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八月的太湖，已经是凉意袭人的季节，金风送爽，那只是中午，早晚已经是晓露透衣寒了。桃花坞的八月，风景比夏季多了一份娇艳，矗立在一片翠绿的常青树之中，有许多似醉的红叶，媲美二月春花。
然而，秋天并没有为桃花坞带来天高气爽的宁静。相反，却让桃花坞染上一股紧张的情绪。这紧张的情绪，是来自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练功馆，第二是桃花坞的禁区。
自从白夫人偕同岑枫如、史怀祖闭馆练功以后，除了按时送饭之外，练功馆大门紧闭，等闲人远远地看着那高耸的房屋，漆黑的大门，自有一种威严而又神秘的感觉，不知道白夫人他们在里面究竟练的什么功？到底有没有成就？就是墨香这等地位的人，也只知道练功馆里的人饮食正常，如此而已，其他也就不敢任意猜测了。
自从白夫人偕同岑枫如、史怀祖闭馆，管理桃花坞的重担全部落在墨香她们五个人身上，而且，她们还要训练出二百名剑士。这个责任，更是重大。
另外一个地方，是鸳鸯小筑的左侧，是一处用孟宗竹和九重葛交织间隔出来的独立天地。在一片翠绿夹杂着紫红的环境里，建筑着三幢小屋。这三幢小屋，都是木材架造的，外面漆成白色。小屋的四周，是一丛一丛的树，是一丛一丛的花，秋天里，虽然有些落花与凋残的树叶，但却能衬托出这个环境的秋意与诗意。
这三幢小木屋里面布置得十分典雅而精致。当中一幢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客厅。客厅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张形式古拙的太师椅，两张树根盘结未经雕琢的茶几，临窗悬卦着两盆长春藤，靠壁焚着一炉香。
窗外正有一棵老腊梅，此时还有绿叶未凋，枝影摇曳窗外，凭添不少情调。靠客厅的右侧，是一间卧室。一看就知道这是姑娘的香闺，蓑草的地毯，串珠的门帘，粉红色的窗帘，温柔舒适的床，精巧适宜的梳妆台，隔壁还有一间浴房。在卧室的左后面，是一间厨房。住在这小白木屋的人，不是普通人，她是当今权重的安亲王的妹妹燕珠，是北京城里的珠格格。
珠格格被掳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冲出这间小木屋。但是，任凭她如何走，就是走不出孟宗竹和九重葛交织而成的隔篱。经过数次失败之后，她冷静下来了。她虽然是王府格格，但对中原的武功，从小就下过功夫。对中原武林的种种切切，也都能了解一二。
当她发觉自己走不出这个小环境，就知道是人家设下了禁制。而这种禁制必然是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的道理，如果不知道相互之间的关系，找不到生门，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在这三幢白色的小木屋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位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小婢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厨娘。
这两个人在珠格格发怒的时候，只是赔着笑脸，小心地伺候着。珠格格几次怒火中烧的时候，几乎要动手将这两个人掐死。但是，这两个人在引颈待毙的时候，仍然是带着笑容，没有一丝怨恨，也没有一点抗拒。
珠格格曾经拒绝吃饭。小女婢和厨娘就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直等到饭菜都冷了，她们又回到厨房，重新安排整治，送上热腾腾的饭菜。如此不停地换菜换饭，直到珠格格软化为止。珠格格终于和颜悦色地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那位稚龄的小婢叫小菱，那位厨娘叫芸娘。
珠格格问小菱：“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小菱露着天真的笑容，摇着头。
珠格格问她：“知不知道掳藏王府的格格，是要杀头的？”
小菱笑着依然摇头。
珠格格问她：“白夫人打算把我怎样处置？”
小菱这回说话了：“回格格的话，我们夫人说，留格格在桃花坞做客。因为有格格在桃花坞，桃花坞就不会有人来骚扰。”
珠格格一听气又上冲，但是，面对小菱天真无邪地望着她，她的气又抑止下去。她问道：“小菱，白夫人难道要永远把我留在桃花坞，当做人质吗？”
小菱这次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小菱，这么说，你知道我要在这里留多久了？”
“回格格的话，小菱不知道的事，可不敢乱说。因为夫人盼附小菱，在这里好好地伺候格格六个月。因此，小菱就这么推测。”
“六个月！好大的胆子！六个月之内，我要把桃花坞扫成平地，杀得鸡犬不留。”
小菱听到这些话，一点也不在意，仍然是面带着笑容，向珠格格蹲了蹲，完全是满人请安的姿态，说道：“格格如果没有旁的吩咐，小菱要去替格格准备洗澡水去。”
珠格格沉吟了一下，忽然叫道：“小菱，我有话跟你说。”
小菱垂手站立道：“请格格吩咐。”
“小菱，你在桃花坞有多久啦？”
“回格格的话，小菱在桃花坞已经六年多了。”
珠格格上前牵住小菱的手，含笑道：“小菱，桃花坞虽然风景不错，毕竟与外面隔绝，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还有另外一个花花世界，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你从没有看见到的，吃到你从没有吃过的……那样的生活，才让你觉得没有白活这辈子。”她双手攀住小菱的肩，注视着小菱的眼睛，用一种诚恳的神情说道：“小菱，只要你帮助我，你就可以到那个花花世界去，获得你所想要得到的一切东西。告诉我，这屋子外面的禁制，应该怎么走才能走得出去？你会帮助我，对不对？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不会跟他们一样的傻，对不对？苏常二州水师大兵一到，桃花坞便玉石俱焚，你那么年轻，死了太不值得，只要你帮助我，你不但安全了，而且也立了大功。”
小菱微笑地说道：“格格，我也不晓得怎么出去。”
珠格格突然暴怒如雷：“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小菱仍然是微笑着说道：“回格格的话，小菱不会说假话。事实上我即便知道怎么走法，我也不会告诉格格。因为，桃花坞的人有一个共性，永远不会背叛夫人！”
“你……”珠格格的脸都气青了。一伸手，“啪”地一声，掴了小菱一个耳光。
小菱被打得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那张苹果般的小脸上，顿时留下五条指痕。她没有一点怨恨之意，脸上带着笑容，只是那半肿的脸扭曲了笑容，变得一副滑稽的样子。她微微蹲了蹲说道：“小菱为格格准备洗澡水去。”
珠格格的心软下来了。她上前拉住小菱的手，带有歉意地说道：“小菱，对不起呀！我不该这样对你，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我是被气糊涂了，打了你一掌，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小菱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回格格的话，小菱怎么会生格格的气呢？夫人命我在这里伺候格格，再三交代，千万不可惹格格生气。只要格格不生气，慢说是打了小菱一掌，就是砍了小菱一刀，小菱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珠格格叹了气说道：“到现在我才知道白夫人为什么独霸太湖，没有人敢来捋虎须。”她伸手抚着小菱的脸，十分歉疚又十分怜惜地说道：“小菱，我方才下手太重了。”
小菱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什么，我自己有伤药，待一会敷一剂就好了，格格不必放在心上。”
从这一刻起，珠格格暂时死了逃出桃花坞的心。她想：“白夫人将我软禁在此，至少目前还没有加害我的意思。就这样等下去吧！看她将我怎么样处置？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索性我就定下心来，将自己的武功好好用心练一练，也好打发这难挨的岁月。”
但是，珠格格的个性是娇纵惯了的，所以她才缠着由子平要闯荡江湖，不能安居王府深宫后院之内。如今要她居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那真是痛苦的磨练。她寝食不安地过了几天，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里的禁制虽然我一点也不懂，但我可以学。对！我要学，凭我的聪明智慧，我为什么学不会，有什么我不能学会？”珠格格已经有了她的打算。她每天留意小菱离开小木屋的时间，原来每隔一天，小菱要走出这个小环境到前面去。小菱所选择的时间，都是在深更半夜。
珠格格守着几个通宵不睡觉，隔着窗帘，细心地、牢牢地记住小菱走出去的路线。但是，等到她注意到小菱所走的第二次路线时，她失望了。原来小菱所走的路线，与第一次完全不相同。她好像记得十分清楚，有许多转弯抹角的地方，甚至与第一次完全相反。
这一发现，几乎使珠格格丧失了信心。但是，她在冷静下来之后，告诉自己：“等待下去，总会有新发现。既然是个禁制，就必然有它可以遵循的规则，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小菱第三次外出所走的路线，与第一次、第二次又完全不一样。第四次与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又不同。
珠格格已经完全灰心了。她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根本不可能从小菱的身上获得什么，她太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像这种禁制，绝不是凭她这样的观察就能识破其中奥秘的。
当一个人灰心之余，最容易丧失一切斗志，她的精神趋于崩溃的边缘。再加上接连将近十天的睡眠不足，珠格格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浑身有如炭火，人昏迷不醒。
小菱慌了手脚，赶忙回报墨香姑娘。现在的墨香，已经是桃花坞的领袖人物。珠格格病倒的消息，使墨香也着了慌。她没有忘记白夫人在闭馆之前再三叮咛的话：“要好好地照护珠格格，她是桃花坞的护身符。”如今珠格格病倒了，而且又是病得如此严重。
墨香撇下一切的事务，来到了小木屋，并且带来了桃花坞的医生。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积虑太重，受了风寒。医生说，吃两付药发散发散，多休养，让心境开朗，就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
墨香姑娘这才放了心，立即派人配药，又加派了一名叫做小荷的小婢来照护珠格格。
药对了症，珠格格的病果然慢慢好起来。常言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珠格格虽然病情没有了危险，却是缠绵床第，一时尚不能恢复健康。
除了小菱、小荷陪在床前，殷勤地伺候以外，墨香也经常地来看她。墨香来看珠格格，都是在暗地里，没有露面。她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珠格格的心情不够开朗。如何才能使珠格格心情开朗起来，早日恢复健康？这件事，一直压在墨香的心头，这天是墨香第七次来这间白色的小木屋里看望珠格格。这次不是暗地看，而是走进了珠格格的卧房。
珠格格半躺在床上，背后用棉被高高地垫起，身上穿的是桃花坞为她准备的丝质睡袍，拥着丝被，正在跟小菱、小荷聊天。
这是桃花坞的午后，珠格格的卧房里，半掩着窗帘，不够光亮。再加上九重葛又遮去一部分阳光，卧房里有些黯淡。
墨香刚一站在卧房门口，小菱和小荷立即察觉到了，转过身来迎上去。
墨香微微笑着一摆手，她朝着珠格格微微一点头，说道：“珠格格，我来得很冒昧，可允许我进来吗？”
珠格格的眼神在墨香身上转了几圈，淡淡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是说水师攻打桃花坞的晚上，你是站在白夫人身边的人，是吗？”
墨香站在房门口，并没有进去。含着微笑说道：“格格的眼力好，记忆力也好。我就是夫人身边的人，珠格格自然可以想得到我的身份。”
珠格格望着她，静静地停了一会，说道：“你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身份这件事吧？”
墨香微笑说道：“虽然不尽如此，但是也可以说有相当的关系。”
珠格格眨眨眼，“哦”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吗？”
墨香点点头说道：“是这样的，我的确是来告诉格格我在桃花坞的身份，然后我想和格格谈谈。”
珠格格脸上没有表情。
墨香继续说道：“我的名字叫墨香，是夫人跟前的一名女婢。现在夫人闭馆，桃花坞暂时由我代为料理一切。”
珠格格有了反应，她的眼神流露出意外，但是，她还是没说话，她是有话要说的，想必是情况发生得太过于意外，一时还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墨香顿了一会，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珠格格说道：“我能阻止得了你吗？”
墨香笑笑说道：“在桃花坞，客人是要受到尊重的。格格是桃花坞的客人，应该受到尊重，这里的房间归你使用，没有得到你的许可，擅自进来，是对你的不礼貌。”
珠格格突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放任。她的笑声可以使人联想到：如果她不是在病中，想必她会笑得更狂。
“是我说错了话，格格觉得好笑吗？”
“不是你说错了话，而是我方才听到这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格格可否指教？”
“你方才说什么？说我是你们桃花坞的客人？”
“从格格到达我们桃花坞那一刻起，我们就把格格当成我们的客人。我相信格格应该可以体会得出我们那一份发自内心的诚意。”
“你少在这里巧言诡辩，普天之下有这样待客人的吗？不给客人自由，限制客人的行动，如果说这样的情形也算是待客之道，那官府监牢里关的犯人，都应该称他们是客人才对！”她的声音十分凌厉，也十分冷酷。她伸出手来指着墨香说道：“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你们是在为自己定下诛九族的罪名。你既然知道我是王府里的格格，居然还胆敢将我软禁在此。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更是罪加一等。将来大军到此，桃花坞人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她顿了一下，又缓下语气：“当然，这件事也许并不能怪你。现在，你还有赎罪的机会。趁你们主事的白明宜在闭馆，让我离开桃花坞，你的天大罪过可以从轻发落。”她的语气一变而为诱发性的煽动：“墨香，你的名字叫墨香，对不对？看样子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知道这件事的利与害，趁早下决心，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一直等到珠格格把话都说完了，墨香才缓缓地说道：“格格，请原谅，我必须要说，你错了！你拿‘王府’、‘诛九族’……这些话来吓唬我，就是个大错。如果我们是害怕‘诛九族’，我们也就不会将格格送到这里来。我们绝没有把你当做敌人，更没有把你当做囚犯，格格，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像你这样的囚犯生活吧！”
“这么说，你们对我还有恩惠了？”
“不是恩惠，是尊敬，是爱惜。我们并不因为你是王府格格而尊敬你，老实说，就是北京城里那些王公贝勒，坐在九龙椅上的皇帝，也不能让我们尊敬。我们敬你是一位很特别的格格，不在王府里享受锦衣玉食、呼奴暍婢的生活，而要在江湖上闯荡……”
“我喜欢。”
“正是因为你喜欢，才说明你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姑娘。不愿意唯唯喏喏过日子，而要到莽莽江湖之中，去面对众生，因为只有莽莽江湖之中，才能体验到人生最美的生活，才能看到人生最真的情感，才能认识到人生最善的境界。如果你是一个普通姑娘，会几手武功，投身江湖，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同，你是王府的格格，你的祖先为你们打下江山，你可以享受民脂民膏，而你却弃之不要，就凭这份固执，你赢得了我们对你的尊敬。就武林来说，格格的天赋资质是一等的。不怕格格见怪，你的武功，还不能跻身武林第一流的行列，但是，以你的身份，你的环境，能有如此成就，的确十分难得了。如果能有高人指点，格格的武功，说不定可以为武林开一奇葩，这正是我们的爱惜之处。”
“还有别的理由，你为什么不说？”
“不错，我们对你有了一份尊敬，也有一份爱惜，但是也有一份利用，利用你的身份，为桃花坞的安全求一份保护，不要让桃花坞毁在苏常二州的水师手里。”
“墨香，你虽然能言善道，但你想错了，你们的白夫人也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能够让格格如此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我真高兴，敬请指教！”
“错就错在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而且也太低估了我们，爱新觉罗氏能驱兵入关，夺得天下，绝不是偶然的，换句话说，我们并不笨。”
“我并没有说你们笨啊！”
“你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认定我们笨而打的。王府的格格被人掳去，这是朝廷的耻辱，是一件大事，但是，绝不会调动大军前来扫荡的……”
“那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投鼠忌器，格格，你懂得这话的意思吗？”
“我说过，格格被掳，这是大事，朝廷不便公然动兵，但是，我王兄一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是江湖人物，王爷会用江湖方法来对付你们。宫廷大内豢养的中原武林高手，何止千百，人人都有一技之精，他们只要来八九十个人：桃花坞就完了。尤其是现在，白夫人闭馆，桃花坞由你来主事，墨香，你自忖能接得下这副担子吗？”珠格格这一番话，说得入忙入理，墨香听在心里，不觉为之默然。
珠格格又接着说：“墨香，方才你说对我有爱惜之意，我才真正对你有爱惜之情。你是一位能干而又聪明的人，如果你此刻让我离开此地，你不但为自己的前途立了功，也为桃花坞免去了一场灾难。”
“格格的话，我已经听过两次了。我依然要对格格说，你错了！”
“是我错了吗？你再仔细地想一想。”
“方才格格说我对你们欠缺了解，现在我也要说，你同样对我们没有认识。”墨香提高声调，正着脸色说道，“我墨香只是一个奴婢，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我也知道一点：为了夫人的事，任何危险，任何艰辛，我不会害怕，更不会动摇。墨香在力有未逮的时候，可以勇于就死，绝不会为偷生而背叛白夫人。”
“如果王府派了高手前来，你能抵挡得了吗？”
“我会尽力。”
“尽力之后呢？”
“在我没有倒下去以前，我绝不会让外人在桃花坞里逞威风！”。
“我们之间的谈话，好像是南辕北辙。”
“除此之外，我没有丝毫改变对格格的尊敬。也许我们将你留在这里，并不是很高明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把你当做敌人。”
墨香的话说得真好，不亢不卑，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庄肃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种清脆悦耳的鸟鸣，而且是此起彼落，仿佛桃花坞在刹时间变成了百鸟争鸣的乐园。
墨香神情微微一变，立即向珠格格说道：“对不起，墨香告退。”她走出房门，显得有些步履匆匆。
珠格格忽然叫道：“墨香姑娘！”这一声叫得十分意外，墨香一怔，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格格是叫我吗？”
珠格格探着身子问道；“墨香，是桃花坞在告警吗？”
墨香略一停顿，立即说：“不错！是桃花坞告警，而且是很严重的告警。”
珠格格说道：“是苏常二州水师来了吗？”
墨香说道：“目前还不晓得。对不起，格格，我不能再陪你谈下去，你还是好好地在这里修养吧！”她说着话，旋身走得很快。
珠格格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口中喃喃地说道：“真是一个奇妙的人，奇妙的事，奇妙的问题，有什么理由让她如此不顾一切呢？如果她死了，岂不是很不值得吗？”
“格格，原谅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你错了！”
珠格格一回头，小菱和小荷站在一旁，神情表现得非常严肃。她意外地叫了一声：“小菱，你说什么？”
小菱躬身说道：“请格格原谅我的放肆。格格方才在一连串的‘奇妙’之后，对于墨香姐有了不值得的评语。小菱觉得那是因为格格对桃花坞不甚了解的原故。”
“我倒觉得我对桃花坞了解得很多。”
“请格格不妨说说看。”
“桃花坞管理得十分严，白夫人对于属下要求得十分苛刻，对武林有野心，想要利用桃花坞的一批人，作为争霸江湖的根本。但是她待人的方法错了，桃花坞不发生事故便罢，一旦发生事故，离心离德，即刻崩溃。而且，我以为白明宜要以你们这些人争雄武林，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表现，最后成为武林中的众矢之的，桃花坞终将冰消瓦解。”
小菱一直含着微笑，没有说话。
“小菱，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格格不怕我冒犯，我就直说。”
“在这一段时日里，我们相处得很好。说实话，我住在你们这里，我已经不是格格了。尽管说吧！小菱。”
“既然格格这么说，小菱就大胆直说了，对于桃花坞的评价，我对于格格倒有一个比喻。”
“嗯！说出来听听看。”
“这就好比是下棋，一着错，满盘输。格格对桃花坞一开始的看法就错了，因此，后面的说法，就一直错到底。白夫人管理桃花坞是有一套律法的，而且每一个到桃花坞的人，一定要先了解这套律法，自愿接受这套律法，毫不勉强。格格说白夫人管理十分严，那是事实，但是最重要的是在律法之内严。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可以获得人情的温暖。”
“小菱，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的谈吐不像是个孩子，而且相当不俗。”
“格格，我接受你的夸奖，但是，格格，你不知道，这就是桃花坞在严厉的律法之外，还有深得人心的温暖，我们除了要做每人应做的事，还要练武，还要读书文。桃花坞的男女，武功并不见得人人都专，但是，人人都有独门功夫；桃花坞的人并不见得入人都是饱学之士，但是，人人起码都知书达礼。因此，白夫人管理桃花坞虽严，却是深得人心，还有重要的一点，如果在几个月之前，格格说的并没有错，夫人雄心勃勃，要在武林争得一番霸业，但是今天，夫人已经不是这种想法了。”
“哦！是什么想法？”
“她不再有争霸武林的雄心。”
“那她要维持着桃花坞这股力量，又是为什么？”
“说出来可能让格格意外得一跳。”
“我倒要看看会跳到什么地步。”
“桃花坞从现在起，全力维护夫人闭馆期间的安全。等到她将自己秘修的那一套旷世绝学修炼完成，桃花坞只仅仅是一个地名而已。”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要将桃花坞所有的人分散，串游到江湖上任何一个角落，传播光复华夏的种子！”
珠格格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只是一会工夫，珠格格脸上云开雾散，她哈哈笑了出来。
“格格不相信我的话？”
“我本不应该从你这样的孩子嘴里，相信这等重大的事。但是，我相信了，因为，你说的很具体，不是凭空编造杜撰的。”
“可是格格，你笑了，而且笑得很轻蔑！”
“是的，我的确笑得很轻蔑。我觉得你们的白夫人一定被那个史怀祖蛊惑得迷住了心窍，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
“何以见得？”
“白明宜如果一心要争霸武林，也许是很荒谬，武林各大门派，根深蒂固，岂能被她一个人击倒？但是，无论如何还有一点点希望，白明宜苦练绝艺，一旦修成，来一次英雄比武大会，击败天下群雄，获得她的霸业，还是有可能的。如今她要造反……哈！哈！”
“格格，在我们来说是光复华夏，不是造反。”
“不管你们说它是什么，凭你们夫人，还有桃花坞这一批人，就想在江湖上造反，还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吗？你们比史可法如何？比吴三桂如何？你们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力量？光复华夏是凭实力的，能这样空口说的吗？小菱，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狂笑呢？”
“我不想同你辩。因为你是当朝王府的格格，有偏见，同你辩没有用。在这些问题上，你不会放弃你的偏见而认输的。”
“小菱，你的话好像很有道理，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态度。不过，我们今天虽然身份地位不同，立场观点不同，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谈得很投机。”
“本来我是不想跟格格谈这些事的，话说起了头，不说又不能停，所以就一发不能收地说下去了。”
“小菱，为什么我要跟你谈下去呢？因为我们相处这一段日子，处得不错，无论如何，你对我细心服侍，我也看得出你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厉害，因为一时受煽动，就迷失了自己……”
“格格，原谅我打断你的话。因为，在你没有彻底地了解我们夫人的用心之前，我们的意见永远是不合的。”
“好吧！你现在可以彻底说明白。”
“格格方才说我们夫人的力量比不上史可法，也比不上吴三桂，这就说明格格不了解我们夫人的做法。也许我们夫人并不想立即起义和你们争夺江山，复我大明。夫人目前的做法，是在播种，是在唤醒民心，纠合民力。格格读过我们的历史，文天祥被俘不屈，他就是要以大宋丞相的鲜血唤醒民心、唤醒国魂。”
“小菱，你方才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是，你可知道，所谓的唤起民心，纠合民力，那是多么空泛的事，三五十年、七八十年，乃至一百年，不见得有效果。而且，以白夫人的名气，似乎还不足以作这个号召。”
“我们夫人说过：成功不必在我。”这句话，小菱说得十分严肃，不像是出自十几岁姑娘之口。听在珠格格的耳里，不啻是一声霹雳。
“成功不必在我”，这是表示多大的决心，多坚定的信心，多么不可轻侮的精神！
珠格格是一株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心性骄傲，在她的生命中，还没有出现过令她心折的事，但是此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肃然起敬的心。她觉得白夫人再加上史怀祖，是她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最可敬的敌人。她沉默了！
小菱看她低头沉思，正要悄悄地离去。珠格格忽然说道：“小菱。你能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吗？我真替墨香担忧。”
小菱一怔，仿佛没有听懂珠格格的话。
珠格格不觉笑了笑说道：“我可以预料得到，从京城里来了不少高手，墨香她恐怕接不下来。”
小菱真的有些意外，她也真的很虔诚地向珠格格致谢道：“谢谢格格对墨香姐的关心。不过，我也请格格放心，目前的状况还不是很坏。墨香机智过人，她的武功在桃花坞来说，也是一等高手。我想，情况也许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
“小菱，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没有到前面去看过。”
“实不相瞒，桃花坞有自己的一套传递消息的方法。”
“是鸟叫的声音吗？”
“格格真是聪明。这一套鸟叫的声音，只要是桃花坞的人，都能一听即明。”
“小菱，照你所知道的情况，现在到底如何？”
“外面来了一条船，船上一共有九个人，领头的是一位外五门的大内高手，其他的八个人，目前还不明了他们的身份。因为墨香姐处理得当，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严重的情况发生。”
“小菱，你现在替我专心地听着，如果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你要立即告诉我，知道吗？”
“请问格格，什么是严重的情况？”
“小菱，你糊涂了？如果来人的武功高强，墨香抵挡不住，你们夫人又不能出馆，桃花坞的情势危急，这就是严重的情况，懂了吗？”
“我懂了。”
然而，秋天并没有为桃花坞带来天高气爽的宁静。相反，却让桃花坞染上一股紧张的情绪。这紧张的情绪，是来自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练功馆，第二是桃花坞的禁区。
自从白夫人偕同岑枫如、史怀祖闭馆练功以后，除了按时送饭之外，练功馆大门紧闭，等闲人远远地看着那高耸的房屋，漆黑的大门，自有一种威严而又神秘的感觉，不知道白夫人他们在里面究竟练的什么功？到底有没有成就？就是墨香这等地位的人，也只知道练功馆里的人饮食正常，如此而已，其他也就不敢任意猜测了。
自从白夫人偕同岑枫如、史怀祖闭馆，管理桃花坞的重担全部落在墨香她们五个人身上，而且，她们还要训练出二百名剑士。这个责任，更是重大。
另外一个地方，是鸳鸯小筑的左侧，是一处用孟宗竹和九重葛交织间隔出来的独立天地。在一片翠绿夹杂着紫红的环境里，建筑着三幢小屋。这三幢小屋，都是木材架造的，外面漆成白色。小屋的四周，是一丛一丛的树，是一丛一丛的花，秋天里，虽然有些落花与凋残的树叶，但却能衬托出这个环境的秋意与诗意。
这三幢小木屋里面布置得十分典雅而精致。当中一幢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客厅。客厅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张形式古拙的太师椅，两张树根盘结未经雕琢的茶几，临窗悬卦着两盆长春藤，靠壁焚着一炉香。
窗外正有一棵老腊梅，此时还有绿叶未凋，枝影摇曳窗外，凭添不少情调。靠客厅的右侧，是一间卧室。一看就知道这是姑娘的香闺，蓑草的地毯，串珠的门帘，粉红色的窗帘，温柔舒适的床，精巧适宜的梳妆台，隔壁还有一间浴房。在卧室的左后面，是一间厨房。住在这小白木屋的人，不是普通人，她是当今权重的安亲王的妹妹燕珠，是北京城里的珠格格。
珠格格被掳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冲出这间小木屋。但是，任凭她如何走，就是走不出孟宗竹和九重葛交织而成的隔篱。经过数次失败之后，她冷静下来了。她虽然是王府格格，但对中原的武功，从小就下过功夫。对中原武林的种种切切，也都能了解一二。
当她发觉自己走不出这个小环境，就知道是人家设下了禁制。而这种禁制必然是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的道理，如果不知道相互之间的关系，找不到生门，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在这三幢白色的小木屋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位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小婢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厨娘。
这两个人在珠格格发怒的时候，只是赔着笑脸，小心地伺候着。珠格格几次怒火中烧的时候，几乎要动手将这两个人掐死。但是，这两个人在引颈待毙的时候，仍然是带着笑容，没有一丝怨恨，也没有一点抗拒。
珠格格曾经拒绝吃饭。小女婢和厨娘就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直等到饭菜都冷了，她们又回到厨房，重新安排整治，送上热腾腾的饭菜。如此不停地换菜换饭，直到珠格格软化为止。珠格格终于和颜悦色地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那位稚龄的小婢叫小菱，那位厨娘叫芸娘。
珠格格问小菱：“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小菱露着天真的笑容，摇着头。
珠格格问她：“知不知道掳藏王府的格格，是要杀头的？”
小菱笑着依然摇头。
珠格格问她：“白夫人打算把我怎样处置？”
小菱这回说话了：“回格格的话，我们夫人说，留格格在桃花坞做客。因为有格格在桃花坞，桃花坞就不会有人来骚扰。”
珠格格一听气又上冲，但是，面对小菱天真无邪地望着她，她的气又抑止下去。她问道：“小菱，白夫人难道要永远把我留在桃花坞，当做人质吗？”
小菱这次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小菱，这么说，你知道我要在这里留多久了？”
“回格格的话，小菱不知道的事，可不敢乱说。因为夫人盼附小菱，在这里好好地伺候格格六个月。因此，小菱就这么推测。”
“六个月！好大的胆子！六个月之内，我要把桃花坞扫成平地，杀得鸡犬不留。”
小菱听到这些话，一点也不在意，仍然是面带着笑容，向珠格格蹲了蹲，完全是满人请安的姿态，说道：“格格如果没有旁的吩咐，小菱要去替格格准备洗澡水去。”
珠格格沉吟了一下，忽然叫道：“小菱，我有话跟你说。”
小菱垂手站立道：“请格格吩咐。”
“小菱，你在桃花坞有多久啦？”
“回格格的话，小菱在桃花坞已经六年多了。”
珠格格上前牵住小菱的手，含笑道：“小菱，桃花坞虽然风景不错，毕竟与外面隔绝，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还有另外一个花花世界，在那里，你可以看到你从没有看见到的，吃到你从没有吃过的……那样的生活，才让你觉得没有白活这辈子。”她双手攀住小菱的肩，注视着小菱的眼睛，用一种诚恳的神情说道：“小菱，只要你帮助我，你就可以到那个花花世界去，获得你所想要得到的一切东西。告诉我，这屋子外面的禁制，应该怎么走才能走得出去？你会帮助我，对不对？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不会跟他们一样的傻，对不对？苏常二州水师大兵一到，桃花坞便玉石俱焚，你那么年轻，死了太不值得，只要你帮助我，你不但安全了，而且也立了大功。”
小菱微笑地说道：“格格，我也不晓得怎么出去。”
珠格格突然暴怒如雷：“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小菱仍然是微笑着说道：“回格格的话，小菱不会说假话。事实上我即便知道怎么走法，我也不会告诉格格。因为，桃花坞的人有一个共性，永远不会背叛夫人！”
“你……”珠格格的脸都气青了。一伸手，“啪”地一声，掴了小菱一个耳光。
小菱被打得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那张苹果般的小脸上，顿时留下五条指痕。她没有一点怨恨之意，脸上带着笑容，只是那半肿的脸扭曲了笑容，变得一副滑稽的样子。她微微蹲了蹲说道：“小菱为格格准备洗澡水去。”
珠格格的心软下来了。她上前拉住小菱的手，带有歉意地说道：“小菱，对不起呀！我不该这样对你，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我是被气糊涂了，打了你一掌，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小菱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回格格的话，小菱怎么会生格格的气呢？夫人命我在这里伺候格格，再三交代，千万不可惹格格生气。只要格格不生气，慢说是打了小菱一掌，就是砍了小菱一刀，小菱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珠格格叹了气说道：“到现在我才知道白夫人为什么独霸太湖，没有人敢来捋虎须。”她伸手抚着小菱的脸，十分歉疚又十分怜惜地说道：“小菱，我方才下手太重了。”
小菱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有什么，我自己有伤药，待一会敷一剂就好了，格格不必放在心上。”
从这一刻起，珠格格暂时死了逃出桃花坞的心。她想：“白夫人将我软禁在此，至少目前还没有加害我的意思。就这样等下去吧！看她将我怎么样处置？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索性我就定下心来，将自己的武功好好用心练一练，也好打发这难挨的岁月。”
但是，珠格格的个性是娇纵惯了的，所以她才缠着由子平要闯荡江湖，不能安居王府深宫后院之内。如今要她居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那真是痛苦的磨练。她寝食不安地过了几天，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里的禁制虽然我一点也不懂，但我可以学。对！我要学，凭我的聪明智慧，我为什么学不会，有什么我不能学会？”珠格格已经有了她的打算。她每天留意小菱离开小木屋的时间，原来每隔一天，小菱要走出这个小环境到前面去。小菱所选择的时间，都是在深更半夜。
珠格格守着几个通宵不睡觉，隔着窗帘，细心地、牢牢地记住小菱走出去的路线。但是，等到她注意到小菱所走的第二次路线时，她失望了。原来小菱所走的路线，与第一次完全不相同。她好像记得十分清楚，有许多转弯抹角的地方，甚至与第一次完全相反。
这一发现，几乎使珠格格丧失了信心。但是，她在冷静下来之后，告诉自己：“等待下去，总会有新发现。既然是个禁制，就必然有它可以遵循的规则，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小菱第三次外出所走的路线，与第一次、第二次又完全不一样。第四次与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又不同。
珠格格已经完全灰心了。她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根本不可能从小菱的身上获得什么，她太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像这种禁制，绝不是凭她这样的观察就能识破其中奥秘的。
当一个人灰心之余，最容易丧失一切斗志，她的精神趋于崩溃的边缘。再加上接连将近十天的睡眠不足，珠格格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浑身有如炭火，人昏迷不醒。
小菱慌了手脚，赶忙回报墨香姑娘。现在的墨香，已经是桃花坞的领袖人物。珠格格病倒的消息，使墨香也着了慌。她没有忘记白夫人在闭馆之前再三叮咛的话：“要好好地照护珠格格，她是桃花坞的护身符。”如今珠格格病倒了，而且又是病得如此严重。
墨香撇下一切的事务，来到了小木屋，并且带来了桃花坞的医生。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积虑太重，受了风寒。医生说，吃两付药发散发散，多休养，让心境开朗，就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
墨香姑娘这才放了心，立即派人配药，又加派了一名叫做小荷的小婢来照护珠格格。
药对了症，珠格格的病果然慢慢好起来。常言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珠格格虽然病情没有了危险，却是缠绵床第，一时尚不能恢复健康。
除了小菱、小荷陪在床前，殷勤地伺候以外，墨香也经常地来看她。墨香来看珠格格，都是在暗地里，没有露面。她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珠格格的心情不够开朗。如何才能使珠格格心情开朗起来，早日恢复健康？这件事，一直压在墨香的心头，这天是墨香第七次来这间白色的小木屋里看望珠格格。这次不是暗地看，而是走进了珠格格的卧房。
珠格格半躺在床上，背后用棉被高高地垫起，身上穿的是桃花坞为她准备的丝质睡袍，拥着丝被，正在跟小菱、小荷聊天。
这是桃花坞的午后，珠格格的卧房里，半掩着窗帘，不够光亮。再加上九重葛又遮去一部分阳光，卧房里有些黯淡。
墨香刚一站在卧房门口，小菱和小荷立即察觉到了，转过身来迎上去。
墨香微微笑着一摆手，她朝着珠格格微微一点头，说道：“珠格格，我来得很冒昧，可允许我进来吗？”
珠格格的眼神在墨香身上转了几圈，淡淡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是说水师攻打桃花坞的晚上，你是站在白夫人身边的人，是吗？”
墨香站在房门口，并没有进去。含着微笑说道：“格格的眼力好，记忆力也好。我就是夫人身边的人，珠格格自然可以想得到我的身份。”
珠格格望着她，静静地停了一会，说道：“你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告诉我关于你的身份这件事吧？”
墨香微笑说道：“虽然不尽如此，但是也可以说有相当的关系。”
珠格格眨眨眼，“哦”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吗？”
墨香点点头说道：“是这样的，我的确是来告诉格格我在桃花坞的身份，然后我想和格格谈谈。”
珠格格脸上没有表情。
墨香继续说道：“我的名字叫墨香，是夫人跟前的一名女婢。现在夫人闭馆，桃花坞暂时由我代为料理一切。”
珠格格有了反应，她的眼神流露出意外，但是，她还是没说话，她是有话要说的，想必是情况发生得太过于意外，一时还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墨香顿了一会，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珠格格说道：“我能阻止得了你吗？”
墨香笑笑说道：“在桃花坞，客人是要受到尊重的。格格是桃花坞的客人，应该受到尊重，这里的房间归你使用，没有得到你的许可，擅自进来，是对你的不礼貌。”
珠格格突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放任。她的笑声可以使人联想到：如果她不是在病中，想必她会笑得更狂。
“是我说错了话，格格觉得好笑吗？”
“不是你说错了话，而是我方才听到这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格格可否指教？”
“你方才说什么？说我是你们桃花坞的客人？”
“从格格到达我们桃花坞那一刻起，我们就把格格当成我们的客人。我相信格格应该可以体会得出我们那一份发自内心的诚意。”
“你少在这里巧言诡辩，普天之下有这样待客人的吗？不给客人自由，限制客人的行动，如果说这样的情形也算是待客之道，那官府监牢里关的犯人，都应该称他们是客人才对！”她的声音十分凌厉，也十分冷酷。她伸出手来指着墨香说道：“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你们是在为自己定下诛九族的罪名。你既然知道我是王府里的格格，居然还胆敢将我软禁在此。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更是罪加一等。将来大军到此，桃花坞人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她顿了一下，又缓下语气：“当然，这件事也许并不能怪你。现在，你还有赎罪的机会。趁你们主事的白明宜在闭馆，让我离开桃花坞，你的天大罪过可以从轻发落。”她的语气一变而为诱发性的煽动：“墨香，你的名字叫墨香，对不对？看样子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知道这件事的利与害，趁早下决心，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一直等到珠格格把话都说完了，墨香才缓缓地说道：“格格，请原谅，我必须要说，你错了！你拿‘王府’、‘诛九族’……这些话来吓唬我，就是个大错。如果我们是害怕‘诛九族’，我们也就不会将格格送到这里来。我们绝没有把你当做敌人，更没有把你当做囚犯，格格，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像你这样的囚犯生活吧！”
“这么说，你们对我还有恩惠了？”
“不是恩惠，是尊敬，是爱惜。我们并不因为你是王府格格而尊敬你，老实说，就是北京城里那些王公贝勒，坐在九龙椅上的皇帝，也不能让我们尊敬。我们敬你是一位很特别的格格，不在王府里享受锦衣玉食、呼奴暍婢的生活，而要在江湖上闯荡……”
“我喜欢。”
“正是因为你喜欢，才说明你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姑娘。不愿意唯唯喏喏过日子，而要到莽莽江湖之中，去面对众生，因为只有莽莽江湖之中，才能体验到人生最美的生活，才能看到人生最真的情感，才能认识到人生最善的境界。如果你是一个普通姑娘，会几手武功，投身江湖，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同，你是王府的格格，你的祖先为你们打下江山，你可以享受民脂民膏，而你却弃之不要，就凭这份固执，你赢得了我们对你的尊敬。就武林来说，格格的天赋资质是一等的。不怕格格见怪，你的武功，还不能跻身武林第一流的行列，但是，以你的身份，你的环境，能有如此成就，的确十分难得了。如果能有高人指点，格格的武功，说不定可以为武林开一奇葩，这正是我们的爱惜之处。”
“还有别的理由，你为什么不说？”
“不错，我们对你有了一份尊敬，也有一份爱惜，但是也有一份利用，利用你的身份，为桃花坞的安全求一份保护，不要让桃花坞毁在苏常二州的水师手里。”
“墨香，你虽然能言善道，但你想错了，你们的白夫人也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能够让格格如此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我真高兴，敬请指教！”
“错就错在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而且也太低估了我们，爱新觉罗氏能驱兵入关，夺得天下，绝不是偶然的，换句话说，我们并不笨。”
“我并没有说你们笨啊！”
“你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认定我们笨而打的。王府的格格被人掳去，这是朝廷的耻辱，是一件大事，但是，绝不会调动大军前来扫荡的……”
“那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投鼠忌器，格格，你懂得这话的意思吗？”
“我说过，格格被掳，这是大事，朝廷不便公然动兵，但是，我王兄一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是江湖人物，王爷会用江湖方法来对付你们。宫廷大内豢养的中原武林高手，何止千百，人人都有一技之精，他们只要来八九十个人：桃花坞就完了。尤其是现在，白夫人闭馆，桃花坞由你来主事，墨香，你自忖能接得下这副担子吗？”珠格格这一番话，说得入忙入理，墨香听在心里，不觉为之默然。
珠格格又接着说：“墨香，方才你说对我有爱惜之意，我才真正对你有爱惜之情。你是一位能干而又聪明的人，如果你此刻让我离开此地，你不但为自己的前途立了功，也为桃花坞免去了一场灾难。”
“格格的话，我已经听过两次了。我依然要对格格说，你错了！”
“是我错了吗？你再仔细地想一想。”
“方才格格说我对你们欠缺了解，现在我也要说，你同样对我们没有认识。”墨香提高声调，正着脸色说道，“我墨香只是一个奴婢，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我也知道一点：为了夫人的事，任何危险，任何艰辛，我不会害怕，更不会动摇。墨香在力有未逮的时候，可以勇于就死，绝不会为偷生而背叛白夫人。”
“如果王府派了高手前来，你能抵挡得了吗？”
“我会尽力。”
“尽力之后呢？”
“在我没有倒下去以前，我绝不会让外人在桃花坞里逞威风！”。
“我们之间的谈话，好像是南辕北辙。”
“除此之外，我没有丝毫改变对格格的尊敬。也许我们将你留在这里，并不是很高明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把你当做敌人。”
墨香的话说得真好，不亢不卑，尤其是她脸上的神情，庄肃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种清脆悦耳的鸟鸣，而且是此起彼落，仿佛桃花坞在刹时间变成了百鸟争鸣的乐园。
墨香神情微微一变，立即向珠格格说道：“对不起，墨香告退。”她走出房门，显得有些步履匆匆。
珠格格忽然叫道：“墨香姑娘！”这一声叫得十分意外，墨香一怔，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格格是叫我吗？”
珠格格探着身子问道；“墨香，是桃花坞在告警吗？”
墨香略一停顿，立即说：“不错！是桃花坞告警，而且是很严重的告警。”
珠格格说道：“是苏常二州水师来了吗？”
墨香说道：“目前还不晓得。对不起，格格，我不能再陪你谈下去，你还是好好地在这里修养吧！”她说着话，旋身走得很快。
珠格格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口中喃喃地说道：“真是一个奇妙的人，奇妙的事，奇妙的问题，有什么理由让她如此不顾一切呢？如果她死了，岂不是很不值得吗？”
“格格，原谅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你错了！”
珠格格一回头，小菱和小荷站在一旁，神情表现得非常严肃。她意外地叫了一声：“小菱，你说什么？”
小菱躬身说道：“请格格原谅我的放肆。格格方才在一连串的‘奇妙’之后，对于墨香姐有了不值得的评语。小菱觉得那是因为格格对桃花坞不甚了解的原故。”
“我倒觉得我对桃花坞了解得很多。”
“请格格不妨说说看。”
“桃花坞管理得十分严，白夫人对于属下要求得十分苛刻，对武林有野心，想要利用桃花坞的一批人，作为争霸江湖的根本。但是她待人的方法错了，桃花坞不发生事故便罢，一旦发生事故，离心离德，即刻崩溃。而且，我以为白明宜要以你们这些人争雄武林，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表现，最后成为武林中的众矢之的，桃花坞终将冰消瓦解。”
小菱一直含着微笑，没有说话。
“小菱，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格格不怕我冒犯，我就直说。”
“在这一段时日里，我们相处得很好。说实话，我住在你们这里，我已经不是格格了。尽管说吧！小菱。”
“既然格格这么说，小菱就大胆直说了，对于桃花坞的评价，我对于格格倒有一个比喻。”
“嗯！说出来听听看。”
“这就好比是下棋，一着错，满盘输。格格对桃花坞一开始的看法就错了，因此，后面的说法，就一直错到底。白夫人管理桃花坞是有一套律法的，而且每一个到桃花坞的人，一定要先了解这套律法，自愿接受这套律法，毫不勉强。格格说白夫人管理十分严，那是事实，但是最重要的是在律法之内严。只要你不触犯律法，你可以获得人情的温暖。”
“小菱，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的谈吐不像是个孩子，而且相当不俗。”
“格格，我接受你的夸奖，但是，格格，你不知道，这就是桃花坞在严厉的律法之外，还有深得人心的温暖，我们除了要做每人应做的事，还要练武，还要读书文。桃花坞的男女，武功并不见得人人都专，但是，人人都有独门功夫；桃花坞的人并不见得入人都是饱学之士，但是，人人起码都知书达礼。因此，白夫人管理桃花坞虽严，却是深得人心，还有重要的一点，如果在几个月之前，格格说的并没有错，夫人雄心勃勃，要在武林争得一番霸业，但是今天，夫人已经不是这种想法了。”
“哦！是什么想法？”
“她不再有争霸武林的雄心。”
“那她要维持着桃花坞这股力量，又是为什么？”
“说出来可能让格格意外得一跳。”
“我倒要看看会跳到什么地步。”
“桃花坞从现在起，全力维护夫人闭馆期间的安全。等到她将自己秘修的那一套旷世绝学修炼完成，桃花坞只仅仅是一个地名而已。”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要将桃花坞所有的人分散，串游到江湖上任何一个角落，传播光复华夏的种子！”
珠格格突然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只是一会工夫，珠格格脸上云开雾散，她哈哈笑了出来。
“格格不相信我的话？”
“我本不应该从你这样的孩子嘴里，相信这等重大的事。但是，我相信了，因为，你说的很具体，不是凭空编造杜撰的。”
“可是格格，你笑了，而且笑得很轻蔑！”
“是的，我的确笑得很轻蔑。我觉得你们的白夫人一定被那个史怀祖蛊惑得迷住了心窍，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
“何以见得？”
“白明宜如果一心要争霸武林，也许是很荒谬，武林各大门派，根深蒂固，岂能被她一个人击倒？但是，无论如何还有一点点希望，白明宜苦练绝艺，一旦修成，来一次英雄比武大会，击败天下群雄，获得她的霸业，还是有可能的。如今她要造反……哈！哈！”
“格格，在我们来说是光复华夏，不是造反。”
“不管你们说它是什么，凭你们夫人，还有桃花坞这一批人，就想在江湖上造反，还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吗？你们比史可法如何？比吴三桂如何？你们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力量？光复华夏是凭实力的，能这样空口说的吗？小菱，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狂笑呢？”
“我不想同你辩。因为你是当朝王府的格格，有偏见，同你辩没有用。在这些问题上，你不会放弃你的偏见而认输的。”
“小菱，你的话好像很有道理，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态度。不过，我们今天虽然身份地位不同，立场观点不同，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谈得很投机。”
“本来我是不想跟格格谈这些事的，话说起了头，不说又不能停，所以就一发不能收地说下去了。”
“小菱，为什么我要跟你谈下去呢？因为我们相处这一段日子，处得不错，无论如何，你对我细心服侍，我也看得出你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厉害，因为一时受煽动，就迷失了自己……”
“格格，原谅我打断你的话。因为，在你没有彻底地了解我们夫人的用心之前，我们的意见永远是不合的。”
“好吧！你现在可以彻底说明白。”
“格格方才说我们夫人的力量比不上史可法，也比不上吴三桂，这就说明格格不了解我们夫人的做法。也许我们夫人并不想立即起义和你们争夺江山，复我大明。夫人目前的做法，是在播种，是在唤醒民心，纠合民力。格格读过我们的历史，文天祥被俘不屈，他就是要以大宋丞相的鲜血唤醒民心、唤醒国魂。”
“小菱，你方才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是，你可知道，所谓的唤起民心，纠合民力，那是多么空泛的事，三五十年、七八十年，乃至一百年，不见得有效果。而且，以白夫人的名气，似乎还不足以作这个号召。”
“我们夫人说过：成功不必在我。”这句话，小菱说得十分严肃，不像是出自十几岁姑娘之口。听在珠格格的耳里，不啻是一声霹雳。
“成功不必在我”，这是表示多大的决心，多坚定的信心，多么不可轻侮的精神！
珠格格是一株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心性骄傲，在她的生命中，还没有出现过令她心折的事，但是此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肃然起敬的心。她觉得白夫人再加上史怀祖，是她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最可敬的敌人。她沉默了！
小菱看她低头沉思，正要悄悄地离去。珠格格忽然说道：“小菱。你能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吗？我真替墨香担忧。”
小菱一怔，仿佛没有听懂珠格格的话。
珠格格不觉笑了笑说道：“我可以预料得到，从京城里来了不少高手，墨香她恐怕接不下来。”
小菱真的有些意外，她也真的很虔诚地向珠格格致谢道：“谢谢格格对墨香姐的关心。不过，我也请格格放心，目前的状况还不是很坏。墨香机智过人，她的武功在桃花坞来说，也是一等高手。我想，情况也许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
“小菱，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没有到前面去看过。”
“实不相瞒，桃花坞有自己的一套传递消息的方法。”
“是鸟叫的声音吗？”
“格格真是聪明。这一套鸟叫的声音，只要是桃花坞的人，都能一听即明。”
“小菱，照你所知道的情况，现在到底如何？”
“外面来了一条船，船上一共有九个人，领头的是一位外五门的大内高手，其他的八个人，目前还不明了他们的身份。因为墨香姐处理得当，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严重的情况发生。”
“小菱，你现在替我专心地听着，如果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你要立即告诉我，知道吗？”
“请问格格，什么是严重的情况？”
“小菱，你糊涂了？如果来人的武功高强，墨香抵挡不住，你们夫人又不能出馆，桃花坞的情势危急，这就是严重的情况，懂了吗？”
“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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