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史怀祖立定脚步,回过身来,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个黑脸汉子。青罗箭衣,黑裤花绑腿,大海花的宽腰带,从箭衣里面拖到裆前,粉底快靴。光头没有戴帽子,新剃的头,油光青亮,脑后拖着大辫子,左腰下挂着一把刀,浓眉细目,看上去令人不快。
  史怀祖说道:“尊驾是叫我吗?”
  那人粗气粗声地说道:“不叫你们叫谁?”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有什么指教?”
  那人说道:“你们方才在这里说些什么?”
  岑枫如抢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说做买卖要和气生财,像方才那位小哥那样横眉竖眼地说话,小心被人揍落了门牙!”
  那人说道:“你这个婆娘,你在这里发什么威?你不打听打听,今天是什么人在这里宴客!”
  岑枫如笑笑说道:“我管他是谁在这里请客,有钱上饭铺吃饭,谁都一样,你要是不要人上门,就把门关起来,开着门就会有人要进来。”
  那人一听怒火中烧,骂道:“你这个贱婆娘!”他的话还没有骂完,岑枫如突然一闪身,一个快步上前,一抬手,掴了对方一掌。“啪”地一声响,那人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身子,脸几乎都被打歪了。
  岑枫如指着他叱道:“看你长得像人,怎么不说人话!信口骂人,小心打落你的牙齿!”
  那人被这突然的一掌打怔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打他的耳光。他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扯着喉咙咆哮道:“好一个臭娘们,你居然敢打老爷,今天非劈了你不可!”他伸手一拔腰间的钢刀,向前一个虎扑,举刀就照准着岑枫如劈去。看他的架式和身形步法,他是个会家子。他这一刀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恨不得一刀下去,将岑枫如活生生地劈成两半。
  岑枫如微微一偏身,抬手一抓,正好抓住那人的右手脉门。
  那人半边身子一麻,“呛啷”一声响,腰刀落地,那本来已经歪了的脸,此刻龇牙咧嘴,“啊唷唷”怪叫出来。
  岑枫如手一松,喝道:“下次再听到你说混话骂人,我就把你这个混球的嘴扯烂,滚吧!”
  那人就像没脚的酒桶,一连几个翻滚,直撞到店里面,一连撞翻三张桌子,再一伸腿。踢翻了一锅汤,烫得那人脱裤子都来不及。
  饭店里的老板已经跑出来了,他是又吓又心疼。被打被烫的人,是苏州府的游击老爷,他固然惹不起。可是打翻的那锅汤,又是知府大人订的“鲃肺汤”,泼掉了可惜,再炖也来不及了。店老板急得直搓手,脑门上直冒热气,九月天气,白露为霜,他额头上却冒着黄豆大的汗珠。
  那位游击老爷被人七手八脚抬到后面,立即有一批人围上来,手里持着刀枪,口中直嚷嚷:“拿人呀!拿人呀!”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
  岑枫如四周看看说道:“告诉你们管事之人,我夫妇不是喜欢惹事的人,但也不是怕事的人。今天的事,只怪你们那位大块头说话太欠理,才给他一点教训,如果你们不想再上来多事,我们就要走了。”她对史怀祖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转身就走。
  四周围的兵勇,只是在大叫,远远地跟着,没有一个人敢跟上来。
  岑枫如和史怀祖还没有走两步,突然一阵衣袂飘风的声响,人影一闪,一个人落在岑枫如和史怀祖之前,拦住他们两个人的去路。
  来人约四十多岁,头戴缨帽,帽上有一颗水晶顶子,箭衣、马裤、快靴,腰悬单刀。衣履鲜亮,举止稳重,双目有神,颏下略有疏疏朗朗的胡须。他站在那里叉腰抚刀,一副神气凛然的样子。他一颔首,说道:“请二位暂留一步!”
  岑枫如对史怀祖微微一笑说道:“小事就让我来对付吧!”便对那人点点头问道:“尊驾是……”
  那人昂然说道:“苏州府参将黄英霸。”
  岑枫如“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苏州府新来的参将大人,怪不得我们面生。”
  黄参将一怔连忙问道:“请问姑娘,你们二位来自何处?”
  岑枫如说道:“我们来自何处并不重要,只是听说前任的参将为人跋扈,被江湖上的朋友给废了。我可是见过他的,马背上功夫不错,大砍刀很有几分力气,只是做人差些。黄大人,我们之间没有过节吧?”
  黄参将立即问道:“二位莫非是来自太湖桃花坞?”
  岑枫如说道:“桃花坞已经不存在了,我来自哪里有什么关系呢?”
  黄参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道:“二位请吧!苏州府自我来了以后,我们不得罪江湖道上的朋友,那并不表示我们怕,而是一种互相尊重。只要二位不在苏州惹事,今天的事,我兄弟担当下来了。”
  岑枫如笑笑说道:“黄大人果然是位高人,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们也不是喜欢惹事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拱拱手说道:“今日幸会!”便和史怀祖昂首阔步,走向前面大道。
  走远没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道:“黄大人,不能放他们走,他们分明是叛逆!”
  岑枫如和史怀祖站住脚,她附在史怀祖耳边,悄悄地说道:“怀祖,看样子我们想躲让也躲让不了,是要我们就在今天发动吗?”
  史怀祖说道:“我原以为等我们祭扫过爷爷的墓台,再全力发动风云,到处纠合江湖人心。看今天的样子,似乎‘史怀祖’三个字是要提早露面了。”他们回过身来,只见那个游击大人换过衣服,脸仍然是肿着的,看起来很滑稽。他跑过来对黄参将气喘吁吁地说道:“黄大人,可不能让这两个人逃走,他们是叛逆!”
  黄参将冷冷地说道:“何以见得?朱大人,这等事,可不能随口乱说的。”
  这位朱游击哈着腰说道:“末将不敢乱说,请黄大人看这个男子的头上……”
  史怀祖在离开桃花坞的时候,岑枫如特地为他找了一顶遮阳帽,十分漂亮,帽檐翻转,迎面插着一支颤巍巍的大红绒花,黑丝绒的帽里,是一般人少见的。这顶遮阳帽,最大的好处,便是遮盖了史怀祖一头浓密的头发。
  这位朱游击倒是明察秋毫,他看到史怀祖身后没有辫子,脖子上也没有盘辫子,使他有了这个“叛逆”的想法。
  史怀祖索性从容解下丝带,从头上取下宽大的遮阳帽,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
  黄参将沉下脸说道:“这位兄台……”
  史怀祖轻声说道:“我姓史,忠臣烈士,史不绝寿那个‘史’字。”
  黄参将问道:“史兄难道不知道早有明文上谕,凡我大清国民,一律剃发,不可违抗?”
  史怀祖缓缓地说道:“在下多年深居深山巨泽,耕读为生,但知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圣贤道理,其他就恕我孤陋寡闻了。”
  朱游击就叫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家伙满口胡言,分明是有心叛逆!”
  黄参将顿了一下,说道:“史兄久居深山巨泽,少与外间往来,不知者无罪。史兄可以速去找一个剃头匠,将头发剃掉也就是了。请吧!今夜知府大人要在这家试吃……”
  “试吃”这倒是个新鲜的词。
  史怀祖一时没有心思听这些话,他只是对黄参将点点头说道:“黄大人,听你说话和你的姓氏,我可以断定你是汉人。”
  黄参将脸色一沉,说道:“我看二位是来自江湖道上的朋友,对官府律法,不甚明了,才从宽处理。这位史兄不要存心节外生枝,那是非常不聪明的事,我奉劝二位还是立即走开为妙。苏州是个大地方,动辄数百兵勇不是难事,而且府中也不乏武功高强之人。我可以看出二位是高手,但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有一项大忌讳,不要与官争斗。二位还是请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史怀祖微笑说道:“听黄大人说话通情达理,分明是位饱读诗书的人,我为黄大人这样文武兼备的人才,屈身为奴,感到痛惜!”
  黄参将愤然说道:“你……”
  史怀祖佩侃而谈说道:“因为你饱读诗书,我才跟你说这些,要是像他……”他伸手一指朱游击,说道:“一个愧为头圆趾方的人,纯粹是衣冠禽兽,我还不屑于说一句话呐!”
  黄参将沉着脸色说道:“史兄,够了!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已经够了。请火速离开,再稍迟,你就后悔不及了。”
  史怀祖摇摇头说道:“没有说够,我要告诉你,我说你屈身为奴,是有道理的。你看!头发剃成这样,衣袖做成兽蹄模样,这是我们往日的上国衣冠吗?你,黄大人,你何以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先人?”
  黄参将一抬头,喝令:“来人,给我将这两人拿下!”
  朱游击站在那里没敢过来。四周的兵勇早已换成挠钩套索,但是没人敢贸然上前,只是在四周叫喊着。
  黄参将看这种情形,冷笑一声,探手一拔,腰刀出鞘,上前几步用手指着史怀祖说道:“姓史的,原来你是存心前来挑逗的,算我看走了眼。拿出兵器来吧!给你一个公平拼斗的机会,我不叫他们用硬弓长箭射你。”
  史怀祖自然地放下身上背的包裹,拿起蓝布包里的宝剑,淡淡地笑道:“你尽管叫兵勇用箭射我,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所说的话,值得你去深思。”
  岑枫如忽然上前说道:“既然要黄大人深思,那又何必用剑?让我来会会他吧!母亲赐我的长鞭,我还没有试过,今天就来试试吧!”她从身上解下长鞭,散拖在地上,像是一条黑亮的怪蟒。
  黄参将一看这根长鞭,知道对方正如自己所猜测的,是两位高手。他不再说话,凝神一志,捧着单刀,右脚轻轻一跺,微微一屈上身,单刀从自己头上一个盘旋,旋出一股青光,倏地一收右肘,左手前探虚晃一下,右手的单刀快如闪电地砍向岑枫如的右肋。
  岑枫如微微一偏,脚下一个移动,右手就在这时候蓦地一抖。长鞭从地上一缩而起,鞭梢向上一昂,“叭”地一声响,响得令人心跳。
  正好黄参将的单刀闪掠削到。长鞭有如待机而噬的灵蛇,闪电相迎,缠住单刀。
  黄参将大惊,他的虎口已经发热,眼看着手里那柄单刀就要随着长鞭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岑枫如倏又一抖手,长鞭松开单刀,疾卷而回。她微微笑道:“黄大人,我们没有把你当敌人,请回吧!套句你方才说的话,这里的事情,让我们自己来解决。”
  黄参将知道自己跟他们差得太远了,他也知道对方是手下留情,要不然决不会是现在这样,恐怕单刀早已脱手,人的性命也只是在呼吸之间。他持着刀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游击一见大叫道:“黄大人,你既然不忍动手击人,那就请你让开,我要这两个人乖乖地束手就缚!”只听他大喝:“孩儿们,给我动手!抓到之人有重赏。”他用江湖上“山大主”那一套口吻,来驱动几十个兵勇。
  当下那些兵勇一声呐喊,挠钩套索,从上到下,纷纷朝着岑枫如和史怀祖伸过来。挠钩套索是官兵捕强盗最厉害的武器,挠钩只要一搭上了小腿,不但皮开肉绽,而且还退脱不掉。至于套索,是从海外传进来的,活络的绳套,只要一搭上头、手、脚,立即收紧,就只得束手被擒。这几十个人纷纷使出挠钩套索,声势十分惊人。
  史怀祖这才拔出宝剑,只见一道寒光一闪而过,所有的挠钩套索,纷纷断落地上。
  这些兵勇训练得不错,挠钩套索一断,立即退开,二次进攻,搭开硬弓长箭就射。
  岑枫如长鞭舞起,一阵尖锐的厉风,狂飚一阵,所有兵勇的手中都变得空空如也。
  那朱游击一见大势不妙,一转身赶快就跑。已经迟了,岑枫如一抖长鞭缠住了他一双脚,“叭嗒”一声大震,朱游击摔了一个大跟头。这一跤摔得不轻,他趴在地上挣扎半晌,才连滚带爬,跑到饭馆里去了。
  黄参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缓缓地朝前走去。
  史怀祖叫道:“黄大人!”
  黄参将站着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虽然方才那位姑娘鞭下留情,但是,我还是可以一拼,二位不信,就请准备……”
  史怀祖说道:“我只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要向黄大人请教。”
  黄参将说道:“你可以问!”
  史怀祖问道:“这个地方是个小地方,为何你们这些府里的大人纷纷来到这里,为了何事?”
  黄参将说道:“此地叫木渎,地方虽小,却是甚为有名。就以这家小饭馆而言,很少人不知道,他们这家有一种用鳃鱼肺做的汤,是人间的美味……”
  史怀祖“啊”了一声说道:“想必京里有大宫要来?”
  黄参将说道:“不只是大官,而是一位格格,她要到太湖来办事。知府大人将在这里宴请京里来的格格,为了慎重起见,今天是来试吃这家的菜,特别是那个汤。”
  史怀祖和岑枫如一听,当时一怔。“格格”与“太湖”这两个名词太令他们敏感了,把这两个名词放在--起,更是令他们敏感。除了珠格格,还有哪个王府里的格格要到太湖来呢?珠格格来到太湖,为了什么?从苏州知府准备迎接的情况来看,珠格格这次来是官式身份,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史怀祖和岑枫如相对看了一眼,史怀祖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们是搅和错了,黄大人,多谢你的说明,我们告辞。”
  黄参将突然说道:“二位请暂留步,我黄某把二位当做朋友,希望你们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所以才将真象说给你们听,你们千万不能动歪心思……”
  岑枫如问道:“什么叫歪心思?”
  黄参将说道:“格格这次前来,是料理一件私事,我们不想惊动她们,更不希望有人惊扰到她。我的武功不行,不过,我可以告诉二位,苏州府请了高人保护,二位一定要明白这一点,不要……”
  岑枫如笑笑说道:“你以为我们会来愉袭格格?”
  黄参将说道:“因为你们再三提醒我是汉人,你说,我还能想什么?”
  岑枫如笑道:“这回你错了,你以为我们把格格当敌人?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们是格格的朋友?”
  黄参将沉下脸色说道:“听不听由你,我已经对你们尽了一份汉人的道义良心,我走了!”
  史怀祖说道:“你还可以多尽一点……”
  黄参将愤然说道:“为什么?我记不得明朝对百姓有什么好处!我也看不出清人对汉人有什么坏处!我身为清朝的参将,已经失职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他走了,现场的兵勇,早已经跑得一个不剩。
  史怀祖望着黄参将,说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岑枫如说道:“从他最后那一段话来看,他所说的话是真的。”
  史怀祖说道:“珠格格为什么要来太湖办事?办什么事?如果是办私事,她断然不会这样的招摇。”
  岑枫如说道:“比方说她来看望我母亲,或者特地传给我母亲一些有关太湖的讯息。”
  史怀祖说道:“那是可能的,珠格格对桃花坞有那份真挚的感情。但是,如果是这样她绝不会惊动当地官府。如果说是公事,那会是什么公事?什么样的公事与太湖有关?”
  岑枫如点点头,说道:“我们要留下来,看个究竟。”
  史怀祖说道:“当然不是在这里等,除非我们不等到明天,就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他们回头看看那家饭馆,正在忙乱中整理桌椅,准备菜肴,黄参将站在门口,背向着这边。
  史怀祖挽着岑枫如的手臂说道:“枫红姐,我忽然有一个预感,离开桃花坞,来到木渎的第一站,恐怕就要致力于起动风雷,开始造势了。”
  岑枫如说道:“那样岂不是正好!不过我并不这样想。记得以前你说过,这是件大事,要有长远的打算,我们这一代不能及身而成,还有下一代,只要我们坚定,没有不成的道理。最怕的就是我们陷于急躁,或者……”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从不急躁,我只是不放弃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走吧!明天珠格格来时,我是说如果是珠格格来到了太湖,我们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天色已经昏暗了,两人走了三五里地,路旁有几户人家聚居在一起。
  在乡间,家家都歇得早,为的是省灯油,只有一家,从门缝里透出灯光,史怀祖上前敲门,应声的是一位老人家。这是豆腐店,晚上浸豆子,早上磨豆子,睡得晚,起得早。
  史怀祖很快说服了老头子,而岑枫如也很快就跟老婆婆拉着手,谈起家常来了。两个人帮着这一对老夫妇俩挑拣完了豆子,就在磨房铺上一堆稻草,放下行李,睡了。
  新割的稻草,晒干以后,睡在上面特别暖和。淡淡的稻草香味,容易给人以一种安详和平的感受。两个人刚刚松弛一下心情,正要熟睡,史怀祖忽然一惊而觉。他用手轻轻一推岑枫如,两人同时坐起来。
  磨房有一扇门正对着外面。外面是一片迷蒙昏暗,一片宁静安详,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
  史怀祖低沉地问道:“外面的朋友,有事要找我们夫妇吗?”
  门外突然一阵哈哈笑声,说道:“好灵的耳力,果然高明!”
  史怀祖依然沉声问道:“你是谁?请你说话的声音小一些,别惊醒了两位老人家,影响他们睡觉,耽误了明天一早做豆腐。”
  门外的人呵呵笑道:“放心,我不让他们醒来,他们会一直睡下去的。”
  史怀祖心里有点不快,说道:“朋友,你是来找我的,干他们二老何事?”
  门外的人说道:“你早些出来,解决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他们自然就会早些醒过来。”
  史怀祖说道:“好!你等着,我出来会你。”
  岑枫如立即跳起来站在门后,倏地一抬双手,将门扉缓缓地推开。门外大约一丈开外,站着一个人。
  史怀祖缓步而出,空着一双手,出得门来,对面相立,问道:“朋友,我出来了,你想要怎样?”
  那人笑笑,露出一嘴的白牙,在夜晚看得令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他光头没有戴帽子,却穿着一件圆领长衫,脚下是白底布靴。夜里看不准,年龄总有四十上下。他站在那里,背着一双手,微风拂过他的衣摆,显现出一股飘逸。一双眼睛分外有神,瞧着史怀祖,露齿笑道:“史兄台,你说错了!不是我要怎样,而是要问问你们二位到底要怎样?”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姓史?你是苏州府派来的人?”
  那人笑笑说道:“史兄台,你看我像是官差吗?”
  史怀祖说道:“尊驾既然不是官差,请问半夜三更前来找我,惊我旅途睡梦,为了何事?”
  “向史兄台和令正夫人提一点诚恳的忠告。”
  “哦?我在洗耳恭听。”
  “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
  “民不与官争斗,何况是京城里来的。说实话,那是划不来的,而且又没有生死仇恨。要出名的机会多的是,不必借这种机会,冒生命危险。”
  “你以为我要利用这个机会闯字号?”
  “闯江湖,名气很重要,这是无可厚非的。所以,有人说你们要谋反,我认为那是欲加之罪。”
  “说来说去,你是苏州府的人。”
  “如果我是官差,用不着说这些好听的话,你何时听过当官的跟百姓说话,是这么客气?”
  “如果我说不是为了闯字号?”
  “我已经为你们二位准备好了两匹马,算我送给二位的一点小礼物,聊表地主之谊。”
  “府上是……”
  “常州。”
  “尊姓?”
  “复姓上官。”
  “上官兄,如果我说我们不是来闯字号的。”
  “那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我们与格格有旧……”
  这人一阵哈哈大笑,对史怀祖点点头说道:“史兄台,我们是话不投机啊!此地太狭,又在路旁,到前面有一处空地,我向史兄请教。”他说着话,一转身,很飘逸地走过大路,可以看到那边有一处空地,有几棵大树长在四周。
  岑枫如低声问道:“是什么路数的人?”
  史怀祖说道:“一个自以为很行的人,只有这种人才喜欢管闲事。”
  岑枫如说道:“看样子他不是管闲事!”
  史怀祖说道:“那就是满人的一条狗!”
  岑枫如说道:“要去斗斗他吗?”
  史怀祖说道:“是人家找上门来的呀!我们能躲吗?”
  岑枫如说道:“看样子功力不弱,而且是有备而来。怀祖,你要特别小心!”
  史怀祖伸手紧握着岑枫如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枫红姐,恩师说我已经在桃花坞练成了一等身手,如果今天这种场面我不能接下来,我就太辜负恩师的期望了,放心!”便迈开大步,向那边走过去。
  那人站在场子中,左手握着一柄剑。他有一份鄙夷之意。
  因为常州“上官”是鼎鼎大名的武林世家,只要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多少都会耳闻到常州有名的“上官”世家。老爷子当年仗着家财富有,广交江湖上黑白两道,他又使得一手好剑,闯出了“常州剑神上官英”的名号。因为上官英的人缘好,武功好,江湖上的人只要听到“常州上官”,多半要礼让三分。常州剑神上官英老年封剑退出江湖,上官家的家业就自然落到两兄弟的身上。大爷上官朝,人称“闪电追风”,虽然比不上“常州剑神”的名号来得响亮,但他广交朋友,而且精谙剑术,轻功超群,俨然支撑了上官世家的声誉于不坠。二爷上官海,也使得一手好剑,江湖上的名号是“流星剑客”。从他们两兄弟的名号来看,他们剑上的功夫,都在一个“快”字。今天来到木渎的是上官大爷“闪电追风”上官朝。他很自然地亮出常州“上宫”的字号,史怀祖和岑枫如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上官朝立即觉得来人是无名之辈,连“常州上官”都没有耳闻,那还能在江湖上混什么?他不晓得史怀祖、岑枫如是久居在太湖桃花坞,而且史怀祖也从来没有在江湖上闯过,对于江湖上的人与事,完全是一张白纸。
  上官朝站在那里等待史怀祖走上前来之后,还是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姓史的兄台,我还是愿意奉劝你,远离这里!”
  史怀祖问道:“有原因吗?”
  上官朝说道:“我再说一遍,民不与官斗。”
  史怀祖笑笑说道:“你一直认为我来这里是要跟官斗的?”
  上官朝说道:“你已经斗了,你们伤了苏州府的朱游击,也击败了黄参将。”
  史怀祖说道:“尊驾既然不是苏州府的人,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上官朝说道:“有关系,因为苏、常二州,唇齿相依,苏州府有事,常州派人前来帮忙,是很自然的事。”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你是聘来的打手?”
  上官朝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道:“苏州要迎接这么大的官差,深恐惊扰了贵人,所以我来这里只是防止不让有人惊扰。”
  史怀祖说道:“这么老远把尊驾从常州请来,想必尊驾是很了不起的!”
  上官朝此时充分发觉对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倒是耐下性子来了,很缓和地说道:“史兄台,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般江湖上的朋友,无论是黑白两道,只要听到常州上官家,多少也都会给一点面子。”
  史怀祖想了想说道:“对不起,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上官朝一怔说道:“你……太不识抬举了!”
  史怀祖说道:“上官兄,请你将心比心,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我们远从异地来到这里,木渎不让我们留宿,住在这样偏僻无人的地方,多蒙两位老人家收容,才不至露宿中宵,这样还要赶我们走!上官兄,换了你,你能接受吗?”
  上官朝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们二位暂时留在这里,不要离开,尤其不能前往木渎,只要二位能遵守这个诺言,二位可以住在此地不受烦扰。”
  史怀祖立即说道:“不行,我为什么要这样划地为牢呢?”
  上官朝点头说道:“我早就知道,我的话是白费力气,这年头好言相劝,是没有人会听的。”他右手一搭剑柄,“铮”地一声,在夜光中闪出一道青光如水的寒芒。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好剑!”
  上官朝很自傲地说道:“常州上官家又名折剑山庄,史兄应该有所闻。”
  史怀祖说道:“在江湖上我们是新人,一切掌故都不知道,称得上是孤陋寡闻。”
  上官朝扣指弹着剑身说道:“上官家传有三柄宝剑,除家严封守的紫电剑之外,在下兄弟各保存一柄宝剑,有些不识趣的人,前来上官家挑战,莫不剑折当场……”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断金切玉,削铁如泥,如此说来,今天晚上我倒要见识见识了。”他从蓝布包里取出宝剑,刚一上手,岑枫如上前附在他耳畔,悄悄地说道:“怀祖,我们不是真正的江湖客,我们是有使命的。”
  史怀祖立即恍然,点头说道:“枫红姐,多谢你的提醒!”
  岑枫如说道:“听这人说话,还不算坏,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在常州是独霸一方的人物,有他的影响力,这种人是我们争取的对象。”
  史怀祖连连说道:“对,对!我们要将他争取为友人、伙伴、同道,绝不能让他成为我们的敌人。”
  岑枫如说道:“在桃花坞所学,老实说还没有真正遇过对手,挥剑之际,要多留一份宽容,也许对我们有好处。”
  史怀祖点点头说道:“枫红姐,你的金玉良言,使我深深觉得,驱逐鞑虏,光我华夏的复明大业,说不定就从今夜起。”他撇下蓝布包,握着剑鞘,向前走了几步,右手一拔宝剑,只听“嗡”地一阵龙吟,宝剑出鞘,有如一泓秋水,横在胸前,寒光照人,使上官朝的宝剑为之失色。
  上官朝一见,不觉大为吃惊。他是识剑的,史怀祖如此一拔剑,他立即可以断定,史怀祖手里是一柄真正的古物神兵,那绝不是他手里的剑所能相比的。大凡有一柄真正宝剑的人,一定有一身超群的武功,否则,他绝对无法占有这柄宝剑。江湖上有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柄真正的宝剑,是武林人物梦寐以求的,因此,身上佩有一柄真正的宝剑,自然成为武林高手追逐的目标。如果没有几分真本领,到头来不但会丢掉宝剑,还会丢掉性命。
  上官朝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他看到史怀祖这柄宝剑,便知道今晚碰到了对手。他立即收拾起轻视对方的心理,全神贯注,抱元守一,站在那里,准备接招。
  史怀祖随手将剑鞘扔给岑枫如,宝剑斜指,突然双手一捧,收肘屈臂,剑尖上指,左脚绕到右脚之前,微微一蹲,道声:“请!”
  上官朝一见史怀祖极有礼数的发招“遥拜南海”,他立即抱剑朗声说道:“那就得罪了!”他右腿前跨,骑马箭步,身形刚向前倾,手中宝剑伸出一招“狂涛钓鳌”,剑尖疾出,刺向史怀祖的左肩。这是高手遇招的投石问路,招式不老即收,也可以趁势近击。
  史怀祖倏地旋身右转,宝剑随势左扭,猛地一括一抽,借着那一扭之力,极快地迫向上官朝。这一招变化太过奇特,不是击剑的正宗。
  上官朝收招快速,一挫右肘,以一丝之差,让开史怀祖的侧身回击,双方避开一招硬接。
  史怀祖就在一瞬间,突然向左一扭腰,宝剑由下而上的姿势未变,只是剑尖划了一个大弧,寒光一闪,宝剑斜削而下。
  上官朝的收势未了,前弓的右腿根本还没有收回,史怀祖的宝剑已经削到。上官朝只有借势一蹬左脚,人似一支疾矢,冲向前去,就地一个前翻,让开五尺。
  不出两招,上官朝灰头土脸。但是,常州上官世家也不是浪得虚名。上官朝临危不乱,使出前滚闪让,人刚一站立,右脚支地盘旋,宝剑一晃超越过自己的头顶,只听得“当”地一声,一阵清越的金声玉振,犹如龙吟。上官朝利用自己的判断,人没有回头,硬接了一招,飞快地一个扑地大旋风,宝剑横扫而出,自己借着这一扫,掠出五尺,回到原来的地方。
  史怀祖站在那里说道:“常州上宫世家果然不同凡响,高明得很!”
  上官朝没有理会史怀祖的话,只是低下头来察看一下宝剑,没有受到损伤,这才放下心。望着对面的史怀祖,气定神闲,抱剑而立,和他方才的神情,使人觉得有如天渊之别。
  上官朝并没有气馁,点点头说道:“尊驾的剑术令人好生敬佩!”
  史怀祖微微笑道:“上官兄台,只三招而已。”
  上官朝也露出笑容,从容地说道:“史兄,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只三招而已。一切言之过早,请接招吧!”他急促中两个小碎步,抢得一个进攻的好位置,手中宝剑宛如金蛇乱闪,连刺带削,一气攻出三招。
  史怀祖抱剑未发,只是闪躲腾挪,以一种极为玄妙的身法,在三招凌厉的攻击中,很自然地闪避了。最后一招是“披花拂柳”,剑花朵朵,罩在史怀祖的上半身,史怀祖一晃而开,右手一抬,宝剑上演“朝天一炷香”,蓦地又突然转变为“投壶射羽”,顿时又是“当”地一声,黑夜里闪出一阵火花。
  双方各自一分,让开三尺。大家都留神察看了一下宝剑,都还完好无缺。几乎在同时,双方一声尖啸,人影腾起,扑向对方,凌空互砍了一剑,落地抢步,二次又展开攻击。这一连互攻了几招,不曾稍有空隙。但见人影飞腾,在夜空里,已经难分谁是谁,时而互击的剑声,龙吟阵阵,说明这一场拼斗,是真正的棋逢敌手。
  站在不远的岑枫如,一直留神注目,紧张地看着两人的拼斗,她立即有了信心。她发觉史怀祖的剑法,并不是桃花坞中所练的,换句话说,史怀祖现在所施展的击剑术,是他以前跟爷爷所学的,只不过他的内力修为已经不是当年的史怀祖,助长了他击剑的威力。如果,史怀祖此刻所施展的是白夫人所传授的剑法,上官朝恐怕早已剑毁人伤了。岑枫如宽心了,她看出史怀祖已立于不败之地。只是看他如何结束这场比武。因为,她明白,史怀祖接受了她的意见,希望转变上官朝,争取他为起动风雷的第一颗火种。
  转眼两人已经交手了五十余招,仍然分不出高下。
  岑枫如忽然有一种奇想:“如果史怀祖真正使出桃花坞的师门绝学,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常州上官家这位大爷,能支持多少招?”突然她感觉到四周有人走动。她立即惊觉大叫:“怀祖,小心有埋伏!”她在叫喊的同时,右手一抖,人向旁边一扑,手中长鞭宛如凌空飞来的一条龙,“叭叭叭”一连三声爆炸的鞭响,一阵“哎唷”之声不绝。
  就在这时候,从左边射来一阵箭雨。上官朝和史怀祖几乎同时展开剑法,那一阵箭雨没有到达两人身边,就已经被凌厉的剑气扫到,飞开老远。
  史怀祖收剑望着上官朝,摇摇头说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上官朝愣了一下,突然说道:“你以为是我安排的?我会笨到安排用箭,连我自己也射死?”
  岑枫如走过来说道:“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史怀祖“哦”了一声,望着上官朝问道:“这又是谁的聪明主意呢?”
  上官朝也四下环顾了一周,点点头说道:“会有聪明人出头的,你等着吧!”
  突然,一声呐喊,四周火光顿起,至少有两三百支火把,照得四周如同白昼。火把照耀之下,簇拥着好几百兵勇,刀枪如林,个个都是箭上弦、刀出鞘,在四周围成了一堵人墙,将史怀祖和岑枫如,还有上官朝,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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