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史怀祖还没有回过神来。岑枫如在桃花坞有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对于一切警号的反应是直接的。立即如一盆冷水泼在当头,她双手推开史怀祖,抢起衣服就朝身上穿。低声说道:“我养母来了!”
  史怀祖这才大惊而起,慌忙中情欲尽消,在地上找到衣服,尽快穿起。
  经过一阵整理之后,岑枫如带着史怀祖走出房外。
  外面小客厅里坐着白夫人,只有她一个人。
  岑枫如远远地就跪下了,史怀祖跟在后面,低头说道:“不知养母驾到,迎接来迟,衣衫不整,有失礼仪,请母亲大人恕罪!”
  史怀祖也磕头说道:“弟子向恩师请罪!”
  白夫人缓缓地说道:“你们都给我起来!”
  岑枫如和史怀祖迟迟不敢起身。
  白夫人说道:“起来,搬张凳子坐到我这里来。”
  他们两个哪里敢拖延,站起来,搬张凳子,远远地放在白夫人的两边。
  白夫人微笑着,伸手指指面前说道:“靠我近一些,坐近些好说话。”
  他们听听白夫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生气,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羞愧地低下头来,将凳子搬到白夫人面前。但是,又不敢遽然坐下。
  岑枫如说道:“我去替母亲沏壶茶去!”
  白夫人笑笑说道:“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我很抱歉,到这般时候,来鸳鸯小筑找你们。”
  在桃花坞,听白夫人说“抱歉”,那是从没有过的事。白夫人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即使有错失之处,也无须说抱歉,她向谁抱歉?今天说出“抱歉”,让他们二人吓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两个不安地坐下来。
  白夫人说道:“鸳鸯小筑是桃花坞合法的聚会场所,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经过我许可的,就是我自己,也不应该到这里来惊扰你们。所以,我说抱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又要来到这里?因为我觉得在和你们分手之前,必须再给你们一次教育。”
  岑枫如和史怀祖一听“教育”二字,慌忙又跪了下来。
  白夫人沉吟了半响,才缓缓地说道:“年轻人一旦身入江湖,最忌讳的便是警惕性不够。尤其像你们二人,跟一般闯荡江湖的人又不一样,除了作为一个江湖客,还要负起邦国大任,如果不能处处小心,时时警惕,恐怕大业未成,便落得埋骨异乡,那是多么不值的事。”
  史怀祖立即应声道:“弟子谨记师训!”
  白夫人又说道:“年轻人最容易松弛警惕性的时候,便是两情相悦,男贪女爱的时刻。所以,我才特地前来,希望给你们一个难忘的深刻印象。”
  岑枫如和史怀祖双双羞惭地低下了头。
  白夫人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明白,在桃花坞你们放心,可以纵情欢悦。但是,换了旁的地方,就不能这样了。”
  岑枫如磕头说道:“都是孩儿不好,请母亲治罪!”
  白夫人笑笑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吗?让你们同行,就是我的默许。再说,做人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人非草木,你并没有什么不对。”
  岑枫如低头说道:“只是……只是……”
  白夫人挥手止住她再说下去,她转向史怀祖说道:“倒是我在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我发觉两件事,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岑枫如和史怀祖抬起头来,不知道白夫人又要说些什么。
  白夫人说道:“到现在我才知道,你们并没有过夫妻生活……”
  此话一出,岑枫如浑身一阵燥热,满脸发烧,恨不能钻到地洞中去。
  白夫人说道:“我以为第一次出馆,你们就已经相好了,所以,后来才有互替生死的表现。没有想到,到今天此刻为止,你们还是保持着清纯的感情,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也越发使我对你们复明的志节情操,有了更深的了解!”
  史怀祖和岑枫如双双磕头,说不出话来。
  白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没想到,史怀祖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石姑娘,对于这件事,我更要抱歉!”
  史怀祖说道:“恩师,千万不可如此说话,令徒儿不安。”
  白夫人说道:“过去我率性做事,但问自己想不想做这件事,没有想到做了这件事之后,对别人会有何种影响。”
  史怀祖和岑枫如哪里还敢说半个字,只有静静听着的份儿。
  白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一念之间,转变了自己,也已经觉得太迟了。因此,我现在觉得太对不起石姑娘……”
  史怀祖说道:“恩师,允许弟子放肆说几句话吗?”
  白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说吧。”
  史怀祖说道:“恩师带我来到桃花坞虽然没有练成驭剑之术,但是却也习得一流剑法,练成极深的武功,让弟子奔走江湖,呼号群雄,起而驱逐鞑虏,如果不是恩师一念之间,携弟子前来,我如何能有今日?以这方面比起石筱芗的事,那真是微不足道了。”
  。白夫人微笑地看着史怀祖,没有说什么。史怀祖继续说道:“如果当初我在西岳,充其量我也只能成为三流的江湖剑客,对复明大业,我不知道能有多少帮助。万一几经挫折之后,流落江湖,成家生子,与草木同腐,我怎能对得起我爷爷?”
  白夫人笑笑说道:“虽然你这是安慰我的话,可听起来似乎还是满有道理的,好吧!我不抱歉。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咛你们两个。”
  岑枫如低头说道:“请母亲多对孩儿严训,因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面聆教诲。”
  白夫人沉思了一下,说道:“该说的都说过了,剩下的只是你们两个人的感情问题,我原是以为你们已经有了私情,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可是现在情形变了,与我当初所说的不一样,使我有了为难的感觉。”
  史怀祖连忙说道:“恩师,请不要为我们的事情操心。”
  白夫人笑笑说道:“我是应该操心的啊!一个是我唯一的门人,而另一个是我的养女,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为你们操心,我还能为谁操心呢?”
  岑枫如不安地说道:“母亲,不是做女儿的顶撞你,你也知道女儿不会也不敢。只是这回女儿要大胆地说一句,关于女儿的终身,就请母亲不要操心了吧!让女儿这一生为复明大业尽力,为怀祖的事业效劳,也就够了。”
  白夫人立即说道:“不行!我说过,你是我的养女,我不能让你这一生就这样过去,当幸福来的时候,你要抓住,溜走了一次,也许你就要后悔一辈子。”当白夫人的说话语气一加重之后,一种自然的威严,立即使人感觉得到。
  岑枫如和史怀祖哪里还敢说话。
  白夫人忽然叹了一口气,缓下语气说道:“不是我强迫你们接受什么,现在我不会这么做,我只是在关心你们。我说过,我应该关心你们。”
  史怀祖立即说道:“弟子再愚昧,也能仰体恩师的恩德。”
  岑枫如磕头说道:“母亲的恩德,女儿没齿难忘。”
  白夫人说道:“那你们就不要说话,听我先说,听我说完,我会再听你们的意见。我要你们两个今天晚上趁着还没有离开桃花坞,趁着你们留在这鸳鸯小筑,此时此刻,正式成亲!”
  这句话一出,史怀祖和岑枫如都意外地傻住了。两个人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白夫人说道:“你们有什么意见?”
  岑枫如低着头说道:“女儿我……我是说……”
  史怀祖嗫嚅地说道:“弟子自当遵命……”
  白夫人说道:“你们一定觉得我有些跋扈,其实我是讲道理的。你们此去,也不知道要有多少危险,多少困难等在你们的面前。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只有以一种同命鸳鸯的心情,相互扶持,才能同心同德……”她的话说得不快不慢,还是那么具有威力。她继续说道:“实在说来,你们都是年轻人,以后的日子里,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原来就有深厚的感情,谁又能保证守得住自己的情欲?”
  史怀祖和岑枫如惭愧地低下头。
  白夫人说道:“我说过,我不是责怪你们,那也是经过我允许的。我是说,与其将来名不正、言不顺地在一起,不如今天正式成亲!”她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趟,对他们说道:“当然,我并非没有想到石筱芗姑娘,方才史怀祖也说过,站在邦国大业的立场来看,即使是个人有所负欠,也就是小事了。因为今天岑枫如在你身边,她可以帮助你。将来石姑娘如果有所责难,一切罪过,我来承担!一切错误,都可以归咎于我。”她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但是她很快就松弛下来,笑笑说道:“是我自私吧!谁让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关心的人,是不是?”她说着话,望着岑枫如问道:“枫如,你的意见如何?”
  岑枫如低头轻轻地说道:“母亲的话,女儿自然遵从。不过……”
  白夫人说道:“没有什么不过,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怕对不起石筱芗。你尽可放心,要对不起石筱芗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应该记住这一点。如果不是我,史怀祖说不定还在石筱芗身边。我说‘说不定’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靠不住。像史怀祖这种身份的人,除了江湖上的风险之外,还有清廷的追捕,谁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呢?”她转向史怀祖说道:“我带你到了桃花坞,虽然是拆散了你和石筱芗,但是,你从我这里学得了第一等的武功,让你仗剑江湖,助长你多少威势。就算我缺理吧!站在邦国大业的立场来看,也该可以弥补一些遗憾了吧!”她的眼光停在史怀祖身上,道:“史怀祖,你有什么意见?”
  史怀祖站起来,垂手低头说道:“弟子除了感恩之外,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白夫人点点头,这才露出微笑,说道:“既然你们两个都不表示反对,我就替你们做主了。”她轻轻击了两下手掌,鸳鸯小筑的门大开。墨香和书韵两个人手里各捧着一个烛台,后面跟着一伙人,手里捧着红托盘,里面摆着大红双喜字,一把金晃晃的酒壶,两只酒杯。
  大家一阵忙碌,红烛台摆好,挂上双喜字。闪亮的烛光,照耀得一团喜气。
  墨香拥着羞意未尽的岑枫如,对史怀祖笑着说道:“新姑爷,拜堂吧!”
  一对新人果然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了天地。又深深地拜谢白夫人。
  白夫人坐在当中,受了他们大礼之后,面带笑容,但是又有些伤感地说道:“按说,我可以将你们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但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委屈你们了。”
  史怀祖说道:“恩师的大恩大德,弟子也只有在今后的事业表现上以求报答了。”
  岑枫如泪水涟涟地说道:“母亲的恩德,女儿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白夫人笑道:“今夜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说此伤感的话。等你们喝过交杯酒,我们也该离开了。”
  墨香立即斟了两杯酒,递给他们两个人。
  史怀祖和岑枫如拜过天地,拜过白夫人,两人相对举杯的那一瞬间,彼此眼神里流露出万千感慨。
  白夫人招招手,小菱捧上来一个托盘,里面放了一块玉佩,翠绿可爱,光泽动人。另有一个白色瓷瓶,用红丝带系着瓶颈。还有一方白色丝巾,叠成四方块儿。
  白夫人说道:“有人说桃花坞有桃花符,或者是桃花令,其实那是江湖上捕风捉影的说法。真正代表桃花坞权威的,是这枚桃花玉佩。你们看……”她指着玉佩,“如果你们仔细看,在玉佩的四周,有五朵桃花。你们带在身上,日后只要能认出这枚玉佩的人,就是桃花坞的亲信。”她又指着那个白瓷瓶,“这个瓷瓶里面是我特制的香末,有急事的时候,点燃一小撮,那就是我们联络的信号,只要有桃花坞的人,就会尽快传到我这里。”她用手拈起那方丝巾,很快地又放下:“这方丝巾是我恩师传给我的……这‘法术’二字,与你们无缘了。不过,至少还可以教给你们的是,遇到急难危困之时,随手一抖,可以发出一阵香风,可以让敌人昏迷一阵,你们可以从容逃走。记住!凡是用这方丝巾抖昏过的人,不准杀害。”她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传给你们这三件东西,也算我们母女师徒一场。”
  史怀祖、岑枫如双双跪下来,敬谨接受。
  白夫人站起来说道:“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桃花坞,船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来辞行,我也不会送你们,我走了!”说完,她很快地走出门。她走得很快,头也不回。
  史怀祖、岑枫如抢步来到门外,白夫人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墨香叹气说道:“我跟随夫人近二十年,从没有见她流过眼泪,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她今天流眼泪了。”她对岑枫如说道:“小姐,今天是你和新姑爷大喜的日子,我原本不该说一些败兴的话,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墨香要在这里深深地拜托小姐和姑爷,只要有机会,多多与我们联系,以慰夫人寄念之殷。”
  岑枫如立即说道:“那是当然,纵使我们踏遍万水千山,也不会忘记利用桃花坞作为互相联系的地方……”
  墨香接口说道:“小姐不要忘了,夫人已经交代,桃花坞将有一大批人要散入江湖,他们就是最好的引线,只要你点燃了香,应该可以立即联络上的。”
  岑枫如拉着墨香和书韵的手,转身对周围的人说道:“我们都是多年的姐妹,我要在这里郑重地拜托各位,维护我母亲的安全,照顾好我母亲的生活起居……”她还没说完,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说道:“请小姐放心!对于夫人,我们只有八个字:赤胆忠心,一如既往。”
  岑枫如深深地点头,一再表示感谢。
  墨香说道:“喜烛高烧,无论如何这是洞房花烛之夜,我们该走了,请小姐和姑爷多多保重。明天,我们恐怕也不能来给小姐送行了。”
  岑枫如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她一个一个地拥抱,最后站在鸳鸯小筑的门口,泪流满面,涕泗交流。
  回到房里,岑枫如一直默默无语。
  史怀祖走到近前,牵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枫红姐,你真的委屈了!”
  岑枫如抬起头来望着史怀祖,眼睛里流露着光芒,看了半晌,才说道:“怀祖,你这回说错了!”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你想了半天,结果还是我说错了吗?”
  岑枫如说道:“能在母亲的主持下,与我心爱的人完成婚礼,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光荣,最高的幸福,我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史怀祖说道:“对女孩儿家来说,这是一生的大事啊!原是应该隆重些的。”
  岑枫如笑笑说道:“不要拿那些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你以为我在沉思是心里有所不快吗?其实我是在想一个问题。”
  史怀祖说道:“不要去想石筱芗,你我都知道,这决不是负心薄幸或是歉疚的问题,而是情势所造成的。”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我没有想石姑娘的事,对于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是命!当命中注定的时候,是无法自怨或者是怨人的。我是在想:我已经身为史家的媳妇了,我是不是应该祭扫爷爷的坟墓?你也应该祭告他老人家,你已经成家了。正要奔走呼唤,致力于光复华夏的大业,这样也好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史怀祖当时一听满心感动,他认真地说道:“枫红姐,谢谢你的指点,明晨离开桃花坞之后,我们立即渡湖取道扬州梅花岭。”
  岑枫如讶异地说道:“怎么会在扬州梅花岭?”她的意思是史可法战死在扬州,而居然葬在扬州,清廷不会这样宽大的。
  史怀祖黯然说道:“先祖殉国扬州,战死乱兵之中,尸骨不可辨识,民间于第二年收集他的衣冠,葬于扬州城外梅花岭,吊祭忠魂。至于清廷,一则借这件事收揽民心,再则可以根据这个而索捕大明的遗孤。”
  岑枫如这才恍然大悟,问道:“怀祖,我们去祭扫,会不会为你带来危险和麻烦?”
  史怀祖庄严地说道:“从我踏入江湖,立志复明那一刻起,危险与麻烦就是难免的。何况偕你前往祭祖,纵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呢?”
  岑枫如点点头,满怀钦敬,依偎到史怀祖的怀里。史怀祖也紧紧地拥抱着她。
  房外客厅里的一对红烛,正跳跃着光芒,在烛光照耀下的大红喜字,越发地显得一团喜气。洞房春暖,两情缱绻。这一对住在鸳鸯小筑里的鸳鸯,经过多少考验与磨难,终于成为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
  桃花坞的拂晓鸡啼,惊醒了这一对夫妇的鸳鸯梦。
  岑枫如起来之后,略作梳洗,站在鸳鸯小筑的门口,眺望着远处的“岁寒居”,但见高高的枫树顶上,招展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杏黄旗。
  岑枫如当然了解,她在门外跪下,深深叩拜。
  史怀祖正好来到门外问道:“枫红姐,你是在向恩师拜别吗?”
  岑枫如说道:“母亲真是对我们情深义重,她没有一刻忘记我们,那面小小的三角杏黄旗,是母亲的本命星旗,她挂在第三棵枫树上,表示对我们的虔诚祝福。”
  史怀祖为之感动而肃然。
  岑枫如立即说道:“走吧!别让母亲为我们记挂着。”两人回到房里,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携带着兵刃,离开了鸳鸯小筑,朝着湖畔走去。
  沿途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莫不勾起岑枫如的情怀。何止是感慨万千,简直是无限伤感。有人说第一次离开家,好像是第二次断奶。桃花坞不是岑枫如的家,但是,对岑枫如而言,桃花坞比家更多一份难舍的感情。在这里,有过她的童年,有过她的黄金般的少女岁月,有过她习艺的种种辛酸与喜悦,也有过她独自的旖旎梦幻。她在桃花坞看过多少春柳发芽,见过多少秋枫丹红;经过多少花开花落,度过多少悲欢离合。如今她要离开了,而且这次离开很可能就是永别。此情此景,岂是黯然神伤所能代表的?岑枫如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着,那份难舍之情,那份残酷的割离,是不要任何言语,就可以让人了然于心的。语言在这种时候,已经是毫无用处了,有什么语言能将岑枫如此刻的心情说得真切?说得深刻?
  来到湖畔码头,一艘小楼船靠在岸边,船上的水手已经在码头上搭好跳板。岑枫如终于按捺不住,转身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史怀祖也在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后,挽起岑枫如劝道:“枫红姐,请不要伤心,没有人愿意离开桃花坞的。但是,如今包括恩师在内,大家都要离开这里,相信大家都和你一样,都舍不得离开。相信你也知道,最不愿意离开的还是恩师,恩师几十年的心血花在这里,她老人家离开,如刀割肉,可是她要离开,而且还要大家一起离开,为什么呢?是为了一桩更大更远的理想。”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当大好河山被异族霸占的时候,想苟安于一时,偏安于一隅,那是不行的,所以……”
  岑枫如擦着眼泪说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是……”
  史怀祖叹气道:“是啊!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自然会这样。枫红姐,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复明大业能有成就,只要光复华夏的风雷已动,我要偕你重回桃花坞,耕读谋生,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岑枫如幽幽地说道:“一谈到光复华夏的大事,个人的一切,恐怕就身不由己了,走啊!如果再说下去,恐怕我就没有办法下决心离开桃花坞了。”
  史怀祖挽住岑枫如,坚定地说道:“枫红姐,要有这份信心,我们今天离开了桃花坞,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回来,在桃花坞侍奉恩师,使她安享天年。”
  岑枫如点点头,黯然无语,走上楼船。楼船上有三个人,都上前拜见小姐和新姑爷。岑枫如当然认得出他们是桃花坞的人,但是他们都换了衣服,已经看不出是桃花坞的人了。
  其中一个说道:“我们送小姐过湖之后,就分手各自谋生了。”
  岑枫如“哦”了一声,黯然地点点头。
  另一个说道:“其实我们虽然离开了桃花坞,我们的心都向着桃花坞。在江湖上,只要有任何动静,我们立刻接受召唤。”
  岑枫如相信他们的话。在桃花坞生活过、学习过的人,心都会向着桃花坞,这是千真万确的。
  在船舱里,岑枫如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她不止一次坐这只楼船,随着夫人巡视太湖。这是一只双桨的楼船,桨在后舱,安在船舷之下,两人扳动,船平稳地快速前进。使岑枫如意外的是,船舱里放着两个包扎得很紧的包裹。在茶几上还放置着一封信,是留给岑枫如的:
  “小姐,我们这几个人,是多么舍不得你离开。尤其当我们看到夫人回来以后,一直沉默寡言,坐到深夜不寐。如有你在,你可以劝劝夫人,而我们不能。因此,越发地使我们感到你的离去使我们有无限的失落与迷惘!但是,我们再笨也能体会到你的大责重任。期待着我们再回到桃花坞的日子吧!昨天是你的大喜之期,当着夫人,我们不礼,今天特地送来一点心意,在旅途上都能用得着的。祝小姐与姑爷大业有成,百年好合!”
  后面签着墨香她们几个人的名字。姐妹般的情感,使岑枫。如又是一阵伤感。
  突然楼船前面站着的人叫道:“小姐,你们来看!”
  岑枫如和史怀祖急忙走出舱来,朝来处看去。但见水天之际,那一抹青山,正是桃花坞,此刻有一蓬黑烟直冲而起。
  岑枫如叹道:“母亲烧掉了她的房屋!”
  史怀祖说道:“这表明了恩师的决心,要保住桃花坞,就先要改变桃花坞的形象与面貌,只要我们有出息,将来一定可以还桃花坞的本来面目。”
  浓烟渐渐随着楼船的远离而淡了,可是在史怀祖与岑枫如的心里,桃花坞的印象,却因此而更加深了!
  楼船是有钱人家用来在内河消遣的水上去处,不适宜在太湖这样有风浪的水面航行,跑得不快,经不起风浪。桃花坞的楼船,和一般楼船外表上是一样的,有精致的雕琢,堂皇的布置。但是船身的打造却完全不同。船是尖底形,吃水深,两旁穿在船舷上的长桨,更不是一般的橹所能相比的。由两个强壮有力的人扳动起来,楼船成了快舟。快到黄昏时节,楼船靠了岸,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沿岸都是多姿的老树。
  那三个人等待史怀祖和岑枫如上岸之后,很熟练地打开船底的水闸门,楼船无声无息地沉入湖底。三个人向史怀祖和岑枫如辞行,沉默的表情,表露出那份苍凉。就如同放沉那条船一样,他们做得是如此熟练,人人含着无奈与凄凉。当三个人取下包头的花巾,露出新剃的头皮,以及拖在身后的辫子时,才知道他们是早有准备。
  这才给岑枫如一份安慰:连这三个小角色,都有如此缜密的准备,想得如此周到,对于桃花坞的远程大计,那是自然早就想好了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可是几乎就在这同时,岑枫如心头一紧,想到一件大事。她对史怀祖说道:“我们疏忽了一件事!”
  史怀祖说道:“你是说我们在桃花坞住得太久,与目前的人情世故疏离了。让我们小心些说话,很快就会适应的。”
  岑枫如说道:“我是说我们的服饰装扮,特别是你的头发!”
  史怀祖这才恍然大悟。清人入关,最严厉的律法,便是要求人人剃发。所谓“剃发”,就是男人的脑门上头发剃光,剃成一个半月形的青头皮,而脑后留着一条辫子。清人对于这件事要求得特别认真,因为他们把这件事当做是归顺的象征。因此才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可怕说法。因为不剃发而被杀死的人,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因此,岑枫如提到头发,史怀祖叹气说道:“枫红姐,说实话,当年随石爷爷住在莫干山,头发是不能动的。他老人家开始教导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道理。等到我们长大,他老人家告诉我们:剃发的民族悲剧,可以激励我们复明的心意。”
  岑枫如说道:“他老人家真是一位有心人!”
  史怀祖说道:“在桃花坞当然没有剃发的问题,可是如今……”
  岑枫如立即说道:“我们需要的是一颗复明的忠心,我们也需要一个与一般人相同的外表,否则,我们如何奔走江湖?恐怕我们早就成为清兵追逐的目标了。”
  史怀祖停了一会,忽然说道:“枫红姐,如果我说错了话,你会怪我吗?”
  岑枫如笑道:“怀祖,你不要忘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已经是一体,为什么还要那么客气呢?”
  史怀祖也笑笑说道:“虽然我们已经结为夫妻,但是你永远是我的枫红姐,是我所敬重的枫红姐。”
  岑枫如上前挽住史怀祖的手臂,充满感情地说道:“你永远是我的主宰!现在,将来,只有我听你的。因为,这只有一个原因,我是你的妻子。”
  史怀祖顺手将岑枫如紧紧拥在怀里,望着她说道:“我要再说一次,你永远都是我的枫红姐!”
  岑枫如笑道:“我们就这样抱着永远下去吗?”
  史怀祖松开手臂,将包裹背在身上,宝剑提在手里,那是用蓝布包着的。他挽着岑枫如边走边说道:“枫红姐,我有一点不同于你的想法。我史怀祖投身江湖,就是要以大明忠烈史督师的孙子身份,来号召民心,如果我剃了发,给人的印象和冲击,恐怕就不会如此的强烈了。我不剃发,就表示我不屈服,我能保持民族的尊严,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语言。你一定怀疑,为什么恩师没有想到这一点?”
  岑枫如说道:“我想母亲已经想到了,你想想看,方才那三个人就是最好的证明。她老人家为什么不讲呢?那是给你我一个考验!”
  史怀祖望着她说道:“枫红姐,你同意我的看法?”
  岑枫如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因为……”
  史怀祖立即接过来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两人哈哈大笑,轻松地走上大路,已经是暮色苍茫,归鸦阵阵,炊烟四起的时刻。远远望去,有一处灯火聚集的地方,两人便走过去投宿。
  三五十户人家,并不像是一处市集,但是,此刻却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仿佛是在忙碌着什么大事。
  史怀祖、岑枫如来到一家看似客栈,又像饭铺的地方,门口架着锅灶,里面摆着座头,不是上座的时刻,里面没有一个人。两人刚一走进这家铺子,立即有人上来拦住说道:“二位客官,小店今天不做买卖!”
  史怀祖“啊”了一声,说道:“为什么呢?你们是开了门的,我们是远道来的人,肚子饿了,遇到饭铺子吃顿饭就是。”
  迎上来的是店伙计,一脸的不情愿,说道:“已经跟你说过,今天我们不做买卖,你们肚子饿了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史怀祖说道:“店家,做买卖要和气生财,像你这样说话,不但生意做不到,门牙掉了还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岑枫如伸手拉着史怀祖的衣角,劝着说道:“走吧,花银子吃饭,不是找气受的。这等人不值得生气,照他这样做买卖,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史怀祖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这是他离开桃花坞第一次与外面接触,就碰了这样不大不小的钉子,心里有些窝囊。他朝着那伙计笑笑说道:“朋友,守着门槛发狠,那只是一条地头蛇,外面天地大着呐,你应该到外面去看看。”说着话,便和岑枫如离开了。
  谁知道他们这样一走,不出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道:“你们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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