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九月的太湖,已有相当的寒意。夕阳下,归帆少了,只有扯。着大帆,拖着渔网的大船,成双捉对地驶向归途。
  九月是桃花坞收获的季节,饱满的稻禾,成熟的水果,给桃花坞带来丰收的欢笑。尤其是挺拔的丹枫,霜叶艳红,夹杂在苍松翠竹之中,为桃花坞增添了明媚动人的风光。
  每年的九月,中秋刚过,白露为霜,桃花坞有一次快乐的聚会。在这个聚会上,已经成为夫妇的,成双结对地参加。还是单身独处的,这是一次求偶的机会,大家聚在大厅里,散坐在大厅外,饮酒、歌舞、低诉衷曲,在所不禁。桃花坞的主人白夫人只有一个严格的禁律:不及于乱。桃花坞之所以还屹立于太湖之中,恐怕这也是一项重要的原因。
  大聚会厅上,乐声悠扬,笑语喧哗,洋溢着一片快乐的气氛。大厅的正面,陈设着一张大圆桌,白夫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无领宽袖,她面带微笑,坐在当中。王祖荫老夫妇俩,分坐在两边相陪,史怀祖、王茹茹,在上首打横。岑枫如以及墨香、书韵等人,分立在两边伺候。
  这场面是豪华的。就以白夫人这一桌的器皿来说,虽然不是奇珍异宝,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单就各人面前的酒杯而言,晶莹如玉,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倒入自酿的红葡萄酒,鲜艳如琥珀,令人赏心悦目。
  王祖荫夫妇俩举起酒杯,向白夫人致意。王祖荫郑重地说道:“老朽全家遭难,投奔桃花坞,夫人大度收容,使老朽全家不至流落江湖,此恩此德,终身难忘。今天特借此盛筵,借花献佛,向夫人表示由衷的谢意。”他向王茹茹点头示意:“茹茹,你代替我二老,向夫人顶礼致谢。”
  王茹茹刚一站起身来,白夫人微笑着一伸手说道:“不敢当。”
  王茹茹离开座位,单腿上前跪下,双手捧着酒杯,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
  白夫人点头说道:“王老庄主实在太多礼,桃花坞要搁在从前,的确不欢迎外人前来,老实说,有多少英雄豪杰,戢慕名、或寻衅,或误打误撞,前来桃花坞,都是半途而归,不过如今不同了……”
  王祖荫连忙拱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
  白夫人微笑说道:“站在志同道合的立场,我欢迎王老全家迁到桃花坞来。方才王姑娘给我行了一个大礼,现在我也有一礼相还。”
  王祖荫没等到她说完,就立即站起身来,惶恐地说道:“夫人,千万不可,千万不可!老朽全家来到桃花坞已有一个多月,食、衣、住各方面都蒙夫人照顾,这种恩惠,我已经说过,是无法回报的。方才命小女行礼,只是聊表一点心意,如果夫人要因此还礼……”
  白夫人微微笑道:“王老不必为这件事不安,我这一礼,是有重要的事情郑重相托的。”
  王祖荫说道:“那就更不可以了,想夫人待老朽全家天高地厚之恩,老朽欲报无门,如果有所差遣,那是老朽求之不得之事。但凭夫人吩咐,老朽必全力以赴,决不负夫人之托。”
  白夫人点头说道:“王老仁义大哥昔日的雄风,如今仍在。”
  王祖荫拱手说道:“过奖,过奖!惭愧,惭愧!”
  白夫人对身后微微一颔首。站在她身后的岑枫如立即上前,她手里早已满斟了一杯酒,双手举杯过顶,走到王祖荫面前,单膝跪下。
  王祖荫忙不迭地站起来。
  王茹茹立即过来搀扶岑枫如。
  白夫人却在这时候说道:“枫如跟我多年,情同骨肉,我要她出来向王老敬酒,那是代表我的意思。”
  王祖荫闻言一愕,显然这杯酒是要敬给他喝的。他一伸手,接过酒杯,当年的豪气顿时又回到身上。他端着酒说道:“夫人有什么交代,我王祖荫老朽无能,但也懂得以死相报。”他一仰头,把这酒杯喝得点滴不剩,然后说道:“但请吩咐!”
  白夫人说道:“王老言重了,不过王老能如此慨然相诺,我就放心了。”她说着话,站起身来,说道:“有几句话要跟王老说明,此地不便,请移驾到‘岁寒居’一谈。”
  王祖荫虽然来到桃花坞不久,他也听说过“岁寒居”这个地点,那是花坞最重要的地方,是禁区之一,因为那里是白夫人的住所。王祖荫吓了一大跳。他既不好多问,又不便拒绝,只是口吃地说道:“夫人,有什么吩咐,就在此地……”
  白夫人微笑着没有说话,站起身来点点头,书韵、琴雅等几个侍女,立即开启了大厅里的后侧门,拥着白夫人消失在门外。
  就在这一瞬间,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
  岑枫如站起来说道:“大家继续高兴地玩,按规矩散场。”她对王祖荫点点头说道:“老爷子,请随我来,还有老夫人和茹茹姑娘。”
  出了侧门,原来外面还有一道掩蔽的甬道,外面是繁竹、矮松、扶桑、七里香,厚厚地隔成一道墙,而里面却是一条甬道。如果不开大厅侧门,根本就没法知道这里是一条甬道。里面很暗,每一个转弯的地方都点着一盏油灯。几经转折之后,见到一个狭窄的小门,仅可过人,走出来时,才发现是一棵大树,在树根的盘结处,开了这道窄门。外面就是林木葱绿,四季常青的“岁寒居”。这样的设计,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也令人叹为观止。
  “岁寒居”的墙壁上亮了八盏琉璃灯,掩上门,书韵、琴雅、棋意守在门外,贴着门里,站着岑枫如。从这个气氛看,白夫人要谈的事,是十分机密的。大家落座之后,白夫人默默地捧着手里的茶碗,望着茶碗里袅袅上升的热气出神。
  “岁寒居”里一片沉寂,过了半晌,白夫人抬起头来,看了大家一眼,才缓缓地说道:“我有这个心愿已经很久了,但是一直都只能存在心里,王老举家来到桃花坞,才引起我重新燃起这个心愿。”她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到史怀祖的身上。
  史怀祖立即显得有些紧张与不安。
  白夫人接着说道:“这件事必须要从头说起。”白夫人开始露出一点笑容,但是,那是可以看得出,她的笑容带着一份无奈。她放下茶碗,伸着春笋般的中指,在茶几上轻轻地划着,说道:“桃花坞这块地方我经营了数十年,每一个地方,每一栋房舍,甚至于一草一木,都倾注过我的心血,如今我却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此话一出,在座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最为惊惶的还是岑枫如和史怀祖。他们两个人几乎都按捺不住地惊呼出声。岑枫如是在桃花坞长大的,她当然了解桃花坞的规矩,又慌忙掩口。但是,眼眶里已经有了泪光。史怀祖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启禀恩师……”
  白夫人淡淡地说道:“你不听我说完,你能知道我要说些什么呢?”
  史怀祖碰了个软钉子,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你坐下吧!这件事说来话长着呢!”白夫人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她说道,“经营桃花坞原为一个野心,纯属个人的野心,要称霸武林。其实这在武林中来说,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凡武功好的人,难免都有这份野心。王老方才去过那条甬道,觉得如何?”
  王祖荫说道:“那真是巧夺天工,设想精妙,任何人都无法想到那是一条通往‘岁寒居’的甬道。”
  “像这样的甬道,或者地道,至少还有五条。在桃花坞几个重要的地点,都有甬道或地道通到‘岁寒居’。从这件事可以看得出,为了争霸武林,我是如何经营桃花坞的。”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招揽年轻人,我用长时间来训练他们……总而言之,桃花坞神秘的面纱揭开之日,便是我向武林公然挑战之时。”
  王祖荫是客位,而且年长,他忍不住问道:“请问夫人,老朽来到桃花坞……”
  白夫人笑笑说道:“王老所看到的桃花坞,似乎与我所说的并不一致。”
  王祖荫说道:“非但如此,而今桃花坞还充满了一片反清复明的豪情壮志,丝毫看不见争霸武林的景象。”
  白夫人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表情,说道:“那是因为我受到了史怀祖的影响。”
  史怀祖惶然地站起身来说道:“恩师……”
  白夫入没有理会,只是说道:“一个本欲争霸武林的人,突然要跟大清王朝为敌,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但是,许多事情经过累积、巧合,而后顺理成章,当然其中的关键,还是由于史怀祖……”
  王祖荫说道:“那是因为他是史阁部的孙子,忠臣后代,使人容易想起史阁部当年战死之烈,谋国之忠。忠烈之士,容易激起人的国家民族的情操。”
  白夫人说道:“我说过,还有许多巧合、累积,渐渐地顺理成章。”
  王祖荫说道:“主要的还是夫人心存大明,胸怀邦国,如此才能使个人的名利争夺转变为反清复明的邦国之念。这是等闲人做不到的,老朽衷心崇敬!”
  白夫人摇摇头说道:“这只能说是发于个人的一点良知罢了。”她似乎不太愿意提到她这种思想意念以及行为上的重大改变是为了什么。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继续说道:“自从我转变了个人念头之后,我开始忧虑……”
  王祖荫微微地一阵惊诧,随口说了一句:“忧虑什么呢?”他还没等到白夫人说话,径自又说下去,“反清复明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说不定要经过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长期奋斗,虽然我们这一代是看不到了,但是,汉民族必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
  白夫人笑笑说道:“王老,如果没有这个认识,我是不会放弃我争霸武林的决心的。”
  王祖荫一时脱口说出,此刻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失言了。他连忙道歉道:“对不住啊……”
  白夫人微微笑道:“王老古道热肠,而且忠义满腔,是令人钦佩的。不过我忧虑的不是大业的成与不成,老实说,像这种大事,也只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个人是毋须忧虑的,我忧虑的是当前太湖的处境。”
  王祖荫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抛弃了枣庄的祖业,千里迢迢投奔到太湖来,原因就是由于太湖是反清复明的一个基地。他来到太湖桃花坞之后,就他所了解的,桃花坞的确是铜墙铁壁,诸多的机关暗器,神出鬼没,变化无穷,这也就是何以江湖上的人对于桃花坞毫无所知,因为大家根本无法接近这里。几十年的经营,成千的武林高手,千变万化的各种埋伏,有什么可忧虑的?莫非是白夫人没有了信心?那才真是值得忧虑的事,一个主大事的人,失去了信心,那是最可怕的事。
  白夫人真是深入了解到了人们的心理。她淡淡地说道:“恐怕不止王老,就是连史怀祖,甚至枫如都会觉得我说的话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了解我,我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
  史怀祖严肃地说道:“弟子不敢!”
  “桃花坞的经营,我已经说过,是为了作为我争霸武林的基业,一切设计,都是针对这种情况而定的。”她似乎面有悦色,“以桃花坞的现状而言,任凭怎样的高手,来到桃花坞,面对的都是铜墙铁壁,天罗地网。”她一转语气道:“当我开始为。复明的大业作打算的时候,我默察情势,我才开始忧虑。”
  史怀祖站起来说道:“恩师,请恕弟子放肆说话,日前曾有清兵来过两次,都是铩羽而归。而且还是我们让他们进来的。否则,他们连太湖都进不来……”
  白夫人说道:“怀祖,一个做大事情的人,是要从大处看问题的。太湖地处常、苏、澄三府,近百年来,这里的居民乐天知命。如果桃花坞成为清朝大兵所指之处,三府水师先截断出路,里面的居民首先就不高兴,就不会支持我们,到那时候,桃花坞就成了绝地,一切的机关暗器皆无用武之地。”白夫人这一番话,把在座的人说得汗流浃背,打从心里有一种寒意。没有人能从这些地方去看问题,也没有人能把问题看得这样的深入。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再说话。白夫人淡淡地说道:“桃花坞可以争霸武林,但是却不可以抗衡官兵,谋图大业。”
  王祖荫叹口气说道:“夫人真是睿智,见人之所未见,老朽心服。”
  白夫人也没有谦逊,只是说道:“人总是有感情的,亲手经营数十年的基业,如果毁于一旦,总是有些舍不得。因此,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后来王老举家迁到此地,使我有了新的想法。”
  王祖荫连忙问道:“夫人的意思……”
  白夫人微笑说道:“王老不必惊惶,我决不是将自己的难题,原封不动地交给你来承担,那是有失厚道的。”
  王祖荫正色说道:“夫人休要多疑,老朽决不推辞,只要夫人有任何差遣,老朽必定全力以赴。”
  白夫人点点头说道:“王老的话我当然信得过,不过,我要请王老放心,我有两全之策,决无难题。”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抒散了胸中的积郁,两眼望着那飘动的窗帘,缓缓地说道:“从即日起,我要投身江湖,奔走于三山五岳之间,看看人心如何,鼓吹复明大业。至于史怀祖,更是责无旁贷,你不能有负你的先人尽忠报国之烈,你要以史阁部孙子的身份,纠合人心。至于桃花坞……”她忽然站起身来,岑枫如立即走过来,从一个精致的铁盒中,取出一幅卷起来的画。岑枫如站在众人之前,展开画轴,是一幅地形写意图。
  白夫人指着图画说道:“这是桃花坞的全景,所有的机关暗器,各式埋伏,各类房舍、田地、池塘、花木、树林,无一不在上面。”她回过头来,对王祖荫说道:“王老,桃花坞从明天起,全部交给你了!”
  王祖荫大惊而起,显然这种情形超越了他的想象。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夫人,老朽决不是推辞,只是……”
  白夫人微笑说道:“桃花坞迟早要受到清廷官兵的攻击,如果我就这样交给王老,岂不是害了你?我一走了之,留下你在这里替罪,天下岂有此理?”
  王祖荫欠着身子说道:“但请夫人明示!”
  白夫人说道:“桃花坞的房舍,几间特殊的建筑包括大厅和‘岁寒居’,我在明天以一把火将之烧掉。”
  大家都不禁吓呆住了。
  白夫人说道:“我要让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白明宜已经放弃了桃花坞,投身江湖,让大家都知道,桃花坞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王祖荫点点头说道:“老朽明白了,夫人要老朽以竹篱茅舍翁的身份,保住桃花坞的基业。当然,老朽也要隐姓埋名,留在此地待机。”
  白夫人点点头,颇有赞许之意说道:“这‘待机’二字非常好,我离开桃花坞,并非远游,而是主动创机。而桃花坞正是我们将来一个联络的中心。”她望着王祖荫说道:“王老,你任重道远。”
  王祖荫说道:“老朽敢不全力以赴?”
  白夫人说道:“桃花坞虽是竹篱茅舍,耕田自食,一派世外桃源的风光。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也可以成为发号施令之所,这是一件非常难做的事,要能忍,能等!”
  王祖荫说道:“夫人,老朽只能鞠躬尽瘁了。”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夫人,桃花坞那么多的人呢?”
  白夫人说道:“我已经另有打算,凡是没有成家的,我给他们足够的银两,让他们分赴各地,以自谋生活为名,暗中多播复明的种子。至于已经成家的,留在桃花坞,随着王老在此耕种为生,刀枪剑戟,一律放下,只有一个要求:待机!”
  这样的一件大事,白夫人如此条理分明,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可以看出她的睿智和魄力,令人好生起敬。正如她所说的,桃花坞是她花了数十年的心血经营的一处世外洞天,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融有她的感情,如今却要亲手将之毁掉,即令不是全部,那也是一件令人痛彻心肝的事。
  白夫人一口气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以后,心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含笑向王祖荫说道;“我做的事,只是情感上的割舍,以后的难题,还是要王老来应付,王老有何指教?”
  王祖荫站起来说道:“对于夫人,我们只有敬服,只有钦佩!除此之外,老朽只能说,遵照夫人的安排,尽力而为,包括我老伴和女儿在内,以不辜负夫人如此毁家赴难的伟大表现。”
  白夫人笑笑说道:“我并没有毁家,相信王老在往后的日子里,会给桃花坞增添新貌,等我再回来时,享受太平安乐的真正田园生活。来!以茶代酒,祝福今夜我们的合作。”
  这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喝进了每个人的嘴里。
  王祖荫一家三口起身告辞。
  史怀祖和岑枫如留下来,气氛立即就变了。
  第一个忍不住的便是岑枫如,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史怀祖也跪在地上,暗暗地流着眼泪。
  白夫人叹口气说道:“你们不要哭,其实真正要哭的时候,早已过去了。大好的锦绣江山,都已经沦入异族之手,那时候我们应该哭,而我们不懂得哭,而今我们为了远大的理想,抛掉这点家业,算得了什么?何况,我并没有抛掉……”她又叹了口气:“你们以为我不难过?我会舍得?当我送走珠格格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要放弃桃花坞。复明的大业不能在这里等,要去奔走,要去呼号,但是,我就是舍不得啊!”她缓缓走到门前。
  岑枫如站起来,伸手拉开门,她了解主人要看的是什么,要看看那改变了的桃花坞。
  白夫人站在门口,夜风拂过她的衣裾,眼前是天空中繁星万点,多么优美,多么宁静。默然伫立,代表着白夫人心中的感触万千。
  岑枫如站在白夫人身后,低声说道:“外面风凉,请夫人进来吧!”
  白夫人缓缓转回身来,脸上有着清楚的泪痕。
  史怀祖低头叫道:“恩师……”他忍不住又哽咽了,“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徒儿,桃花坞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白夫人笑了。她借着这一笑,牵起衣袖,微微拭去脸上的泪痕:“桃花坞并没有落到何种田地,如果不是你,我至多是一个武林至尊,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或者死得尸骨不全。就是由于你,说不定我可以博得一个名垂青史,那还是值得的。”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你到桃花坞,是我掳你来的。”她摆摆手说道:“不要尽说这些无益的话了,明天你就要离开桃花坞,有些事,我不能不交代一下。”
  史怀祖立即跪了下来,敬聆师训。
  白夫人说道:“起来吧!叫门前的书韵她们也一齐进来。”
  岑枫如赶紧招呼守在门前的人进来,大家分成两边,肃然而立。
  白夫人说道:“史怀祖,你此去任重道远,五湖四海,任你遨游。但是,你时刻不能忘记,你是史可法史阁部的孙子,你活着,要为复明大业而活,你死去,也要为驱逐鞑虏而死,你不能使你的先人蒙耻蒙羞。”
  史怀祖立即跪下来,磕头说道:“弟子即使蠢如猪狗,也不会忘记恩师的教诲。”
  白夫人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但是,临别的叮咛是免不了的。”她对岑枫如点头示意:“把我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史怀祖说道:“恩师待弟子天高地厚,再世三生也难以报答,这礼物弟子就不敢领受了。”
  白夫人没有说话。
  岑枫如已经从里间捧出来一个锦盒,站在白夫人面前。白夫人伸手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长一短两柄宝剑。两柄剑都是一样的古色斑斓。长的约有三尺七八,短的只有一尺左右。
  白夫人拿起锦盒说道:“你本不是我的徒弟,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你我是师徒一场。这两柄宝剑,虽然算不得是古物神兵,但是一般的兵刃还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史怀祖跪在那里双手过顶,接过锦盒,再三拜谢。
  白夫人说道:“对你,我还要说一句:令祖那种忠烈精神,乡人拜之如神,那是你奔走江湖,纠合人心最有力的保证,你要好自为之。”
  史怀祖磕头再三,口称:“弟子誓死谨遵师训。”
  “我当然相信你。”白夫人又向岑枫如道,“房里还有一个盒子,你去拿来。”
  岑枫如应声而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的是一个黑色皮盒子。
  白夫人接过来说道:“枫如,这个是给你的。”
  岑枫如一时慌张失措,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不想要啊?”
  岑枫如双手接过,有些口吃地道:“启禀夫人,婢子……实在是……”
  白夫人说道:“我们情逾母女,谊逾师徒,在你离开的前夕,送你一件东西,聊表一点心意罢了。这些年来,你在我身边,受了不少委屈,也替我做了不少的事,我应该说一声谢……”
  岑枫如在地上磕头说道:“折煞婢子了!婢子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白夫人微笑说道:“那你就什么也不要说,好好地跟史怀祖去,帮他成就大业。”
  岑枫如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放声大哭说道:“夫人,是要赶婢子走吗?婢子服侍夫人,直到永远,请夫人不要赶婢子走。”
  白夫人微笑道:“你这不是把话说反了吗?我要你去帮助史怀祖,那是对你的信任,你应该高高兴兴地去才对。”
  岑枫如哪里还敢说话呢,跪在那里,泪水不断地流着。
  白夫人说道:“枫如,方才你说史怀祖来到桃花坞,改变了桃花坞,其实真正改变我主张的,是你,是你岑枫如!你还记得你帮助史怀祖逃走那件事吗?”
  岑枫如点着头,不敢说话。
  白夫人说道:“你们在那种情况之下,互替生死,那份真情,使我才知道邦国之爱,对忠臣烈士的崇敬,以及真正的爱心,不是任何暴力所能改变的。那是我的一次醒悟,我为什么要在江湖上争雄呢?就算成为武林至尊,我还是一个异族统治下的奴隶,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把自己的毕生精力投入到驱逐鞑虏,恢复华夏的大业上,即使大业不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成功,即使我也不能青史名标,至少我能俯仰无愧,心安理得。”她的话如此缓缓说来,真让人感到有股说不出的力量。白夫人接着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有心放弃桃花坞,方才说过,尤其珠格格走后,使我进一步认识到,要图大业,必须放眼未来,朝远处看。但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面对数十年心血经营的桃花坞,甩手就走,心里总不是滋味。”她又重复了一次自己所说的话,可见得她对桃花坞有着难分难舍的感情。在停顿一阵以后,白夫人又说道:“王老庄主来了以后,才使我想起一个两全之策,这就是今天我所宣布的。你们看,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枫如,你有什么意见?”
  岑枫如此刻泪水一直流淌,抽噎得几乎不能言语。她仰起头来,泣道:“夫人,你教养了我们几十年,我不是没心肝的人。何况夫人此番游历江湖,总要有人跟着,难道夫人就不能容我?”
  白夫人微笑说道:“墨香她们不是可以跟着我吗?枫如,你不要忘了,在桃花坞,我的话是不能打折扣的。”
  岑枫如?头说道:“但请夫人这次收回成命,婢子愿意领罚!”
  白夫人叹气说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这样吧,枫如,你且打开盒子,看看我送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岑枫如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她立刻愣住了。盒子里面盘放着一根黑色的皮鞭,另外有一面红色绒布,上面并排放着一十二枚粉红色桃花。这两样都是夫人所惯用的随身兵刃。那根长鞭曾经随白夫人在江湖上会过多少高人,不知有多少人败在那犹如怪蟒的长鞭之下。一十二枚桃花,是白夫人的独门暗器“桃花镖”。一经打出,桃花可以分裂成五瓣,打中身体,可以使人麻醉一顿饭时光。
  白夫人将自己心爱的兵刃和暗器送给岑枫如,是代表着什么意义?
  白夫人幽幽地说道:“我将你从小教养成人,就是母女,也不过如此。所以我将自己的兵刃和暗器传交给你……”
  墨香在一旁轻声说道:“枫如姐,你还不上前拜见义母,尚待何时!”
  岑枫如磕头说道:“母亲大人在上,义女枫如叩请金安!”
  白夫人含泪而笑,说道:“孩子,起来吧!并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要去帮助史怀祖,去帮助他纠合人心,以你的聪明精细,应该是史怀祖的好帮手。”
  墨香和书韵一群人,上前向白夫人磕头道喜。接着又过来向岑枫如行礼说道:“拜见小姐!”
  岑枫如伸手拥着大家站起来,说道:“墨香,我这次蒙母亲的恩典,但是,我们还是好姐妹的关系。”
  白夫人笑笑说道:“枫如,别再多耽搁时间了,你和史怀祖应该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离开桃花坞。”
  岑枫如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白夫入说道:“傻孩子,我们以后不是不再见面。再说天下也没有不散的筵席,只要彼此有这份心,纵使远在天涯,也可以明月共此时,去吧!”
  岑枫如和史怀祖这才双双拜别。两个人都有一种羞涩之意,一前一后走出“岁寒居”。
  岑枫如拉着墨香的手,在门外悄声说道:“墨香,你我情同姐妹,有几句话我不能不说!”
  墨香连忙说道:“小姐,有话尽管说,只要墨香能力所及,万死不辞。小姐,不要忘了,在桃花坞,墨香等于是死过一次的人,生命对我已经是赚的了。”
  岑枫如说道:“墨香,不管你叫我什么,我们都是夫人的心腹,我要说的,就是这‘岁寒居’是夫人久居之地,最好劝住夫人不要烧掉,留着它也碍不了什么。何况终究要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墨香说道:“小姐,你知道夫人的脾气,她说的话是从来不会改变的。”
  岑枫如说道:“如果‘岁寒居’非烧不可,要将夫人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你和书韵要细心地整理,能带的就带,不能带的设法收藏,这件事可不能大意。”
  “小姐的话,墨香会记住,我一定会照小姐的话去做。说句不中听的话,‘岁寒居’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都汇聚夫人的心血,即使是一针一线,我都要做最好的安排。”
  岑枫如点点头说道:“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是一位非常细心而又忠诚的人,有你跟着夫人,我是十分放心的。”
  墨香说道:“小姐的夸奖我不敢当,除了我之外,书韵她们和我一样,都有一个相同的心,要为夫人效命。只要我们还活着,绝不让夫人在生活上受一点委屈。”
  岑枫如说道:“墨香,对你们我是信得过的。”她叹了口气,有无限的忧心和委屈,“只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为夫人服务。”
  墨香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岑枫如问道:“墨香,你有话要说吗?”
  墨香想了一下说道:“对于史公子,你和他的感情,自然用不着说了。不过墨香有一句话,冒昧地陈词,如果有一天你们要举行嘉礼,最好是要等到夫人亲自主持。”
  岑枫如叹了一口气,握住墨香的手,幽幽地说道:“墨香,你这话是见真情的话,使人感动。但是,你还不了解我的处境。”她看了一眼坡下的史怀祖,轻轻地说道:“我和他,可以说是经过考验与煎熬,我们彼此可以信赖相互的感情。但是,有一件事是我们彼此都疏忽了的,那就是他当年的身世。”
  墨香问道:“他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呢?他不是史可法的孙子吗?”
  岑枫如说道:“那是没有错,另外他在很小的时候,在兵赘战祸中,被一位老人收养,这老人身旁有一个孙女儿……”
  墨香“啊”了一声,脱口说道:“青梅竹马呀!”她又忙不迭地掩住口。
  岑枫如说道:“这位姑娘名叫石筱芗,正如你说的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一起读书,一起习武。”
  墨香问道:“这位姑娘现在何处?”
  岑枫如说道:“自从史怀祖来到桃花坞之后,就失掉了联系。”
  墨香点点头说道:“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我觉得史公子有些不对,他为什么到最近才说这些?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岑枫如苦笑道:“墨香,不能怪他,我们一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再说,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侵犯,他对我并没有任何欺骗,也没有任何责任……”
  墨香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都是人呀!人都是有情感的,他应该清楚。小姐,我还是觉得他对你是不公平的。”
  岑枫如笑笑说道:“夫人说的,我这次随他,只是帮助他努力成大业,其他都不是重要的。墨香,你知道吗?关于这种事,一切都是命,人是争不过命的。”
  墨香忽然说道:“不!小姐,我不这么想,命是靠人努力安排的,我就不相信命!譬如说,如果那位石姑娘根本就不相信命呢?”
  岑枫如说道:“我会为她祝福,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墨香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那位石姑娘不幸过世了呢?”
  岑枫如说道:“墨香,我们不能这么咒人家。”
  墨香说道:“即使为了你,我也不会诅咒人家,我只是说真心话。小姐,你想啊,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失掉联系,人在江湖,风险处处,难保不生意外。”
  岑枫如很肯定地说道:“不,墨香,我是当事人,你因为是旁观者,你可以这么想,我可不能。我一直要为他们祝福,甚至于帮助他寻找到那位石姑娘。”
  墨香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道:“小姐,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对你,我是了解得很深,你说的话,我自然会相信。但是,我有另一种想法……”
  岑枫如说道:“你是说……”
  墨香说道:“我是说做人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忍让,对于感情,是不可以忍让的,除非史公子对你根本没有这份心。”
  岑枫如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两个人关在练功馆的情形,两个人同住在鸳鸯小筑里的点点滴滴,能说史怀祖对她无情吗?
  岑枫如对史怀祖就更不用说了,任何一次肌肤相亲的机会,岑枫如都有一种接受的愿望,甚至于是无条件地接受和奉献,没有爱情的人是不能做到的。
  墨香见她没有说话,凑上来缓缓地说道:“当然小姐对史公子的了解比我们深刻,用不着我墨香饶舌,只是我为小姐感到不平。”
  岑枫如幽幽地说道:“墨香,谢谢你!”她开始移动脚步,墨香却跟上来说道:“小姐,墨香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夫人这次命你随史公子而去,用意至为明显,是希望促使你们成为美满的一对。如果你们不能达到夫人的期望……”
  岑枫如伸手拉住墨香说道:“墨香,一切不要想得那么远,谁能知道未来的日子如何?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我走了!明天恐怕我没有时间向你辞行,我们会再见面的。”她的话音带着哽咽,匆匆地跑到坡下。
  岑枫如拭着泪痕,来到史怀祖的身边,低声说道:“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史怀祖在星光下看到她脸上犹带泪痕,便说道:“枫红姐,你们是一块长大的,这种分离,是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多说几句话,这是常情。”
  岑枫如说道:“你又叫我枫红姐了!”
  史怀祖说道:“你忘了,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我永远叫你枫红姐,那是表示我对同你的第一次见面永志不忘。”他握着岑枫如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为岑枫如拭着眼泪,说道:“枫红姐,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离开恩师,不过,我跟你有些不同的地方,当恩师的命令不能违抗的时候,我只有将她对我的恩惠藏在心底。我将努力地遵照她的指示,去创一番事业,即使我们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了,相信她老人家也会感到安慰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悲观,恩师是何等人物,一旦重出江湖,必然轰动武林,名震四海,只要我们有心,随时都可以找到她。”
  岑枫如点点头。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当责任落到身上的时候,会立即变得成熟而稳重,史怀祖的气魄与眼光,与他初来桃花坞口口声声叫“枫红姐”的时候,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表现。而岑枫如以前是处处帮助与指导着史怀祖。如今站在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史怀祖身边,使她变得像小鸟依人。
  史怀祖挽着岑枫如,离开了“岁寒居”。岑枫如一直紧紧地依偎着他。
  迷蒙的夜色,使桃花坞是如此的安静,一如平常,没有一点异样。可是这样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地方,明天就要改变了,连主人都要更换了。想到这些,岑枫如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史怀祖的手臂用力紧搂了一下,问道:“怎么?又有了感慨?”
  岑枫如幽幽地说道:“忍不住啊!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又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遽然地要离开了,而且又要改变了,怎不叫人伤感!”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你这种心情我是能了解的,别说你居住生活了一二十年,就是珠格格在这里也不过才短短的几十天,离开的时候,仍然是离情依依,这就是大的感情。”他扳转过岑枫如的身体,面对着她继续说道:“最难过的还是恩师。”
  岑枫如说道:“养母在这方面真是有超人的决心与毅力。”
  史怀祖说道:“那是因为她看得远。大好河山都已经沦入异族之手,山河变色,国破家亡,比起整个民族,桃花坞就微不足道了。”
  岑枫如点点头说道:“这说明,没有大决心、大智慧,是成不了大事业的。让我们秉持着养母的这种胸襟,努力以赴吧!”
  史怀祖紧紧地握住她的双臂,凝视良久,说道:“枫红姐,我还是称呼你作枫红姐吧!你不愧是我恩师的养女。”
  两人相对一笑,旋即又相拥前行。二人来到了鸳鸯小筑之前,推开门,点上灯,两人又相对而视,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突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上前,紧紧地拥抱对方,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两人身上激荡着。
  然而,两人又几乎是同时推开对方,岑枫如忽然低下头说道:“对不起!我……”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们都是经过考验与煎熬的人,为何还如此情不自禁?那是因为我太……”
  岑枫如伸手掩住史怀祖的嘴,说道:“不要说了,我不能让你负了石姑娘。”
  史怀祖惊道:“枫红姐,你已经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我曾经说过对不对?我忘了我好像告诉过你!”
  岑枫如说道:“石姑娘跟你应该是一对,我不能在这时候插一脚。”
  史怀祖说道:“不管你说这话是不是发自内心,我都深受感动。当然,以我对你的了解,枫红姐的话,是绝对真实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始终不敢对你有半点侵犯之意。”
  岑枫如眼睛里泛着异样的光,她凝视着史怀祖。
  史怀祖伸手握住岑枫如的手,认真地说道:“枫红姐,今夜是我们留在桃花坞的最后一夜,我此刻了无睡意,你愿意与我作彻夜之谈吗?”
  岑枫如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到隔壁厨下,燃起火种,烧了壶开水,沏了一壶桃花坞的雨前毛尖,端到桌上来,洗净两只茶碗,她扶着椅子,站在那里,望着史怀祖。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你不坐下如何能作彻夜之谈?”他站起来替岑枫如斟了一碗茶,淡淡的茶香,飘溢在房里。他说道:“枫红姐,请喝茶!”
  岑枫如仿佛有着一些委屈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客气呢?”
  史怀祖这才正色说道:“枫红姐,这正是我要和你彻夜深谈的原因之一。”
  岑枫如“啊”了一声,有些意外,也有些迷惘,她轻声地说道:“有那么严重吗?”
  史怀祖伸手拉着岑枫如坐下,然后也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喝了一口,不禁叹道:“桃花坞真是地灵人杰,钟灵毓秀的地方,不但孕育出第一等的人才,也培育出第一等的食物。这茶,恐怕以后也不容易喝到了。”
  他这样随时触动思情,使岑枫如一时无法启口说话。
  史怀祖接着说道:“恩师命枫红姐和我一同投身江湖,固然是要借枫红姐的聪明智慧,帮助我的复明大业。但是,再笨的人也能了解恩师的用心,是希望我们能结为夫妇,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于公于私都是有好处的。”
  岑枫如说道:“我养母没有明讲,以她的为人,对我们这些小辈,她可以直截了当地做主,用不着绕这么大的弯子,显然她老人家也多少了解你有一份感情的负担。”
  史怀祖说道:“不,恩师对这件事了解得并不深刻,她做事果敢但并不武断。这也就是在我们启程之前,我要向你说清楚的事。”
  岑枫如拿起烛剪,剪去烛花,轻轻地说道:“我在听。”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必须先要说明白的是,从明天起,我们不但要甘苦共尝,而且要生死与共,我们不但吃在一起,而且要住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能肝胆相照,我们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岑枫如欲言又止,终于又说出来:“我们原是肝胆相照的啊!怀祖,我们原是共同生死的啊!你不是怀疑我们过去吧!”
  史怀祖立即说道:“正好相反,我对于我们的过去,非常珍视,我们之间不止是恩情,而是有互替生死的爱情,娶你为妻,那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岑枫如说道:“怀祖,让我听真话。”
  史怀祖说道:“当真要我发誓你才相信?”
  岑枫如说道:“说下去吧!我喜欢听。”
  史怀祖叹了口气说道:“枫红姐,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你都是男人选妻子最好最好的人选,除非我史怀祖是白痴,或者是没有心肝的坏人。”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我不许你这样说你自己!”
  史怀祖苦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枫红姐就在我身边,我随时可以表达我的爱意,随时可以拥有你的一切,何况恩师也有这个意思。只要我做,天下所有的人都会赞同,或者都会羡慕,只有一个人例外……”
  岑枫如幽幽地说道:“石姑娘!”
  史怀祖说道:“她叫石筱芗。”
  岑枫如肃然而坐,轻轻地说道:“再说一遍吧!说得详细—些,我想她是一位可爱的姑娘,值得人爱的姑娘。”
  史怀祖凝视着她,缓缓地说道:“是的,她跟你一样,是一位可爱也值得爱的姑娘。她跟我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她救过我的命,在我挨了别人一掌偷袭,使我内腑移位时候,在困难危险的路途上,她冒着危险,救回我……可是后来我离开了她……在一种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了她。”
  岑枫如说道:“就是因为你来到了桃花坞?”
  史怀祖点点头。
  岑枫如忽然问道:“她向你表示过她对你的情愫吗?”
  史怀祖说道:“谁也没有说什么,枫红姐,这种心底的言语,是用不着任何表示的。”
  岑枫如问道:“她长得很美,是吗?”
  史怀祖说道:“美与丑,原是没有一定尺度的,有人喜欢赵飞燕,有人喜欢杨玉环。如果拿一般世俗的眼光来说,石筱芗是属于美的一类。但是,那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在那种情形之下离开了石筱芗。而今,又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娶了另外一个姑娘,且不论这个姑娘是谁,我如何对得起石筱芗?”
  岑枫如听得很认真,她凝神望着史怀祖。
  史怀祖继续说道:“枫红姐,你是一位是非恩怨截然分明的姑娘,你绝不希望你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人,是个没有心肝的薄情人,你当然也不会把终身托付给这种人。”
  岑枫如低头,半晌没有说话。她原本是端着茶盖碗的,此刻她的手微微在颤抖,盖碗也微微作晌。终于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泛着泪光,几经调匀呼吸,这才幽幽地说道:“你要我怎么做?”
  史怀祖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接过盖碗,放在桌上,轻轻地说道:“枫红姐,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和石筱芗两个女人,这一点是可以盟暂的。这是天的意思,让我同时爱上两个好姑娘,却又让我无法获得。一个落于渺茫不可预知,一个我又不敢昧着良心来陷人于不义。”他低着声音说道:“枫红姐,如果此刻我占有你,那是良心的罪犯;如果此刻我正式和你拜堂成亲,我们两个同时成为不义之人。如果我此刻和你分手,不但师命难违,而且我自己也无法对你对自己交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枫红姐,你对我的恩和爱,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岑枫如说道:“那你该怎么办?”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需要你的帮助,没有你,我单枪匹马在江湖上奔走,是不会有结果的。”
  岑枫如这才点点头说道:“我是你事业上的伙伴。”
  史怀祖立即说道:“你还是我至爱的枫红姐,我们还有一个‘等’字。”
  岑枫如脱口说道:“要等什么?”
  史怀祖说道:“等上天对我们的安排,等命运对我们的安排,不是有一句话吗?有情人终成眷属。”
  岑枫如的一串泪珠,跌落胸前,凄切无限地说道:“怀祖,你说的我都明白,你的用心,我也都了解,现在我也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辜负养母对我的期望,我会做一名你事业上最忠诚的伙伴。我也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一番情意,我会做好你生活中的女友,我不会抹煞石姑娘对你的生死不渝的爱盟,我知道我应该如何保留一个最完美、最忠贞的史怀祖给她。”说完了话,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掩面冲到里面去,将门掩上。
  史怀祖立即跟了过去。门掩上了,他不敢推,只是站在门前叫道:“枫红姐,我可以进来跟你说话吗?”
  岑枫如在里面幽幽地说道:“怀祖,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了解你对我的心意,可是……可是……”
  史怀祖急着叫道:“枫红姐,我还有话要说!”
  岑枫如说道:“说什么呢?说石筱芗吗?对她我只有歉意,同样是女人,我比她还要幸运些。”里面的声音似乎渐渐靠近了门旁:“我至少和我最心爱的男人单独地相处而又不及于乱,恐怕她还没有。”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你能谅解,这是我最希望的,否则,尔后朝朝暮暮,每天相处,叫我有何颜面与你相对。”他说着又举手敲门。敲门的手重了一些,门应声而开。
  房里没有灯光,借窗外映进来的星光,史怀祖看到岑枫如背对着门。双手一扳她的肩膀,岑枫如的娇躯倒在史怀祖的怀里。
  史怀祖喃喃地说道:“枫红姐,对你,我有着太多的抱歉。我不是没有心肝的人,从我们同在练功馆里相爱,到‘岁寒居’前的互替生死,天下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感情,只是……”他下面的话,让岑枫如的樱唇封住了。火热的红唇,像熊熊的火焰,立即在史怀祖的身上爆开。他双手紧紧抱住岑枫如的娇躯。岑枫如的回应更为热烈。
  他们二人过去在桃花坞,曾经多次单独相处,也都曾经引起情欲的冲动。但是,由于当时的戒律和环境,或是当时的理智,都跟此刻不同。一个是极度伤感,决心奉献;一个是满心愧疚,存心要补偿,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禁锢。如今得到白夫人的默许,就如同一道紧闭的闸门,一旦被冲开一道裂缝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密密地亲吻,很快就一同滚到了床上。
  在一阵亢奋昏乱中,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脱得净尽,赤裸的身体像火热的赤链绞在一起……
  突然,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窗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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