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柯瑶伶带着两个侍婢,在归程中,她一直沉默不语,她的心里有着极沉重的心事。她的心事大致可以分成远近两种:远的是回到京城之后,如何交差?又怎样向那位居一品要员,在朝中颇有地位的老爹爹说明?还有深居府中,深爱着女儿女婿的母亲,更是无法交代。近的是随她前来翡翠山庄的,有二十五个人,除了伤在翡翠山庄的以外,应该还有一二十个人,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宫廷护卫,有的是九门提督拨来的京师名捕,也有南昌府的听差。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他们看到了相同的一件事:柯瑶伶变了,变得失去了原先的立场。所以他们比柯瑶伶走得早,当石成珏的坟还没有堆起来之前,他们就都跑走了。他们要赶回南昌,向知府大人禀报,石成珏的死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柯瑶伶的变化,比石成珏的死更惊人!
  柯瑶伶担心的还是这批人。因为她尔后的计划,与这批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只要这批人之中,有任何一个人说明她的动向,往后的一切就都完了。要这些人不说话,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死!
  柯瑶伶心里在盘算道:“他们都已经去远了,已经追不上了,只要一回到了南昌,就没有办法一个一个封住他们的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一份彷徨,如何不使年迈的爹娘受到牵累,不让石成珏含恨九泉,不让管笠蓁和石筱芗失望,她几乎没有了主意。
  前面是一处树林,走出树林不远,就是通往南昌的大道了。
  柯瑶伶找了一处卧牛青石坐下来,两名侍婢分别将马匹牵过一旁,她们都能体会到柯瑶伶的心情,她需要静思,需要调息,再回去迎接即将掀起的风浪。
  突然,一阵树叶响,一阵衣袂飘风,一阵脚步响,在树林里出现了一大批人,分从四方逐渐地走向当中,在距离柯瑶伶十来步的地方,团团站住。
  柯瑶伶坐在那里,十分意外:“原来是你们!”
  其中有一人越众上前,抱拳拱手说道:“夫人受惊了。”说话的人是从京师跟柯瑶伶一起出来的,此人也是宫廷护卫,大内高手,使得一手精练的刀法。他的名字叫做高殿义。他的刀跟一般刀不同,刀长四尺,呈微微弧形,刀宽三指,是名师铸造的。他目前是四品护卫,年纪不过三十五岁。平时是很少说话,这次决定在半路上截住柯瑶伶,就是他的主意。他觉得,二十个大男人一看到事情不对就溜了,回到南昌府无法交代。最主要的还是柯瑶伶到底是不是改变了态度?有没有特别具体的行动。
  柯瑶伶悲伤石成珏的自戕,这是人之常情,柯瑶伶当时激于哀恸之情,当时与管笠蓁的妥协,也是人之常情,不能由于这些事,就断定柯瑶伶是背叛了朝廷。最重要的是,柯瑶伶有很好的家世,她是当今大内中的红人,她没有理由背叛。因此,他们留下来,截住柯瑶伶,问个明白。如果都是误会,对于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可以向柯瑶伶道歉赔礼,至少大家的用心是好的。万一瑶伶果真是变了,背叛了朝廷,岂不是立了一次大功!柯瑶伶的武功他当然清楚得很,合二十人的力量,他不信斗不过一个柯瑶伶。高殿义的说词,立即打动了同行的心。
  柯瑶伶一看到这个阵势,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随即打了个哈哈,环顾四周,很轻松地说道:“我的确是受惊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高殿义说道:“属下的意思,当时翡翠宫前,情势非常混乱……”
  柯瑶伶立即沉下脸来,说道:“当时情形很混乱,所以,你们就跑得一个不剩了?朝廷养你们这么多年,一旦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你们就临阵脱逃。现在又有何颜面前来见我?”
  高殿义一见柯瑶伶先发制人,便立即抱拳说道:“属下不敢!属下当时看到夫人已经跟对方……跟对方……似乎已经和好,嗯!似乎是化敌为友,在这种情况之下,属下等实在很为难,只好离开现场,回往南昌。”
  柯瑶伶哼了一声,说道:“石大人自戕,对方是他的……前妻和女儿,高护卫,如果是你,当时你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
  高殿义不假思索地答道:“杀掉对方,可以公私两得。”
  “那是因为你不是女人,你只是一个武夫!高护卫,你还没有成家是吗?你对女人知道得太少了。”她突然又提高声调问道,“高护卫,你们在这里拦住我,就为了问我这件事吗?你不觉得你太放肆,太大胆了吗?”
  高殿义很沉着地回道:“夫人责备得对,我们的确很放肆。但是,为了忠于自己的职守,我们宁可放肆失礼,只要把事情弄清楚,回头我们愿意在夫人面前领罪。”
  柯瑶伶冷笑说道:“好一个忠于职守,亏你们说得出口!忠于职守就是像你们这样临阵脱逃?”
  高殿义说道:“我们逃走是不是对,回头再说,我们只要请问夫人一句,夫人率我们前来,为的是捉拿前明最后一位皇裔公主,而且认定翡翠宫没有人能阻挡得了你,现在,夫人是否已经捉到了那位前明公主?”
  柯瑶伶立即说道:“没有!”
  高殿义“啊”了一声道:“夫人,这么说你往日所获得的消息都是假的?”
  “消息不假,只是我们迟了一步。”她立即觉察到不对,立即叱道,“高殿义,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
  高殿义立即抗声说道:“对于一个背叛朝廷的人,我该用什么态度?”
  柯瑶伶厉声叱道:“你说的是谁?该死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高殿义说道:“属下的胆子不大,属下倒是觉得另有人胆子太大,而且也太糊涂,背叛朝廷,后果是不堪想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柯瑶伶不再说话了,她缓缓地站起来,指着高殿义说道:“是谁背叛了?是你!你胆大包天!竟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今天如果不给你惩罚,宫廷护卫的铁律就荡然无存了!”她一伸手,侍婢立即递上剑来。她左手持剑,右手戟指着高殿义道:“你大概是自命不凡,现在你拔刀吧!看看你的刀到底有多少功力!”
  高殿义缓缓地自肋下拿出刀,双脚分立,态度从容,认真地说道:“我的刀没有多少功力,但是,我们有人。夫人,我们有二十个人!”
  柯瑶伶呵呵地笑了笑说道:“你们要以多取胜?没出息的东西!你看过→群蚂蚁撼动一根石柱子吗?”
  高殿义冷冷地说道:“试试看。属下没有忘记作为一个宫廷护卫的重要信条,不要放弃任何可以获胜的希望,而且要不择手段,获胜是唯一的目的。”这时候,他的长刀一撇动,“刷刷”一连两声,闪动着光芒,喝道:“南昌府的上五个。”
  柯瑶伶当然明白,这是以“下驷”对“上驷”的做法,他准备的是车轮战法,耗尽柯瑶伶的精力之后,再擒住她,那是他最后的目的。
  柯瑶伶叱退女婢,她手中宝剑仍然没有出鞘。她面对着围上来的五个人,五柄单刀,屹立不动。但是她却用言语点明对方道:“高殿义,你的车轮战法是不错的,但是,你太不了解我了,为了让你自以为得逞,我连侍婢都禁止出手,现在你可以叫他们上了!”
  高殿义当然对柯瑶伶的武功了解得很清楚,正因为他了解,所以他才采用这种方法,而他自己准备保持最好的状态,作最后的一击。
  可惜他没有想到一点,柯瑶伶有回京的大计,她的最大顾虑,便是泄密,她亟需要灭口,这种车轮战法,正好合柯瑶伶的胃口。
  五个人在周围移动着脚,手中的单刀,在不停地翻动,在扰乱对方的眼神。突然,五个人一声叱喝,五柄刀同一个时间,集中向当中攻来。
  柯瑶伶就在他们发动攻击的前一瞬,左手一搪,剑鞘击飞了前方砍来的刀,倏又右手一抬,宝剑出鞘,“呛啷”一声,单刀断成两截。剑势余力未消,只见她的身体一旋,宝剑直如寒光一现,“哎哟”两声,剑锋掠过,右面两个人弯下了腰,只挣扎了一下,人就趴到地上了。丢了两条命,断了两把刀。另外三个魂飞魄散,很快逃离。
  柯瑶伶叱道:“哪里逃!”她一个闪动,但见寒光再闪,三个人又倒了一双半。这样的结果,是高殿义所没有想到的。高殿义认为,就算柯瑶伶真的背叛了,她还不愿公开表明背叛的意图,如果伤了公人,那就公开表明了背叛朝廷,柯瑶伶应该顾虑的。结果他的想法错了!
  柯瑶伶眼尖,立即看出有人要打算逃跑。她立即叱道:“今天谁也不要想走!”
  高殿义怒吼一声,说道:“任何人要走,都是违背了宫廷护卫的铁律。你们给我再上五个。”
  这一声“宫廷护卫铁律”一出口,没有人再敢逃走。果然又有五个人,五柄兵刃,围将上来。
  柯瑶伶冷冷地说道:“告诉你们,我并不愿意多杀人,如果你们要逼着我动手,那就怪不得我了!”她不等五个人围上来,纵身一扑,已经纳入剑鞘的宝剑,一削而出,只见她似疯狂的猛虎,一阵“呛啷、哎哟”之后,断了一地的兵器,流了遍地的鲜血。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站在那里,右手举着一柄锯刀,正在作势要砍,左手箕张着,眼睛定了神,嘴巴微张着,在他的腰眼上,柯瑶伶的剑正插进去五寸。她晃动了一下宝剑,剑上不沾一点血丝,明亮如新。她用剑指着高殿义,冷峻地说道:“高殿义,是你引我拔出饮血湛卢,饮起血来是没有止境的。”她环视了一周,对地上躺的一片人尸,说道:“这些人,平日里都是作恶多端,如今死有余辜。不过,高殿义,你的平日为人似乎与一般护卫不同,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高殿义的脸色沉重,可以看出他对眼前的情势,有了骑虎之势,他真的没有想到柯瑶伶的功力竟有如此之高,几乎超过\了已过世的石成珏,他这回没想到,是他最大的失算。他迈步向前,持刀戒备,站定身形,说道:“夫人,你这样背叛当今朝廷,我为你不值,你究竟为了什么呢?你应该知道,宫廷护卫一旦背叛,处置的手段是十分残酷的,任凭你有多高的武功,你也逃不了惩罚,这一点夫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柯瑶伶说道:“如果我说你带头背叛呢?”
  高殿义一怔,不觉脱口说道:“说我背叛?”他立即又恍然大悟,转身叫道:“你们快逃,只要有一个人逃回南昌府……”
  剩下的九个人,都受过宫廷护卫的特殊训练,彼此之间都有默契。
  高殿义这样一叫,大家立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九个人一齐高声叫道:“高爷保重!”立即腾身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是他的经验,只要有一个逃出去,就算死了八个,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只听“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硝烟四起,躺下一大片人,还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摇晃,他们的背上,深深插了两枚飞戟,正是那位身已受伤,包扎了半身的侍婢打出暗器,结果九个人一个也没有逃出去。
  柯瑶伶的侍婢,与主子之间早有默契似的,及时投出两枚霹雳弹,把要逃走的人炸得血肉横飞。剩下两个侥幸地在霹雳弹的威力之外,却被另一个已经受伤的侍婢掷出飞戟射中后心,倒在现场。
  高殿义环顾四周,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反而激起他一股放手一搏的求生之念。他大步上前,挥起长刀,泼风似地砍将下来。
  柯瑶伶持宝剑迎空一架,用意非常明显,要在第一招接触之后削断对方的长刀。刀剑一触,一阵金铁交鸣,双方各退两步,柯瑶伶注意到高殿义手中的长刀闪亮依然,并没有应声而断。她说了声“好刀!”
  高殿义应声说道:“稍逊于湛卢!不过,兵刃的好坏,威力的大小,还是在于使用兵刃的人的功力如何而定。”
  柯瑶伶说道:“你说得很好!在这种情况下,不亢不卑,是一位人物。想不到护卫中还有你这样的人,你再出招吧!”
  高殿义没有说话,长刀再起,横砍斜劈,长刺短削,将长刀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柯瑶伶用心地接下五招,突然,湛卢剑似一道白虹缘着长刀一绕,把一个“粘”字诀和“卸”字诀运用得恰到好处。这时长刀使出一招“长虹贯日”,正面当中一道长弧,只听得轻微一声“当”,长刀被引开,高殿义的门户顿时为之开放。高殿义大惊,收刀撤步,但是已经迟了一瞬。
  柯瑶伶手中的宝剑疾指一点,凝聚成一点寒星,直指向高殿义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柯瑶伶的湛卢剑没有刺进高殿义的咽喉,只是停在咽喉前,约有一丝之隔,饮血的湛庐此刻没有饮血。
  高殿义长刀撇在右手,左手抬在胸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柯瑶伶霍然一撤右手,宝剑收回来,说道:“你那招‘长虹贯日’使得过老,也太过自信。出招过老,是高手过招的大忌。只要对手能抢得一瞬,你就难逃一剑之危!”
  高殿义收回长刀,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柯瑶伶说道:“你还可以再攻,你的刀法应该是护卫中的佼佼者。”
  高殿义垂下了头,摇了摇头,忽然又抬起头来说道:“不必了,五招之内,剑抵咽喉,还有什么可拼斗的?只是我很奇怪,你可以杀掉我,为什么不杀我?”
  柯瑶伶说道:“我并不嗜杀,今天杀死这么多人,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我是出于不得已的。”
  高殿义说道:“你怕泄密,因为泄漏了你背叛的消息,对你是绝对不利的。”
  柯瑶伶说道:“不是怕我自己的安危,而是怕连累到高堂父母。堂上双亲只有我这样一个女儿,不能侍奉以尽天年,反倒落得悲惨以终,总不是做女儿的所企盼的。”
  “那你又何必背叛朝廷,朝廷待你不薄。”
  珂瑶伶说道:“要听听其中的道理和原因吗?”
  高殿义想了一下说道:“你让我知道得愈多,对你的保密愈是不利。”
  柯瑶伶笑了笑说道:“我要是害怕你泄漏,我也就不讲了!”
  高殿义说道:“我愿意听,有道理的事,我都愿意听。”
  柯瑶伶说道:“首先我要纠正你一句话,我不是背叛,而是改变我过去的错误。在过去,我是助纣为虐,认贼作父。”
  高殿义说道:“连你父亲都骂了,是吗?”
  柯瑶伶说道:“凡是汉族子孙,而身穿胡衣冠者,都应该在挨骂之列。那不是挨我的骂,而是难逃千秋万世史家之笔诛。‘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血债,叫人如何能忘记?”
  高殿义说道:“你身为一品护卫,拱守内廷,怎么突然之间……”
  柯瑶伶很严肃地说道:“人总有错误的时候,也总有清醒的时候,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石成珏的死,给我当头棒喝,知道吗?当人们面对正义的时候,一旦激发良知,其他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高殿义沉吟了一会,问道:“你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明白。夫人,你是否能再说得明白一些?”
  柯瑶伶说道:“恐怕谁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一个大内护卫中的红人,父亲又是官居一品,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背离朝廷,这种转变,太不合乎常情。”
  高殿义说道:“我知道夫人是有理由的,你是聪明人,绝不会做糊涂事。只是,我实在想不通。”
  柯瑶伶说道:“石成珏死了,我要成全他的心愿,他不再是大清朝的官,而是前明的义民。我和石成珏是恩爱夫妻,可是当他一旦面对着民族大义,他选择了死,以忏悔过去的失足,以对得起他的父亲。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位反清复明的老人。他这样撇下了我,我是会恨他的,可是,我的良知告诉我,对于这样的人,只有敬,没有恨,我以他为荣,于是,我很自然地继承了他的遗志。”
  高殿义想了一想,说道:“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太明白。”
  柯瑶伶说道:“说不明白,我也只能说这么多。我只是告诉你,我之所以转变,是由于自己的一种觉悟。你去吧!”
  高殿义说道:“夫人,你不怕我回去告密?”
  “你已经没有告密的价值了,当我们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在任何人的面前,在任何场合,你的话绝对没有我的话那样能取信于人。你只要告密,就是你的死期。”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觉得你不是冥顽不化的人,对于事情的道理,你还可以接受。”
  高殿义说道:“你不觉得这样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吗?当我检举你的时候,你就成了大清朝第一个叛变的大内高手,你也就成为全大内高手必须击杀的人,天下之大,你也无处容身。”
  柯瑶伶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剩下我和你两个人的时候,你的话就没有力量了。你在大内只不过是一个四品护卫而已,而我呢?除掉我的家世,在宫廷之内,我和许多福晋、格格都是好友,从任何条件来看,我说一句话,够得上你说一百句。再者,我要借此考验一下你的人性。”
  高殿义突然拱拱手说道:“石夫人,你我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后会有期。我要在此地对石……义士表示诚挚的吊唁之意。”
  柯瑶伶淡淡地说道:“但愿再见面时,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不是湛卢饮血的对象。”
  高殿义再度拱手,走了一段路,忽又飞身回来,相隔约十来步,他拱手说道:“石夫人,你回京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南昌的韩师爷,夫人要多加注意。”他这一句“韩师爷”,让柯瑶伶浑身一震,她点点头,说道:“多谢你的提醒!”
  高殿义说了一声:“夫人请多保重!”便起身飞掠,转眼消失在树林之中。
  柯瑶伶默默地站了一会,侍婢将马牵过来,柯瑶伶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说道:“伤势稳住了吗?你方才那两支飞戟,打得正是时候,只是这样会延迟你伤势复元。”
  那侍婢眼红红的,低声说道:“多谢小姐!”从她们的称呼当中,可以了解这两个侍婢是娘家来的,难怪如此忠心耿耿。
  另一个侍婢却低声说道:“小姐,方才高护卫提到韩师爷的事。”
  柯瑶伶微微一皱眉头,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韩师爷是一个文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名叫韩一无,在前明时期做过朝廷大员的门客。满人入关之后,见风使舵,此人伶牙俐齿,善于逢迎,而且在邪门歪道的事情上,有他独特的聪明。由于在京城里混得人缘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安亲王看中了,于是在安亲王府当一名清客。这次石成珏夫妇领命南下,他在安亲王面前讨了这趟差事,明为伴当,实则监视。这就是满人统治的基本手段。满人是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汉人来控制汉人。
  韩一无随大伙儿南下,如果石成珏夫妇抓住了前明唯一遗留的公主,他也有功劳。由于他是安亲王府来的,大家明叫他师爷,暗地里都叫他做“监事”。在南下途中,韩师爷天天享乐,但是,他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他常说:“这次立了大功,我韩一无不再是一无所有,我一定也得弄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对这样的一个无行的文人,无德的小丑,柯瑶伶是瞧不起的。但是,他是安亲王府派来的,当然不便得罪,可平日也难得有好颜色给他看。
  如今在这种情形之下,回到南昌,别人都可以应付,别人也不敢多作疑问,韩一无不同,他一定会有许多怀疑,如果应付得不好,只怕在南昌就会露出破绽。
  柯瑶伶觉得,她立即就可以投身江湖,到处奔走呼喊。但是,如果能平安地留在京城,也许有更大的益处,岂不是更好?但是留在京城,就要接受考验。柯瑶伶是一位很要强的人,否则,她在石成珏自戕而亡之后,不是气死,就是哭死。她既没有气,也没有死,更没有哀恸失常。她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将私人的情感升华了。这就是柯瑶伶坚强的地方。一个坚强的人,总是选择难事,因为她要接受挑战。她昂起头来,策马前行。
  一路行来,已经远远地看到南昌城了。柯瑶伶忽然发觉情形有异,因为她发觉远远的旌旗飘动,刀枪耀眼,来了大队人马。她怔了一下,立即驱马迎了上去。很快地会合了前行的马队,至少有上百骑,长枪银镫,旌旗飘拂。南昌府里的马队,差不多已经全部出动了。骑马的长枪硬弓分列道路两旁,当中闪出南昌府的黄副将,骑着高头烈马,顶盔贯甲,威风凛凛。
  南昌府的副将领四品衔,和知府几乎是平起平坐,是南昌府的人物,如今亲自出马,显然是大事。
  黄副将远远地下了马,拱立道旁,说道:“卑职参见大人!”柯瑶伶也下马来说道:“黄副将少礼!”她看了看在马队后面,还有两三百步卒,问道:“黄副将,你带领这么多人马出城是为了何事?”
  黄副将微躬着身子答道:“卑职是来迎接大人的。”
  柯瑶伶“哦”了一声,问道:“迎接我吗?是谁的主意?”
  黄副将说道:“是韩师爷吩咐的。韩师爷说,大人……”他的眼光从受伤的侍婢身上看到身后道:“还有石大人,此次前往翡翠宫捉拿余孽,为朝廷立了大功一件,因此,韩师爷特地吩咐卑职前来迎接,以壮声威!请问大人……”
  柯瑶伶沉声说道:“回城里再说。”
  黄副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到柯瑶伶满脸寒霜,哪里还敢多问。在南昌他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是在柯瑶伶的面前,他这个四品副将就微不足道了。京官本来就见官自高一等,柯瑶伶的京官又不同于一般,她是大内的护卫,而且是护卫中的红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这个副将,就自惭形秽了。
  柯瑶伶自顾上马,进得南昌城,吩咐二侍婢先行回到住处,自己一马当先,来到知府衙前。
  她这里刚一走进内衙,就听到一阵呵呵的笑声:“恭喜柯大人!贺喜……”韩师爷顿住话音,惊讶地望着柯瑶伶,似乎要在她沉重的表情上寻找答案。
  南昌知府也趋前拱手说道:“大人辛苦了!”
  柯瑶伶一言不发,径至内堂坐下。
  韩一无的一双小绿豆眼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之后,走上前几步,侧着身子问道:“柯大人,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石大人呢?”
  柯瑶伶抬起头来,眼眶里含满泪水,满脸凄切之情。她不是装的,而是真情。虽然问话的人是她所厌恶的,但是他所问的事,却令她感伤。她与石成珏是近二十年的夫妻,而且是恩爱夫妻,石成珏壮烈地死去,更使她在悲恸之中增添了一份敬意。
  韩一无吓了一跳。因为在京师,大家都知道石护卫是大内一等高手之列,看柯瑶伶的样子,难道……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柯大人,石大人他……”
  柯瑶伶说道:“他殉职了!”
  韩一无和知府各退了两步,“啊”了一声,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韩师爷毕竟老到,他惊愕了一会,继续问道:“柯大人,随行的还有那么多捕头、马快和护卫们,他们现在何处?”
  柯瑶伶拭着眼泪说道:“他们也都死了!”
  韩一无呆了一会,又问道:“柯大人,按理说,此刻我实在不应该再问大人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石大人他……”
  柯瑶伶泪水汪汪地说道:“说来话长……”
  知府这时候说道:“韩师爷,我看柯大人不但悲恸逾恒,而且疲惫不堪,这件事等柯大人心情稍稍稳定下来之后再谈。再说,石大人殉国,我们也该商量着办理后事,现在请柯大人回去歇着。”他拱拱手说道:“柯大人,尚请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韩一无也拱手说道:“节哀保重。”
  柯瑶伶擦干泪水,点点头说声:“多谢!”便出衙回到住处。
  柯瑶伶住的是一处深宅大院,高高的围墙,里面是亭台楼榭。这里原是南昌府的一家大户,临时腾出来让给她夫妇居住。前面驻守着兵勇一队,后面住着她和石成珏,还有四个侍婢。回到房里,一个名叫抱剑的侍婢,立即伺候漱洗。柯瑶伶默默地梳洗已毕,换了一件全黑色的衣裳,并且在自己鬓上插上一朵白色的绒花。
  四个侍婢真是乖巧可人,抱剑、侍琴、月琪、杏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换了素服,也带了孝花。她们是为姑爷带孝。四个侍婢一齐跪在柯瑶伶的面前,流下泪来。
  柯瑶伶黯然说道:“你们起来吧!姑爷虽然死得很惨,但是,死得十分壮烈。”
  四个侍婢齐声叫道:“小姐!”
  柯瑶伶点点头说道:“你们跟我这么久,想必也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也不用多说,你们起来吧!”
  住处已经设置了灵堂,香花、素果、白蜡、黄钱,情景十分凄切。
  柯瑶伶在灵位之前默祷着:“成珏,我回来了,我不但回到了南昌,而且我还准备回到京城,在敌人的心脏里,也许能做更多有益于复明大业的事。在京城里,我的处境一定非常危险。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并不孤独,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和我活在一起。真的,成珏,请保护我,像你生前一样保护我。等到有一天我疲倦了,我心力交瘁了,我会追随你于地下。”默祷到伤心处,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四个侍婢也随着哀声不已,一片凄切,同掬伤心之泪。她们劝住柯瑶伶,伺候回房。
  柯瑶伶没有胃口吃晚饭,呆坐在房里,兀自暗流眼泪。人总归是人,在民族大义的感召下,勇于悔悟,可是在个人情感上的那份打击,还是难以免除的。
  月琪掌灯上来,送来一碗鸡汤。她劝着柯瑶伶说道:“小姐,你要节哀,保重身体,一方面要使姑爷在天之灵安心,一方面小姐还要应付周遭险恶的环境,如果不能保持最好的身体,如何得了!”
  柯瑶伶说道:“谢谢你,月琪,道理我都懂。你放心,我绝不会糟蹋我的身体。”
  月琪一屈膝说道:“小姐能朝远处想,婢子就放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杏香悄悄进来,对月琪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柯瑶伶便问道:“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呢?”
  杏香连忙说道:“我在跟月琪商量,要不要跟小姐说,韩师爷前来求见小姐。我以为,时间不对,而且小姐心情也不佳,回了他算了,就说小姐已经歇着了。”
  月琪说道:“我去回他。”
  柯瑶伶说道:“等等,韩师爷是一个人来的呢?还是带领着其他的人?”
  杏香说道:“只他一个人,至于后面有没有跟着其他的人,婢子还没有查清楚。”
  柯瑶伶点点头说道:“请他进来吧!”
  月琪立即说道:“小姐,这个人阴险卑鄙,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晚上又是一个人来,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鬼主意,还是不要让他进来算了!”
  柯瑶伶说道:“韩一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了解吗?纵然他有什么坏主意,咱们还会怕他吗?”
  月琪说道;“小姐,婢子的意思并不是怕他,而是说好鞋不踩臭狗屎!何必……”
  杏香说道:“月琪,小姐的话你还没有听到吗?谅他那把瘦骨头也不敢作怪,我去请他!”
  不一会儿,韩一无一摇一晃地进来了,坐在客厅里。
  柯瑶伶出来时,韩一无眯缝着那一双绿豆眼,看到柯瑶伶身穿素衣,头上戴孝,而且眼睛粉光微红,他便拱拱手道:“柯大人,此刻正是悲恸,我实在不应该前来打扰,只是有一桩要事,不得不前来相烦!”
  月琪奉过茶之后,便侍立在柯瑶伶的身后。
  柯瑶伶说道:“没有关系,公事要紧,韩师爷有话请说。”
  韩一无小眼睛又对月琪看了一眼。
  柯瑶伶说道:“月琪,你去吧!我和韩师爷说话,交代她们不要前来打扰。”
  月琪离开之后,柯瑶伶说道:“韩师爷,有什么话,现在尽管说吧!”
  韩一无向前半欠着身子,眼神流露出一种暧昧,压低声音说道:“柯大人,你到翡翠宫去,整个情形怎么样?”
  “韩师爷,关于翡翠宫的事情,我在知府衙门已经说过,这件事说来话长,待以后我自会跟你们说明。”
  韩一无说道:“柯大人,你就不能长话短说吗?”
  柯瑶伶勃然大怒,站起身来说道:“韩一无,你只不过是安亲王府的一名清客,你要跟着前来游玩,我们不好意思不让你来,你一路上吃喝玩乐的情形,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如今你竟然管起我们护卫的事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真的是监军吗?钦差石大人殉职而死,我心情悲恸难抑,你却在这个时刻,而且又是深夜,跑到我这里来,谈一些不急之务,你是什么存心?”她戟指着韩一无,又道:“你给我滚,立刻滚!”
  这时候门声一响,月琪立刻冲进来,举手一架韩一无的胳臂,就像拎小鸡一样,口中说道:“我家小姐叫你滚,你还没有听到吗?”
  韩一无被月琪拎得脚沾不到地,冲冲跌跌来到门前。他停下身来,揉揉自己的肩膀,在这个时刻他居然还露出笑容,说道:“柯大人,你这样赶我走,你会后悔的。你应该问问我韩一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来到你这里。”
  月琪厉声喝道:“叫你滚!”
  韩一无冷笑道:“你不要狗仗人势,少不得你家主人都要跟我卑躬屈膝,到那时候,你端茶倒水,我还要啐你一口清痰!”
  月琪叱喝道:“我看你是找死!”上前举手就是一掌。要是这一掌下去,韩一无嘴里牙齿要掉一半。
  突然,柯瑶伶喝声:“慢着!”她从客厅里踱到门口,站在那里,对门外说道:“问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月琪喝道:“姓韩的老狗,听到没有?我家小姐问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韩一无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道:“你这样说话,我会跟你说吗?借用你们小姐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够资格跟我说话吗?”
  月琪气得手痒痒的,恨不得一掌活劈了他。但是,小姐有交代,月琪不敢鲁莽地动手。
  柯瑶伶听得清清楚楚,便对外面说道:“让他进来吧!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月琪手一推,说道:“算你命大,进去吧!”
  韩一无在一个踉跄稳下来之后,拂拂衣服说道:“你家小姐应该用个‘请’字,对我礼貌一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月琪伸出右手食指,在韩一无的腰眼上戳了一下。这一下痛得韩一无咧着嘴“哇哇”直叫,头上立刻冒出汗珠。
  柯瑶伶知道是月琪下了重手,故意缓缓地说道:“月琪,算了吧,这种人跟他计较什么!”
  月琪朝着韩一无背上拍了一掌,恨恨地说道:“算你走运。”
  韩一无长长地吁了口气,回头望了月琪一眼,说道:“你的手脚怎么那么重啊?差点要了我的命!回头我要跟你家小姐说,要好好地跟你算帐……”
  月琪说道:“你滚吧!等你活到那时候再说!”
  韩一无真是个怪物,他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只顾自己揉着脖子,搓着腰眼,一拐一瘸地走进来。
  柯瑶伶坐在椅子上说道:“韩一无,你我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让你跟着来,已经给足了你的面子,你居然胆敢插手我们内廷护卫的事,你的胆子不小。”她数说了韩一无一顿之后,接着问道:“你说吧!你这时候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韩一无露出一丝邪僻的笑容,说道:“柯大人,我是为了你啊!”
  柯瑶伶喝道:“该死的东西!给我掌嘴!”
  月琪巴不得有这句话,一个箭步上前,落手就是一掌,打得韩一无摔倒在地。
  韩一无伸手抚着脸说道:“柯大人不必动怒,我说的是真话,我是来救大人性命的。”
  柯瑶伶喝道:“让他说下去!”
  韩一无勉力站起来,说道:“柯大人,叛逆是要满门抄斩的,而且还要株连九族,这么大的事,对大人不重要吗?”
  柯瑶伶一听,心里一动,但是她还是说道:“韩一无,你说谁是叛逆?”
  “大人,你这不是明摆着要逼着我说出来吗?大人是聪明人,用不着明讲,玲珑心窍,只要一点就透。”
  柯瑶伶皱着眉头说道:“你在说什么?绕着弯子说话,叫人听不懂。”
  韩一无摇着头说道:“大人,你真是听不懂吗?这样吧!我请问大人一个问题,请问石大人殉国了,他的尸首现在何处?”
  柯瑶伶一听,就知道出了问题。不过,她还是想不到韩一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他又知道多少?她如此一沉吟,韩一无精神就来了。他坐在椅子上,向前勾着腰,故意压低着嗓子说道:“大人,你和石大人是恩爱夫妻,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你总不至于将石大人的尸体丢在那里不管吧?”
  柯瑶伶已经有了答案,她正色说道:“石大人殉职的情形,极为壮烈,而且,现场极为紊乱,实在没有办法将他运回南昌,所以,我和两个侍婢,合力将石大人临时厝在当地……”
  韩一无眯着两只小绿豆眼,说道:“柯大人,你的话跟事实不尽相同吧!”
  柯瑶伶一拍桌子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一无说道:“柯大人,我韩一无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要不然我敢一个人到你这里来吗?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可以要我的命,没有把握我敢吗?”他一阵冷笑,充分暴露出他老奸巨猾、阴险狡诈的本性。
  柯瑶伶脸色一沉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的命!”月琪立即拔出一柄匕首,抵住韩一无的心窝。
  韩一无摇着手说道:“不要!千万不要动手!”
  柯瑶伶---使眼色,月琪松下手。她问道:“你还敢放肆吗?”
  韩一无拍着胸口,但是,他又恢复了嬉笑,说道:“大人,这位姑娘方才只要手下一使劲,我的命定然是没有了……”
  月琪说道:“算你还聪明!”
  韩一无说道:“可是,大人你就要连累老太爷和老夫人—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性命了!老实说,你一出发,我也就派人跟上去了!这位姑娘留在这里方便吗?”
  柯瑶伶说道:“月琪,你退出去。”
  韩一无目送月琪退出去之后,这才接着说道:“我派的人也是你们护卫中的高手,柯大人,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在你们内廷护卫之中,彼此监视,是一件公开的秘密,就贵如你这样的地位,也没有例外。”
  柯瑶伶当然清楚,这就是满人控制人的一种方法。但是,她自觉这次选出来的人,都是自己再三考察而挑选的,想不到还是有人在监视她。韩一无见她没有说话,更大胆了许多,说道:“大人,这个人在你回南昌之后,也回来了。他跟我说了许多事,许多他亲眼看到的事。他说他看到了石大人是怎么死的,他看到了柯大人跟翡翠宫的人如何交谈,也看到了你们如何合力埋葬石大人。还有……他看到了你柯大人如何杀人灭口……”他眯着眼睛,歪着头,望着柯瑶伶,意味深长地说道:“柯大人,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还要我再说吗?”
  柯瑶伶此时觉得韩一无这个人太厉害,此人非除去不可,否则后患无穷。但是要除去韩一无,必须要小心,绝没有机会让她再犯第二次错误。她在思考,韩一无此来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定了主意,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韩一无见她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柯大人,我说的话都听清楚了吗?难道你没有一点点意见吗?”
  柯瑶伶缓缓地说道:“韩一无,你还想说什么?你不妨再说下去。”
  韩一无阴笑了笑,说道:“柯大人,我想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杀掉以灭口,就如同你在路途之中,杀掉你那些同伴一样。不过,柯大人,我劝你千万不要动这个主意。我说过,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来的。我方才说的那个人,现在正藏在一个地方,他等我回去,只要我到了一个时间没有回去,他就立即悄悄地离开南昌,回到京城,后果你当然就会知道了。”
  柯瑶伶”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要挟我的!”
  韩一无笑笑说道:“如果柯大人认为我是要挟,我不敢承认,相反,我倒认为我是一番好意,因为,我把柯大人面临着的一次重大危机,坦诚地告诉柯大人,为的就是让柯大人能越吉避凶,这不是好意吗?”
  柯瑶伶笑笑说道:“你这份好意不会是没有价码的吧!”
  韩一无笑笑说道:“不,我还没有说完。这件事只有我和那位护卫高手知道,只要我们不讲,柯大人,你不就一点事都没有了吗?你不但可以在南昌做你的柯大人,就是回到了京城,你仍然是大内的一品护卫。”
  柯瑶伶说道:“说吧!我要为你们做什么?”
  韩一无阴险地笑了一笑,邪僻地说道:“柯大人,我说过,你是聪明人,还用得着我多说吗?我韩一无的为人,你知道得十分清楚,我平生最喜欢的是什么,你也明白。”
  柯瑶伶当然是聪明的人,听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心里立即有一股火升腾而起,恨不得一伸手将韩一无这只卑鄙的老狐狸撕得粉碎。但是,她已经在心里作了准备,要沉着气,不能因一时之气而坏了大事。她淡淡地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韩一无笑道:“那就对了!我说过,你是聪明透顶的人,只要一点就透的。”
  柯瑶伶冷静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念头的?”
  韩一无眯着眼,得意地笑道:“不瞒你说,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就动了心。柯大人,你是京师出了名的大美人啊!”
  柯瑶伶问道:“这次你要求随行南下,也是有心的了?”
  韩一无笑笑说道:“说实话,虽然我是那么喜欢你,但是我惹不起啊!你是堂堂一品护卫的夫人,又是大内的红人,武功又是如此的高,我韩一无是何许人?我自己也要照照镜子,我要求随行南下,也不过是能常常看到你,这叫做望梅止渴……实际上是望梅止不了渴,我是越望越渴!”他说到得意处,禁不住又是一阵邪笑。
  柯瑶伶恨不能撕烂他的嘴,以泄心头之恨。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这个老狗早有安排。如果逞一时之快,正如他说的,那会后患无穷。
  柯瑶伶极力抑止住自己的怒火,平静地问道:“于是你就设下计谋?”
  韩一无摇着手说道:“不!不!我是一点计谋也想不出。可是,苍天不负苦心人,柯大人,是你给了我最好的启示,最好的机会……”
  柯瑶伶冷冷地说道:“所以,你就趁机要挟我?”
  韩一无邪僻地笑道:“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是一番仰慕之心,加上我的诚意帮助你。柯大人,你想想,就算我不讲,你们那个护卫也会讲的。万一露了一点风声,柯大人,在京城的老太爷、老夫人,还有那全家大大小小近百口人……”
  柯瑶伶冷冷哼一声,说道:“韩一无,你说你是诚心帮助我,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个人不说呢?”
  韩一无眯着眼睛说道:“我刚刚还说柯大人聪明,怎么又问出这等话来了呢?你这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韩一无凑着上身,斜着脸,半边肿起来的脸庞如此一斜,越发地滑稽难看。他故作神秘地压低着嗓子说道:“今夜你到我那里……嘿嘿……到那时候我把那人叫来,只要一见面……嘿嘿……”
  柯瑶伶的脸都红了。不是羞惭,而是难以按捺住怒火。但是,她还是按捺住了。她冷冷地说道:“想不到你的鬼主意还真多啊!”
  韩一无缩着肩膀谄笑道:“岂敢!岂敢!”
  柯瑶伶说道:“好了!我们就这么决定了,今天夜晚我到你那里去,一切就看你安排了。”
  韩一无真像是叫花子拾到了黄金,一时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是。他满口答应道:“放心,放心。我保证你满意就是!我现在可以亲你一下吗?”
  柯瑶伶寒着脸说道:“韩一无,你要弄清楚,这里是我的住处,我们的交易是在你的住处,现在你还是要叫柯大人!”
  韩一无立即缩回脖子说道:“是,是,柯大人!”他走向门口,还回头对柯瑶伶邪僻地挤挤眼睛说道:“回头见啦!柯大人!”
  柯瑶伶站在那里,脸色铁青,不一会,月琪悄悄进来,站在柯瑶伶身旁,默默地不敢讲话。
  柯瑶伶长长吁了口气,不觉流下两颗泪珠。
  月琪慌忙递上手绢,低声说道:“小姐!”
  柯瑶伶接过手绢,拭去泪,问道:“你确定是他一个人?”
  月琪说道:“我也怕他暗中弄鬼,侍琴和杏香已经分别跟踪下去了,待一会儿她们回来,就会有分晓。”到底是跟了多年的贴身侍婢,早就了解主人的心意,不待吩咐,就采取了行动。
  柯瑶伶点点头,转身回到座位上。
  月琪跟过来,倒了一盅茶,低声说道:“小姐是受了委屈了,不过为了……”
  柯瑶伶叹了口气说道:“月琪,用不着劝我,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因为我懂,所以我才委曲求全。只是,我想起你姑爷……”
  提到“姑爷”,月琪自然有一阵伤心。原本是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突然之间,变成如此结局,无怪乎柯瑶伶要伤感,任何人碰到这种情形,都会悲恸难禁。
  柯瑶伶摇摇头说道:“姑爷的死,当然有他的价值,说这些,目前你也许还不能深入的了解。但是,眼前我受这般侮辱,使我想到姑爷一去,就受到如许横逆,未来呢?”她站起来,又摇摇头说道:“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当初你姑爷过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迎接一切苦难,如今又有什么可怨尤的呢?”
  月琪不敢说话。她了解小姐现在的心情,一种受辱后的按捺不住的激动,说起话来都有一些自言自语的情形。
  停了一会,侍琴和杏香都回来了。
  柯瑶伶问道:“韩一无回到他的住处了?”
  杏香回答道:“没有。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门口有人守着,附近还有两处暗桩。”
  柯瑶伶说道:“没有被他们发觉吧?”
  杏香说道:“回小姐的话,我看到暗桩的方式,都是护卫那一套,所以,我们很容易就避过了他们。”
  柯瑶伶仿佛一震,稍停,她才说道:“你们做得很好,现在你们且去休歇。再过一个时辰,我们一齐去。”
  三个侍婢齐声应:“是!”
  柯瑶伶说道:“走的时候,要带着绞索、暗器、毒丸,到时候再听我的吩咐行事。”
  杏香问道:“我们跟小姐一齐行动吗?”
  柯瑶伶说道:“你们不要跟着我,我说一齐去,是说我们同一个时辰走。但是,离开这住处之后,我从正常的路走,你们绕道,目的地是韩一无的住处。当我到了韩一无住处之后,对于周围的明桩暗卡,一律杀!”
  三个侍婢悄悄地离去,又悄悄地回来,带来了几个精致的小菜,两张滚热的葱油煎饼,外加一碗稀饭。
  柯瑶伶有些茫然失神,三个侍婢禁不住有些伤感。
  柯瑶伶原本是快乐无愁的人,如今变得这等模样。尽管她了解石成珏牺牲的代价,但是,拆散了的鸳鸯,那份凄苦,是无法一时抹去的。
  月琪说道:“小姐,你要为未来保重。婢子不会说话,不过婢子以为,如果小姐的哀伤损坏了身子,姑爷在天之灵又如何安心?”
  侍琴也接着说道:“小姐的未来,任重道远,小姐要为前途多珍惜、多保重!”
  杏香说道:“远的我杏香不懂,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有一场厮杀,小姐如果不吃饱肚,如何能杀败对手?”
  柯瑶伶望着她们三个,点点头说道:“我说过,你们所说的话,我都明白,不过从你们嘴里说出,我听了还是很感动。你们放心,我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因为,我如果死得没有价值,将来在九泉之下,不好与姑爷相见的。我是想,今天晚上也许正是对我的一种考验。来!大家一齐坐下,---块吃。”
  三个人都不觉退了一步,齐声叫道:“小姐!”
  柯瑶伶说道:“我要你们三个人一齐来吃,是有用心的。从前,你们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从来也没有把你们当下人看待。”
  月琪立即说道:“小姐待我们宽厚,教我们文事武功,我们粉身碎骨无法报答于万一。”
  柯瑶伶说道:“从今天起,我们的关系更深了一层。月琪和抱剑应该知道,翡翠山庄是使我转变的地方。我是石成珏的妻子,我要继承他的遗志,不愧是他爹爹的儿媳妇,换句话说,不愧做一个汉人,我投入了反清复明的大业。”
  三个侍婢恭敬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柯瑶伶说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随时都有被凌迟的危险。如果你们要离开我,我绝不会怪你们。做大臣者如前明洪承畴尚且如此,我岂能苛求于你们?天下绝无此理,我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月琪上前一步说道:“小姐,我们……”
  柯瑶伶立即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块冒险,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伙伴,这是生死与共的情感,为什么不能坐在一起吃饭?”
  月琪立即说道:“小姐吩咐我们坐下来吃饭,我们遵命就是,实在用不着说出这些道理。在我们几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定小姐,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随小姐去闯。”
  受伤的抱剑捧着饭碗走进来。她一进来就说道:“小姐,不能丢掉我!”
  这一顿饭吃得很特别,应该是一种心贴心的进餐,也许并没有那种形式,那跟歃血为盟,在意义上又有什么两样?
  柯瑶伶饭后仰头望天,然后吩咐道:“抱剑守家!月琪,你们三个在我离开以后,搜索沿途暗桩,一律猎杀,用绞索,因为绞索是大内特有的暗杀利器,可以混淆大家耳目,然后,到韩一无住处会合。你们要小心,沿途不能有一个活口,走脱一个,后患无穷。”
  月琪说道:“小姐的意思,韩一无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所有的人?”
  柯瑶伶说道:“我们要有这个警觉。韩一无是一只狐狸,他知道根本不能永究占有我,只想借要挟占一次便宜,终久要擒我邀功的。”
  杏香说道:“小姐,既然如此,当时就应该杀了他!”柯瑶伶说道:“狐狸是那么容易猎杀的吗?其实,他也知道要占我的便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还是愿意冒险,这叫做色胆包天,色令智昏。”
  侍琴说道:“小姐,你独自一人要小心啊!”
  柯瑶伶说道:“韩一无再狡猾,至多是只狐狸,伤不了人的,我们要小心的是另外一只老虎!”
  月琪抢着问道:“是谁?”
  柯瑶伶说道:“我还不清楚,护卫中的人都了解我,我也很了解他们,还没有人能有这么大的胆量,想必另有其人。”
  月琪说道:“小姐放心!合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还不至于有人让我们害怕。”
  柯瑶伶说道:“错了!这就是危险的想法。韩一无如果找外人,一定是高手,你们联手也不见得就可以取胜。注意,你们要明二暗一……”
  杏香不觉说道:“小姐,什么是明二暗一?”
  柯瑶伶笑笑说道:“杏香是个没有心计的人,月琪告诉她。”
  月琪说道:“我和你可以公然前去,另外让侍琴在暗中相候,这叫做虚虚实实,以防止敌人的诡计。”
  柯瑶伶再三叮咛道:“不可大意,不可轻举妄动,而且,此次只可成功不可以失败!”交代清楚之后,她独自一人离开住处,走向韩一无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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