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简如火睁开眼睛,但觉满眼冒金星,迫使他又闭上眼睛。当他第二次睁开眼睛。他看到有一方阳光,从窗外射进房里来。
  这是一间斗室,是间简陋的斗室。斑驳的泥墙,陈旧的门窗,只有一张床,是他躺在上面。他在想:“这是哪里?”这样一间简陋的房子,没有办法与火焰冲天的枣庄联系在一起。他忽然挣扎着要起来,胸前一阵疼痛,用手一摸,整个上身都用布裹着。
  门外进来一位年幼的尼姑,快步上前说道:“老施主,请不要起身,你的伤太重,这时候勉强挣扎,会使伤口崩裂的。”她伸出双手,扶住简如火,服侍他躺下。
  简如火点头说道:“多谢你,小师太。”
  小尼姑微微笑道:“老施主不必客气,我去烧一碗米汁给你喝,你已经有两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
  “什么?小师太,这么说来,我已经有两天三夜没有醒过来了?我的伤……”
  “伤得很重。但是,你尽可放心,经过我师父治疗之后,现在已经无碍了。”
  “小师太,令师现在何处,我要前去叩谢她救命的大恩大德。”
  “老施主,像这样伤及内脏,千万不要乱移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离枣庄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从枣庄到这里。换了马车,整整跑了半夜,几十里地是有的。”
  “小师太,令师是哪路高人,她的法讳是不是能告诉老朽?”
  “老施主,请安心静养吧!等我恩师回来,你自然就会明白一切的。”
  “令师她不在此地么?”
  小尼姑以点头代替了回答,便飘然离开房间,留下简如火一个人躺在那里纳闷。他已经回想起当时的了情景:火焰四起,根本无路可走,更重要的是自己受了重伤……一个方外的尼姑,她为什么要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而且要冒生命的危险!她是如何将一个垂死的老人救出火窟的?还有一件事使简如火感到困惑,如今武林中方外高手虽多,绝大多数都是属于少林武当,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任何武功盖世的比丘尼在江湖上露过脸。这位老尼姑会是准?她凭什么本领,将他自死亡边缘救活回来?这一连串的疑团一时无法解开。他又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醒来,是被巨大撞击的声音惊醒的。他分开眼睛一看,房里的光线暗了许多。那一方逐渐缩小的阳光,被两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因为床前站的是两名宫廷护卫。
  他们用带鞘的弯刀,敲着简如火的手臂,道:“老头,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简如火说道:“你们没有看到我病得很重吗?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我年纪大了,病重了不能走动,只有先躺在这里再说了。”
  其中一个用刀敲着竹床,说道:“老头,你不老实,你没有说实话,你不是病。是伤!你是怎么受伤的?赶快说出来,你要是再支吾,你这条老命就保不住了!”
  另一个说道:“这里不是交通要道,是个偏僻的荒凉野地。你到这里来,分明是为了躲避什么。老头,你说实话吧!”
  简如火躺在那里,根本无法起来,他也知道,起来也无济于事。他索性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真是奇怪,我躺在这里,养伤也罢。养病也罢,碍你们什么事?与你们何干?”
  其中一个冷笑说道:“老头,少跟我们耍花招,枣庄出了叛逆,庄子烧了,人犯跑了。我们现在到处抓这些逃犯,你的形迹太可疑,我们不盘问你盘问谁?快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忽然门外有人应声答道:“他是干什么的,用不着问他,我知道。”
  两名宫廷护卫一转头,只见房门外面站着一位年少的尼姑,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他们连忙问道:“你是谁,你又怎么知道这老头的身份?”
  小尼姑笑笑说道:“这真是奇怪的事,我要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事,你们又把问题转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其中一个沉着脸色,厉声说道:“你,先问你,你是哪个庵里的,怎么会到这里来?快说!”
  小尼姑笑笑说道:“好,我说给你们听。躺在床上的老头,他是在枣庄把你们二十五名宫廷护卫杀得一个不剩的人。因为一时疏忽,才被你们最后两名护卫的飞轮伤了。”
  这时两名护卫叫骂起来,立即拔刀在手,骂道:“好个老小子,这回你跑不了!”
  小尼姑笑笑说道:“嗳?嗳!还有我呢!”
  其中一个说道:“你?你怎么样?看在你检举有功,不计较你的罪名了。”
  小尼姑笑着说道:“是我把他救出到这里来的,而且是用了你们总管的特制马车。到这里以后,为他治疗创伤的也是我,将来要设法让他逃走的也是我,你们不应该不计较我。”
  两名护卫一怔,几乎同时回过身来,骂道:“那我们就先劈了你。”
  他们两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尼姑突然手一扬,端在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米汁,闪电般泼出。
  不但泼得快,而且劲道十足,就如同洒出一阵水箭。两名护卫“哎唷”一声,丢下刀,双手捂着眼睛。
  小尼姑说道:“我方才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你们两个死了以后,不会是糊涂鬼了。”她双手一抬,两名护卫一声惨叫,小尼姑的一双手,像是两柄匕首,分别插进两个人的胸前。
  小尼姑一抽身,收回双手,两名护卫倒在门外地上。她脱掉沾满血迹的手套,甩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道:“槽蹋了我熬了许久的米汁。阿弥陀佛!”
  这一切都看在简如火的眼里,也听在他的耳里。他忍不住叫道:“小师父。老朽有话要说。”
  “施主,请尽管放心,现在没事了。这个地方是绝对不会有人来的,方才不巧来的这两个是误打误撞的冒失鬼,打发了他们两个,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我去替你再熬米汁去。”
  “小师太真是高明……”
  “老施主,也许你曾以为我的手法太毒辣一些,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出家人,应该以慈悲为怀。但是,不瞒老施主说,对付这些满人豢养的鹰犬,我是从来不宽贷的。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我的仇恨却是太深太深!”
  “请问小师太……”
  “今天我已经说了很多的话了,其实师父不回来,我是不应该多说话的。”
  “小师太,令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三、五日、十天、半个月,甚或两三个月。因为她临走之前,为我们留下了活下去的必需品,这里又隐秘,我们可以安心地留在这里等。不过,我恩师还留下一句话,她不回来,即使你的伤好了,也不能走,一定要等她回来。”
  简如火“啊”了一声说道:“小师太,你可知道令师前往何处?是为了什么?”
  小尼姑摇头说道:“不知道。我恩师对于她的行踪,是从来不告诉人的。而且我们也不敢问。老施主,你不要心急,我师父决定的事,从来没有错。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里安心地等吧!”
  “三个人?”
  “还有一位叫紫霞,到附近去看看周围环境去了,我叫闲云,我们都是我恩师的徒弟。”
  “闲云师太,你们一共有多少同门姐妹?都在哪里静修?我是说你们的宝庵在哪里?”
  此时有人叫道:“闲云,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闲云立即应声而出,在临出门之前对简如火说:“老施主,你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你当然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有的能讲,有的不能讲;有的能问,有的不能问。也许你目前有一些纳闷,如果应该让你知道,自然有你知道的一天。我要去和紫霞处理那两个人的尸体,这些人生前可恶。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尸体总不能暴弃不顾的。”
  一日复一日地过去,简如火已经住在这里快半个月了。在第十天的时候,他自己很轻松地下床,走到外面去。那正是个黄昏,西边有一块乌云正好掩住落日,景色十分特殊。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发软,眼冒金星,那是伤后的虚弱,再加上这十多天来,除了干饭加稀粥,有盐没油的青菜,伤后的身体得不到适当的滋补,所以,身子就显得很弱。但是,除了身子虚弱以外,他的伤处,再也没有感到疼痛,他认为这是奇迹,也是他最感到安慰的事。
  在夕阳里浏览这里的四周,真是一个杳无人踪的穷乡僻壤,除疏落的几棵树,就是遍地野草,野草里都是石头,所以成不了良田。
  简如火正向前边走过去,只听得闲云和紫霞两个人一路笑嘻嘻地走过来。
  闲云第一眼看到就说道:“老施主,你觉得怎样?”
  简如火合掌称谢,说道:“老朽这条命,是两位小师太,还有令师恩赐的,实不相瞒,此刻老朽的伤,已经不感到疼痛,只是人的双腿发软,才走几步,就支撑不住。”
  闲云说道:“那是因为你受伤之后,流血过多。如今伤是治好了,没有滋补,所以身子一时还不能复原。”
  紫霞笑着说道:“简老施主,这一点真是抱歉啦:我们都是吃惯了粗茶淡饭,再说我们从前虽然吃的是山珍海味,但是,出家以后……”
  闲云立即说道:“紫霞,出家人不谈在家事。”
  简如火缓缓地说道:“两位小师太,老朽闯荡江湖数十年,今退隐又是许久,大碗酒喝得,大块肉吃得,但是粗茶淡饭照样吃得齿颊留香。老朽现在身子虚弱,是年纪老迈,气血已衰,与滋补无关。”
  两位小尼姑“啊”了一声,点点头说道:“那我们就放心了!”
  简如火接着说道:“老朽还有几句话要向两位小师太请教。”
  闲云说道:“老施主请说,不必客气。”
  简如火说道:“按说,老朽是不该问的。不过,老朽和两位小师太相处将近半个月,大家都该有个了解。譬如说,老朽身陷枣庄,和宫廷护卫对抗,是明显地反对满清的行动。这是要诛九族的,可是你们却救了我……”
  闲云微笑说道:“出家人没有九族可诛。”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哨音,闲云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说道:“恩师回来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又听到那阵哨音,短促而尖锐,连续地响了一阵。她和紫霞相顾一下,立即对简如火说道:“老施主,你请回屋里去吧,”
  简如火问:“小师太,令师的归程,发现了有敌人跟踪,是吗?”
  闲云脸色凝重地说道:“是的,而且是强敌。老施主,请进去自己找一处藏身,回头我们不能照顾你的。”
  她们匆匆地奔到茅屋的后面,取出兵刃。她们之间的默契非常好,用不着说话,各人知道应该向哪个地方去占据有利的地形。只是她们没有看到简如火在走向茅屋的时候,眼眶里含着凄凉的老泪。
  远处的来路方向有三条人影闪电流星般地疾奔而来。一转眼间,三个人已经飞驰来到近前不远。
  闲云首先叫道:“师父!”
  她的话音刚一落,前面的人已经站在面前,这是一位年纪只有三十出头的中年女尼。一袭宽大的灰衣,一双微蹙的眉峰掩不住她依旧明亮的风采。在她的后面,跟着两个和闲云、紫霞差不多大小的小尼姑。”
  中年女尼第一句话就问道:“简老的伤势怎样了?”
  闲云捧着宝剑,恭谨地答道:“简老施主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只是身子衰弱。”
  中年女尼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已经是算他命大,如果没有那粒丸药,谁也没有把握能救得了他的命。”
  闲云已经看到来路上的尘土和人影,估计约有七八个人,而且“陆地飞腾”的功力不差。
  她忍不住叫道:“师父,有人来了!”
  中年女尼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截住他们。不过我告诉你们,来人的功力不弱,应该是大内里的一级护卫……”
  紫霞不禁插口问道:“师父,他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闲云也说道:“前些日子也有两个护卫,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并且威胁了简老施主的生命,已经被我料理了。”
  中年女尼叹了口气说道:“这几个人是我故意引来的。唉!我现在只是觉得自己杀心太重,算起来我应该是个与佛无缘的人。我的慈悲心,在国恨家仇之下,已经完全泯灭了。”她一抬头朗声吩咐道:“你们注意偷袭,出手不可稍留余地,一举击杀!如果你在杀人的时候,还稍存不忍之心,就应该想想我们离开时的景象。”
  四个小尼姑齐声应道:“是!”
  对面来人已经停脚在不远,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头上梳着髻,有两道浓眉,一张阔嘴,招风耳长得奇大,还有一对深凹的眼睛。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表情。他对中年女尼问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女尼淡谈地说道:“南海普陀,法名若冷。”
  黑衣人点点头说道:“我看得出,你是有点来路,确乎是南海来的,难怪有点妄自尊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南海来的同样也是一个‘死’字!”
  若冷师太轻轻“哦”了一声。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引你们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这批满人的鹰犬,给这砂砖地当肥料。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坦白地告诉你们我的法号?那就是不让你们死了还是糊涂鬼!”
  黑衣人忽然大笑,笑声有如一阵汹涌的波浪,闲云等四个小尼姑震得耳鼓鸣鸣生疼。他笑够了,才含有笑意地说道:“要是凭口头说话,你今天似乎可以赢。”他伸出右手,轻轻用食指一勾,说道:“先让她受罪。”
  立即有人应声而出,一左一右挥出黑乎乎的绳索,闪电般套向若冷师太。
  是高手,不但快,而且准,只不过是一瞬之间,两根套索已经将若冷师太上身套住。
  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南海来的也不过如此,过去!先让她吃点苦头。”
  两边玩套索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迈步上讨,突然只见若冷师太的手轻轻一抬,向上一抖,那两个玩套索的人立即飞将起来。大家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若冷师太一声断喝道:“去吧!”
  “扑通、扑通”两声响;这两个玩套索的人脑浆迸裂,死得很可怕。
  若冷师太随手解开身上的套索,拿在手里看一看,淡淡地说道:“你们被豢养在宫廷内院,成天就在动心思研究杀人的利器。这种鹿筋搓人发,再涂上松脂细铁砂,套上人身,就如同利刃割肉,亏你们想得出,死有余辜!”她说着,一面双手将两根套索收拢在手里,合掌搓揉。不一会儿,握在掌中的套索,化为碎粉。
  黑衣人的脸在微微地抽动着,深凹的眼睛进射着凶光。他说道:“若冷,你能将鹿筋糅和人发搓成细粉,那是说明你已经练成了南海的独门武功火掌。”
  “你能知道火掌,就应该知道你今天的下场。”
  “若冷,一个出家人,出手不应该如此狠毒,你会得到报应的。”
  “要报应的不是我,是入主汉族的满人。我双掌连毙的只不过是两条狗而已,比起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如何?他们所杀的可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啊!谁应该道老天的报应?”
  黑衣人冷冷地笑了,说道:“那你去找老天算这笔帐吧!”
  他的右手一伸,立即有人送上剑来。剑换左手,同时就听到“克”地一声轻微的响声。接着眼前映起一道寒光。这柄剑看起来十分显眼,而它要比一般宝剑宽些,也厚些。若冷师太忽然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原来你是来自大理的毒龙会的人物?”
  黑衣人显然一惊,感到十分的意外。
  若冷师太继续说道:“大理毒龙会素来与中原武林没有过节,而且,在大明朝水乐年间,受过皇封,因为毒龙会曾经有人帮助三宝太监下西洋。毒龙会是个有悠久历史的帮会,标榜的是‘真’、‘义’二字,怎么会跟满人勾搭上!不论是你个人的主意,或者是你们毒龙会当家的主意,来替满人当走狗,羞辱了你的祖师爷。我可以想得到,你这毒龙会三个字,在北京城里再也提不得了吧!要提也只能说是‘毒泥鳅会’,在大内,你恐怕连个泥鳅都不如。我真为你不值!”
  黑衣人忍不住大喝道:“好一张利口,看剑吧!”他向前一个箭步,探身递剑。桩步沉稳,出剑迅速,是正宗击剑的架式。
  若冷师太刚一闪身,黑衣人手中的剑一振而翻,下削腿肚。
  这一招变化得太快了,而且变化得自然。若冷师太突然一弹而起,连续两个空翻,凌空避开黑衣人仰攻的两剑。她倏地一折腰,坠身下落,左手一掠,“呛啷”一声,宝剑出鞘,向上一扫,正好硬接了一招。
  黑衣人虎口一热,心里有了高度警觉。他的宝剑一收,人似风车般地侧身一个滚翻,宝剑在滚翻中连刺三招。
  若冷师太的宽大灰衣,仿佛是沾住了对方的剑锋,人也随着对方的疾刺轻灵地转身,每次都以一丝之差从剑锋边缘擦过。
  黑衣人如此一连五招精萃,都没有伤到若冷师太,他的信心已经在动摇。他停下疾转中的身形,左腿闪电前跨,一个有力的马步,支撑着上身前倾,攻出极为凌厉的一剑。
  若冷师太正好稳下身形,宝剑只有直落,只听得“咔嚓、呛啷”一阵响,黑衣人的宝剑应声而断,落地五寸。
  就在过一瞬间,黑衣人的原式未变,“铮”地一声,几乎与剑尖落地的同时,从宝剑里面又飞快地伸出一截,至少长约一尺,刺向若冷师太腹部。
  高手过招,彼此都衡量对方兵刃的危险距离。相差不大,如此意外地长出一尺的剑刃,是若冷师太无论如何所不能想象的。
  “嘶啦”一声,她宽大的灰衣被刺穿割破了一大块。
  黑衣人断剑之后,败中取胜,他得理不让,右腕一翻,宝剑转刺为挑,划向若冷师太的前胸。过一招狠毒而且轻佻。
  若冷师太在一招意外之后,一个倒飞,避开三尺,但是,她的双脚刚一落地,倏又弹回,人像一支疾出劲射的箭,再次回来,手中的宝剑如闪电般刺出。
  黑衣人没有想到,躲闪不及,“哗”地一声,一剑洞穿,刺透了黑衣人的左肩。
  若冷师太冷笑道:“毒龙会剑中套剑,阴狠有余,凌厉不足。在你临死以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会将你这柄断剑,派人送往大理去的。”
  黑衣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突然厉声喝道:“射!”
  若冷师太右手宝剑一抽,左手击出一掌,重重地打在黑衣人的前胸,对方顿时口喷鲜血,倒地而亡。
  就在若冷师太抽剑出掌的瞬间,黑衣人身后的人,人人拿出一张精致的劲弩。这些弩刚刚取出上手,只见从侧地飞来一阵石雨,每个人的头上,都准确挨了一下。虽然劲道并不强烈,但是,个个头破血流。
  这样的一迟滞,闲云等四个小尼,猛扑而出,长剑抡起如飞,人倒了一地。
  闲云走过来说道:“师父,他们都死了。”
  若冷师太纳剑入鞘,走过来看了一下,沉重地说道:“这里共有六张弩,每张弩只要一拨机钮,就可以连珠射出十支毒箭。这些弩都是大内精心制造的。体小劲大毒剧。如果方才不是有人暗中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全都难逃乱箭穿身之危。”
  闲云一怔,立即又叫出来:“简老施主……”
  若冷师太也是一怔,她立即问道:“简老现在哪里?”
  闲云飞奔过来。在茅屋的窗前地上,简如火趴在那里,他的身边放置着一堆石头。
  闲云和紫霞赶紧将简如火翻转过来,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闲云叫道:“方才分明是简老施主……”
  若冷师太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应该怪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带着诸葛弩,那东西是我们习武人的克星。在猝不及防之下,十支弩箭连珠齐放,很少有人能躲过的。”她招招手,吩咐小雨拿过来一只巨大的布袋。从袋里取出一支成形的老山参,交给闲云,说道:“不要担心,简老是在身体虚弱,创口未复的情形之下竭尽全力,连发石块,全凭一鼓作气的精神力量,一旦看到敌人都倒了以后,人一松弛,就立即虚脱了。这种情形,人参最有效。”
  闲云连忙跑去烧水,紫霞和小雨小心地将简如火抬到床上。
  若冷师太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卷。打开布卷,里面排列插着十几根三寸多长的细银针,说道:“人参汤只能益气补神,像他这样已经精气俱竭的情形,那还是不够的。”
  小雨很担心地说道:“师父,你自己也已经一整天没有喝一滴水,没有吃一口饭,方才又力拼了几招……”
  若冷师太淡淡地说道:“小雨,你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简老舍去自己的性命,救了我们几个人,我们自然要竭尽一切所能来还报他,这就是我们做人的道理。”
  小雨含着泪说道:“银针对你的元气损伤太大,我们目前的处境并不安全,万一……”
  若冷师太很温柔地望着她,安慰道:“我对你们四个有信心,等闲之辈,在这里还不足以为患。”
  小雨继续说道:“可是,师父,你是金枝玉……”
  若冷师父立即沉下脸色说道:“小雨,我说过多少次,除了国仇家恨,过去的一切都要忘记,万里河山,都已经被人蹂蹭,我们万死都不足以赎罪,我们偷生世间,为的就是牺牲和奉献,其他都是不要紧的。再说,方才若不是简老,我们死在此地倒也罢了,死而受辱,那就是死也难以瞑目了。”她转过身去,为简如火解开衣裳,一面说道:“简老不但有恩于我们,他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祖父,至少也可以做我的父亲。小雨,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小雨低着头,轻轻说道:“小雨知道了。”她帮着若冷师太来解开并褪去简如火的内衣。
  若冷师太凝神贯注,第一根银针插在印堂,第二根银针深深扎在丹田小腹之上。然后,她站在床边,缓缓地伸屈单臂行功。只一会工夫,她的单掌变得赤红,火掌一按下去,简如火仿佛被烫了一下,浑身的肉跳动了一下。若冷师太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她脸上的汗珠开始往下流,灰色缁衣已经湿透……
  这时,小雨拔山宝剑,守在门外。紫霞和映雪守在窗外。她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这是说明她们平素就受过良好的训练。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时辰,小雨听到房里有了动静,慌忙纳剑入鞘,冲进屋里,只见师父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小雨撇下手中剑,抢上前去扶住。若冷师太睁开眼睛,微弱无力地说了一句:“待他醒来,喂他人参汤。”便在小雨的扶持之下,落地跌坐,吐纳调息行功。
  小雨含着泪水,知道师父这时候需要内力相助,无奈自己的内功差得太远,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走火岔气,那更是不得了的事。她看到简如火脸色红润,气息均匀,知道师父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内力,包括精气神,震动简老的内脏。尤其是南海独门功夫火掌功,等于炙热了简老内部功能。
  小雨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若冷师太,内心的感受是无以形容的。她也真正了解到什么是“牺牲”,什么是“受人点滴,当报涌泉”!想当年……她实在不能想当年。因为师父说的,除了国仇家恨,其他什么也不要去想它。但是。她能下去想吗?她毕竟还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儿家,纯真的情感还没有被世故磨薄,她会遇事都要想上许多。她从简如火身上拔取两根银针,看到简如火有了苏醒之意,便立即悄悄地跑到房外。从闲云手里接过来一小碗人参汤。她悄悄地对闲云、紫霞、映雪三个人说道:“小心为师父护法。对了!闲云去准备吃的,师父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
  小雨端着碗走进房来,正好碰上简如火挣扎着起身,慌忙上前。伸出食指,轻轻嘘了一下,用手指指趺坐在地上的若冷师太。
  简如火一看就明白了,便低声问道:“小师父,令师她……”
  小雨摆摆手。将人参汤端到简如火口边。那股强烈浓郁的人参味道,一时使简如火把持不住,老泪汩汩流下。长叹一声说道:“这碗参汤还是留给令师吧!我已经拼着一死,报答令师,免成累赘。一个油干灯枯的老人,喝这得来不易的参汤,未免是暴殄天物,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小雨摇摇头说道:“老施主,你错了!你坐着提提气看看……”
  简如火听这话,不由地一愕。他试着运气行功,除了还感到有一点点虚弱,一切都是十分正常。他当然懂得,受了那么重的伤,在没有复元以前,又竭尽所有的力气,一举发出那么多的石头,就好像是灯油已经枯干,为何他还能活下去?不但能活下去,而且内部机能已经逐渐恢复正常。这种奇迹为何能发生?除非有高人用自己的内修功力,传输体内,振衰起敝,再衔接上生命的活水源头。做这种事的人,必然要在短时期之内,耗尽自己的体力,而且还要懂得这种武林中只有传说,难得一见的功夫,难道……他看见若冷师太坐在那里。垂睑阖目,脸上汗出如浆,脸色十分苍白。他心头一震,几乎尖叫出声,但是他又立即警觉地用手捂住。但是,他捂不住自己的眼睛老泪纵横。他从床上小心地下来,轻轻地走到屋前,坐在石头上任凭泪水如涌。
  小雨跟着来到外面,神情也非常地黯然。
  简如火擦着眼泪说道:“小师太,请你告诉我。令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老朽,是个没有用的人了,不值得令师如此耗尽气神,来救我这样的老人。”
  小雨没有答话,低着头,想了一想,说道:“我师父对我们的教训是:受人点滴,当报涌泉。”
  简如火摇着头说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的。”
  小雨说道:“老施主,索性让我告诉你吧!我师父为了教你,不止是耗尽了体力,她在传导内力的时刻,利用针灸,利用南海火掌,这些功夫隔着衣服是不行的。”
  简如火大惊道:“小师父,你是说令师她……”
  小雨点点头,很严肃地说遒:“一个出家人。慈悲为怀,为了救人,一切无我相,无众生相,那倒也罢了。简老施主,你可知道我师父出家以前的身份么?”
  简如火所受的冲击,已经无法形容。他口重一直在念着:“老朽杀身无以为报。杀身无以为报!”但他听到小雨如此一问,他只有点点头说道:“老朽虽然不了解,但是,老朽可以看出,令师和你们四位小师太,都并非平常人。”
  小雨说道:“简老施主,以你的年龄,应该还记得大明朝的沦亡,皇上他自缢于煤山,从宫里逃出来的人,大多被害了,只有最小的一位公主,携带着四名贴身的宫娥,逃出了这场灾难。……”
  “小师太,你是说……”
  小雨望着远方的天际,缓缓地说道:“公主自幼习过武功,易扮男装,逃出城外,辗转逃奔她的师父,到达南海普陀。这时候,满人血染长江,河山沦落,公主就在南海剃度出家……”
  简如火当吋双膝落地,抬头向天,张着大嘴说道:“老天,惩罚我吧!我简如火真正是死有余辜了!”
  小雨慌张地上前搀扶老爷子,紧张得有些口吃,匆忙中说道:“老施主,你不要太激动,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用一种平静的声音缓缓地说道:“简老,请起。”这四个字说得平静低沉,但是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
  简如火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只见若冷师太站在那间破草屋的门口,虽然她的灰色缁衣有了破损与圬垢。虽然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站在那里仍然是宝相庄严,神光照人。
  简如火立即双膝跪下,口称:“草民叩见公主殿下……”
  若冷师太立即一抬手喝令:“小雨、闲云,快扶起简老:“
  简如火在小雨和闲云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他老泪纵横地说道:“公主殿下万金之躯,为草民贱命如此受辱,草民纵然万死,也无法赎罪!”
  若冷师太缓缓走过来,站在简如火的前面,她挥手说道:“简老,请坐,坐下来好说话。”她自己选了一块石头坐下,闲云等四人各自站在身后。她沉重地说道:“简老,你方才的话说错了。国破家亡,乃人间至痛至惨的事,偷生世上,遁迹空门,自愧不能一死,既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臣民百姓,这样一个苟且于世的人,还念念不忘自己昔日的身份地位,那就是麻木不仁的无耻!”
  “公主……”
  “简老,话已至此。如果你还以公主相称,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谈的活了。”
  “那……老朽敢不遵命。”
  “简老本是性情中人,果然不同于凡俗。方才我自责偷生,是由衷之言。我没有死在城破之日,我没有随先帝于地下,那是因为我当时想到,死是容易的,而不死是艰难的。简老,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朽真的老了。而且我又是个粗人。还是请……师太明白地说吧!”
  “前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那是指死要死得其所,所以死有泰山鸿毛之别。死是艰难的。城破之日可以死,国亡之日可以死,但是,我觉一死之后,又当如何?因此,我决定活下左。我的活下去并非偷生,我是在想尽自己的力量,为洗雪国仇家恨而献身。”
  “师太,小儿在史督师麾下,战死扬州,尸骨无存。这一份仇恨,让老朽终日难安。”
  “这件事我知道。这次把简老从枣庄救小火窟。也正同为我们同有家破人亡之痛。”
  “师太,小儿战死,是他尽了本份。也正是师太刚刚所说的,他已经死得其所。至于老朽的失子之痛,比起师太那又算得了什么!”
  “简老,这正是我要和你敞谈隐秘的主要原因。原谅我直言,简老。你的想法错了。你以为你丧失了一个儿子,跟我比起来,整个宫院被屠,先皇自缢……唉!不说了。你以为你的伤痛不能跟我比?死一个人,和死上千上万的人;死一个平民百姓,与死帝王嫔妃,都是起于一个原固,那就是自己的国家亡了。所以,令人伤痛的不是死人,而是亡国,是国家的仇恨!在这样的大恨之下。个人的死亡,就无所区别了。”
  “师太真是高人。在那样大悲痛中,居然还能悟出这样的道理,愚鲁如老朽者。也能顽石点头了。”
  “如果能站在亡国的悲愤上看,个人的仇恨,就算不得什么了。简老,个人的仇恨,只能使人沮丧、消沉,或者激起匹夫血气之勇。国家的仇恨,就能在悲愤之余,产生山力量。”
  “师太,闻听一席活,老朽茅塞顿开,真正比救老朽的生命更能令老朽至死不忘……
  “佛门弟子讲的是一个‘悟’字,真正说来,要‘悟’又谈何容易?当年国破家亡之时,我几至疯狂,后来我几经杀戮之后,才发现我的悲恸算什么?比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有多少人的悲痛超过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终于想到了其中的道理,国破了,家就完了。因此,只有国恨在心,家仇应摆在其次。我以一个佛门弟子之身,奔走江湖,到处鼓吹驱逐鞑虏,不是为了我的个人仇恨,更不是为了想恢复昔日帝毛之家的锦衣玉食……”
  “公主……啊,师太,驱逐鞑虏的目的。当然是恢复大明。……”
  “不,我在南海面壁苦修,一则修练武功,一则反省道理。我的结论是:驱逐鞑虏不一定就是恢复大明。”
  简如火惊愕地望着她,张着嘴,说不上话来。因为这些话出自大明朝一位公主的口中,那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他忍不住道:“师太,你的活我不懂。你看老朽这一头白发,我是一心忠于大明的。为什么说……”
  “我明白简老的赤胆忠心,像简老这样的人,大多存在山林牧野之间,这是很令人感动的。老实说,这也是我们一心驱逐鞑虏的根本力量。”
  “可是师太方才又说……”
  “这是需要费一番力气解说的。因为我在南海苦修了十多年,在日日夜夜苦思君父、痛惜山河之后,才在痛苦中悟出这个道理。像海蛳脱壳一样,是经过多少痛苦的煎熬,才能得出的结果。”
  “师太,老朽方才说过,老朽愚鲁,请师太能详为老朽细说,好让老朽心里明白。”
  “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它的根源。满人为数不多,为何能以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简老,你有没有想到,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要负很大的一份责任?”
  “吴三桂丧心病狂,引清兵入关,使大明江山沦落外人之了手。”
  “那只是一部分,任何朝代都免不了有些昧尽天良的小人和奸佞,但是,就凭吴三桂一个人,出卖不了锦绣河山。流寇作乱,生灵涂炭,也是原因,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由于朝廷内部不能团结,相互攻讦,彼此猜忌,史可法就是个例子……”
  “师太也知道?”
  “我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才知道的。朝中奸佞横行,先皇虽然关心国事民疾,怎奈听到的都是假话,任凭奸佞把持朝纲,这样的昏乱,如何能保得住江山?”
  “师太……”
  “以我的身份,似乎不应该这么说,但是,简老,你可知道,我说的还是十不及一啊!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这是有道理的。当时朝廷是如此,黎民百姓又如何?民心涣散。没有一丝救亡图存的民气。因此,满人铁骑未到,先就有降顺之心……这些话,我跟小雨她们四个都没有提起。你不同,简老,你要负起未来很大的责任,所以,在基本问题的看法上,我们应该有相同的地方。”
  “师太所有明示,老朽敢不遵从。”
  “从方才我说的事实可以看得出,要驱逐鞑虏,首先要唤醒民心,只有民气复生,大业才有可为。这唤起民心的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有长期的打算,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打算。”
  “师太的话,真是使老朽茅塞顿开。”
  “简老客气。我只是说,驱逐鞑虏不一定就是要复我大明,只要华夏重光,大明朝的列祖列宗,自然也就可以安慰了。所以,唤起民心,力图大业,恐怕最重要的,还是要着眼于一个‘大’宇,把‘复明’改为‘光复华夏’,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于百年,终有成功之日。因此,说什么你救我,我救你,都是志同道合,相互扶持,不必念念不忘一个‘谢’字。将来在江湖上,这种互相支援的事,想必更多。”
  简如火拱手说道:“一切都铭记在心,此地当然不是师太久留之地。”
  若冷师太说道:“我想先去一趟太湖,王老庄主一家前往太湖,我不太放心……”
  简如火这才惊道:“原来师太就是茹茹姑娘的恩师!老朽真是愚昧得很,由子平临死之前,提出太湖,想必是另有深意。老朽谨记在心。告辞!”
  “简老此去是……”
  “我要再出江湖,以我那往昔一点点薄名,作为我奔走呼号的本钱。师太说的对,这是长期事业,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成功不必在我!”
  若冷师太合掌说道:“好极了!能有简老如此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但愿再见面时,大业已经深具根基。”
  简如火一再地躬身,终于迈开大步,朝着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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