行为，是不是出自真正的爱。因为，在这个人世间，只有真爱才是最神圣的，最不可侵犯的，最纯洁的，也是人类最崇高的一种情操，所以一切的观念，都不能亵渎它。”这种说法，在岑枫如和史怀祖听来是新鲜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过。
珠格格坐在那里，像是一个说道者，严肃的面容，使人不禁肃然。她继续说道：“因为爱的本身是没有任何企求和野心的，甚至完全是一种奉献，而且是毫无怨尤的奉献……”她缓了口气，道：“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能说得出这么一番道理！那是因为皇上对柯瑶伶的表现，使我深受感动，使我认识到爱是不容易的，爱是伟大的。”
岑枫如开始动容了。女人的心思是比较细密的，她立即想起自己和史怀祖那一段互替生死的经过。那种毫无怨尤，死心塌地的愿替生死，是什么力量以至于此？大概那就是爱吧！
史怀祖不是冥顽不化的人，珠格格说得如此的真切，不由得他不为之动容。
珠格格默然了一会，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泪光：“当时柯瑶伶已经受到了致命的重伤，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换句话说，她已经是必死的人了，这时候，皇上利用他的权威救了她。皇宫里有许多民间从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包括神奇的药品。柯瑶伶就这样被救活了。她在皇宫里养息了一段日子，皇上几乎每天都来看望她，包括柯瑶伶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说来看望柯瑶伶，那真的只是看望，站在那里看一眼，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去，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这些话听在史怀祖和岑枫如的耳里，无异是人世奇谈，叫人无法想，也无法相信。
珠格格说道：“你们一定以为这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事。甚至我都这么想，皇上是当今天子万岁爷，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只要他想得到的，纵使是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人去为他设法摘下来。柯瑶伶只不过是一位长得比较不凡的女人罢了，皇上实在用不着……到后来我才晓得，做皇上的人，他的爱也是跟一般人完全一样。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尊重对方，处处为对方着想，而忘掉自己。”
岑枫如轻声地说道：“日子长了，石伯母是否也看得出皇上的用心？”
珠格格说道：“那还用说吗？枫如，我们女人对于爱的感受是特别敏锐的。即使是最愚蠢的女人，也能通过对方的眼神，去了解那浓浓的情意，何况柯瑶伶？”
在这种情况之下，史怀祖只有默默听的份。
岑枫如就自然地追问道：“石伯母的反应如何呢？啊！对了，格格方才已经说过，石伯母是一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人，她当然是冷峻地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珠格格说道：“如果不是冷酷无情的人，都会为皇上这份真挚的情爱而感动的。柯瑶伶是一位有丰富情感的人……”
史怀祖忍不住抢着问道：“她不会答应了皇上吧？”
珠格格笑笑说道：“直截了当的答应或者断然无情的拒绝，都将缺乏一份美。”
岑枫如说道：“格格说的是一份凄凉而艳丽的美，那不是我们所能想得到的，还是请你说吧！”
珠格格说道：“我在中间忍不住了，我问过皇上，也问了柯瑶伶，皇上的一份执著的爱，那是不用说了。而柯瑶伶呢？她的回答，使我想起了一首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共生死，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岑枫如惊叫道：“‘节妇吟’！石伯母她拒绝了皇上？”
珠格格说道：“拒绝了！她是充满了感激之心拒绝的，她和那位节妇拒绝的心情是一样的，她在留笺里面说：如果她不是臣属之妻，如果她不是未亡人，如果她是云英未嫁之身，她会毫不犹豫，以充满快乐欢笑的心情，来接受皇上的那份情。而现在，她只有拒绝。”
岑枫如问道：“格格，你是说石伯母有留笺？”
珠格格黯然地说道：“应该说是一份遗书。柯瑶伶真是了不起，她在信里，充满了对皇上的感激之情，但是，她却用死表达了她的拒绝。”
岑枫如急忙问道：“格格看到了这封遗书？”
珠格格说道：“皇上给我看的，信写得好极了。除了感激，就是以皇上的声威德望为念，最后才是拒绝。在那种心情之下，她能将那封信写得那么好，说明她经过长时间冷静的患考。”
岑枫如感动极了，她的泪珠盈眶而下。她不觉脱口说道；“格格，这封遗书……”
珠格格凄凉地一笑说道：“枫如，你真傻！这种书信本来只有皇上一个人看的，如今皇上给我看了。按照道理说，我分享了皇上的秘密，应该一死以报皇上，以示守秘。因为我是格格，是皇上最亲信的人，因此，我没有死！难道我还能将这封信拿出来吗？”
岑枫如叹了口气。
珠格格说道：“柯瑶伶在两封遗书里，都曾经提到一点，要求皇上将她火化，将她的骨灰送到太湖来……”
这回史怀祖忍不住说道：“送到太湖来？为什么？”
珠格格道：“她在给皇上的遗书里没有说，却在给我的信上说得十分清楚，她是石家的人，不论石筱芗认不认她，她觉得她的归宿应该是太湖。”
岑枫如说道：“她怎么会知道石筱芗在太湖？”
珠格格说道：“你忘了？她在南昌和管笠蓁、石筱芗分手时，已有约定，她回京潜伏，管笠蓁携带石筱芗前往太湖。”
岑枫如问道：“于是皇上派格格跑了这趟太湖？”
珠格格说道：“是我愿意的，我向皇上讨了这份差事，我为好友再做最后一件她想做的事。”她说到这里，突然放下酒杯，停了说话，静听了一下，立即站起身来。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店东连忙叫道：“来了，来了！别敲得这么急！”
岑枫如连忙说道：“是格格的侍女来了。”
珠格格说道：“是她！但是为什么这么急躁？这不是她应该有的行为表现。”她回头对岑枫如笑笑说道：“在宫廷王府待久了的人，任何时候，都会注意到一份应有的礼仪……”她突然一顿，不禁脱口说道：“除非是有特殊的紧急情况！”她立即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又停下脚步，向史怀祖和岑枫如说道：“你们还是暂时留在房里吧！不要节外生枝，影响到我们今夜安静的长谈。”
岑枫如忍不住还是问道：“格格，会有麻烦吗？”
珠格格笑笑说道：“不要忘了，我是钦差，我是安亲王府的珠格格，有什么麻烦能找到我头上来？你们慢慢地饮酒，回头我们再聊。因为，我还不知道桃花坞的情形。”她快步走出房门，来到前面，正好店家抽出门闩，慢慢地拉开门。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青衣褂裤的年轻姑娘，以很快的身法一掩而入。
珠格格一见便叫道：“玉楼，你怎么啦？”
来人正是便装打扮的珠格格侍女玉楼。她满面惊惶地看到珠格格，立即抢上前一步行礼，口称：“奴婢见过格格！”
珠格格问道：“玉楼，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玉楼姑娘说道：“格格，我方才遇到两个人。”
珠格格说道：“你慢慢说，不要慌张，你遇到两个什么样的人？”
玉楼说道：“看样子是-一对母女！”
珠格格“哦”了一声，她觉得很奇怪，一对母女值得这样惊惶吗？她点点头说道：“说下去！”
玉楼说道：“自从格格兼程赶路之后，婢子就按照格格所说的，随后缓缓地跟上来，谁知道这时候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一对母女，拦住我的去路！”
珠格格“啊”了一声说道：“拦住了你的去路？”
因为玉楼是格格跟前最得力的侍女，武功不弱，十来个大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如今这一对母女，居然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明这一对母女不是等闲之辈。
珠格格这样一问，玉楼满脸惶恐，说道：“婢女曾经想硬闯过去，可是她们母女拦得很紧，后来我问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珠格格说道：“她们怎么说？”
玉楼说道：“她们说，在我前面走的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在前面有苏州府的官兵迎接她！”
珠格格问道：“你告诉了她们？”
玉楼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婢子是不会告诉她们的，一言不合，我们动了手。”
珠格格说道：“你当然不是她们的对手，后来呢？”
玉楼说道：“婢子惭愧！勉强和那位年轻的女子过了十招，敌不过她，我就趁隙逃离现场。”
珠格格问道：“她们没有阻拦你？”
玉楼说道：“我全力施为，逃得很快，她们来不及拦我，也追不上我。后来我就按照格格交代的地点，来到这里。”
珠格格突然说道：“玉楼，你错了！她们要真的跟你动手，恐怕你连三招也接不下来。她们如果想要拦住你，你根本连一步也走不开，她们让你逃走，那是让你引路，好跟在你后面找到我。”
玉楼顿时大惊失色，汗水如注，惶恐地说道：“格格，婢子该死……”
珠格格说道：“算了！人家已经追上来了。”
这时候，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我们原以为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千金，没有想到竟是一位王府里的格格。看来我们这次的决心是下对了！”
珠格格缓缓走出店门之外。
外面是浮云流星的夜晚，门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虽然可以看出是两个女的，却无法看清是不是母女二人。
珠格格停在门前，冷声问道：“请问二位跟踪我的使女，来到此地有何指教？”
对方冷声说道：“因为我们母女二人要去会见一位高人，缺少见面礼，正巧这时候遇见了你，看你受官兵簇拥的情形，原以为是高官的女儿，没想到竟然是位格格，真是难得的巧事。”
珠格格问道：“二位为了混个见面礼，就做出盗劫的事来，二位不觉得太可笑吗？如果二位真的缺钱，我可以帮助一些……”
格格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笑了笑说道：“真不愧是王府的格格，果然大方！不过，只可惜我们要的不是银钱！”
珠格格奇怪地说道：“不要银钱？你们要什么？”
其中一个年轻的接口说道：“要你，要你的人！”
珠格格笑了，说道：“要我的人做见面礼？这倒是奇闻，有拿人当做见面礼的吗？我不明白二位如此前来挑衅，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之间有过节吗？”
对方说道：“你我个人也许没有，但是，作为大明朝的子民，我们之间有国恨家仇。很对不起！你不幸是一位王府的格格，更不幸遇到我们母女，你就认命吧！”
珠格格突然哈哈一笑说道：“听你说话，好大的口气！究竟是你们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那要看看谁行谁不行！”
对面那年长的说道：“筱芗，去拿下她，我们不能拖！”
珠格格一听，突然心里一动，这时候年轻的姑娘缓缓地走过来。突然，身后的母亲叫道：“筱芗，接剑！”
这位姑娘伸手一抓，握住从身后飞来的宝剑，不说一句话，“呛啷”一声，拔剑出鞘。她用剑一指说道：“你拿一把剑来，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珠格格没有拿兵刃，空着一双手，上前走了两步，说道：“你是石筱芗姑娘吗？”
来人果然是石筱芗和她的母亲管笠蓁。
她们在南昌和柯瑶伶分手之后，离开了翡翠宫，离开了余婆婆，离开了石成珏的坟墓。
从南昌到太湖，路程不近，管笠蓁和女儿石筱芗并没有急着兼程赶路。管笠蓁还有一个想法，她要借这个机会，沿途观察整个情势，了解民心。很不幸的是管笠蓁沿途观察的结果，大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很少有人记得清人入关后的血仇，人在温饱之余，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了。石筱芗很感慨地跟母亲说道：“这才是最大的隐忧，正如当年文天祥所叹息的，人心已死，国魂沉睡，这才是导致宋亡于元的主要原因。”
管笠蓁说道：“所以找到史怀祖，比起小公主朱宛宜，更有助于复明的大业。”
石筱芗说道：“娘的意思是说……”
管笠蓁说道：“小公主朱宛宜虽然是大明皇裔，但是，明末朝廷的所作所为，对一般平民百姓来说，好印象的不多，如今小公主朱宛宜来号召，能有多少效果？”
石筱芗对于这些话，不敢表示意见。因为她早年随石爷爷在莫干水榭所受的教育只有一个，那就是“忠于大明”，像今天管笠蓁所说的，对明末朝廷有所微词，是她从没有听过的。
管笠蓁接着说道：“史怀祖不同，他爷爷是明朝的大忠臣，贩夫走卒，村夫乡妇，以及江湖上的英雄豪杰，谁不知道史督师？谁不崇敬史阁部？扬州之役，死难之烈，永在人心中！人们对史可法的印象，绝不同于对明末的朝廷。如今，史阁部的孙子奔走呼号，影响力就大得多了。”
这倒是石筱芗所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母女二人这才星夜兼程赶往太湖，就这样已经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了。
太湖三万六千顷，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人，真不知道面对这样一片茫茫的水域，何去何从。管笠蓁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木渎，又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珠格格。石筱芗在判定珠格格是达官贵人的子女之后，一心要挫之，甚至想杀之以泄愤。后来听说是位格格，她那种泄愤的情绪一变而为报仇的怒火。珠格格脱口叫出她的名字，使她顿时一怔。她想起了一段往事：她差一点在对方的剑下丧失了性命。复仇的怒火，越发地燃烧起来了。那已经不止是民族的仇恨，还包含着有个人的血仇。石筱芗突然仰天笑了起来，她极力抑制自己的激动，用剑指着珠格格说道：“原来是你呀！没想到你还是一位格格，偏偏今夜又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你相遇，这叫做：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她一振腕，手中宝剑挽出三朵剑花，厉声喝道：“准备好，我要动手了！”
珠格格仍然空着一双手，很冷静地说道：“石姑娘，请你暂时不要出剑，我有话要说。”
石筱芗冷冷地说道：“你是想拖延时间吗？你错了！就是你能拖延到苏州府的兵马来到此地，也解不了你今日之危，你快去拿兵刃！”
珠格格十分平静地说道：“石姑娘，我们以前确有一场过节，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完全不一样……”
石筱芗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不一样？啊！对了，当时你们是占着优势，有由子平为你撑腰……”
珠格格突然叫道：“不要提他！”珠格格对于由子平，一直有一份难忘的感情，一直没有忘记由子平死得那么冤枉。平日里没有人提起，只是偶尔独自伤神罢了。如今石筱芗用这种口气提到由子平，立即使她的心感到了一阵抽痛。她自然地激起一阵强烈的反应。但是，她随即又缓缓地说道：“请你不要伤害他，由子平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烈，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石筱芗听到由子平的死讯，当时为之一怔。青梅竹马，同门习艺，长达十几年，不能做到视同路人。但是，想到以往的种种切切，她一甩头，昂然说道：“多行不善必自毙！由子平死了，那是罪有应得，一个人只知道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从不想想国家民族，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珠格格立即说道：“石姑娘，对于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说话不要太刻苛，何况你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石筱芗叱道：“我要怎样才算了解事情的真相呢？我和由子平从小一起读书练武，他背叛了抚育了他十几年的爷爷，投靠到你们那里做一名鹰犬。他暗算史怀祖，他差一点杀掉了我，对于这样一个人，我要怎样说话才算是不苛刻呢？”
珠格格淡淡地说道：“照你们的标准和立场，由子平的确是有错误，而且是很重大的错，但是，一个人某一个时期的错误，是否就应该定他的终身？何况他到后来已经完全改变了，变得和你们一样。”
石筱芗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珠格格淡淡地说道：“这件事不但说来话长，而且其中过程还十分复杂，此时不说也罢！总之，由子平已经死了，死得十分壮烈，人死不记仇。石姑娘，对一个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又何必如此，到死都不能罢休？”珠格格的话，说得合情合理，倒让石筱芗一时说不出狠话来。
珠格格又说了一句：“我们还要刀剑相见吗？你还要杀我作为晋见之礼吗？”
石筱芗闻言一震，立即说道：“当然要！由子平的帐不算，你的帐还是要算的，最主要的你是满人的格格，这就是我杀你的理由。”
珠格格微微一笑说道：“多牵强的理由！”
石筱芗叱道：“你敢逞口舌之能……”
珠格格说道：“你要拼斗，我会奉陪，就算我要躲避，也不见得躲得掉，不过在拼斗之前，我要跟你说理。除非你根本不讲理，或者根本理亏！”
石筱芗叱道：“我是理直气壮，有什么理亏之处？”
珠格格笑笑说道：“满人有什么罪？有该杀的理由吗？满人格格又有什么错？有必死的罪过吗？”
石筱芗说道：“满人入关，杀人放火，这种仇恨，还不深吗？”
珠格格说道：“汉人没有杀满人吗？征战之间，难免要死许多无辜，这是大家的不幸，不必单独去怨恨某一些人，或者单独的某一方面。像吴三桂你不应该恨吗？可吴三桂是汉人。‘株连’这两个字，是非常不幸的。何况，满人里面也有你们汉人的好友。”
石筱芗显然没有想到珠格格会说出这番大道理，一时意外地愣在那里。
珠格格缓下语气说道：“石姑娘，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嗜杀好斗的人，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场过节。石姑娘，你知道吗？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和现在情形不一样了，你又何必将仇恨记得那么久？”
石筱芗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冷冷地说道：“对你，我是不会忘记的。”
珠格格说道：“那也不见得，且不要说详细经过，留待史怀祖和岑枫如他们向你仔细地说……”
这“史怀祖”三个字一出珠格格的口，石筱芗浑身一震，立即叫道：“你说什么？你是说史怀祖吗？”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对！所以说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释的。比方说，这次我来到太湖……”
石筱芗问道：“我问你，你是说史怀祖跟你在一起？他要帮你说话？我看你是胡说八道！你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珠格格说道：“你忘了我说的，仇恨是可以化解的，方才我没有说完，我这次到太湖来……”
石筱芗喝道：“你不要说了，今天任凭谁来也不能解除我对你的仇恨。如果你不拿兵刃，休怪我不给你机会！”她刚一迈步，珠格格身后立即有人递上来一柄剑，说道：“格格请用剑！”
珠格格刚接过宝剑，石筱芗宝剑寒光一闪，疾出一招，直取格格的咽喉。
珠格格因为没有凝神一志，躲闪不及，随手一拔剑，向上一掠，“呛啷”一声，火花四溅，一阵清越龙吟，双方各退了一步。
珠格格叫道：“石姑娘，你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你会后悔的！”珠格格的意思是，无论双方谁受伤，或者死在当场，一旦真相大白，都会令她后悔莫及的。可是这话听在石筱芗的耳里，以为珠格格瞧不起她的武功，越发使她想起当初被珠格格杀伤的事。那一股怒火，越发地腾腾而起。她厉声说道：“现在你可以试试，究竟是什么人会后悔！”她脚下步眼一活，手中宝剑展开南海绝学，一连三剑，将珠格格逼得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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