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默了许久。
　　宫主摇摇头说道：“我当时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驱使，居然把你交给了你爷爷。老爷子简直不能相信，双手颤抖，接过孩子，张大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声‘谢谢’。那一声‘谢谢’，使我立即后悔。我立即想到，他是一位最慈祥、最伟大的爷爷，而我呢？却是一位最能忍心、最不称职的母亲！”她霍然蓦地转身，对石筱芗说道：“孩子，我对不起你！你会怪我吗？”
　　石筱芗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宫主，叫道：“娘，娘。”
　　宫主也紧紧搂住筱芗说道：“孩子，说什么娘也不应该离开你，让你整整过了二十年无娘孩子的可怜生活。我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狠心！筱芗，你怪我吗？”
　　“娘，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宫主捧起石筱芗的脸，凄然地说道：“孩子，我的乖女儿，你真的不恨为娘吗？”
　　石筱芗摇着头，认真地说道：“娘，天下哪有女儿恨娘的道理。孩儿跟爷爷习武也习文，读了不少诗书，亲情伦理，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娘，请你不要再这么责怪自己好吗？”
　　宫主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爷爷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他给你的教养是成功的，如此说来，娘是真的越发要惭愧了！”
　　余婆婆在一旁呆呆地流了半天眼泪。这时候才忍不住说道：“小姐，也别尽在责怪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怪你。老爷子有错在先，才造成后来的结果。小姐，你说过，我们都是普通人，难免有普通人的情绪。”
　　石筱芗一听，余婆婆改口称爷爷为“老爷子”，心里禁不住高兴，她说道：“婆婆说的真好！娘，这种事换了我，当时也许比你做得更糟。”
　　“筱芗，你的心肠很好，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她又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孩子，从那一刻开始，娘也受了不少熬煎和痛苦，那也是一种非人的惩罚！当你爷爷千恩万谢抱着你离去的时候，他老人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水榭的大门，永远是开的，欢迎我随时回去。他老人家特别加重语气说出‘回去’这两个字。他还说：他感谢我对他的同情……”
　　余婆婆说道：“话虽是两句好话，可是当时恐怕听起来，并不是很好受吧！”
　　宫主说道：“我目送你爷爷走了以后，我整个呆了，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仿佛是失魂落魄。直到深夜，我才莫名其妙地大哭了一场。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昏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见一片昏黑，已经是深夜了。你们猜猜看，我该怎么办？”
　　余婆婆说道：“事已如此，想开了，慢慢忘记了吧！”
　　石筱芗摇头说道：“不会的，娘在那种心情之下，痛苦至极，她一时还是离不开莫干。”
　　宫主叹道：“婆婆，你没有生儿育女，你没有办法想象，那是从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不是痛，而是在不停地滴着血！”
　　余婆婆叹道：“是啊！我是无法想得到。可是，事已至此，又该怎么办呢？”
　　宫主说道：“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冲出房外，满山乱跑，冲冲撞撞，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跟头，披头散发，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十分怕人。直到后来我一跤跌到水里……”
　　石筱芗急道：“那是剑池吗？水很深啊！”
　　“其实当时真的淹死了，也就算了，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我又爬了出来。水浸湿了我的全身，可是；倒把我冻清醒了。我坐在那里，冷静地想了半天，我想了两种出路，第一种，就是跳到水池里自了残生。”
　　“啊！你怎么可以……”
　　“当然我没有，我想想我死不得，我上有老父，还有女儿，目前不能见面，日后总有见面的一天。”
　　“其实当时娘可以到水榭去的。”
　　余婆婆说道：“傻丫头，自己说的话可以吞回去吗？作为一个江湖客，讲的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石筱芗心里想道：“娘与女儿的关系，还谈什么江湖规矩呢？”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同情母亲的痛苦。
　　宫主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要去水榭，我跟你爷爷话说得如此的绝，我没有办法回头。于是，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削发出家，后半生的岁月就此了结。”
　　“娘，你不是还惦念着女儿吗？”
　　“是啊！我惦念着你，一旦出家，便断绝红尘，还谈什么亲情？还有一个原因，我想到你爹。”
　　石筱芗一震，站起来说道：“是啊！一直没有提到爹的下落。”
　　“我不知道你爹的下落，但是，我有一个信念，你爹没有死。他尚在人间，我至少应该去找他。”
　　“对呀！娘可以去寻找……唉！人海茫茫，这又从何找起？”
　　“当时既不能死，又不便出家，我实在是彷徨了，终于想到，我该回去，回去看看老爹爹，他才真正是这次事情中的一位无辜的受害者。谁知玄天教被大护法把持，你外公他老人家早已忧愤而逝。我……我又成了不孝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我实在是万念俱灰，没有活下去的理由。这时候，余婆婆盯住了我……”
　　石筱芗说道：“婆婆，你为什么会盯住我娘的呢？”
　　余婆婆说道：“我看到小姐回来，玄天教总坛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虽然愚昧，也可以看得出她当时的灰心，我能不看牢她吗？我当时扯了个谎，我说……我说……”
　　宫主忽然说道：“什么？婆婆，你当时说的是谎言吗？”
　　余婆婆惶然说道：“小姐，当时我不这样说，你能听我的吗？”
　　石筱芗说道：“娘，婆婆当时说了些什么？”
　　余婆婆说道：“我说，掌门教主临过世的时候，特地交代我老婆子几句话。老掌门教主说：不论遭遇什么情况，要小姐勇敢而快乐地活下去，证明你们父女没有错，否则，掌门教主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余婆婆，你这个谎言编得真是神来之笔，当时除了这段父亲的遗言，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我安心地活下去。你们知道吗？我活下去，就是为了证明我们父女没有错！”
　　“小姐，这么说你并不责怪我了？”
　　“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为了证明我们父女真的没有错，我能怪你吗？我倒觉得要谢谢你呢！”
　　“阿弥陀佛！不责怪我犯上诳言，我老婆子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石筱芗问道：“就从那时候起，娘和婆婆就来到这翡翠宫，过起隐居的生活？”
　　“我的确是要让自己过着老父临终交代的平静而快乐的愉快生活。我把翡翠宫栽培成鲜花的世界，就这样，我成了翡翠宫的宫主。翡翠宫与世无争，自耕自食，种花植草，每日与鲜花为伍，的确是逍遥自在。但是，二十年来，我的内心始终忘不了两件事：下落不明的丈夫和留在莫干水榭的女儿。”
　　余婆婆说道：“我记得小姐在此地落足的时候，曾经下定决心，永远不离开翡翠宫一步，那是为什么呢？”
　　宫主叹气说道：“给自己一个考验罢了！结果，我离开了两次翡翠宫，在江湖上跑了两趟。那是因为受到一个人的影响。”
　　余婆婆立即问道：“那是谁？在翡翠宫除了开始的时候，偶尔有不肖之徒前来骚扰之外，你没有见过任何人。”
　　宫主说道：“那是你不知道的事。”
　　余婆婆禁不住叫道：“翡翠宫里居然有我老婆子不知道的事，这……定不会是真的。”
　　宫主安慰着她说道：“余婆婆，请你不要难过，翡翠宫你是总管，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了你，我也从没有一件事要瞒你，只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余婆婆点头说道：“小姐对我老婆子的信任，我是相信的。既然是例外，我老婆子也不再想知道。”
　　宫主说道：“不！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余婆婆笑道：“是因为石丫头来了，你心里高兴。说真的，老婆子可要吃醋了。”
　　石筱芗说道：“婆婆，你怎么好意思跟我们晚辈吃醋嘛！”
　　余婆婆笑呵呵地说道：“傻丫头，跟你说玩的，快让你娘说出来吧！”
　　小雨、小云她们四个婢女，立即知趣地退到后面去。这也说明翡翠宫的规矩很严。宫主摆摆手说道：“你们也来听听，没有什么要紧了。”她用手牵住石筱芗，带着满足的笑容说道：“你婆婆说的对，今天母女见面，是我近二十年来最高兴的事。但是，这只是促使我说出内情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要暂时离开翡翠宫了。”
　　这话一出，余婆婆大惊，立即问道：“小姐，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翡翠宫是我们经营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甚至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有小姐你的心血，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呢？”
　　“我说过，这只是暂时的离开，终究我要回到这里来，安享我的余年。”
　　余婆婆不解地问道：“那要离开多久呢？”
　　“很难说，三五年、七八年……甚或更长的时间。”
　　“娘，婆婆方才问的是什么原因？是与女儿这次跟娘见面有关系吗？”
　　“可以说与你的出现有关系，筱芗，你知道吗？你的出现是娘这一生当中最重大的一件事。但是，离开翡翠宫，不全然是因为你的缘故。”
　　余婆婆说道：“那是……”
　　宫主说道：“这就必须说明我为什么两次离开翡翠宫，影响我的人是一位方外之人，是一位师太。她是一位江湖的高人，武功精湛。一天夜里，她来到我的窗前，我竟然丝毫不觉。”
　　余婆婆老脸发红。翡翠宫的安全，由余婆婆负全责。如果说有一位江湖客闯入翡翠宫的内部，而且到了宫主的窗前，余婆婆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真是叫人脸上挂不住的事。
　　余婆婆不觉说道：“宫主，老婆子无能……”
　　“还是叫我小姐吧！这怎么能怪你无能？我自己照样地不知道，一直到她开口向我说话，才让我着实地吓了一大跳！她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有事要向我请教。老实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感觉到自尊受到了伤害。因为翡翠宫从来不欢迎外人来打扰我们的清静，也从来没有一个外人能来到我的窗前。”她笑笑，又接着说道：“其实，这种自尊也是很可笑的，我应该看得出来，这位师太对我并没有恶意。但是，当时我只觉得她私闯翡翠宫，是十分令人难堪的事。我说道：翡翠宫是不欢迎外人擅自闯入的，我叫她尽速离开！念在一位方外人的份上，我不计较她。这位师太回答得很干脆，她告诉我，她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要她离开可以，除非我有赶她离开的本领。这种话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是我不能忍受的，我于是走出了房门……”
　　石筱芗急急地问道：“娘，你们动手了吗？”
　　“照当时的情形，我等不到来到门外，就会给她一掌。但是，等我走到了房外，看到了她的全貌，我的气愤减低了许多。”
　　余婆婆问道：“那是为什么？”
　　“我所面对的师太是一位神情非常安详的人，我说一句亵渎她的话：如果她没有出家，应该是位美人。论年龄，也不过是中年光景，令人观之忘俗。”
　　余婆婆鼓着气说道：“挑战的敌人，还管她长得好看不好看，一个出家的尼姑罢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宫主摇头说道：“婆婆，一位了不起的方外高入，我们亵渎不得。当时我平心静气地问她，到翡翠宫来挑战，为了什么？因为我不算是一个江湖客，我跟她并不认识。她很平静地告诉我说，她并不是前来挑战的，她只是来向我请教一个问题。如果我认为她是来挑战的，我可以动手。否则，双方可以平心静气地来谈问题。”
　　余婆婆不服气地说道：“她这样讲话，能让人平心静气地谈问题吗？”
　　“我当时也是有这种想法，我说：师太想必是高人，既然有心指教，就请出招吧！”
　　石筱芗急忙问道：“娘，你们动手过招了？”
　　“真正说来，也算不得过招，只是互相印证了三掌。对方果然高明，每一掌都是以精纯的掌力，恰到好处地将我逼开。三掌过后，她问我：为什么不使出法术？”
　　余婆婆惊道：“小姐，三掌逼退你？叫老婆子真不能相信。”
　　石筱芗同样吃惊，但是，她的问题却是：“娘，你真的会法术吗？你是怎么回答的？”
　　“玄天教的人，多少懂一点。但是，我觉得对这样的人，用那种法术，不是很得体的事。所以，当时我既没有用法术，也没有回答。”
　　石筱芗说道：“娘，如果你施展法术，是不是就可以胜过对方呢？”
　　宫主微笑说道：“筱芗，有一件事你必须先要明白，法术与武术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基础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以法术对武术，那是不公平的。我知道你会说：照这样说来，会法术的人，就可以在江湖上横行无敌了。不！法术和武术一样，有许多先天上的限制。你还记得我说的，玄天教大护法父子前来莫干山强掳我的时候，法术失灵，就是最好的证明。”
　　“照一般情形来说，会法术的是要强过会武术的。”
　　“我说过，这样的比较是不公平的。”
　　“那位师太知道这种情形，是吗？”
　　“她的确是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回答她的时候，她就说：‘果然心地很好，现在我可以开始请教问题了。’我真没想到她问的是如此令人意外的问题。”
　　“她问的是什么问题？”
　　“她的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是那个朝代的人？’”
　　余婆婆不觉脱口说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是大清王朝吗？再说，我们这翡翠宫是葛天氏之民，管它是什么朝代！”
　　石筱芗却在这个时候缓缓地说道：“我娘既然认定她是高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冒出这样的问话。任何一件事，只要不合常情，就值得我们深思。娘以为女儿的话，对与不对？”
　　宫主带着欣慰之意，点着头说道：“筱芗，你真的很聪明。”她对余婆婆说道：“我当时的感觉，就和筱芗这孩子的说法一样。我想：现在明明是大清王朝，你为什么问我是什么朝代的人，而且是问得如此突然？”
　　“娘，你是如何回答的？”
　　“山野之人，不论魏晋，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管它什么朝代！”
　　余婆婆立即说道：“小姐和我说的一样。”
　　石筱芗又问道：“师太满意这种答复吗？”
　　宫主说道：“她说她对我的前两句话，还可以理解。对于后面的话，她说她有意见。”
　　余婆婆说道：“按道理说，她是一个出家人，对于这种事，应该比我们还要淡泊些。为什么她要问这个问题？而且还表示出不同的意见，这真是叫人想不通的事。”
　　石筱芗说道：“婆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她说山林之人，可以不闻不问世事。可是，却不可不闻不问国事。她还说：满人入关，屠杀我汉民族，血渊骨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事血淋淋如影在目，我们难道一点也不动心吗？”
　　余婆婆说道：“动心又如何？那些朝中的高官显贵，都是逃的逃、降的降，他们都不管，我们能管得了吗？”
　　宫主说道：“她大概也看得出我对她的话并没有完全同意。她直截了当地戳穿了我的心事。她说我也许觉得这是与我无关的事，也许我以为明朝那么多大官或逃或降，都置国家朝廷于不顾管，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能如何？可是师太说了一句话，给我印象深刻极了。她说：个人与国家，犹之于皮与毛，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宫主很感慨地说出这句话，摇摇头，长长地一声叹息，沉重地说道：“余婆婆说的没有错，大明朝虽有奸臣昏君，至少还不应被人灭绝血气。最主要的是国家面临苦难，竟没有一个人能以死相报朝廷，高官厚禄之人，屈膝以降，令人可恨。但是，如果每一位臣民都能挺身而出……唉！问题就在此，救国效忠，是无须分地位高低的。”
　　虽然宫主没有深说，余婆婆已经概略明白那位师太的用心了。余婆婆问道：“她要小姐替她做什么？”
　　“随她离开翡翠宫，去救一个人。这位师太果然好身手，轻功微展，已经到了蹑空凌云的绝顶功夫。大约跑了一盏滚茶的时光，看到一位姑娘昏迷在地上。师太告诉我，地上躺的是大明皇室后裔，具有一身武功。只可惜性子太急，痛于国恨家仇，随时要杀清吏以泄愤。师太叹息说，这等事是千秋大业，徐徐图之，不是急躁可以成事的。可是这位姑娘不能忍受，终于被清廷高手追杀，性命奄奄一息……”
　　余婆婆突然接着说道：“后来被师太所救，命是保住了，恐怕无法保住她不犯第二次错误。于是请来小姐，把人交给你，留在翡翠宫里，是吗？小姐。”
　　宫主点点头说道：“这位姑娘醒来只知道是我救了她，她才愿意来翡翠宫隐居养伤，并且也接受了我的条件，除非师太前来，否则不能离开翡翠宫一步。”
　　这时候石筱芗突然说道：“娘，就是昨天晚上那位……”
　　宫主点点头说道：“就是她。”
　　石筱芗说道：“娘，孩儿知道，娘第二次离开翡翠宫，也是那位师太来请娘的，说九江剑客的庄上，孩儿有性命之忧。孩儿并且还知道，那位师太的法号是静一。”
　　宫主大惊问道：“筱芗，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认识她吗？”
　　“她老人家正是孩儿授艺的恩师。”
　　宫主“啊”了一声，感到这个世间真是太小了，许多事与人，不知道何时就会汇合到一起。她说什么也想不到静一师太会是石筱芗的师父。
　　石筱芗便将自己离开莫干剑池水榭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谈到石玉坚老爷子的过世，宫主不觉流下了眼泪。她黯然地说道：“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还是觉得是我一时的愚昧，铸成了如此大错，让他老人家抱憾而终。其实，老人家虽然从没有提起，在他的内心，没有忘记我这个不孝的儿媳妇。”她对石筱芗说道：“你可知道娘的名字？”
　　石筱芗摇摇头说道：“娘，你方才说外公姓管。”
　　宫主说道：“对！我的娘家姓管，我叫管笠蓁。你再想你自己的名字。筱芗与笠蓁，部首完全一样，这就说明爷爷为你起的名字，含有纪念我是你娘的意思。他老人家用心良苦，真叫人愧疚不安！”
　　说到史怀祖，宫主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到那份关切，看到那份特殊的情感。叹道：“老爷子这份仁心慈念，是令人感动的。像史可法这样的大忠臣，结果无后，天理何在？”
　　石筱芗说道：“爷爷救史怀祖，教育他，为他寻找更高明的师父，不止是为了史怀祖个人，而是希望借史怀祖的身份……方才婆婆说，许多大官都没有替国家分忧，我不敢插嘴。其实任何一个朝代都有忠亦有奸。如果大家都敬重忠臣，都拥护忠臣，这个朝代就会千秋万世，永垂无疆。”
　　余婆婆说道：“筱芗，我老婆子对忠臣，还是衷心崇拜的。”
　　石筱芗说道：“那是当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爷爷就是把握住这一点，希望史怀祖能因此结合人心，纠合群力。”
　　余婆婆说道：“筱芗，你懂得真不少。”
　　宫主叹道：“这都是老爷子调教得好。”
　　筱芗说道：“娘，婆婆，人总得要长大的，何况爷爷终日耳提面命。还有潮音洞随师习艺，她老人家虽然没有说什么，潜移默化，影响是深远的。”
　　余婆婆忽然说道：“这位静一师太北上翡翠宫，为了促使你们母女团圆，这份热情，真是令人感动！”
　　宫主说道：“师太对我们的恩情，何止如此。她还告诉我一件事，是关于你爹的。”
　　石筱芗大喜过望，人几乎是要跳起来，一把抱住宫主：“娘，我恩师的意思是说，我爹他还在？现在哪里？她老人家为什么不在潮音洞时告诉我呢？”
　　宫主微笑说道：“傻丫头，那时候也许师太根本还不知道你爹的身份。这种事不弄清楚，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石筱芗充满了兴奋：“娘，我爹现在哪里？可怜的爹爹，当年被爷爷赶走之后，受尽了委屈，自是隐居在深山，转眼二十年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语，充满了幻想地说道：“说来真是可怜，活了二十年，都只知道爹娘双双过世，整整过了二十年没有爹娘的孤儿生活。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我见着了娘，如今又将要见到爹了，老天！你对我石筱芗太宽厚了。娘，我恩师是这次促使我们父女、母女团圆的主要关键，只可惜她老人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容易见到她，也没有办法向她老人家叩谢。原来我见到娘之后，立即就想请娘和婆婆，帮我一同到太湖去，去救我史怀祖大哥……”
　　宫主惊道：“史怀祖会在太湖有难吗？”
　　石筱芗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他在太湖，被一位叫做白明宜白夫人的女人掳去。据说桃花坞还不算是个坏地方，但是，史大哥身有重任。如果他消沉在桃花坞，那不仅是对不起他爷爷史可法，也对不起我爷爷对他的教养之恩，以及对他的期望。不过，现在这件事暂缓一下，当务之急，是见见我二十年从没有见过的父亲！”她兴奋地问宫主：“娘，我爹爹现在何处？我们可以立即启程去寻找吗？让我们全家尽快地团圆吧。”
　　石筱芗在极端的兴奋之中，她没有注意宫主的表情。在宫主的脸上，似乎找不到特别兴奋与快乐的表情，这情形是反常的。
　　石筱芗忽然发觉到了，她问道：“娘，你有心事？”
　　宫主微微苦笑，摇摇头说道：“没有心事。”
　　“娘，你是有心事的。是不是爹的事，有什么变故？我想爹不是那种人。再说，我恩师的消息一定是十分灵通，她不会骗我们的。娘，我爹爹现在何处？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好吗？”她仰着头，自言自语地道：“不论山道如何艰险，我要尽快地去寻找他老人家。”她又向宫主问道：“我爹隐居在哪座深山？”
　　宫主淡淡地说道：“在南昌府。”
　　石筱芗一怔，说道：“南昌府？南昌府辖内有什么名山呢？”
　　宫主说道：“他是住在南昌府知府大人的衙内，享受着锦衣玉食的豪华生活。”
　　石筱芗睁大着眼睛，不解地怔了一会问道：“娘，你是说我爹做了南昌知府？这是不会的，根本不会发生的事。他怎么能做满人的官呢？而且一个知府，是要经过十年寒窗、多次的考场……”
　　宫主叹口气道：“筱芗，你爹虽然住在南昌府的衙内，他的官可不是南昌知府。”
　　余婆婆急着说道：“小姐，你说的这些事，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宫主说道：“救筱芗回来之后，静一师太才告诉我，我不但可以见到亲生的女儿，而且还有机会见到结发的丈夫。但是，她并没有再进一步的说明，只留下了一封信笺，告诉我，如果母女相会了，一切情形都很好，便可以打开这封信笺来看。”
　　余婆婆问道：“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不是！现在我明白了。师太怕我心意不坚，不是一个反清的人，所以她不能赋予复明的大任。等我与女儿相会，没有问题了，当然可以看这封信笺。因为我女儿是反清复明的重要人物。”
　　石筱芗急不可待地问道：“我爹到底做的是什么官？信笺上可曾说明吗？”
　　“那正是师太留书上所说的主要内容。书上说：你爹不知如何，深得当今皇上信任，进入宫廷，成为御前带刀一品护卫……”
　　石筱芗震惊不止，连忙道：“这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余婆婆也说道：“带刀护卫不会有一品的，其中莫非有误？”
　　宫主叹道：“我也希望是错误，但是，师太的消息非常清楚。至于一品二品或三品的问题，他又不上朝列班，又从不穿朝服，像这种内廷护卫，只要皇帝高兴，赏个极品，也无不可，这种事我们不要认真。至于他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石筱芗很痛心地说道：“娘，我真的不能相信，很小我就知道我爹已经死了，而且还不会武功。”
　　宫主说道：“筱芗，我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你好过。你不会怀疑静一师太吧！”
　　石筱芗啜嚅地说道：“娘，女儿不敢，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宫主搂住石筱芗说道：“筱芗，我的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情。这把你多年来在心里建立的偶像完全打碎了，这是非常残忍而且又叫你难以接受的事。”
　　石筱芗被母亲说中心底的感觉，一时泪如雨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宫主说道：“说不定他在离开水榭之后，在丧气之余，偶然的机会，遇上一件不平的事情，他不慎插手，从此与朝廷扯上关系……”
　　石筱芗摇头说道：“娘，不要再为爹掩饰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宫主说道：“你爹这次奉旨南下，明说是督办江南织造，暗地里他是奉旨访查各地反清的情形，要全力清除各地江湖上反清的势力。只要查明事实，格杀勿论。而且他身怀金牌，巡查各地时，就是钦差大人，暗地里，他就是怀抱尚方宝剑的代天巡狩。”
　　石筱芗几乎是呻吟着说道：“真是可叹！爷爷一生留发以示反清，用心扶植史可法的孙子，以作为复明的大业基石，没有想到，他老人家的儿子竟成了大清朝的代天巡狩，到处屠杀反清的江湖志士，爷爷有灵，恐怕死不瞑目了！”
　　宫主叹口气道：“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不过，筱芗，你也不必难过，你爹爹如此做，并不代表他昧尽天良，我们可以这么说，他不知道爷爷与史怀祖那一段，他没有想到亡国屠城的那些事，改朝换代给他的印象不是强烈的。在他来说，一心忠于当今皇上，并没有什么错！”
　　石筱芗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道：“娘，你不是说暂时要离开翡翠宫吗？我们无论到哪里，先去南昌一趟可好？”
　　宫主说道：“去南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多年不见的夫妻父女相见吗？”
　　石筱芗说道：“我要了解爹爹为什么投靠清廷。”
　　宫主说道：“告诉你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要去南昌。二十年夫妻的生死离散，亲生的女儿从未见过面，无论什么情况之下，都应该去相会的。亲情伦理骨肉，不是其他的原因可以隔开的。”
　　“娘，孩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恩师做事，是极为谨慎的，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向我母女说明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筱芗，你的心很细。果然是有特别的原因。”
　　石筱芗立即又问道：“是南昌府发生了反清的事件？逮捕了重要人物？恩师要我们去影响爹爹，改变态度？”
　　宫主点点头说道：“你几乎全都说中了，只有一点，并不是逮捕到了某人，而是正要计划逮捕人。这个人就是住在翡翠宫的那位姑娘……”
　　石筱芗大惊，连声问道：“哪位姑娘……”
　　她想起那位文静而又落落寡合的姑娘，想不出为什么要劳动清廷，派这么多的人来捉拿她！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姑娘是大明皇帝的宗亲么？”
　　宫主说道：“师太并没有明说，但是从她的字里行间，和她说话的语气里，可以看出这位姑娘是明朝福王的女儿。”
　　石筱芗说道：“是公主吗？论年龄应该差不多。”
　　宫主说道：“师太说，要号召人心，她将是唯一的一位有力人物，正因为如此，不到重要关头，暂时不要露面，因此留在翡翠宫，单独划一处禁区，不与任何人接触。”
　　石筱芗问道：“既然如此隐秘，为何被清廷知道了呢？”
　　宫主说道：“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石筱芗说道：“娘，我们究竟到不到南昌府去呢？”
　　宫主微微笑道：“当然要去，筱芗，你不是急盼着要去吗？”
　　石筱芗凄然地一笑说道：“娘，二十年没有见到生身之父，我听到爹的下落之后，恨不能立刻飞身前往南昌，看到自己的父亲。娘，我做了二十年的孤儿，没有想到我居然是父母双全的幸运儿。说实在的，我此刻的心情，除了兴奋之外，又增了极端的矛盾与痛苦。爷爷一生为了反清，抚养了史怀祖十五年，最后以身相殉。娘，我是爷爷的孙女儿，也是爷爷一手抚育成人的孙女儿，我接受他老人家的耳提面命，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大明的子民。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去南昌……我……是去见一位二十年从未见过的父亲，而他却是一位清廷大内的一品护卫……娘……我真不知道……”
　　宫主搂着石筱芗说道：“筱芗，我的乖女儿！不要把事情想得如此可怕。也许我们对你爹爹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石筱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御前带刀一品护卫，而且是暗中代天巡狩，宠信和尊荣，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宫主用手轻轻拍着石筱芗的背，安慰道：“筱芗，娘对这件事有两种比较乐观的看法。第一，你爹跟老爷子不同，明朝亡时，他已经随老爷子隐居，对亡国没有切肤之痛，这不表示他不爱国。换句话说，他投到清人手下，并没有其他不爱国的因素，而是由于他的无知。你爹当年被老爷子赶下山，是起于我的原因。而这时候说不定是清人正好碰上你爹……总而言之，你爹的恨因，由于我们两个人的突然出现，应该消失。一个人本质不错，而内心没有了恨意，还有什么不好谈的呢？筱芗，你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我是他心爱的妻子，而你是他心爱的女儿，世间上没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人，我们的话他能不听吗？”
　　石筱芗含着眼泪笑着点点头。她忽然想到：“娘，我们该对他说什么呢？劝他反清？劝他加入复明的大业？行吗？”
　　“除了复明大业，劝他暂时归隐也未尝不可。至少他可以离开清廷，也好让你爷爷九泉之下了无憾事。”宫主对余婆婆说道：“余婆婆，南昌之行我不能带你去。”
　　余婆婆有些沮丧地说道：“我早就有了这种打算，凡是遇到重大的事情，不是不让我知道，就是不让我跟了去。好吧！我留在翡翠宫。”
　　宫主说道：“婆婆，你留在翡翠宫不是闲着。第一，你要防止有人来捣乱。第二，你是与静一师太唯一与我联络的人。”
　　余婆婆点点头说道：“小姐，你放心去吧！我老婆子不至于那么糊涂。翡翠宫还有一位重要的邻居，总得要有人帮着她点。老婆子武功虽然不行，豁去一死，任何事都还可以拼上一拼！”
　　宫主安慰之情溢于言表，说道：“余婆婆，你真了解我。”
　　余婆婆笑笑说道：“不了解行吗？跟着你这么多年，不了解也要了解啊！”
　　宫主站起来对小雨说道：“我这次是去办事，不是离开翡翠宫，你们要像平日一样，各司其事，将翡翠宫整理得一如平时，要听婆婆的指使。”
　　小雨垂下手，应声“是”。但是随后她又问道：“宫主不带一两个人去？也好跟着去做事。”
　　宫主微笑说道：“小雨，我知道你的心意，其实用不着担心。我母女二人此次前去南昌，是到南昌府认亲，跟亲人会面，不是去拼命。你们只要将翡翠宫维护得很好，就尽到了你们的责任，其他的事，就让老天爷来安排吧！”她终于忍不住表露自己的忧心。因为，南昌的会面将是何种的情况？谁也难以预料得到。石成珏是以“御前带刀一品护卫”，暗中“代天巡狩”的身份接见她们呢？还是以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和她们团圆呢？
　　余婆婆为宫主准备的是一辆双轮马车，拉车的是一匹极其健壮的青骡。宫主拉着石筱芗换了朴素的家居常服，在翡翠宫的门前上车。余婆婆攀住车辕，对宫主说道：“小姐，是你说的，你们这次前往南昌，是会亲人，不是去拼命。所以，连随身的兵刃都没有带。但愿这一切都如所愿，老婆子也落个安详的晚年。不过……”她指着马车前面的两盏琉璃风灯，又指指马车里面那紫红色坐褥，说道：“马车风灯里面有两只信鸽，记着喂它，隔天放一只回来。如果有一天没人去喂，鸽子会啄开链扣，径自飞回翡翠宫，没有任何信号的鸽子飞回来，就表示有了问题，但愿不是这样。”余婆婆又指着紫红色丝绒的坐褥。“这里有两柄锋利的短刀，可以断金切玉，事急时可以一用。还是那句话，但愿它用不着。”
　　宫主握住余婆婆的手，诚恳地说道：“谢谢你！余婆婆，我想一切都是平安美好的。有任何消息，我会让信鸽带讯息回来。”
　　石筱芗说道：“婆婆，等我们的好消息！”她一抖缰绳，马车就轻快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