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柯瑶伶说道：“皇后对我很熟，对我很了解，我也很了解皇后，如果能够让我和她见面，我会处理得很好。格格，请相信我，在这种情形之下，没有人愿意伤害皇上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就是站在民众的立场，大明江山的沦落，多少也是自取其亡，至于说清人入关，杀人盈野。那也不是皇上的所作所为，我反清，并不见得是反对皇上个人，这是个民族的问题。格格，我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
珠格格沉吟一下说道：“你的话我都明白，但是，这与你见皇后有什么关系？”
柯瑶伶说道：“我要让皇后知道，将我这样的人留在后宫，终究会让人知道。于公于私，对皇上都是不好的。试想：朝中大臣知道了之后，会作何种感想？老实说，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你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其实在我以为，正好相反，他的一言一行，都不能逾矩，常言道是：一身之不修，何以天下为？格格，你说是不是？”
珠格格闻言大惊而起，说道：“瑶伶，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柯瑶伶说道：“我跟你说过，我也是人，不会是无情的草木，我受到皇上如此的恩宠，说我无动于衷，那是假的。我读过书，像孔子那样的人，万世圣哲，他也要到相当大的年龄才能不动心，我能吗？但是，我没有忘记我是大明的子民，我没有忘记成珏的恩爱。国家观念，伦理道德，使我不能逾矩，但那并不表示我对皇上漠然无情。所以，我为他设想，是出自真心，也是应该的。”
珠格格感动地握住柯瑶伶的手，说道：“瑶伶，你的话使我很感动，让我对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好！我决心为你做这件事，即使是冒着危险，我也要设法去为你疏通皇后……”
柯瑶伶连声说道：“谢谢，真的谢谢你！格格。”
“你且不要谢，我要请问你，你见到了皇后，知道可能的后果吗？皇后不会放你走，也不会赦免你无罪，因为她没有那个权。你见了她，只可能会促使你走上一条路……”
柯瑶伶很从容地接过来说道：“死！”
珠格格不解地说道：“你知道这个结果？”
柯瑶伶笑笑说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呢？”
珠格格摇着头说道：“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格格，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呢？方才我说过，把我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即使我顺从了，皇上得到了我，可是他失去的会更多，也更重要。”
“不爱江山爱美人，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的。”
“格格，我是和你说正经的话。”
“大概你是因为我笑了的关系，其实我说的是真话。”她望着柯瑶伶，十分认真地说，“瑶伶，你虽然在宫中当差，毕竟投有机会接近皇上。我跟你不同，从小我们就经常在一起骑马射箭，我对皇上是非常了解的，他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远见的男人……”
柯瑶伶说道：“这个我相信，从他写《大义觉迷录》这本书，就可以看出他的确很有远见。”
“有眼光、有远见的男人，大都有强烈的自信。大凡这种人决定了一件事，是很少会更改的，他可以放弃一切其他的东西，而获得他所想要获得的。”她放低了声音道，“瑶伶，请你别介意我说一句话，论才貌，你的确是出众的。但是，如果就宫中来说，还有多少人要超过你。而且你已经不是青春年华，更不是云英未嫁之身。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是汉人，瑶伶，我说得够坦率的了吧？”
柯瑶伶点点头。
珠格格继续说道：“你看，有这么许多不是很好的条件，都没有影响到他对你的追求。瑶伶，我怕你骂我，所以我不敢说是有缘，我只能说他对你情有独钟。以皇上的性格来说，，如果留你在后宫，遭到什么非议，他会单独携带你，浪迹江湖，丢下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柯瑶伶沉思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格格，我不怀疑你的观察，更不怀疑你说的话。正因为你所说的话，我才更没有第二个选择。”她突然沉下面孔，十分严肃地继续说道：“我不能做石家的罪人，更不能做大明的叛逆，我也不愿意皇上为了我，做了爱新觉罗氏的罪人！”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瑶伶，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瑶伶，我忽然间想到一个很奇特的问题要问你……”
柯瑶伶微微笑道：“你今天所说的话，一直都是很奇特的，还有什么更奇特的要问呢？”
珠格格问道：“如果此刻我是皇上，跟你如此靠近地坐在一起，而偏偏你的手边有一把锋利的刀，你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把皇上杀掉呢？”
柯瑶伶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会的。”
珠格格多少有些意外地点了一下头。
柯瑶伶很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是大明朝的子民。”她说完这句话，立即低沉地接着说道：“当我刺死皇上之后，我会用那把刀同时结束我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为爱我的人，以命相殉！”
珠格格站起来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柯瑶伶会有这样的话说出来。她意外地愣了一阵之后，打从心里一阵感动，紧紧地抓住柯瑶伶的手，郑重地说道：“瑶伶，你给我的答案，是我最满意的，意外的满意！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没人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柯瑶伶说：“所以，与其让我造成两个人的死亡，不如让我一个人单独的死！”
珠格格思忖了一会，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尽一切可能，把皇后请到这里来。不过……”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见了皇后又会说些什么？”
柯瑶伶凄凉地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没有想到应该怎么说，不过，我将尽量说得很好，我不会让你为难。”
珠格格轻轻地击了一掌，外面的宫女立即进来收拾碗筷。
珠格格站起来说道：“安心休养，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柯瑶伶当然知道她说话的意思，点点头说道：“格格对我的天高地厚之恩，永生难忘！”
“我说不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陪你，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不必客气。”
柯瑶伶说道：“请格格叫人送文房四宝一用。”
珠格格一怔，但立即说道：“小事一件，立即送来。”她在临出门之前，又回身交代：“据说受伤的人要恢复康健，除了医药之外，还应该多活动，这会痊愈得快些。这附近有不少奇花异草，宫里的花中，就有许多珍奇品种，寒冬腊月，照样可以让你看到鲜艳的花儿，何况现在还只是仲秋。”她说完话，点点头走了。
柯瑶伶缓缓地走出门外，这一幢房子就像是砌在花草之中。她好久不曾活动，一走到外面，精神不觉一振。
两个宫女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两侧，而且还小心地说道：“夫人，小心吹风着凉，还是请回去歇着吧！”
柯瑶伶笑笑说道：“你们以为我那么娇嫩吗？在我没受伤以前，冰天雪地，酷热炎阳，我都来往自如，如今吸一点风都会赋着凉，我成了纸糊的人了？”
两个宫女不敢多说，只有亦步亦趋地紧随在身侧。
穿过花团锦簇的园地，柯瑶伶微觉有些气喘吁吁，汗沁鼻尖，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很雅致的亭子，四周悬着竹帘，随风飘荡。
柯瑶伶朝着亭子慢慢走去。刚上得几步台阶，忽然，从亭子里面出来一个人，两个宫女一见，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口称：“奴婢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从亭子里走出来的男人，竟然是当今皇上，仍然是穿着轻便衣裳，头上戴着一顶软罗帽，脸上带着微笑。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小太监，叱道：“还不退下！”
两个宫女低着头，吓得浑身发抖，匆匆忙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柯瑶伶站在那里，低着头。
小太监叱道：“柯护卫，还不上前见驾！”
皇上笑笑说道：“免礼，身受重伤，尚未复原，免礼！”
柯瑶伶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谢谢……”她下面原是要说“皇上”两个字，临时又咽了回去。
皇上笑意仍然挂在脸上，缓缓地说道；“朕说过，目前你是养伤第一，其他一切都不要去想，有困难跟珠格格讲，朕都会替你解决。”
柯瑶伶还是低声说道：“谢谢！”
皇上说道：“朕只是来看看你，看到你的伤势复原得很快，朕很高兴。”
柯瑶伶站在那里没有动，仍然是低声地说一声：“谢谢！”
皇上说道：“伤后复原，是需要活动，这样可以帮助你早些复。朕在这里，使你感到不便，朕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说着，他真的带着小太监潇洒地走了。
柯瑶伶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看到皇上那挺拔的背影，一时呆在那里。这一切像是做了一场梦。没有皇宫应有的礼仪，没有皇上惯用的用语，没有威严，没有不可冒犯的天威，只有与普通人一样的温言相慰。像多年知心的老友，在淡淡的情谊中又充满了人情味。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场面，也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场面。柯瑶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阵腿软，几乎晃动身体摔倒，她才清醒过来，赶紧伸手扶住亭子角柱。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宫女，抢上前扶住，紧张地说道：“夫人，回去吧！你站得太久了！”
柯瑶伶点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回房里。
她坐在临窗书桌之前，叫宫女摊开纸，放好笔，磨妥墨，然后吩咐道：“你们到前面去。”
宫女相互对视一眼，立即说道：“夫人！”
柯瑶伶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在这里会让我不安。”
宫女赶忙说道：“夫人，你已累了，还是早些歇着，改天再写。”
柯瑶伶摇摇头，不再说话，提起笔来。
两个宫女一看，哪里还敢多说，悄悄地走出房去，站在门前伺候。
从黄昏薄暮，等到房里点上灯台，宫女连饭也送上来了。柯瑶伶仍然在临窗的书桌上，伏案作书。
直到四个宫女在门外等得发慌，才冒着受责的危险，悄悄推门进来。只见桌上明灯如旧，文房四宝已收整齐，柯瑶伶阖目躺在床上。
而摆在另一张桌上的晚餐，却丝毫也没有动用。
这两个宫女有些慌张失措，两个人当时一商量，主张敲动云板告急。但是，又不敢贸然乱敲，在内苑敲动云板是大事，会惊动上听，万一没有什么事，那就是欺君之罪。而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正在两个宫女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躺在床上，盖着丝被，阖目而睡的柯瑶伶微微地睁开眼睛。
两个宫女一眼瞧见，大喜过望，立即抢到床前叫道：“夫人，你醒了，你没事吧？”
柯瑶伶微微一笑说道：“我没有事。”
宫女问道：“夫人，你为什么晚饭也未用，饿坏了吧？待我们去叫些吃的来。”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不必，我的腹内有些闷胀，所以，只要稍微饿一下，你们不要乱张罗，等我要吃东西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们的。”
宫女刚一应“是”。柯瑶伶立即沉下脸色，很严厉地说道：“没有事不要乱向上报，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可唯你们是问！”
这两句话说得两个宫女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柯瑶伶此刻又缓下声音说道：“你们也歇着去吧！我现在有些累，你们不要再烦我。”
两个宫女看看柯瑶伶本来没有事，只是她们自己虚惊一场。于是也就各自回到住处歇着去了。
翌日清晨，两个宫女醒来，照例地要伺候柯瑶伶梳洗。但是，柯瑶伶仍然是安睡在床，没有动静，她们也不敢惊动。
早上梳洗的时间过了。早餐的时间也过去了，桌上摆的早餐早已经凉了。
午餐又送来了。柯瑶伶仍然没有醒来的样子。
两个宫女这时候慌了手脚，两个人也顾不得挨责受骂了。跑到床前，齐声叫道：“夫人，夫人！”
柯瑶伶睡着没有动静。等到她们用手去推时，才发觉柯瑶伶已经气绝身亡多时了。
这两个宫女犹如从万丈高楼失足，当时人傻住了，呆在床前。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叫道：“不好了！夫人她……”她们叫不下去了，因为她们此刻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自尽？或者是意外死亡？她们连云板也不敢敲了，如果惊动了人，她们该怎么回答？这两个宫女急得泪水交流，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门被推开，宫女一见，犹如大旱之见云霓，一齐跪地叫道：“启禀格格，大事不好了！夫人她……”
珠格格笑嘻嘻地前来，是要向柯瑶伶报好消息的，因为她已经说动了皇后，前来探望她。一见两个宫女如此模样，她的心里一震，眼神立刻落到床上，问道：“夫人她怎么啦？”她来到了床前，用不着用手去试鼻息，她知道柯瑶伶已经去世了。一阵伤感，泪水滚滚而下。
慌张的宫女，递上来手绢，珠格格没有理会，任凭泪珠不断地流下来。她喃喃地自语，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瑶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你用不着如此，既然你把反清复明定为一个长远的大业，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何苦走得这么壮烈！”她抬起手背，拭了拭泪水，问道：“石夫人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宫女又跪下回道：“奴婢当时都慌了，没有验看。”
珠格格点点头，她已经看到柯瑶伶的枕边，露出一角信简，便伸手轻轻抬起枕头，下面一共抽出三封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写着：“书留珠格格妆次。”珠格格将信简捏在手里，回头说道：“等我看完信再上报。”
两个宫女此刻已经自以为是待宰的羔羊，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只有悄悄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珠格格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反复看着那信简。簪花小楷，写得十分工整，而且没有一丝潦草的迹象，那是说明：柯瑶伶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心情是十分平静的。她拆开了信封，里面写着：
“格格，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照护。再造之德，再生之恩，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在执笔的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是真的有来世！因为，今世我们相聚的时间太短了。你所有劝我的话，我都想过，而且再三地想过，最后我都没有办法接受。原谅我，格格，这与你我的深厚感情是没有关联的。因为人活着，总是有一个原则的，如果毫无原则，相信你也不屑于有这样的朋友。对于皇上，我只能说抱歉！他的宽厚、容忍、怜爱，我都能体会得很深。正因为如此，我才真心地对他说抱歉。格格，最后一次恳求你帮忙，把我的骨灰携到太湖去，不论石筱芗是不是接纳我，我都希望能葬骨湖山。
“再一次地谢谢你，但愿来生再见！瑶伶绝笔”
“又：留呈给皇上一封信，我觉得不说明白，我的内心会觉得不安，你可以先看看，如果觉得不妥，也就算了。瑶伶再拜！”
珠格格捧读再三，终于嚎啕大哭。直到宫女送上来热毛巾，擦之再三，好不容易才止住悲声。她吩咐宫女道：“速去奏知皇上！”她又叮咛一句：“先找到小于儿。”
小于儿是皇上跟前最红的太监，像这类的事，只有找小于儿。这是说明珠格格面临如此重大变故，还能镇静如常，并没有乱了章法。
珠格格并没有看柯瑶伶留给皇上的信。她倒不一定是害怕有人告密，她当然知道，私自拆阅皇上的信函，那是不得了的罪名。但在这种场合，遇上这种事情，她拆开了这封信，是不会有人晓得的。她之所以不这么做，还是基于另一种用心：“为什么不能让她的话多留一份秘密呢？”她将信简放在书桌的当中，而且将信封盖在下面，因为她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信封上的“留呈皇上御览”那几个字。
还有一封信是令珠格格意外的，信封上写着：“有劳格格俟机面交筱芗收阅。”她想了一想，将这封信立即贴身收起，而将自己的那封信也放置在书桌上。
还是晌午时刻，可是珠格格感觉到一阵寒意。她望着躺在床上的柯瑶伶，有如熟睡的人，脸上十分平和，双目阖闭，说明她走得了无遗憾，走得很坦然。这种情形使珠格格有无限的感慨。论年龄，柯瑶伶正是盛开的花朵，距离凋谢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她可以快乐地活下去，享受青春，享受荣华，她并不需要愧疚什么。比起洪承畴、吴三桂，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下去。老实说，大明江山不是她丢的，她不需要负任何一点责任，即使将来史家执笔，老实说，也轮不到写她一笔。然而，她却是如此从容地死了。面对着皇上给她的无限柔情和爱，她却选择了死来处理这份感情，尽管“柯瑶伶”三个字留不上史书，但是她的所作所为，使史书上的人要愧死无数。
珠格格又联想到太湖那批人。他们算什么呢？除了史怀祖是史可法的孙子之外，其余都是一些江湖草莽罢了。这些人谈不上仰受什么皇恩，真正说起来，明朝在的时候，对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连年战祸频繁，官吏无能，但是，一旦明朝亡了，他们却是如此死心塌地为大明朝效忠，至少这是让珠格格想不通的。珠格格在安亲王府，当然请有学问渊博的先生教授汉学，她学习过儒家的思想，凡事尽其在我，但求无愧于心。这“尽其在我”与“无愧于心”，在满清入关之时，能做到的人，真是寥寥可数。能让珠格格知道，做到“临难毋苟”的只有史可法一人。但是，如今珠格格重新认识了儒家思想的伟大。江湖草莽，下里巴人，有几个深究过儒学？可是儒学却深入人心。
珠格格突然为日渐鼎盛的大清王朝担忧起来。一个王朝如果面对的是这样的潜在力量，恐怕是无法久固根基的。除非执政者也从这个长远的根基上去下功夫。同时，珠格格也才真正认识到：太湖的那一批人为何有如此勃勃雄心。
正在珠格格感慨万千，思潮起伏之际。听到小于儿在门口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皇上驾到！”
珠格格一惊，立即站起来，快步上前请安：“皇上吉祥！燕珠无能，向皇上请罪！”
皇上没说话，一直走到床前，默然良久。
小于太监站在珠格格身旁，还是用他那惯常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我说格格，你还愣蹲在这里干嘛呀？还不向皇上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啊！”
珠格格立即悄悄走过去，低声说道：“柯瑶伶自觉对不起皇上……”
皇上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朕。”从皇上说话的声音，可以了解他悲伤的心情远超过愤怒的心情。
珠格格立即说道：“她留了一封信给皇上。”
皇上长长地“啊”了一声，显得有些意外，也似乎有些伤感，眼神停在珠格格身上。
小于太监在一旁说道：：“我说格格，还不请皇上坐下来，看看那信上说些什么，要不你给皇上念出来吧！”
皇上对小于太监瞪了一眼。小于太监立即躬身说道：“奴才这就到外面去，听候吩咐。”
皇上坐到书桌前，先看了给珠格格那封信，然后他拿起给他的信。
珠格格立即要告退。皇上摆摆手，说了声：“燕珠，你不要走！”
珠格格侍立在远远的床边，只见皇上轻轻拆开信封，厚厚的有好几张信笺。
皇上用心地、仔细地在看着，珠格格可以看到皇上的脸上流露着黯然，流露着痛惜，流露着难以抑制的伤感。
此刻房里的气氛凝重，压得珠格格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柯瑶伶在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她也无法想象皇上看到这封留笺之后的情绪如何？如果龙颜一怒，那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之受到牵连。
皇上终于将信看完了。但是，他又重复地再看一遍。他抬起头来，使珠格格惊惶的是，皇上的眼里有泪光。他是一位无比威严的皇上，泪水对他而言，那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此刻这位威严无比的大清朝君主。眼眶里有了泪水，他不得不抬起衣袖，拭去泪痕。用一种少见的低沉声音道：“燕珠，你拿去看看！”
珠格格立刻回道：“奴才不敢！”
皇上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从开始你就知道得最清楚。
对你，朕没有瞒你的事，拿去看看！她是个好女人，只可惜……”
珠格格小心地说道：“她也留给我一封信，她对皇上的用心，都能体会，因此，她感觉到对不起皇上，这只能怪她没有福份。”
皇上忽然说道：“燕珠，你把话说反了，看信吧！”
珠格格此刻对于这位望之威仪无比，而又深情无限的皇上，她的内心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同情。她甚至想到：“柯瑶伶如果真的服从了这件事，会不会是人间的一个佳话？”但是，她立刻又想到：“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这是不是我跟瑶伶满汉之间最大不同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
“皇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称呼你，也是最后一次。在你会觉得这是非常不敬的，在我已经放弃了很大的原则，而选择最好的称呼。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你以当今皇上之尊，对我一再殷殷示意，而又是如此表现着最良好的风度，的确令我感动。如果你稍微用一点威胁，那也是应该的、正常的，比你地位低、权力小的人，想要得到他所喜欢的东西，常常都不择手段，而你却不，我因而尊敬你！尽管我感激，我尊敬，但是，我却不能接受你对我的好意。道理很简单，我是个有夫之妇，我是个未亡人，我是你的臣属，我是大明朝的子民，现在正从事着反清的大业。从以上的任何一条理由来说，我都无法服从你的旨意。我所受的庭训、师训，知道作为一个炎黄子孙做人的根本、伦理与道德。特别是我对自己所宣誓的反清复明信念。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如果你能相信的话：我没有服从你的意旨，是为了你。因为你是大清王朝的皇帝，统领万民的皇帝。如果一个皇帝他偷偷地纳了一个臣僚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未亡人，是一个叛逆！你知道天下之口，是会如何地来谈论你吗？一身之不修，何以天下国家为？那对你该是一种何等严重的打击？太不值了！还记得我曾经藏身的宗庙吗？如果你难杜绝天下人悠悠之口，你将如何到宗庙见你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
“你也许要反问我，如果我不具备前面所说的那些身份，你也不是当今皇上，我会不会接受你对我的感情？我毫不考虑地告诉你，我会完全地接受你给我的一切，而且引以为荣！我说的都是真话。正因为如此，住在这皇宫内苑，多住一天，我的内心就多一份摧残，我怕到了最后我守不住自己的心关，那样，固然害了我，也更害了你！我思之再三，最好的结局，是让我悄悄地死去。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是不是一种折磨，不过对我来说，只有如此，才能成全我们彼此应有的尊严。请你谅解我的用心。我来内苑是悄悄的(相信是如此)，我走也是悄悄的，设法将我火化，请格格将我的骨灰撒在太湖里，埋在青山上，让我能与湖山为伴。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请求，以你的为人，你会答应的，我要谢谢你！
“这封留笺，没有一点对皇上应有的礼仪和尊敬，但是，我认为如果你觉得是对一个朋友的告别，你就会海涵，请你不要以我为念，而以万民的福祉为念！瑶伶裣袄再拜”
珠格格没有想到柯瑶伶将这封信写得如此坦率，把内心感情，表现得如此的露骨。她感动极了，珠泪涟涟，几乎不能自已。
皇上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佛像，一动不动，紧闭着口，两眼凝视着床上的柯瑶伶，半天没说一句话。
小于太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轻轻地扯一扯珠格格的衣角，用眼神稍一示意，压低着嗓音说道：“格格，该起驾啦！后事得赶快办。”
珠格格点点头，拭去泪痕，走上前说道：“皇上，我觉得柯瑶伶有一句话很重要。”
皇上回过神来，看着珠格格，没有说话。
珠格格接着说道：“皇上应以万民为重！节哀……”
皇上点点头说道：“她的话朕会记得。”
珠格格立刻接着说道：“请皇上起驾吧！这里的事交给……”
皇上接着说道：“小于儿给办了吧！”
小于太监立即“喳”了一声，说道：“奴才一定上察主子的意思，将这件事办好。”
皇上说道：“该怎么办，问问珠格格，办砸了朕回来可唯你是问！”
小于太监吓得跪下来说道：“奴才敢不尽心！请主子宽心。”
珠格格忽然问道：“皇上要到哪里？”
皇上沉声说道：“到热河去赶冬天的狩猎！”
珠格格忍不住叫道：“启奏皇上……”
皇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说道：“燕珠，你总不忍心让朕留在京城，忍受感情的折磨吧？关外冰天雪地，凛冽的风雪可以冷静一下朕的心头热血啊！”
珠格格说不上话来。但是，她的心里，真有无限的同情。一个拥有天下的人，却无法拥有自己所心爱的人，如此拥有天下，又有何意义？
皇上走到床边，默然良久。然后从自己手指上取下了一枚黄玉雕龙的玉斑指，套在柯瑶伶的手指上。他忽然一昂头，挺胸阔步，走出房门，门前的小太监跟着他离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珠格格不禁叹了口气，暗忖道：“有谁知道他是个寂寞而苍凉的男人，尽管他是当今皇上！”
小于太监很快就跑回来。
珠格格说道：“你不伺候皇上，你跑来干什么？”
小于太监苦着脸说道：“格格，你这不是骂我吗？这里的差事我不办好，赶明儿我还要不要脑袋？”
珠格格说道：“这件事容易办，也好办，不过你要听我的。”
小于太监急得打躬作揖，说道：“格格，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珠格格说道：“人要火化，一把火就解决了问题。可是，在哪里火化？不能在宫里烧吧？说是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只要把火化的地点解决了，你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事全交给我啦！皇上回来，你就等着领赏吧！”
小于太监搔搔脸颊，突然说道：“格格，这件事前半段交给我啦！保准妥帖安全，既隐秘又不会惹闲话。”
珠格格说道：“小心当差，可不能拿自己脑袋开玩笑！”
小于太监一缩头道：“格格，你不提醒我，我也要小心，小于儿在皇上跟前当差这么多年，事情的轻重分得清楚。”
珠格格说道：“办妥了事，将骨灰装成一小坛，还有玉斑指，一齐交给我，剩下的事，也是难办的事，交给我吧。”
珠格格沉吟一下说道：“你的话我都明白，但是，这与你见皇后有什么关系？”
柯瑶伶说道：“我要让皇后知道，将我这样的人留在后宫，终究会让人知道。于公于私，对皇上都是不好的。试想：朝中大臣知道了之后，会作何种感想？老实说，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你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其实在我以为，正好相反，他的一言一行，都不能逾矩，常言道是：一身之不修，何以天下为？格格，你说是不是？”
珠格格闻言大惊而起，说道：“瑶伶，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柯瑶伶说道：“我跟你说过，我也是人，不会是无情的草木，我受到皇上如此的恩宠，说我无动于衷，那是假的。我读过书，像孔子那样的人，万世圣哲，他也要到相当大的年龄才能不动心，我能吗？但是，我没有忘记我是大明的子民，我没有忘记成珏的恩爱。国家观念，伦理道德，使我不能逾矩，但那并不表示我对皇上漠然无情。所以，我为他设想，是出自真心，也是应该的。”
珠格格感动地握住柯瑶伶的手，说道：“瑶伶，你的话使我很感动，让我对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好！我决心为你做这件事，即使是冒着危险，我也要设法去为你疏通皇后……”
柯瑶伶连声说道：“谢谢，真的谢谢你！格格。”
“你且不要谢，我要请问你，你见到了皇后，知道可能的后果吗？皇后不会放你走，也不会赦免你无罪，因为她没有那个权。你见了她，只可能会促使你走上一条路……”
柯瑶伶很从容地接过来说道：“死！”
珠格格不解地说道：“你知道这个结果？”
柯瑶伶笑笑说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呢？”
珠格格摇着头说道：“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格格，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呢？方才我说过，把我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即使我顺从了，皇上得到了我，可是他失去的会更多，也更重要。”
“不爱江山爱美人，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的。”
“格格，我是和你说正经的话。”
“大概你是因为我笑了的关系，其实我说的是真话。”她望着柯瑶伶，十分认真地说，“瑶伶，你虽然在宫中当差，毕竟投有机会接近皇上。我跟你不同，从小我们就经常在一起骑马射箭，我对皇上是非常了解的，他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远见的男人……”
柯瑶伶说道：“这个我相信，从他写《大义觉迷录》这本书，就可以看出他的确很有远见。”
“有眼光、有远见的男人，大都有强烈的自信。大凡这种人决定了一件事，是很少会更改的，他可以放弃一切其他的东西，而获得他所想要获得的。”她放低了声音道，“瑶伶，请你别介意我说一句话，论才貌，你的确是出众的。但是，如果就宫中来说，还有多少人要超过你。而且你已经不是青春年华，更不是云英未嫁之身。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是汉人，瑶伶，我说得够坦率的了吧？”
柯瑶伶点点头。
珠格格继续说道：“你看，有这么许多不是很好的条件，都没有影响到他对你的追求。瑶伶，我怕你骂我，所以我不敢说是有缘，我只能说他对你情有独钟。以皇上的性格来说，，如果留你在后宫，遭到什么非议，他会单独携带你，浪迹江湖，丢下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柯瑶伶沉思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格格，我不怀疑你的观察，更不怀疑你说的话。正因为你所说的话，我才更没有第二个选择。”她突然沉下面孔，十分严肃地继续说道：“我不能做石家的罪人，更不能做大明的叛逆，我也不愿意皇上为了我，做了爱新觉罗氏的罪人！”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瑶伶，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瑶伶，我忽然间想到一个很奇特的问题要问你……”
柯瑶伶微微笑道：“你今天所说的话，一直都是很奇特的，还有什么更奇特的要问呢？”
珠格格问道：“如果此刻我是皇上，跟你如此靠近地坐在一起，而偏偏你的手边有一把锋利的刀，你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把皇上杀掉呢？”
柯瑶伶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会的。”
珠格格多少有些意外地点了一下头。
柯瑶伶很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是大明朝的子民。”她说完这句话，立即低沉地接着说道：“当我刺死皇上之后，我会用那把刀同时结束我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为爱我的人，以命相殉！”
珠格格站起来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柯瑶伶会有这样的话说出来。她意外地愣了一阵之后，打从心里一阵感动，紧紧地抓住柯瑶伶的手，郑重地说道：“瑶伶，你给我的答案，是我最满意的，意外的满意！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没人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柯瑶伶说：“所以，与其让我造成两个人的死亡，不如让我一个人单独的死！”
珠格格思忖了一会，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尽一切可能，把皇后请到这里来。不过……”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见了皇后又会说些什么？”
柯瑶伶凄凉地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没有想到应该怎么说，不过，我将尽量说得很好，我不会让你为难。”
珠格格轻轻地击了一掌，外面的宫女立即进来收拾碗筷。
珠格格站起来说道：“安心休养，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柯瑶伶当然知道她说话的意思，点点头说道：“格格对我的天高地厚之恩，永生难忘！”
“我说不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陪你，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不必客气。”
柯瑶伶说道：“请格格叫人送文房四宝一用。”
珠格格一怔，但立即说道：“小事一件，立即送来。”她在临出门之前，又回身交代：“据说受伤的人要恢复康健，除了医药之外，还应该多活动，这会痊愈得快些。这附近有不少奇花异草，宫里的花中，就有许多珍奇品种，寒冬腊月，照样可以让你看到鲜艳的花儿，何况现在还只是仲秋。”她说完话，点点头走了。
柯瑶伶缓缓地走出门外，这一幢房子就像是砌在花草之中。她好久不曾活动，一走到外面，精神不觉一振。
两个宫女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两侧，而且还小心地说道：“夫人，小心吹风着凉，还是请回去歇着吧！”
柯瑶伶笑笑说道：“你们以为我那么娇嫩吗？在我没受伤以前，冰天雪地，酷热炎阳，我都来往自如，如今吸一点风都会赋着凉，我成了纸糊的人了？”
两个宫女不敢多说，只有亦步亦趋地紧随在身侧。
穿过花团锦簇的园地，柯瑶伶微觉有些气喘吁吁，汗沁鼻尖，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很雅致的亭子，四周悬着竹帘，随风飘荡。
柯瑶伶朝着亭子慢慢走去。刚上得几步台阶，忽然，从亭子里面出来一个人，两个宫女一见，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口称：“奴婢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从亭子里走出来的男人，竟然是当今皇上，仍然是穿着轻便衣裳，头上戴着一顶软罗帽，脸上带着微笑。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小太监，叱道：“还不退下！”
两个宫女低着头，吓得浑身发抖，匆匆忙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柯瑶伶站在那里，低着头。
小太监叱道：“柯护卫，还不上前见驾！”
皇上笑笑说道：“免礼，身受重伤，尚未复原，免礼！”
柯瑶伶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谢谢……”她下面原是要说“皇上”两个字，临时又咽了回去。
皇上笑意仍然挂在脸上，缓缓地说道；“朕说过，目前你是养伤第一，其他一切都不要去想，有困难跟珠格格讲，朕都会替你解决。”
柯瑶伶还是低声说道：“谢谢！”
皇上说道：“朕只是来看看你，看到你的伤势复原得很快，朕很高兴。”
柯瑶伶站在那里没有动，仍然是低声地说一声：“谢谢！”
皇上说道：“伤后复原，是需要活动，这样可以帮助你早些复。朕在这里，使你感到不便，朕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说着，他真的带着小太监潇洒地走了。
柯瑶伶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看到皇上那挺拔的背影，一时呆在那里。这一切像是做了一场梦。没有皇宫应有的礼仪，没有皇上惯用的用语，没有威严，没有不可冒犯的天威，只有与普通人一样的温言相慰。像多年知心的老友，在淡淡的情谊中又充满了人情味。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场面，也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场面。柯瑶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阵腿软，几乎晃动身体摔倒，她才清醒过来，赶紧伸手扶住亭子角柱。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宫女，抢上前扶住，紧张地说道：“夫人，回去吧！你站得太久了！”
柯瑶伶点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回房里。
她坐在临窗书桌之前，叫宫女摊开纸，放好笔，磨妥墨，然后吩咐道：“你们到前面去。”
宫女相互对视一眼，立即说道：“夫人！”
柯瑶伶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在这里会让我不安。”
宫女赶忙说道：“夫人，你已累了，还是早些歇着，改天再写。”
柯瑶伶摇摇头，不再说话，提起笔来。
两个宫女一看，哪里还敢多说，悄悄地走出房去，站在门前伺候。
从黄昏薄暮，等到房里点上灯台，宫女连饭也送上来了。柯瑶伶仍然在临窗的书桌上，伏案作书。
直到四个宫女在门外等得发慌，才冒着受责的危险，悄悄推门进来。只见桌上明灯如旧，文房四宝已收整齐，柯瑶伶阖目躺在床上。
而摆在另一张桌上的晚餐，却丝毫也没有动用。
这两个宫女有些慌张失措，两个人当时一商量，主张敲动云板告急。但是，又不敢贸然乱敲，在内苑敲动云板是大事，会惊动上听，万一没有什么事，那就是欺君之罪。而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正在两个宫女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躺在床上，盖着丝被，阖目而睡的柯瑶伶微微地睁开眼睛。
两个宫女一眼瞧见，大喜过望，立即抢到床前叫道：“夫人，你醒了，你没事吧？”
柯瑶伶微微一笑说道：“我没有事。”
宫女问道：“夫人，你为什么晚饭也未用，饿坏了吧？待我们去叫些吃的来。”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不必，我的腹内有些闷胀，所以，只要稍微饿一下，你们不要乱张罗，等我要吃东西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们的。”
宫女刚一应“是”。柯瑶伶立即沉下脸色，很严厉地说道：“没有事不要乱向上报，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可唯你们是问！”
这两句话说得两个宫女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柯瑶伶此刻又缓下声音说道：“你们也歇着去吧！我现在有些累，你们不要再烦我。”
两个宫女看看柯瑶伶本来没有事，只是她们自己虚惊一场。于是也就各自回到住处歇着去了。
翌日清晨，两个宫女醒来，照例地要伺候柯瑶伶梳洗。但是，柯瑶伶仍然是安睡在床，没有动静，她们也不敢惊动。
早上梳洗的时间过了。早餐的时间也过去了，桌上摆的早餐早已经凉了。
午餐又送来了。柯瑶伶仍然没有醒来的样子。
两个宫女这时候慌了手脚，两个人也顾不得挨责受骂了。跑到床前，齐声叫道：“夫人，夫人！”
柯瑶伶睡着没有动静。等到她们用手去推时，才发觉柯瑶伶已经气绝身亡多时了。
这两个宫女犹如从万丈高楼失足，当时人傻住了，呆在床前。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叫道：“不好了！夫人她……”她们叫不下去了，因为她们此刻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自尽？或者是意外死亡？她们连云板也不敢敲了，如果惊动了人，她们该怎么回答？这两个宫女急得泪水交流，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门被推开，宫女一见，犹如大旱之见云霓，一齐跪地叫道：“启禀格格，大事不好了！夫人她……”
珠格格笑嘻嘻地前来，是要向柯瑶伶报好消息的，因为她已经说动了皇后，前来探望她。一见两个宫女如此模样，她的心里一震，眼神立刻落到床上，问道：“夫人她怎么啦？”她来到了床前，用不着用手去试鼻息，她知道柯瑶伶已经去世了。一阵伤感，泪水滚滚而下。
慌张的宫女，递上来手绢，珠格格没有理会，任凭泪珠不断地流下来。她喃喃地自语，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瑶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你用不着如此，既然你把反清复明定为一个长远的大业，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何苦走得这么壮烈！”她抬起手背，拭了拭泪水，问道：“石夫人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宫女又跪下回道：“奴婢当时都慌了，没有验看。”
珠格格点点头，她已经看到柯瑶伶的枕边，露出一角信简，便伸手轻轻抬起枕头，下面一共抽出三封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写着：“书留珠格格妆次。”珠格格将信简捏在手里，回头说道：“等我看完信再上报。”
两个宫女此刻已经自以为是待宰的羔羊，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只有悄悄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珠格格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反复看着那信简。簪花小楷，写得十分工整，而且没有一丝潦草的迹象，那是说明：柯瑶伶在写这些信的时候，心情是十分平静的。她拆开了信封，里面写着：
“格格，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照护。再造之德，再生之恩，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在执笔的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是真的有来世！因为，今世我们相聚的时间太短了。你所有劝我的话，我都想过，而且再三地想过，最后我都没有办法接受。原谅我，格格，这与你我的深厚感情是没有关联的。因为人活着，总是有一个原则的，如果毫无原则，相信你也不屑于有这样的朋友。对于皇上，我只能说抱歉！他的宽厚、容忍、怜爱，我都能体会得很深。正因为如此，我才真心地对他说抱歉。格格，最后一次恳求你帮忙，把我的骨灰携到太湖去，不论石筱芗是不是接纳我，我都希望能葬骨湖山。
“再一次地谢谢你，但愿来生再见！瑶伶绝笔”
“又：留呈给皇上一封信，我觉得不说明白，我的内心会觉得不安，你可以先看看，如果觉得不妥，也就算了。瑶伶再拜！”
珠格格捧读再三，终于嚎啕大哭。直到宫女送上来热毛巾，擦之再三，好不容易才止住悲声。她吩咐宫女道：“速去奏知皇上！”她又叮咛一句：“先找到小于儿。”
小于儿是皇上跟前最红的太监，像这类的事，只有找小于儿。这是说明珠格格面临如此重大变故，还能镇静如常，并没有乱了章法。
珠格格并没有看柯瑶伶留给皇上的信。她倒不一定是害怕有人告密，她当然知道，私自拆阅皇上的信函，那是不得了的罪名。但在这种场合，遇上这种事情，她拆开了这封信，是不会有人晓得的。她之所以不这么做，还是基于另一种用心：“为什么不能让她的话多留一份秘密呢？”她将信简放在书桌的当中，而且将信封盖在下面，因为她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信封上的“留呈皇上御览”那几个字。
还有一封信是令珠格格意外的，信封上写着：“有劳格格俟机面交筱芗收阅。”她想了一想，将这封信立即贴身收起，而将自己的那封信也放置在书桌上。
还是晌午时刻，可是珠格格感觉到一阵寒意。她望着躺在床上的柯瑶伶，有如熟睡的人，脸上十分平和，双目阖闭，说明她走得了无遗憾，走得很坦然。这种情形使珠格格有无限的感慨。论年龄，柯瑶伶正是盛开的花朵，距离凋谢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她可以快乐地活下去，享受青春，享受荣华，她并不需要愧疚什么。比起洪承畴、吴三桂，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下去。老实说，大明江山不是她丢的，她不需要负任何一点责任，即使将来史家执笔，老实说，也轮不到写她一笔。然而，她却是如此从容地死了。面对着皇上给她的无限柔情和爱，她却选择了死来处理这份感情，尽管“柯瑶伶”三个字留不上史书，但是她的所作所为，使史书上的人要愧死无数。
珠格格又联想到太湖那批人。他们算什么呢？除了史怀祖是史可法的孙子之外，其余都是一些江湖草莽罢了。这些人谈不上仰受什么皇恩，真正说起来，明朝在的时候，对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连年战祸频繁，官吏无能，但是，一旦明朝亡了，他们却是如此死心塌地为大明朝效忠，至少这是让珠格格想不通的。珠格格在安亲王府，当然请有学问渊博的先生教授汉学，她学习过儒家的思想，凡事尽其在我，但求无愧于心。这“尽其在我”与“无愧于心”，在满清入关之时，能做到的人，真是寥寥可数。能让珠格格知道，做到“临难毋苟”的只有史可法一人。但是，如今珠格格重新认识了儒家思想的伟大。江湖草莽，下里巴人，有几个深究过儒学？可是儒学却深入人心。
珠格格突然为日渐鼎盛的大清王朝担忧起来。一个王朝如果面对的是这样的潜在力量，恐怕是无法久固根基的。除非执政者也从这个长远的根基上去下功夫。同时，珠格格也才真正认识到：太湖的那一批人为何有如此勃勃雄心。
正在珠格格感慨万千，思潮起伏之际。听到小于儿在门口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皇上驾到！”
珠格格一惊，立即站起来，快步上前请安：“皇上吉祥！燕珠无能，向皇上请罪！”
皇上没说话，一直走到床前，默然良久。
小于太监站在珠格格身旁，还是用他那惯常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我说格格，你还愣蹲在这里干嘛呀？还不向皇上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啊！”
珠格格立即悄悄走过去，低声说道：“柯瑶伶自觉对不起皇上……”
皇上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朕。”从皇上说话的声音，可以了解他悲伤的心情远超过愤怒的心情。
珠格格立即说道：“她留了一封信给皇上。”
皇上长长地“啊”了一声，显得有些意外，也似乎有些伤感，眼神停在珠格格身上。
小于太监在一旁说道：：“我说格格，还不请皇上坐下来，看看那信上说些什么，要不你给皇上念出来吧！”
皇上对小于太监瞪了一眼。小于太监立即躬身说道：“奴才这就到外面去，听候吩咐。”
皇上坐到书桌前，先看了给珠格格那封信，然后他拿起给他的信。
珠格格立即要告退。皇上摆摆手，说了声：“燕珠，你不要走！”
珠格格侍立在远远的床边，只见皇上轻轻拆开信封，厚厚的有好几张信笺。
皇上用心地、仔细地在看着，珠格格可以看到皇上的脸上流露着黯然，流露着痛惜，流露着难以抑制的伤感。
此刻房里的气氛凝重，压得珠格格喘不过气来。她无法想象柯瑶伶在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她也无法想象皇上看到这封留笺之后的情绪如何？如果龙颜一怒，那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之受到牵连。
皇上终于将信看完了。但是，他又重复地再看一遍。他抬起头来，使珠格格惊惶的是，皇上的眼里有泪光。他是一位无比威严的皇上，泪水对他而言，那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此刻这位威严无比的大清朝君主。眼眶里有了泪水，他不得不抬起衣袖，拭去泪痕。用一种少见的低沉声音道：“燕珠，你拿去看看！”
珠格格立刻回道：“奴才不敢！”
皇上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从开始你就知道得最清楚。
对你，朕没有瞒你的事，拿去看看！她是个好女人，只可惜……”
珠格格小心地说道：“她也留给我一封信，她对皇上的用心，都能体会，因此，她感觉到对不起皇上，这只能怪她没有福份。”
皇上忽然说道：“燕珠，你把话说反了，看信吧！”
珠格格此刻对于这位望之威仪无比，而又深情无限的皇上，她的内心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同情。她甚至想到：“柯瑶伶如果真的服从了这件事，会不会是人间的一个佳话？”但是，她立刻又想到：“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这是不是我跟瑶伶满汉之间最大不同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
“皇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称呼你，也是最后一次。在你会觉得这是非常不敬的，在我已经放弃了很大的原则，而选择最好的称呼。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你以当今皇上之尊，对我一再殷殷示意，而又是如此表现着最良好的风度，的确令我感动。如果你稍微用一点威胁，那也是应该的、正常的，比你地位低、权力小的人，想要得到他所喜欢的东西，常常都不择手段，而你却不，我因而尊敬你！尽管我感激，我尊敬，但是，我却不能接受你对我的好意。道理很简单，我是个有夫之妇，我是个未亡人，我是你的臣属，我是大明朝的子民，现在正从事着反清的大业。从以上的任何一条理由来说，我都无法服从你的旨意。我所受的庭训、师训，知道作为一个炎黄子孙做人的根本、伦理与道德。特别是我对自己所宣誓的反清复明信念。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如果你能相信的话：我没有服从你的意旨，是为了你。因为你是大清王朝的皇帝，统领万民的皇帝。如果一个皇帝他偷偷地纳了一个臣僚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未亡人，是一个叛逆！你知道天下之口，是会如何地来谈论你吗？一身之不修，何以天下国家为？那对你该是一种何等严重的打击？太不值了！还记得我曾经藏身的宗庙吗？如果你难杜绝天下人悠悠之口，你将如何到宗庙见你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
“你也许要反问我，如果我不具备前面所说的那些身份，你也不是当今皇上，我会不会接受你对我的感情？我毫不考虑地告诉你，我会完全地接受你给我的一切，而且引以为荣！我说的都是真话。正因为如此，住在这皇宫内苑，多住一天，我的内心就多一份摧残，我怕到了最后我守不住自己的心关，那样，固然害了我，也更害了你！我思之再三，最好的结局，是让我悄悄地死去。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是不是一种折磨，不过对我来说，只有如此，才能成全我们彼此应有的尊严。请你谅解我的用心。我来内苑是悄悄的(相信是如此)，我走也是悄悄的，设法将我火化，请格格将我的骨灰撒在太湖里，埋在青山上，让我能与湖山为伴。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请求，以你的为人，你会答应的，我要谢谢你！
“这封留笺，没有一点对皇上应有的礼仪和尊敬，但是，我认为如果你觉得是对一个朋友的告别，你就会海涵，请你不要以我为念，而以万民的福祉为念！瑶伶裣袄再拜”
珠格格没有想到柯瑶伶将这封信写得如此坦率，把内心感情，表现得如此的露骨。她感动极了，珠泪涟涟，几乎不能自已。
皇上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佛像，一动不动，紧闭着口，两眼凝视着床上的柯瑶伶，半天没说一句话。
小于太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轻轻地扯一扯珠格格的衣角，用眼神稍一示意，压低着嗓音说道：“格格，该起驾啦！后事得赶快办。”
珠格格点点头，拭去泪痕，走上前说道：“皇上，我觉得柯瑶伶有一句话很重要。”
皇上回过神来，看着珠格格，没有说话。
珠格格接着说道：“皇上应以万民为重！节哀……”
皇上点点头说道：“她的话朕会记得。”
珠格格立刻接着说道：“请皇上起驾吧！这里的事交给……”
皇上接着说道：“小于儿给办了吧！”
小于太监立即“喳”了一声，说道：“奴才一定上察主子的意思，将这件事办好。”
皇上说道：“该怎么办，问问珠格格，办砸了朕回来可唯你是问！”
小于太监吓得跪下来说道：“奴才敢不尽心！请主子宽心。”
珠格格忽然问道：“皇上要到哪里？”
皇上沉声说道：“到热河去赶冬天的狩猎！”
珠格格忍不住叫道：“启奏皇上……”
皇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说道：“燕珠，你总不忍心让朕留在京城，忍受感情的折磨吧？关外冰天雪地，凛冽的风雪可以冷静一下朕的心头热血啊！”
珠格格说不上话来。但是，她的心里，真有无限的同情。一个拥有天下的人，却无法拥有自己所心爱的人，如此拥有天下，又有何意义？
皇上走到床边，默然良久。然后从自己手指上取下了一枚黄玉雕龙的玉斑指，套在柯瑶伶的手指上。他忽然一昂头，挺胸阔步，走出房门，门前的小太监跟着他离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珠格格不禁叹了口气，暗忖道：“有谁知道他是个寂寞而苍凉的男人，尽管他是当今皇上！”
小于太监很快就跑回来。
珠格格说道：“你不伺候皇上，你跑来干什么？”
小于太监苦着脸说道：“格格，你这不是骂我吗？这里的差事我不办好，赶明儿我还要不要脑袋？”
珠格格说道：“这件事容易办，也好办，不过你要听我的。”
小于太监急得打躬作揖，说道：“格格，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珠格格说道：“人要火化，一把火就解决了问题。可是，在哪里火化？不能在宫里烧吧？说是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只要把火化的地点解决了，你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事全交给我啦！皇上回来，你就等着领赏吧！”
小于太监搔搔脸颊，突然说道：“格格，这件事前半段交给我啦！保准妥帖安全，既隐秘又不会惹闲话。”
珠格格说道：“小心当差，可不能拿自己脑袋开玩笑！”
小于太监一缩头道：“格格，你不提醒我，我也要小心，小于儿在皇上跟前当差这么多年，事情的轻重分得清楚。”
珠格格说道：“办妥了事，将骨灰装成一小坛，还有玉斑指，一齐交给我，剩下的事，也是难办的事，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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