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史怀祖才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人翻身站了起来,原来他是在一间很大的房子里,房子里没有任何人,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桃花坞。房里有两处窗户,棉纸糊的看不见外面,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史怀祖没有懊恼,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岑枫如,糟蹋了她如此用心计要救他离开桃花坞。最使他担心的是,白夫人是否晓得是她的计划,如果夫人知道了,那将是何种场面?
  史怀祖不敢想,又禁不住自己不想。他绕着室内疾步快走,宣泄他内心的那份焦灼与不安。
  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史怀祖一见,不觉叫道:“墨香姑娘!”
  墨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拉开门站在门旁边。
  史怀祖走过来问道:“墨香站娘,你可知道枫红姐……我是说岑枫如姑娘她现在可好?她现在何处?”
  墨香沉着脸,只说了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了。”
  史怀祖不解地问道:“墨香姑娘,你说到了就知道,到什么地方?”
  墨香冷冷地说道:“请吧!我真为岑枫如姑娘不值。”
  史怀祖急急地问道:“枫如姑娘她到底怎么啦?”
  墨香不理他,只是催促道:“请吧!难道还要别人用铁链子来拉你不成!”
  史怀祖望了墨香一眼便大踏步走出房门。
  屋子外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排列整齐的都是桃花坞的男女弟子。广场正面有一个斜坡,约有四五十个石阶,沿着石阶上去,是一座占地不多的小屋。
  史怀祖走到门口,大门戛然而开,史怀祖刚一踏进室内,墨香便过来,十分快速而熟练地为他扣上手铐。
  “不要给他戴这个!”白夫人高高坐在当中的宝座上,她的声音冷冷的。
  史怀祖松下手铐之后,大步向前,恭恭敬敬地朝着宝座叩拜行礼,口称:“弟子史怀祖,拜见恩师。”
  白夫人冷冷地说道:“不必!你根本不是我的徒儿,如果你顾念一点点师徒情谊,你就不会如此不告而别。”她的语气一变,接着道:“告诉我,是不是岑枫如要休走的?是不是岑枫如为你安排的?只要你证明是岑枫如所为,你就没有事。说吧!岑枫如是怎么说服你的?她又是怎样安排你的?我的话绝对算数,只要你说出来,你就没事,你就只要再在桃花坞待上一个月,你就可以走。”她顿了一下,又用极冷酷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说,你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死得很惨!”
  史怀祖这时候侧过头看过去,一眼看到岑枫如也是一身粗布白衣,双手被铐在一根木桩上。他的心止不住一降抽痛,为了他,岑枫如受了这样的罪。在桃花坞岑枫如原本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所为何求?
  白夫人又说道:“史怀祖,你如果不说,你的下场是比错骨分筋还要惨,只要你说了,证明了岑枫如的叛逆,你就没事。”
  史怀祖心意一决,昂起头说道:“恩师!”
  白夫人喝道:“你我已经情断义绝,没有师徒关系。”
  史怀祖说道:“恩师,史怀祖不肖,使恩师情断义绝,那是恩师的决定,在我史怀祖心中,永远记得恩师的授艺之恩。”
  白夫人没有表情,只是说道:“说吧,回答我的话。”
  史怀祖正色说道:“史怀祖不告而别,让恩师痛心,如果这是背叛恩师,我愿意接受任何惨烈的处罚。但是,我不知道这件事与岑枫如有何关系……”
  白夫人怒叱道:“史怀祖!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谎,你好大的胆!你不怕我将你挫骨扬灰吗?”
  史怀祖平静地说道:“如果恩师要逼我说谎的话。我可以说,好让你有理由处置岑枫如。如果恩师愿意听真话,我再说一遍,我这次不告而别,是我久已独自策划了的,与岑枫如毫无关系!”
  白夫人冷冷地说道:“史怀祖,你不要逞英雄,你会得到你应得的惩罚的。”不知如何,白夫人突然从她的宝座之下,抽出一根三尺多长的黑棍子,只有小拇指粗细。只见她疾伸一点,史怀祖突然有一种锥心之痛,使他一跤摔倒在地,他虽然咬住自己的牙,却痛得浑身发抖,额上汗水渗出。
  白夫人冷冷地说道:“史怀祖,你还要对我说谎话吗?”
  史怀祖咬着牙说道:“恩师……你要处置岑枫如,你只需举手之劳,用不着罪名……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加她的罪名?”
  白夫人叱道:“史怀祖,你……”
  史怀祖痛得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在这时,立在一旁的岑枫如,额上也是汗出如浆,汗珠和着泪水,流得满而,可是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夫人忽然又伸出棍子一点,史怀祖如从死中活转过来,躺在地上喘着气,闭上眼睛,不说一句话。
  白夫人说道:“史怀祖,你第一句岑枫如,就露出你的心意,因为你是怎么称呼她的?你一直都称呼她做枫红姐,为什么此刻却再三强调岑枫如?那是因为你成心为她脱罪,对不对?”
  史怀祖闭着眼,躺在地上调息,他根本没有回答。
  白夫人说道:“史怀祖,其实岑枫如什么话都已经说了,我只不过是要从你口中获得证实而已,现在我解开岑枫如的哑穴,你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她的棍子原可以伸缩自如的,一甩之际,棍端闪电伸向岑枫如。
  岑枫如打了一个嗝气,便哭着说道:“夫人抚育我十几年,我已背叛了夫人,死有余辜,怎么还要讲假话呢?史怀祖完全是我劝他去的,为他安排船只。为他指引路线。夫人,如果没有我的安排,他怎么能逃得出桃花坞?”
  白夫人说道:“继续说下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要跑,你也应该和他一起跑,叫他走,你却留下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岑枫如刚要说话,史怀祖大叫道:“枫红姐,你这是何苦!”
  此刻,岑枫如姑娘已经很平静地说道:“夫人,我所以要这么做,因为我觉得史怀祖他身负重任,不能成为夫人终生属下,所以我才决定鼓励他走。至于史怀祖所负的责任是什么,夫人了解得很清楚。我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走?夫人抚养我十几年,只要我稍有良知,断不能如此一走了之,宁可留在桃花坞,承受应得之处分。”白夫人冷冷地问道:“岑枫如,难道除了基于史怀祖的责任,就没有其他一点私情?”
  岑枫如低头黯然,但是很快她就抬起头来说道:“回夫人的话,先前奉夫人之命,陪同史怀祖在一起练功,朝夕相处,长达三个月,虽然不及于乱,可人非太上,不能无情……
  白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说下去!”
  岑枫如说道:“史怀祖的责任在于纠合人心,他在桃花坞习得的武功,特别是夫人给他特别营养,增长他的内修功力,已经足够他在江湖上之用。如果再用一年时间,对他来说,太长了!”
  白夫人摇头说道:“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要有所保留。”
  岑枫如低头说道:“我以为第二层的练功,可能偏重于法术,那不是一个真正练功的人所需要的。说实在的,史怀祖花一年时间在桃花坞修习法术,对他是一种浪费。”
  白夫人摇头说道:“你鼓励史怀祖,你自己又不走,毫无道理。”
  岑枫如说道:“回禀夫人!我是以必死的心情留在桃花坞的,至于史怀祖,我只有期待来生。”
  白夫人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
  岑枫如很沉着、很乎静地说道:“夫人不能释疑,那是因为我做的事有悖常理。按理说,我既然能帮史怀祖逃走,我就应该随他一起走,但是,我已经说过,夫人待我天高地厚之思,我不能报答,反而背叛,是谓没有良知血性。因此,我唯有以一死谢夫人的恩德。”
  史怀祖在一旁大叫道:“恩师在上!这件事从开始就跟岑枫如无关。我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总之,这次逃离桃花坞,完全是我一个人所为,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夫人,你是我的授业恩师,你对我了解得应该根透彻,如果是岑枫如策划的,我能不拉她一起走吗?如果真像她所说的,我们相爱,而且相爱如此之深,我能撇下她而一个人走吗?可见她是胡说的。”
  白夫人突然说道:“不要说了!”她从宝座上站起来,冷笑两声,说道:“看不出你们彼此之间,居然会有代替对方一死的真情,这倒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事。很好!”她一挥手,把墨香姑娘叫到身边来,低声吩咐了两句话。然后她冷冷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彼此替对方死的真情能到何种程度。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并不容易,可是要求死,那是十分容易。”
  这时候墨香从后面用托盘捧上一个茶碗,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气。
  白夫人望了岑枫如和史怀祖一眼,然后朗声说道:“你们两个人都犯了桃花坞的大忌,你们的结果,都是只有一死,而且都要死得很惨。”
  岑枫如急着叫道:“夫人……”
  白夫人厉声叱道:“岑枫如,在你没有死以前,你还是桃花坞的人。在桃花坞,我在说话的时候,谁敢插嘴?”这声厉叱,顿显威严,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白夫人停顿了一会又说道:“因为我看到你们之间,彼此要求为对方开脱,而且只求一死,这种以死见真情的事。还是很令人感动的。所以,我网开一面,现在我决定,在你们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
  史怀祖趁着白夫人这一个稍停的时间,委婉地说道:“上告恩师!我史怀祖在习得桃花坞的绝艺之后,只因为急于出道江湖,所以,不思图报恩师,深夜不告面别,一切都是我的错。恩师赐死,干刀万剐,绝不敢言辞。但是,这件事与岑枫如无涉,何必让一个无故的人牵涉其中?”
  白夫人冷哼了一声问道:“史怀祖,你这样一死,你的责任呢?”
  史怀祖浑身震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说道:“这是我自作自受,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白夫人说道:“既然如此,看你们各人的真心如何吧!你们看,墨香现在手里捧的是一杯毒药,入口断肠。现在你们两人各自从自己站的地方,去取这碗毒药喝下去,毒药只有一碗,谁先取得,谁就先喝,谁没有取到,谁就活着离开桃花坞……”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史怀祖和岑枫如几乎是同时从自己站的地方,扑向墨香。
  墨香站的地方,相距他们二人,各在七八步之间,比较起来,岑枫如站的地方,比较远一点点。
  史怀祖的手早伸一瞬,抢到了那碗毒药。
  岑枫如一见,人真的急了,双手翻动,全力推出一掌,击向史怀祖手上那只茶碗。
  史怀祖仿佛早就料到这一招,他在抢得茶碗之后,随却一挫腰,人矮下去一截,同时左手一扬,全力使出一招“力托金粱”,正好追上岑枫如的双掌。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岑枫如竟然被震飞好几步。
  这时候史怀祖一仰头,右手的茶碗朝口中一倾,把一碗毒药喝得一滴不剩。
  岑枫如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扑上前,被史怀祖一伸手架住。她惨声哭道:“怀祖,你这是何苦!你这样做,会使多少人失望?”
  史怀祖从容地放下茶碗,说道:“枫红姐,人间事总有一个道理,你应该为我设想,我如果让你再为我而死,那是没有天良的做法。我死了,夫人的话,一诺千金,一定会让你活着离开桃花坞。只要你能活着离开桃花坞,未来纠合人心的责任。就是要你双肩承担,如此一来,我死与不死,并没有两样。”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枫红姐,我对不起你,只有再续来世缘了!”他说到此处,突然感到了一阵头晕,他觉得大概是药性快要发作了,止不住两滴泪珠滚落下来,凄然说道:“枫红姐,来生再见!”言毕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岑枫如一声撕心裂肝的惨呼:“怀祖,你不可以这样就死掉……”她“哇”地一声,喷出鲜血,人也晕了过去。
  坐在宝座上的白夫人,脸色凝重,没有一点表情,她就这样怔怔地坐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屋后走去。墨香紧跟着上来,低低地说了两句话,白夫人点点头,脚下没有停,一直走到屋外,沿着屋后一条上坡的小道,经过一个山坡,转入一丛绿竹之中。如果这时候有人注意到白夫人的眼睛,会发现到她的眼角是湿润的。
  墨香回到屋里,伸手点住岑枫如的穴道,招呼人来将史怀祖和岑枫如抬到左侧飞泉之旁的一间茅草屋里。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史怀祖悠悠地醒过来。他睁开醒睛一看,满眼黑洞洞,他心里立即想道:“我是喝毒药死了的,对!我是抢了那碗毒药喝下去死了的,这里应诙就是阴曹地府了。”他定下眼神仔细看,是一间空空的房子,没有一张桌椅。可是,当他的醒光回到自己身边时,他看到还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史怀祖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俯下身去,仔细一看,不禁叫道:“枫红姐,你太不应该了,你答应我的,你不能死,为什么你也要死掉呢?”可是,当他的手摇动岑枫如身体的时候,他感觉到岑枫如的身体是温暖的,他当时一怔道:“人死了尸体会是温暖的吗?莫非……”他低下头去,再看看岑枫如,只见她气息均匀,如同熟睡。他怔了一会,自己伸个手指到嘴里去咬一下,疼得他差一点叫出来。他有些不相信地自语道:“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没有死!”他再低头看时,忍不住说道:“我既然不是鬼,枫红姐当然也没有死!”他立即将岑枫如抱起来,照准她的后心拍了一掌。”
  岑枫如一个翻身坐起来,甩了甩头,自言自语道:“这是哪里?”
  史怀祖叫道:“枫红姐……”
  岑枫如一惊,转过身来,一眼瞥见史怀祖,便惊叫道:“怎么会是你?难道我们在阴间见面么?”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不要惊慌,我们都没有死,此处也不是阴曹地府,我们还是好好地活在人间。”
  岑枫如愣了一会,才说道:“怀祖,这样看来,你喝的那碗药,根本就不是毒药,换句话说。那只是夫人对你的一种试验,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倒下去的。”
  突然,这时候有人说道:“岑姑娘,那碗毒药确实是假的,史公子喝下去的只是一碗普通药汤。”一扇门被推开,一盏烛台带着光芒进来。手持烛台的是墨香姑娘。墨香将烛台放妥当之后,很有礼貌地对岑枫如和史怀祖微微地蹲了蹲,站起来说道:“岑姑娘、史公子,先要请二位安心,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了。”
  岑枫如抢着说道:“墨香,我倒是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虽然明白了史怀祖那碗毒药,只是夫人对我们的一种试验。我们没有死,如此而已。可是,背叛逃离,是桃花坞的大忌,还不知道夫人要怎样处置我?”
  墨香说道:“说实在话,对于你们二位的事情,一开始我是很不理解的,特别是对史公子。现在一切都不谈了,一则我了解到你对岑姑娘那份可以替生死的真情。再则,夫人都已经原谅了你们,我墨香还能说什么呢?”
  岑枫如和史怀祖几乎是同时同声问道:“什么?你是说夫人已经原谅了我们吗?”
  墨香赣笑说道:“岑姑娘应该知道,在桃花坞除了夫人原谅了你们之外,我敢如此擅自来看你们吗,“
  岑枫如抬起头来,满眶泪珠,纷纷而落。
  史怀祖大惊,问道:“枫红姐,你……”
  岑枫如流着眼泪说道:“夫人愈是宽恕我,我是愈感觉对不起夫人。夫人抚育我十余年,传授我一身武艺,义逾师徒,情同母女,最后我却背叛了她,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谅的,这也正是我不愿意逃走的原因。”
  史怀祖不安地说道:“枫红姐,“
  岑枫如摇着头,止住他的话,继续说道:“很抱歉!怀祖,你并不是促使我背叛夫人的主要原因,你实在不是,如果只是为了一己的私情,那我更是对不起夫人了。”
  墨香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男女之私,固然可以使人赴汤蹈火,但是,以岑姑娘的聪明和理性,在夫人的恩重和史公子的情重之间,不会只顾男女私情的。后来我听到岑姑娘说了一点……”
  岑枫如沉重地说道:“我承认我对史怀祖是有真情。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儿女私情,我会设法留怀祖永住桃花坞,不会鼓励他逃走,原因就是我觉得他肩负有一份重任,他不能,也不应该长留在桃花坞。于是,我在他的重任与夫人恩情之间,做了一个选择,结果我才选择了前者。”
  墨香问道:“岑姑娘,我当然不会问是什么重任,使你做了这样重大的决定,现在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和史怀祖史公子,可以同时离开这里了。”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墨香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岑枫如立即说道:“怀祖,你还是太不了解桃花坞了,像这样重大的事,除了夫人,谁敢决定?”
  史怀祖兴奋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夫人的宽宏大量,原谅了我们,我们会终身感激。枫红姐,我们走啊!”
  岑枫如摇摇头,没有理史怀祖的话,她却向墨香恳切地说道:“墨香,请你帮助我,我要见夫人一面。”
  墨香立即说道:“岑姑娘,你说这话可折煞了我。墨香是奴婢的身份,怎么敢当姑娘这个请字。”
  岑枫如黯然说道:“墨香姐,你应该知道,岑枫如现在是带罪之身,不能随便去见人,只有请墨香姐帮忙向夫人请求。”
  墨香说道:“岑姑娘,你要这时候去见夫人,说不定会引发她已经稍微平息的怒火,不但不让你们走,反而要将你们留下,岂不是错过时机吗?”
  岑枫如说道:“墨香姐,就算是夫人一怒,立毙我于她的掌下,我也要见夫人。人总是有良知的,如果说我现在就这样说走就走,我的良知会让我终生不安。”
  墨香沉吟了一会,问道:“史公子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吗?”
  史怀祖说道:“墨香姑娘,枫红姐的决定,也就是我的决定。原因很简单,枫红姐为了我,可以无视于自己的生死。如果我不能与她同时承当,我还能算是人吗?”
  岑枫如断然地说道:“不,我要修正你的说法,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所肩负的重大责任,如果你真能体会我的用心,你应该在感谢夫人的宽大之余,立即离开桃花坞!”
  史怀祖也很倔强,立即说道:“枫红姐,如果我不能亲眼看到夫人对你的处置,我就是离开了桃花坞,我还是放心不下。一个心悬两地的人,还能做什么事呢?”
  墨香点点头说道:“岑姑娘,你的真情真性,证明你在心里面还没有背叛夫人。至于史公子,我看他也是句句发自内心,他既然能够舍生就死,恐怕这样让他走,的确也是强他所难。”
  史怀祖抢着说道:“墨香姑娘,就请你代向夫人请求,就说史怀祖和岑枫如愿以万死不辞的心情,请见夫人。”
  此时,忽然门扉大开,进来两位姑娘,分站在两边。岑枫如一见,叫道:“琴雅、棋意,你们……”话还没有说完,她立即跪下,口称:“罪女枫如恭迎夫人!”史怀祖也随在后面跪下。原来白夫人悠然在门口出现。她换了一件长及地面的黑长袍,荷叶翻边的预口和袖口,微微地闪动,脸色是平和的,眼睛并没有看在岑枫如和史怀祖的身上。她缓缓地走进房中,不知何时,墨香用手中的烛台又点燃了墙壁上两盏壁灯。琴雅很快地拿出一张折叠的椅子,支撑起来,放在两盏壁灯之间。长大的黑影,使人觉得坐在椅子上的白夫人,有一种高不可仰望的感觉。
  岑枫如膝行转过身来,远远地朝着夫人跪着,不敢抬头。史怀祖已悄悄地转过来,跪在岑枫如的身后。
  白夫人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说道:“你们都给我起来吧!”岑枫如磕了个头,站起来,低头垂手,站在一旁。史怀祖此时一切都以岑枫如的行动为准。
  白夫人说道:“你们坐下好说话。”
  白夫人又说道:“按照你们的所作所为,在桃花坞除了一死,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的。”
  岑枫如立即站起来,又跪在地上说道:“枫如愿意领死!”
  白夫人微微拍一抬手说道:“起来吧!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之所以没有处置你们,那是因为你们居然表现了可以互替生死的真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以为世间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因此,桃花坞的一切都是以生命的死亡作为控制掌握大家的最后手段,如今我却发觉错了!”
  岑枫如惶然不安地刚一抬起头来,却被白夫人那慑人的眼神镇住了,赶紧低下头来。
  白夫人说道:“世上真的有人无慑于死亡,为了私情,可以代人一死。这与疆场上杀敌不同,人到了两军阵前,已经没有时间想到生死的问题。平时不同,明知要死,还能坦然迎接,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她顿了一下,眼神在岑枫如和史怀祖身上转了一下,又道:“你们既然连死都能坦然接受,我又何必要以死来处置你们?于是,我决定让你们走。”
  史怀祖此时站起来,深深一躬,说道:“恩师的恩典,使我们既感激又惭愧!”
  岑枫如低着头没有说话。白夫人看了她一下。又说道:“让你们走。你们却又偏偏不走,结果让我又一次了解到,你们除了不怕死之外,还有良知,还有真情。老实说,这都是我以前所不相信的东西,如今都是活生生地让我看到,如此,又让我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白夫人顿了一下。见他们没有反应,便微笑说道:“难道你们都不想知道我的最新决定吗?”她的眼光不只是扫了一下岑枫如和史怀祖,也环视了一下墨香和另外两位姑娘。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一惊,同时跪下,说道:“请夫人明示,奴婢等恭聆。”
  白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了。她站起身釆,缓缓地走向门口,同时说道:“我要你们一起和我去吃饭,因为我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了。我在想很多问题。当一个人在集中精神思考问题的时候,‘饥渴’二字都不存在的。现在我真想通了,我也感觉到饿了,所以,我要吃晚饭,你们陪我一同去吃晚饭!”
  这真的是白夫人的最新决定吗,白夫人这个决定有什么用意呢?看她表情是快乐的,不像是生气。如果她真是快乐的,她为什么事而快乐?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敢停留。大家赶紧抢上去,跟随在夫人身后,悄悄地走着。
  岑枫如心里充满着不安,又不敢多问,一直来到“岁寒居”,白夫人径自进去。
  “岁寒居”这种地方,没有夫人的召唤,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大家停在门外,岑枫如悄悄地问墨香道:“墨香姐,你可知道夫人这是什么用意呀?”墨香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夫人只是要我来告诉你们可以走,可以离开桃花坞,其他什么也没有说。”她回头问琴雅道:“你们呢?”琴稚说道:“夫人命我们两人跟着到这里来,听到你们在里面说话,为什么突然这样,我们哪里晓得!”
  这时,“岁寒居”的门开了,书韵从里面出来,说道:“夫人请你们一齐进去。”
  墨香一听就问道:“一齐进去?也有我们吗?我是说我和琴雅、棋意也进去吗?”
  书韵点头说道:“是的,夫人说请你们大家一齐进去。”
  大家相视一会,也不敢停留,由岑枫如带头,史怀祖随后,一个挨一个,鱼贯而入。
  “岁寒居”不是吃饭的地方,在桃花坞,白夫人的起居都有一定的处所,是不能乱了秩序的。可是今夜的“岁寒居”当中却摆了一桌酒席。紫檀木的大圆桌,摆了八副杯盘碗筷,现在已摆了四冷盘、四热炒。白夫人坐在当中,满而春风,对大家说道:“你们大家都坐下来,我们一块吃饭。”这又是令每个人发楞的事,桃花坞的平日教养,使他们没有办法立即坐下,和夫人坐在一起用餐,这是叫人无法想象的事。但是。桃花坞的教养也使他们了解;夫人的话,是不说第二遍的。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白夫人又说道:“枫如坐在我的左边,怀祖坐在我右边。墨香你们按照年龄大小,挨个坐下去,还等什么呢?”
  尽管大家心里惊疑不定,也只有遵照夫人的指定座位,规规矩矩坐下来。白夫人命书韵先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斟满一杯酒,然后她含笑说道:“我知道,如果不说明原因,你们恐怕是无法安心饮酒的。这样吧!我和大家先干了这一杯,然后我给大家说个明白。”
  岑枫如毕竟是白夫人最得意的手边人,她捧着酒杯,站了起来说道:“我们大家先敬夫人,恭祝夫人康泰。”
  大家一齐站起来,恭恭敬敬干了杯。老实说,这杯酒喝在嘴里,一点也感觉不出酒味,因为每个人心里,都在七上八下,想不透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夫人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一份严肃,她终于说道:“人的一生,往往有许多重大的转变,每每都能决定人的一生。可是,这些重大的转变,却常常是某一个人,或者是某一件事,甚至某一句话所产生的影响所致。这种突然转变是自己所无法事先料想得到的。当初,我为什么选择桃花坞?这在我当然是一个突然转变。是什么促使我有这个转变?今天不必去讲它。在桃花坞这些年,我秉持着一个方法,我以为:控制人的生死,就可以控制人的一切。所以这些年来,我用的一个‘严’字,在我的严厉管理之下,桃花坞从表面上看,一切并并有条,上下有序。可是我今天才发觉我错了。”
  大家的惶恐又增加了几分,尤其是岑枫如,她忍不住站了起来,说道:“夫人……”
  白夫人伸手止住她说下去。夫人自己却说道:“等一等,我会请大家说话,现在先让我把话说完。”
  在桃花坞什么时候听到白夫人说话处处用“请”字?这种不寻常的情形,使得大家不安的情绪在增加。
  白夫人说道:“岑枫如和史怀祖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用不着我再来说。他们两个人的作为,使我恍然大悟:人不是用死所能控制的。相反,真正能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人的感情。桃花坞有严厉的规矩,却禁止不了岑枫如要帮助史怀祖逃走。可是由于岑枫如感我对她的一份感情,她却又要留下来,宁可领死,史怀祖也是这样。你们看,还有什么比人与人的感情能有更大的力量呢?它可以超越生死,可以超越一切。”
  岑枫如又站起来,史怀祖也随着站起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启禀夫人……”
  白夫人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这时又露出笑容,看了大家一眼说道:“岑枫如的行为,使我产生了强烈的觉悟。因此,从明天起,我要向桃花坞每一个人宣布;任何人,只要愿意离开桃花坞的,可以立即离开,包括你们在座的几个人在内。”
  这时候墨香等五个人惶然离席跪下说道:“启祟夫人,婢子们永远不愿意离开夫人的。”
  白夫人微笑说道:“你们不愿意离开,我当然欢迎。其他的人不愿意离开,我也不拒绝,桃花坞从此耕种渔牧,当然也习武艺,但是已经不是原来那样……”她笑笑说道:“你们知道原来的桃花坞是为了什么吗?是要称霸武林。征服江湖。而现在的桃花坞。是隐世遁述的所在,绝不再有争雄的野心。”她望着岑枫如问道:“枫如。你呢?当然是随着史怀祖去创业了!”
  岑枫如扶着桌子,缓缓地跪下。她仰望着白夫人恳声说道:“夫人,恕枫如放肆冒犯,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夫人会有这样突然的转变。不过,枫如实在不敢相信,由于我和史怀祖的冒犯背叛……”
  白夫人说道:“不要再说那些话。倒不如说,是因为你们的行为,激发了我的大彻大悟。”
  岑枫如没有站起来,脸上流着泪水,说道:“夫人的话,我们当然不敢随便驳回。但是,夫人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却是被我们破坏了。不论夫人怎么说,我都觉得对不起夫人。”
  白夫人缓缓地说道:“现在一切都成过去了,桃花坞成为世外桃源,让我在这里享清福,这也是十分难得的。不过,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我有一个心愿没有达成。”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
  白夫人又端起酒杯示意,大家一齐捧起酒杯,喝了一口。白夫人却一仰头干了这杯酒。白夫人是一位极注意保养自己的人,对于饮食律己甚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连连干杯。
  岑枫如当然也了解白夫人日常习性,此时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启禀夫人,这酒……”
  白夫人笑笑说道:“别为我担心,这酒不同于一般,连你也不知道,这是藏了几十年的葡萄酒,即使醉了,也不会伤人。话又说回来,人生难得几回真正快乐地喝酒,如果有机会醉一次,也未尝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这些话,平日断不会出自白夫人之口,但是,今天都说了,而且说得那么自然。白夫人又劝大家吃菜,而她自己只是略略动一下筷子。因为大家知道,夫人吃东西,禁忌太多,凡是别人认为是好吃的东西,她大概都列为禁忌之内。
  白夫人看到大家紧张的情绪已经渐渐地松弛下来了,她感到有一分安慰。人只有在感情交流的时刻,才能见得真心,严厉的管束与控制,只能掌握外表形式,却得不到内心真正的认同。
  她说道:“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我这一辈子原只打算追求两件事:永葆青春、雄霸武林。关于永葆青春,我做得很认真,看起来似乎很有成效,二十年前的白明宜,跟今天的白明宜,似乎没有多大差别。但是,我付的代价多大?不敢多吃多喝多睡……如今想想,是否值得?至于雄霸武林,我一心想要在剑术上寻求突破,而且我也确实获得了成功的机会,结果……”她的眼神落在岑枫如和史怀祖身上。她如此左右一环顾,岑枫如和史怀祖自然地就站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可很多事,是不可以强求的。俗语说:谋事在人,但是又说,成事在天。这话虽然有些泄气,但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比方说这次史怀祖……”她刚刚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一两声啾啾鸟鸣。她的眉峰一皱,岑枫如等六位姑娘都站起来,说道:“启禀夫人,我们到外面去看看。”
  白夫人也站起来说道:“你们看,我本来想利用今天晚上,跟你们好好地谈谈,然后,桃花坞自明天天一亮开始,在太湖上自成一个农庄,不再沾染江湖上的纷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前来侵扰,可见得清福是不容易事的。”她说完话,便朝着“岁寒居”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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