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那两个人怔了一下之后，立即出手去拍柯瑶伶的脑后。
柯瑶伶人一昏，头一歪，立即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刻，柯瑶伶在一阵痛楚中悠悠醒来。她躺在很舒适的床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仿佛是绑在一块硬板上，隐隐作痛。她想起来在皇宫内苑爱新觉罗氏的宗庙所发生的一切。
她清楚地记起自己的宝剑被击落，在求生不得，受辱不甘的情形之下，骈指如剑，戳进自己的肚内……她自忖：“我是应该死了的，这里是哪里？是阴曹地府吗？”
舒服的床上盖着轻柔温暖的锦被，整个房里的灯光稍微有些暗，那正好适合柯瑶伶的眼睛，她仿佛在久倦之后，眼睛怕见强光。整个房间的色调呈鹅黄色：鹅黄色的窗帘，鹅黄色的床上幔帐，鹅黄色的织锦丝被……
柯瑶伶心想：“这是哪里呢？是我没有死？被那个赤面无须的人捉到这里来了？”不会的！如果是被捉拿的人，哪里会有这样舒适的地方住呢？忽然，她想到另一个问题，心里一惊，立即挣扎着要起来。腹部痛如刀割，使她不得不颓然倒下，呻吟出声。
这呻吟的声音惊动了人，立即有两位端庄美貌的姑娘来到床前。这两位姑娘的装束，一落柯瑶伶的眼中，她就立刻认出，她们是宫中的宫娥。不用说，柯瑶伶已经确定自己是身陷宫中。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躺在宫里面，她闭上眼睛，没有理会走过来的两位宫娥。
这两位宫娥相视一笑之后，轻巧地站在床边，含着微笑说道：“柯大人……”
柯瑶伶忽然睁开眼睛说道：“不要叫我柯大人，我已经不是宫中护卫。”
那宫娥含笑说道：“柯大人的话，我们当然是要听的，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礼数，除了称你柯大人，我们不知道应该称呼你什么？在这种地方，我们可不敢随便啊！”
柯瑶伶忽然说道：“你们扶我起来。”
两个宫娥连忙说道：“柯大人，使不得！因为你的伤势非常严重，太医包扎还不久，再三嘱咐，不能随便移动。”
柯瑶伶见她们不来扶，便自己支撑着要起来。谁知道她刚要用力爬起来，一阵痛彻心肝的痛楚，使她颓然倒下，额头上都痛出了汗珠。柯瑶伶忍不住呻吟出声。
两位宫娥慌忙上前扶住说道：“柯大人，我们已经说过，你的伤势太重……”
柯瑶伶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说道：“叫我的名字柯瑶伶，因为我现在是俘虏。”
宫娥说道：“我们不敢，再说，恐怕天下没有像柯大人你这种待遇的俘虏。”说的也是，这么华丽的房间，这样豪华的床铺，又有如此美貌的宫娥在一旁小心伺候，如果这也算是俘虏的生活，那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受优待的俘虏。
柯瑶伶一直在轻声的呻吟着。
两个宫娥很紧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柯大人，你痛得很吗？我们去请太医去。”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不要紧的，你们两个坐下来陪我谈谈。”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也应该知道，在护卫之中，没有人被称作大人的，你们也像护卫们一样，叫我柯姐，这样说起话来，就自然多了。”
两位宫娥连称：“我们不敢，真的不敢！”
柯瑶伶又闭上眼睛，懒得再去争论。她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娥说道：“御花园的临春小憩。”
柯瑶伶闻言不由得一震，说道：“临春小憩不是皇上休歇的地方吗？”
宫娥垂手肃立，没敢再说一个字。
柯瑶伶在皇宫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一定到过每一处地方，但是她对每一处都有了解。她睁开眼睛，看看这四周的一切，这正是皇上小憩的地方。甚至于这张床，恐怕都是皇上用过的。再笨的人，面临这种情景，都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何况柯瑶伶早在没有出手自戕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感，如今对照之下，一切了然！
柯瑶伶忽然说道：“你们快扶我起来，我要见皇上。”
两个宫娥顿时脸都吓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柯瑶伶喘着气说道：“你们不扶我起来，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只要一拍顶门心，立即可以脑浆迸裂而死！”
两个宫娥立即跪了下来，眼泪流下来，颤抖地说道：“柯大人，请你饶了我们两个吧！只要你有一点差错，我们两个人就死定了！我们都还年轻，都还不想死，求大人饶命！”
柯瑶伶当然明白，她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只要柯瑶伶有了一点差错，她们真的就死定了。如果因为她死，让两个无辜的弱女子死于非命，总是一种残忍的牵连。然而，柯瑶伶能不死吗？在柯瑶伶来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如果苟延残生，那将是她的耻辱。
如果她不死，那有可能为她带来另一种荣华的生活，也许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是柯瑶伶能去过这种生活吗？生死的选择，本来就已经很难下决心，如今再加上两个无辜的少女。柯瑶伶心里有着相当的纷乱。她沉吟了半晌说道：“你们起来吧！跪在那里算什么呢？”
两个宫娥磕头说道：“请大人可怜我们两个，饶了我们两条小命，我们才敢起来。”
这时候，忽然门戛然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含笑说道：“柯护卫，如果你真的要有什么伤害，受连累的恐怕不止她们两个，还有更多的人，包括我在内。”
柯瑶伶闻其声，再见其人，不觉大感意外，差一点她就叫了出来。但是有一双眼睛制止了她。
两个宫娥立即迎上去请安：“格格吉祥！”又慌忙走到床边紧张地说道：“柯大人，这是安亲王府的珠格格。”
来人正是珠格格，她一身旗装，从容含笑道：“在宫中谁不认识柯护卫啊！我们见过很多次面，还用着你们引见吗？”
柯瑶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地叫了一声：“格格！”
珠格格含笑望着柯瑶伶，那眼神是柯瑶伶应该了解的，大意是说：“不要惊讶，这出戏要演下去。”
珠格格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每个人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果盒。
珠格格含笑说道：“柯护卫，我是奉旨替你送药来的。”她从一位宫女手里掀开果盒，里面是一个烫金白瓷的盖碗，掀开碗盖，透出腾腾热气来。
珠格格亲手端起盖碗，弯身俯到床旁，说道：“柯护卫，这碗药是太医精心煎煮的，对于疗伤有特殊的功效。”
柯瑶伶一时不知怎么办，直瞪瞪地望着珠格格。
珠格格微笑说道：“柯护卫，不要不安，你是病人，而我又是奉旨行事，待我喂你喝下去吧！”
那名宫女立即双手递上来一根汤匙，珠格格舀起碗里的药汁，亲自喂到柯瑶伶嘴边，并且小声的一语双关道：“喝下去，不要胡思乱想，治伤要紧，一切等伤好了再说。”
柯瑶伶心生感激，很认真地说道：“格格如此相待，实不敢当。”
珠格格微笑说道：“尽管喝药吧！喝完了药再说别的。”她一匙一匙很仔细地将碗里的药汁喂完。
柯瑶伶眼眶里含着泪水，在枕上点头说道：“谢谢格格，你的天高地厚之恩，柯瑶伶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
珠格格没有说话，她转过身来，又从另一个果盒里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酒杯，里面盛着半杯乳白色的汁，说道：“这是玉器榨的千年何首乌的汁。大概在平常百姓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在宫里，虽然也很珍贵，但是算不得稀世奇珍，皇上听说这东西榨成汁，对于疗合伤口，十分有效，喝下去吧！”她一面喂着，一面又说道：“其实我是在做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皇上能把这件差事交给我办，那是看得起我。各王府里的格格，多得不可胜数，为什么单单挑上我？那是因为我会武功，我和江湖上的人有来往，才选上我来当这个差。你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柯瑶伶忍不住叫道：“格格，我……”
珠格格笑笑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其实我也有许多话要转达给你的。”她微微一示意，立即就有人搬来一张锦凳，放在床前，两位随行的宫女收拾托盘盖碗，行礼退出去，连门也带上了。
珠格格停顿了一会，悄声说道；“瑶伶，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柯瑶伶的眼睛注视着门外。
珠格格摇摇头说道：“不碍事的，那两个人是我的人，再说，大家都知道我是奉旨办事，没有人敢在这里窃听。”
柯瑶伶呻吟着说道：“格格，我该怎么办？方才你说的是实情，要是我此刻死了，恐怕要连累一大批人。”
“那倒是其次的问题……”她立刻又改变口气说道，“瑶伶，我并不主张你死，如果能够不死，何必一定要死？”
柯瑶伶差一点叫起来说道：“格格，你要我屈服？顺从？”
珠格格说道：“我怎么会劝你这么做呢？如果我真的劝你这么做，当初我就不会设法救你直闯内苑禁宫了。”
柯瑶伶说道：“除了顺从，还有不死的路吗？”
珠格格拉着锦凳，靠近床边，弯下腰来，轻声说道：“这里的大致情形，你也知道一些，皇上对你有意思。”
柯瑶伶垂下眼帘，摇摇头说道：“真荒唐！。”
珠格格说道：“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可是，当皇上特别召见我，是那么坦率地跟我说出他心里的话，当时我也怔住了。”
柯瑶伶一直摇头。但是，她的心里明白，因为她回想在内苑宗庙前他所说的那些话，无一不是在为她脱罪。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爱慕人儿相对时才有的光芒，女人对于这些事，是比较敏感的。尤其是柯瑶伶自戕以后，被送到这里来养伤，如此的优渥，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能说明其中的含义？
但是，尽管这些事实如此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柯瑶伶还是不能接受。
她的心里始终在反复重现一句话：“太荒唐了！这怎么会是事实呢？”
珠格格握住柯瑶伶的手，轻轻地说道：“你知道皇上怎么说吗？他说当他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他就为你而心动。”
柯瑶伶又禁不住脸上一烧，喃喃地说道：“当时我是男装。”
“皇上说得很认真，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女人动心过。我也告诉他，你是叛逆，是大清戒律下不能活的重大罪人。你猜他怎么说？”
柯瑶伶摇摇头。
珠格格说道：“说什么我也想不到，他说叛逆又有什么关系，吴三桂、洪承畴这种人我们都能用，而且还重用，又何况是一个女人？”
柯瑶伶不觉脱口又说了一句：“荒唐！”
珠格格说道：“他要我劝你回心转意，只要你愿意顺从，一切事情都没有问题。”
柯瑶伶望着珠格格说道：“格格，你是在劝我吗？”
珠格格说道：“不，我不是在劝你，而是在向你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瑶伶，整个事情的发展，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所以我现在担任的角色十分滑稽。”
柯瑶伶很严肃地说道：“格格，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有选择的。”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就如同我不会劝你顺从一样。”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真了不起，不但能了解我的心，而且站在你的立场，还能支持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珠格格紧紧地握住柯瑶伶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瑶伶，虽然我不会劝你服从，但是，我仍有一项建议：不要太伤皇上的心……”
柯瑶伶立即说道：“格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珠格格忽然站起来，站到窗前，长长一声叹息。转过身来，对柯瑶伶说道：“瑶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中年男子，是如此严肃而认真地对一个女人表达他的真情。他是皇上，他可以一呼万诺，他的话是金科玉律，他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他告诉我，天下唯一不可以强迫征服的，便是一个女人的感情，你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吗？”
柯瑶伶躺在床上，静静地没有说话。
珠格格说道：“他告诉我，他对你有耐心，他要等你回心转意。”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还是在劝我！”
珠格格说道：“听起来像是这样，但又不是，我将详细情形告诉你，如果说是为了说服你，那样我就算不得是你的好友。我只是要你不要太伤皇上的心，应该说不要太伤一个爱慕你的男人的心。”
柯瑶伶说道：“格格，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珠格格说道：“瑶伶，你是十分刚烈的，但是，我劝你目前不要处处想到死，好好地养好创伤，给皇上一份希望。”
柯瑶伶说道：“伤好了以后呢？”
珠格格说道：“见机行事，能走就走，不能走在这里拖下去，等待机会。”
柯瑶伶问道：“等待机会？有机会吗？皇上会有耐心等待吗？格格，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应该说已经死过两次的人，生死对我已经无所谓了。”
珠格格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认真地对你说，不要太伤皇上的心，不要立刻做得太绝情。就这样活下去，如果有一天皇上没有了耐心了，你还可以选择你的路。”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格格，你要我如何在这里相处呢？如何才能不太绝情呢？”
珠格格还没有说话，忽然房门大开，门口站着的正是在御宗庙见到的那位气宇轩昂的人。他此刻头上没有戴帽子，看起来比较年轻，脸上带着笑容。珠格格一见，赶紧过去请安：“皇上吉祥！”
皇上微笑着对珠格格说道：“燕珠，你做得很好，我知道只有你才能为朕做这件事，因为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珠格格又蹲了一下说道：“谢皇上。”
皇上走进房里，在距离大约五六步的地方站住，望着柯瑶伶。
柯瑶伶感到一阵不自在，她索性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动。
皇上站了一会，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好养伤，朕让珠格格陪你，不要多想，更不要乱想，养伤第一。”说完几句话，就悄悄地走了。
珠格格送皇上出门之后，回到床前，柯瑶伶已经睁开眼。珠格格说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皇上这样和蔼可亲。他可是一个很威严的人。”
柯瑶伶说道：“这对我是毫无影响的。”
珠格格说道：“至少你不会……不对，不对！我是说至少你目前应该减少对皇上的敌意。”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而且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对你，我是一点也不隐瞒的。我跟成珏是恩爱夫妻，而且从一而终这是我们女人最起码的妇德。”
珠格格说道：“我也不希望你改变你的态度。你的固执，正是你值得尊敬的地方。”
柯瑶伶说道：“谢谢格格能体谅我。”
珠格格说道：“归根究底一句话，养伤第一，我劝你不要敌视皇上，那是因为他对你的确是出人意外的一往情深。瑶伶，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有些同情他，空为一个九五之尊的皇上，却无法获得一位自己所钟爱的女人的心。无论如何，爱是无罪的！”
柯瑶伶不觉笑了起来：“格格，这是你，换过旁人，我要怀疑你是我的朋友，还是皇上派来的说客。”
两人一时不觉大笑。
柯瑶伶忘情大笑，腹部创口崩裂，脸上一苦，额头上沁出汗来。
珠格格慌忙制止她说道：“是我不好，惹你笑裂了伤口，快别乱动，好好地睡一觉，就凭方才那一帖药和一杯何首乌的汁，你的伤口会很快就痊愈的。”她知道柯瑶伶心情很复杂，怕她一时睡不好，便伸手点了她的睡穴，让她真正地睡一个香甜无梦的觉。
这一觉的时间很长，柯瑶伶醒来时，隔着窗帘看到窗外的阳光。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这种时候在京城难得有这样晴朗而又无风的天气。
柯瑶伶这边刚一睁开眼睛，立即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碎步进来，手里捧的是梳洗用具。
两个人挨着床边跪下，口称：“请夫人梳洗。”
柯瑶伶一愕，问道：“我是什么夫人？”
宫女说道：“奉格格指示，称您石夫人。”
柯瑶伶吁了口气，她试着支撑着爬起来，立即有一位宫女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来扶。
柯瑶伶第一个感觉是除腹部还麻木之外，没有什么不适，也没有疼痛的苦楚。她刚一坐起来，背后立即被垫上一堆软软的锦被。她问道：“我睡了多久？”
宫女回答道：“回夫人的话，你已经睡了一天半。格格来看过三次，吩咐不要惊动你。”
柯瑶伶掀开被子，她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宽大柔软的睡袍，睡袍上绣了一只飞翔的凤，使她触目惊心。她缓缓移动双腿，想要下床。
宫女一面忙着递上毛窝、拖鞋，一面又小心地说道：“夫人，还是就在床上漱洗吧！”
柯瑶伶摇摇头，她站起来，感到一阵头晕，她闭上眼睛稳了一会，才缓缓迈开脚步，走向另一间漱洗的地方。她明白，因为失血太多，睡得太久，而且又很久没有吃东西，多种原因，使她虚弱脚软。如果不是那一杯千年何首乌，恐怕再过五天也好不了。面对着菱花镜，看看自己消瘦的脸庞，内心有万千的感慨。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忽然一阵凄凉袭上心头。
宫女在身后低声说道：“夫人，有皇上的旨意，要太医全力治好你的伤，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柯瑶伶没有理会她，接过漱盐，清漱过口，洗过脸，两位宫女立即小小翼翼地为柯瑶伶整理梳妆，随意地挽起一个如意髻，略略地施了一点脂粉，遮盖了略有的病容，两个宫女忍不住喷喷说道：“夫人，你真美！”
柯瑶伶还是第一次被别的女人称赞。因为，在这以前，她都是穿紧身衣裤，英姿有之，美貌就不容易被人发觉了。她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一眼，那副慵懒的神情，大概就叫做忧怜吧！她不觉说道：“美吗？我倒觉得红颜多薄命！红颜是祸水！”
两宫女愕然，只是悄悄地说道：“夫人，怎么这样说呢？”
柯瑶伶摇摇头，跟她们说这些，她们能懂什么？走回到床前，她忽然问道：“有衣服替我换吗？”
宫女连忙接口说道：“衣服？有，有！不知道夫人要换什么样的衣服？”
柯瑶伶皱了一皱眉，说道：“替我找一件素净一点的。”
宫女两人对看一眼，屋里的另一边有一个大衣橱，两个人打开衣橱，挑了半天，挑出一件黄丝缎绣着淡红色花朵的旗装。
还没有拿过来，柯瑶伶就皱着眉说道：“我要素净一点的！”
宫女说道：“回夫人的话，没有比这个更素净的了。夫人知道，宫中衣裳要想找出真正素净的，那是……”
柯瑶伶当然知道，在后宫内苑，要想穿白的、蓝的、黑的，那是犯大忌的，除非是国有大丧，否则每个人都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的。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绣有凤凰的睡袍，还是换过那件黄色的好。
刚刚换过旗装，珠格格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了柯瑶伶，便喝彩：“瑶伶，我从没有发觉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她走近柯瑶伶，牵着柯瑶伶的手，仔细地端详了半晌，说道：“瑶伶，说句实话，女人到了你这样的年龄，已经是迟暮。可是对你来说，正是当年，从你身上可以看到真正成熟的美艳。”
柯瑶伶脸上一红，说道：“格格也跟我开玩笑！”
柯瑶伶如此红云上脸，更有一种娇态，正如珠格格说的，像她这种年龄，美丽、娇艳已经不属于她了。但是事实上柯瑶伶是如此的美艳而且成熟。
珠格格一直牵着柯瑶伶的手，在床沿上坐下，说道：“恭喜你！瑶伶。”
柯瑶伶疑虑地问道：“有什么喜事可恭贺的？”
珠格格眼神向四下里扫了一下，说道：“看你的神情，你的伤势已经好了，重创复元，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吗？”
柯瑶伶说道：“谢谢格格的关心。”她心里当然明白，珠格格所说的恭喜，一定是另一回事。
珠格格站起来对宫女点点头说道：“看看膳盒子送来没有？”
立即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捧着大型的烫金编竹膳盒，另两个人随即将一张圆桌搬到床前。
珠格格说道：“我也在这里吃。”
宫女立即说道：“格格不回去用膳，怕有……在等候。”
珠格格说道：“你不会说我陪石夫人用膳吗？”
宫女不敢再说话，将膳盒打开，是四碟十分精致的小菜。另外是一钵子热腾腾的小米粥，外加一盘精致的面点，看上去清爽可口，引人食欲。
柯瑶伶在宫里当差也有一段时间，她也看过内宫皇后、嫔妃、贵人所吃的东西以及器皿。御膳房里规矩大得很，连用什么碗筷伺候什么人都分得一清二楚。今天摆在面前的菜肴和器皿，是皇上和皇后用的、吃的。虽然是小菜，却不同于一般。
珠格格挥挥手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要和石夫人边吃边谈。”
四个宫女立即垂手悄悄退出去。
珠格格说道：“瑶伶，这些菜和粥，可都是皇上亲自传旨交代御膳房里送来的哟！”
柯瑶伶说道：“这不是你所说的恭喜吧？”
珠格格说道：“关于令尊、令堂的消息，而且是好消息。我原先告诉你的是令尊告老还乡。”
柯瑶伶说道：“现在有了变化是吗？”
珠格格说道：“你知道那种告老还乡是仅次于贬官去职的，当然那还是皇上的恩典。如今不同了，皇上在早朝的时候，亲自召见，而且当场有赏赐，这给人们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至少说明皇上是真的没有责怪的意思，皇恩仍然是眷顾着，这样的回乡，就不会再有意外的麻烦了。你一直为了牵连家中而感到遗憾，现在你应该是了无憾意了，这是值得恭喜的吧！”
柯瑶伶没有说话。
珠格格说道：“瑶伶，不要说得太多，也不要想得太多，至少目前还没有为你带来困扰。”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我可不像你那样想！”
珠格格说道：“吃饭吧！你已经有两天多没有真正地吃一顿饭，你的体力需要补充，要好好吃饭。”
柯瑶伶默默地在喝着粥。御膳房的小米粥和面点是人间的美味，连民间穷人吃的窝窝头到了御膳房，也都变成了美味。可是此刻柯瑶伶却食不知味。忽然，她想起一件事，说道：“格格，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
珠格格说道：“只要是我做得到的……”
言犹未了，房门大开，进来一个小太监。
珠格格连忙问道：“于公公，你怎么来这里？”
小太监笑嘻嘻地上前说道：“小于儿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珠格格说道：“有事情吗？”
小太监笑嘻嘻地说道：“不奉旨意，咱家敢来这儿吗？咱家有几个脑袋？”
一提到“旨意”，珠格格赶紧站起，垂手而立。
小太监从手里锦盒中取出一个小琉璃瓶儿，说道：“这是西洋的伤药，吃下去就会愈合伤口，而且没有疤痕。皇上说这种药，每天一粒，灵验得很，赐给石夫人服用。”
这时候应该立刻谢恩的。珠格格看着柯瑶伶。
柯瑶伶在皇宫内苑当差，这些礼节还会不懂吗？但是她坐在那里没有动。
小太监说道：“皇上说啦！石夫人身有重伤，不必谢恩。”
柯瑶伶却在这时候缓缓站起来，低声说道：“谢谢皇上！”
小太监笑着说道：“成，咱家一定会替你传到。”他俏皮地转身对珠格格说道：“格格这趟差事可不容易啊！可见得你在皇上面前是位大红人！咱家走了。”他笑嘻嘻地走了。
珠格格拿起那小琉璃瓶儿，看到里面盛着红色的药丸，说道：“这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贡品，据说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药还灵……”她说到这里，微微地叹了口气，“灵不灵，倒在其次，只是皇上这番心，令人感动，可惜呀！”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说什么可惜？”
珠格格说道：“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柯瑶伶立即说道：“格格，你要再说这种笑话，我可要恼了！”
珠格格说道：“不说了，不说了！其实真正说起来，我说的并不是笑话，而是真话。你想想看，皇上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一个人？他不需要，因为他想得到什么。只要说一声。可是。这次他却小心翼翼，唯恐你有不开心的地方，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为他可惜。”
柯瑶伶严肃地说道：“撇开大明子民的身份，我对皇上这份深情非常感激！我也只能感激。因为，我如果有任何其他的心情，对我，尤其是对皇上，都有一种伤害。”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你此刻的心情，以及你的态度，我都了解，而且也很钦佩！可是，你方才说的……”
柯瑶伶说道：“请你帮忙的事。”
珠格格说道：“说吧！只要我做得到的。”
柯瑶伶说道：“我要见皇后。”
珠格格一惊说道：“那是为什么？你的意思是……啊！你真的要这样做，岂不是太伤皇上的心了吗？”
柯瑶伶人一昏，头一歪，立即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刻，柯瑶伶在一阵痛楚中悠悠醒来。她躺在很舒适的床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仿佛是绑在一块硬板上，隐隐作痛。她想起来在皇宫内苑爱新觉罗氏的宗庙所发生的一切。
她清楚地记起自己的宝剑被击落，在求生不得，受辱不甘的情形之下，骈指如剑，戳进自己的肚内……她自忖：“我是应该死了的，这里是哪里？是阴曹地府吗？”
舒服的床上盖着轻柔温暖的锦被，整个房里的灯光稍微有些暗，那正好适合柯瑶伶的眼睛，她仿佛在久倦之后，眼睛怕见强光。整个房间的色调呈鹅黄色：鹅黄色的窗帘，鹅黄色的床上幔帐，鹅黄色的织锦丝被……
柯瑶伶心想：“这是哪里呢？是我没有死？被那个赤面无须的人捉到这里来了？”不会的！如果是被捉拿的人，哪里会有这样舒适的地方住呢？忽然，她想到另一个问题，心里一惊，立即挣扎着要起来。腹部痛如刀割，使她不得不颓然倒下，呻吟出声。
这呻吟的声音惊动了人，立即有两位端庄美貌的姑娘来到床前。这两位姑娘的装束，一落柯瑶伶的眼中，她就立刻认出，她们是宫中的宫娥。不用说，柯瑶伶已经确定自己是身陷宫中。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躺在宫里面，她闭上眼睛，没有理会走过来的两位宫娥。
这两位宫娥相视一笑之后，轻巧地站在床边，含着微笑说道：“柯大人……”
柯瑶伶忽然睁开眼睛说道：“不要叫我柯大人，我已经不是宫中护卫。”
那宫娥含笑说道：“柯大人的话，我们当然是要听的，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礼数，除了称你柯大人，我们不知道应该称呼你什么？在这种地方，我们可不敢随便啊！”
柯瑶伶忽然说道：“你们扶我起来。”
两个宫娥连忙说道：“柯大人，使不得！因为你的伤势非常严重，太医包扎还不久，再三嘱咐，不能随便移动。”
柯瑶伶见她们不来扶，便自己支撑着要起来。谁知道她刚要用力爬起来，一阵痛彻心肝的痛楚，使她颓然倒下，额头上都痛出了汗珠。柯瑶伶忍不住呻吟出声。
两位宫娥慌忙上前扶住说道：“柯大人，我们已经说过，你的伤势太重……”
柯瑶伶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说道：“叫我的名字柯瑶伶，因为我现在是俘虏。”
宫娥说道：“我们不敢，再说，恐怕天下没有像柯大人你这种待遇的俘虏。”说的也是，这么华丽的房间，这样豪华的床铺，又有如此美貌的宫娥在一旁小心伺候，如果这也算是俘虏的生活，那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受优待的俘虏。
柯瑶伶一直在轻声的呻吟着。
两个宫娥很紧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柯大人，你痛得很吗？我们去请太医去。”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不要紧的，你们两个坐下来陪我谈谈。”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也应该知道，在护卫之中，没有人被称作大人的，你们也像护卫们一样，叫我柯姐，这样说起话来，就自然多了。”
两位宫娥连称：“我们不敢，真的不敢！”
柯瑶伶又闭上眼睛，懒得再去争论。她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娥说道：“御花园的临春小憩。”
柯瑶伶闻言不由得一震，说道：“临春小憩不是皇上休歇的地方吗？”
宫娥垂手肃立，没敢再说一个字。
柯瑶伶在皇宫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不一定到过每一处地方，但是她对每一处都有了解。她睁开眼睛，看看这四周的一切，这正是皇上小憩的地方。甚至于这张床，恐怕都是皇上用过的。再笨的人，面临这种情景，都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何况柯瑶伶早在没有出手自戕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感，如今对照之下，一切了然！
柯瑶伶忽然说道：“你们快扶我起来，我要见皇上。”
两个宫娥顿时脸都吓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柯瑶伶喘着气说道：“你们不扶我起来，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只要一拍顶门心，立即可以脑浆迸裂而死！”
两个宫娥立即跪了下来，眼泪流下来，颤抖地说道：“柯大人，请你饶了我们两个吧！只要你有一点差错，我们两个人就死定了！我们都还年轻，都还不想死，求大人饶命！”
柯瑶伶当然明白，她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只要柯瑶伶有了一点差错，她们真的就死定了。如果因为她死，让两个无辜的弱女子死于非命，总是一种残忍的牵连。然而，柯瑶伶能不死吗？在柯瑶伶来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如果苟延残生，那将是她的耻辱。
如果她不死，那有可能为她带来另一种荣华的生活，也许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是柯瑶伶能去过这种生活吗？生死的选择，本来就已经很难下决心，如今再加上两个无辜的少女。柯瑶伶心里有着相当的纷乱。她沉吟了半晌说道：“你们起来吧！跪在那里算什么呢？”
两个宫娥磕头说道：“请大人可怜我们两个，饶了我们两条小命，我们才敢起来。”
这时候，忽然门戛然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含笑说道：“柯护卫，如果你真的要有什么伤害，受连累的恐怕不止她们两个，还有更多的人，包括我在内。”
柯瑶伶闻其声，再见其人，不觉大感意外，差一点她就叫了出来。但是有一双眼睛制止了她。
两个宫娥立即迎上去请安：“格格吉祥！”又慌忙走到床边紧张地说道：“柯大人，这是安亲王府的珠格格。”
来人正是珠格格，她一身旗装，从容含笑道：“在宫中谁不认识柯护卫啊！我们见过很多次面，还用着你们引见吗？”
柯瑶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地叫了一声：“格格！”
珠格格含笑望着柯瑶伶，那眼神是柯瑶伶应该了解的，大意是说：“不要惊讶，这出戏要演下去。”
珠格格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每个人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果盒。
珠格格含笑说道：“柯护卫，我是奉旨替你送药来的。”她从一位宫女手里掀开果盒，里面是一个烫金白瓷的盖碗，掀开碗盖，透出腾腾热气来。
珠格格亲手端起盖碗，弯身俯到床旁，说道：“柯护卫，这碗药是太医精心煎煮的，对于疗伤有特殊的功效。”
柯瑶伶一时不知怎么办，直瞪瞪地望着珠格格。
珠格格微笑说道：“柯护卫，不要不安，你是病人，而我又是奉旨行事，待我喂你喝下去吧！”
那名宫女立即双手递上来一根汤匙，珠格格舀起碗里的药汁，亲自喂到柯瑶伶嘴边，并且小声的一语双关道：“喝下去，不要胡思乱想，治伤要紧，一切等伤好了再说。”
柯瑶伶心生感激，很认真地说道：“格格如此相待，实不敢当。”
珠格格微笑说道：“尽管喝药吧！喝完了药再说别的。”她一匙一匙很仔细地将碗里的药汁喂完。
柯瑶伶眼眶里含着泪水，在枕上点头说道：“谢谢格格，你的天高地厚之恩，柯瑶伶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
珠格格没有说话，她转过身来，又从另一个果盒里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酒杯，里面盛着半杯乳白色的汁，说道：“这是玉器榨的千年何首乌的汁。大概在平常百姓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在宫里，虽然也很珍贵，但是算不得稀世奇珍，皇上听说这东西榨成汁，对于疗合伤口，十分有效，喝下去吧！”她一面喂着，一面又说道：“其实我是在做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皇上能把这件差事交给我办，那是看得起我。各王府里的格格，多得不可胜数，为什么单单挑上我？那是因为我会武功，我和江湖上的人有来往，才选上我来当这个差。你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柯瑶伶忍不住叫道：“格格，我……”
珠格格笑笑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其实我也有许多话要转达给你的。”她微微一示意，立即就有人搬来一张锦凳，放在床前，两位随行的宫女收拾托盘盖碗，行礼退出去，连门也带上了。
珠格格停顿了一会，悄声说道；“瑶伶，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柯瑶伶的眼睛注视着门外。
珠格格摇摇头说道：“不碍事的，那两个人是我的人，再说，大家都知道我是奉旨办事，没有人敢在这里窃听。”
柯瑶伶呻吟着说道：“格格，我该怎么办？方才你说的是实情，要是我此刻死了，恐怕要连累一大批人。”
“那倒是其次的问题……”她立刻又改变口气说道，“瑶伶，我并不主张你死，如果能够不死，何必一定要死？”
柯瑶伶差一点叫起来说道：“格格，你要我屈服？顺从？”
珠格格说道：“我怎么会劝你这么做呢？如果我真的劝你这么做，当初我就不会设法救你直闯内苑禁宫了。”
柯瑶伶说道：“除了顺从，还有不死的路吗？”
珠格格拉着锦凳，靠近床边，弯下腰来，轻声说道：“这里的大致情形，你也知道一些，皇上对你有意思。”
柯瑶伶垂下眼帘，摇摇头说道：“真荒唐！。”
珠格格说道：“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可是，当皇上特别召见我，是那么坦率地跟我说出他心里的话，当时我也怔住了。”
柯瑶伶一直摇头。但是，她的心里明白，因为她回想在内苑宗庙前他所说的那些话，无一不是在为她脱罪。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爱慕人儿相对时才有的光芒，女人对于这些事，是比较敏感的。尤其是柯瑶伶自戕以后，被送到这里来养伤，如此的优渥，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能说明其中的含义？
但是，尽管这些事实如此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柯瑶伶还是不能接受。
她的心里始终在反复重现一句话：“太荒唐了！这怎么会是事实呢？”
珠格格握住柯瑶伶的手，轻轻地说道：“你知道皇上怎么说吗？他说当他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他就为你而心动。”
柯瑶伶又禁不住脸上一烧，喃喃地说道：“当时我是男装。”
“皇上说得很认真，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女人动心过。我也告诉他，你是叛逆，是大清戒律下不能活的重大罪人。你猜他怎么说？”
柯瑶伶摇摇头。
珠格格说道：“说什么我也想不到，他说叛逆又有什么关系，吴三桂、洪承畴这种人我们都能用，而且还重用，又何况是一个女人？”
柯瑶伶不觉脱口又说了一句：“荒唐！”
珠格格说道：“他要我劝你回心转意，只要你愿意顺从，一切事情都没有问题。”
柯瑶伶望着珠格格说道：“格格，你是在劝我吗？”
珠格格说道：“不，我不是在劝你，而是在向你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瑶伶，整个事情的发展，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所以我现在担任的角色十分滑稽。”
柯瑶伶很严肃地说道：“格格，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有选择的。”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就如同我不会劝你顺从一样。”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真了不起，不但能了解我的心，而且站在你的立场，还能支持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珠格格紧紧地握住柯瑶伶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瑶伶，虽然我不会劝你服从，但是，我仍有一项建议：不要太伤皇上的心……”
柯瑶伶立即说道：“格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珠格格忽然站起来，站到窗前，长长一声叹息。转过身来，对柯瑶伶说道：“瑶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中年男子，是如此严肃而认真地对一个女人表达他的真情。他是皇上，他可以一呼万诺，他的话是金科玉律，他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他告诉我，天下唯一不可以强迫征服的，便是一个女人的感情，你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吗？”
柯瑶伶躺在床上，静静地没有说话。
珠格格说道：“他告诉我，他对你有耐心，他要等你回心转意。”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还是在劝我！”
珠格格说道：“听起来像是这样，但又不是，我将详细情形告诉你，如果说是为了说服你，那样我就算不得是你的好友。我只是要你不要太伤皇上的心，应该说不要太伤一个爱慕你的男人的心。”
柯瑶伶说道：“格格，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珠格格说道：“瑶伶，你是十分刚烈的，但是，我劝你目前不要处处想到死，好好地养好创伤，给皇上一份希望。”
柯瑶伶说道：“伤好了以后呢？”
珠格格说道：“见机行事，能走就走，不能走在这里拖下去，等待机会。”
柯瑶伶问道：“等待机会？有机会吗？皇上会有耐心等待吗？格格，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应该说已经死过两次的人，生死对我已经无所谓了。”
珠格格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认真地对你说，不要太伤皇上的心，不要立刻做得太绝情。就这样活下去，如果有一天皇上没有了耐心了，你还可以选择你的路。”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格格，你要我如何在这里相处呢？如何才能不太绝情呢？”
珠格格还没有说话，忽然房门大开，门口站着的正是在御宗庙见到的那位气宇轩昂的人。他此刻头上没有戴帽子，看起来比较年轻，脸上带着笑容。珠格格一见，赶紧过去请安：“皇上吉祥！”
皇上微笑着对珠格格说道：“燕珠，你做得很好，我知道只有你才能为朕做这件事，因为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珠格格又蹲了一下说道：“谢皇上。”
皇上走进房里，在距离大约五六步的地方站住，望着柯瑶伶。
柯瑶伶感到一阵不自在，她索性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动。
皇上站了一会，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好养伤，朕让珠格格陪你，不要多想，更不要乱想，养伤第一。”说完几句话，就悄悄地走了。
珠格格送皇上出门之后，回到床前，柯瑶伶已经睁开眼。珠格格说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皇上这样和蔼可亲。他可是一个很威严的人。”
柯瑶伶说道：“这对我是毫无影响的。”
珠格格说道：“至少你不会……不对，不对！我是说至少你目前应该减少对皇上的敌意。”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而且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对你，我是一点也不隐瞒的。我跟成珏是恩爱夫妻，而且从一而终这是我们女人最起码的妇德。”
珠格格说道：“我也不希望你改变你的态度。你的固执，正是你值得尊敬的地方。”
柯瑶伶说道：“谢谢格格能体谅我。”
珠格格说道：“归根究底一句话，养伤第一，我劝你不要敌视皇上，那是因为他对你的确是出人意外的一往情深。瑶伶，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有些同情他，空为一个九五之尊的皇上，却无法获得一位自己所钟爱的女人的心。无论如何，爱是无罪的！”
柯瑶伶不觉笑了起来：“格格，这是你，换过旁人，我要怀疑你是我的朋友，还是皇上派来的说客。”
两人一时不觉大笑。
柯瑶伶忘情大笑，腹部创口崩裂，脸上一苦，额头上沁出汗来。
珠格格慌忙制止她说道：“是我不好，惹你笑裂了伤口，快别乱动，好好地睡一觉，就凭方才那一帖药和一杯何首乌的汁，你的伤口会很快就痊愈的。”她知道柯瑶伶心情很复杂，怕她一时睡不好，便伸手点了她的睡穴，让她真正地睡一个香甜无梦的觉。
这一觉的时间很长，柯瑶伶醒来时，隔着窗帘看到窗外的阳光。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这种时候在京城难得有这样晴朗而又无风的天气。
柯瑶伶这边刚一睁开眼睛，立即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碎步进来，手里捧的是梳洗用具。
两个人挨着床边跪下，口称：“请夫人梳洗。”
柯瑶伶一愕，问道：“我是什么夫人？”
宫女说道：“奉格格指示，称您石夫人。”
柯瑶伶吁了口气，她试着支撑着爬起来，立即有一位宫女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来扶。
柯瑶伶第一个感觉是除腹部还麻木之外，没有什么不适，也没有疼痛的苦楚。她刚一坐起来，背后立即被垫上一堆软软的锦被。她问道：“我睡了多久？”
宫女回答道：“回夫人的话，你已经睡了一天半。格格来看过三次，吩咐不要惊动你。”
柯瑶伶掀开被子，她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宽大柔软的睡袍，睡袍上绣了一只飞翔的凤，使她触目惊心。她缓缓移动双腿，想要下床。
宫女一面忙着递上毛窝、拖鞋，一面又小心地说道：“夫人，还是就在床上漱洗吧！”
柯瑶伶摇摇头，她站起来，感到一阵头晕，她闭上眼睛稳了一会，才缓缓迈开脚步，走向另一间漱洗的地方。她明白，因为失血太多，睡得太久，而且又很久没有吃东西，多种原因，使她虚弱脚软。如果不是那一杯千年何首乌，恐怕再过五天也好不了。面对着菱花镜，看看自己消瘦的脸庞，内心有万千的感慨。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忽然一阵凄凉袭上心头。
宫女在身后低声说道：“夫人，有皇上的旨意，要太医全力治好你的伤，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柯瑶伶没有理会她，接过漱盐，清漱过口，洗过脸，两位宫女立即小小翼翼地为柯瑶伶整理梳妆，随意地挽起一个如意髻，略略地施了一点脂粉，遮盖了略有的病容，两个宫女忍不住喷喷说道：“夫人，你真美！”
柯瑶伶还是第一次被别的女人称赞。因为，在这以前，她都是穿紧身衣裤，英姿有之，美貌就不容易被人发觉了。她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一眼，那副慵懒的神情，大概就叫做忧怜吧！她不觉说道：“美吗？我倒觉得红颜多薄命！红颜是祸水！”
两宫女愕然，只是悄悄地说道：“夫人，怎么这样说呢？”
柯瑶伶摇摇头，跟她们说这些，她们能懂什么？走回到床前，她忽然问道：“有衣服替我换吗？”
宫女连忙接口说道：“衣服？有，有！不知道夫人要换什么样的衣服？”
柯瑶伶皱了一皱眉，说道：“替我找一件素净一点的。”
宫女两人对看一眼，屋里的另一边有一个大衣橱，两个人打开衣橱，挑了半天，挑出一件黄丝缎绣着淡红色花朵的旗装。
还没有拿过来，柯瑶伶就皱着眉说道：“我要素净一点的！”
宫女说道：“回夫人的话，没有比这个更素净的了。夫人知道，宫中衣裳要想找出真正素净的，那是……”
柯瑶伶当然知道，在后宫内苑，要想穿白的、蓝的、黑的，那是犯大忌的，除非是国有大丧，否则每个人都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的。她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绣有凤凰的睡袍，还是换过那件黄色的好。
刚刚换过旗装，珠格格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了柯瑶伶，便喝彩：“瑶伶，我从没有发觉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她走近柯瑶伶，牵着柯瑶伶的手，仔细地端详了半晌，说道：“瑶伶，说句实话，女人到了你这样的年龄，已经是迟暮。可是对你来说，正是当年，从你身上可以看到真正成熟的美艳。”
柯瑶伶脸上一红，说道：“格格也跟我开玩笑！”
柯瑶伶如此红云上脸，更有一种娇态，正如珠格格说的，像她这种年龄，美丽、娇艳已经不属于她了。但是事实上柯瑶伶是如此的美艳而且成熟。
珠格格一直牵着柯瑶伶的手，在床沿上坐下，说道：“恭喜你！瑶伶。”
柯瑶伶疑虑地问道：“有什么喜事可恭贺的？”
珠格格眼神向四下里扫了一下，说道：“看你的神情，你的伤势已经好了，重创复元，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吗？”
柯瑶伶说道：“谢谢格格的关心。”她心里当然明白，珠格格所说的恭喜，一定是另一回事。
珠格格站起来对宫女点点头说道：“看看膳盒子送来没有？”
立即从门外进来两个宫女，捧着大型的烫金编竹膳盒，另两个人随即将一张圆桌搬到床前。
珠格格说道：“我也在这里吃。”
宫女立即说道：“格格不回去用膳，怕有……在等候。”
珠格格说道：“你不会说我陪石夫人用膳吗？”
宫女不敢再说话，将膳盒打开，是四碟十分精致的小菜。另外是一钵子热腾腾的小米粥，外加一盘精致的面点，看上去清爽可口，引人食欲。
柯瑶伶在宫里当差也有一段时间，她也看过内宫皇后、嫔妃、贵人所吃的东西以及器皿。御膳房里规矩大得很，连用什么碗筷伺候什么人都分得一清二楚。今天摆在面前的菜肴和器皿，是皇上和皇后用的、吃的。虽然是小菜，却不同于一般。
珠格格挥挥手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要和石夫人边吃边谈。”
四个宫女立即垂手悄悄退出去。
珠格格说道：“瑶伶，这些菜和粥，可都是皇上亲自传旨交代御膳房里送来的哟！”
柯瑶伶说道：“这不是你所说的恭喜吧？”
珠格格说道：“关于令尊、令堂的消息，而且是好消息。我原先告诉你的是令尊告老还乡。”
柯瑶伶说道：“现在有了变化是吗？”
珠格格说道：“你知道那种告老还乡是仅次于贬官去职的，当然那还是皇上的恩典。如今不同了，皇上在早朝的时候，亲自召见，而且当场有赏赐，这给人们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至少说明皇上是真的没有责怪的意思，皇恩仍然是眷顾着，这样的回乡，就不会再有意外的麻烦了。你一直为了牵连家中而感到遗憾，现在你应该是了无憾意了，这是值得恭喜的吧！”
柯瑶伶没有说话。
珠格格说道：“瑶伶，不要说得太多，也不要想得太多，至少目前还没有为你带来困扰。”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我可不像你那样想！”
珠格格说道：“吃饭吧！你已经有两天多没有真正地吃一顿饭，你的体力需要补充，要好好吃饭。”
柯瑶伶默默地在喝着粥。御膳房的小米粥和面点是人间的美味，连民间穷人吃的窝窝头到了御膳房，也都变成了美味。可是此刻柯瑶伶却食不知味。忽然，她想起一件事，说道：“格格，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
珠格格说道：“只要是我做得到的……”
言犹未了，房门大开，进来一个小太监。
珠格格连忙问道：“于公公，你怎么来这里？”
小太监笑嘻嘻地上前说道：“小于儿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珠格格说道：“有事情吗？”
小太监笑嘻嘻地说道：“不奉旨意，咱家敢来这儿吗？咱家有几个脑袋？”
一提到“旨意”，珠格格赶紧站起，垂手而立。
小太监从手里锦盒中取出一个小琉璃瓶儿，说道：“这是西洋的伤药，吃下去就会愈合伤口，而且没有疤痕。皇上说这种药，每天一粒，灵验得很，赐给石夫人服用。”
这时候应该立刻谢恩的。珠格格看着柯瑶伶。
柯瑶伶在皇宫内苑当差，这些礼节还会不懂吗？但是她坐在那里没有动。
小太监说道：“皇上说啦！石夫人身有重伤，不必谢恩。”
柯瑶伶却在这时候缓缓站起来，低声说道：“谢谢皇上！”
小太监笑着说道：“成，咱家一定会替你传到。”他俏皮地转身对珠格格说道：“格格这趟差事可不容易啊！可见得你在皇上面前是位大红人！咱家走了。”他笑嘻嘻地走了。
珠格格拿起那小琉璃瓶儿，看到里面盛着红色的药丸，说道：“这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贡品，据说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药还灵……”她说到这里，微微地叹了口气，“灵不灵，倒在其次，只是皇上这番心，令人感动，可惜呀！”
柯瑶伶说道：“格格，你说什么可惜？”
珠格格说道：“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柯瑶伶立即说道：“格格，你要再说这种笑话，我可要恼了！”
珠格格说道：“不说了，不说了！其实真正说起来，我说的并不是笑话，而是真话。你想想看，皇上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一个人？他不需要，因为他想得到什么。只要说一声。可是。这次他却小心翼翼，唯恐你有不开心的地方，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为他可惜。”
柯瑶伶严肃地说道：“撇开大明子民的身份，我对皇上这份深情非常感激！我也只能感激。因为，我如果有任何其他的心情，对我，尤其是对皇上，都有一种伤害。”
珠格格点点头说道：“你此刻的心情，以及你的态度，我都了解，而且也很钦佩！可是，你方才说的……”
柯瑶伶说道：“请你帮忙的事。”
珠格格说道：“说吧！只要我做得到的。”
柯瑶伶说道：“我要见皇后。”
珠格格一惊说道：“那是为什么？你的意思是……啊！你真的要这样做，岂不是太伤皇上的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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