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五月流火，江南已经是绿荫如盖的夏令，但是，在桃花坞仍然是凉爽宜人。
人说“山中无甲子，岁月逐云飞”，其实生活在桃花坞练功馆里的史怀祖和岑枫如，真正不知朝露晚霞，岁月如飞。每天只是遵循着地上的符号，以及墙上的人形，按部就班地在练、练、练。练到累的时候，就盘腿打坐，调息行功，权当休息，只有在每天送饭来的时候，外面的人，“笃笃”地敲了两下，才知道又是一天过去。
说到吃饭，史怀祖和岑枫如每天吃的饭，都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也不是腥膻，也不是辛辣，饭煮得软软的，吃起来很是可口。饭的量很少，每人只有浅浅的半碗，对史怀祖来说，这是不够饱的。有一点令史怀祖感到奇怪，在这样半饱半饥的情形之下，却有用不完的精力，因此，在练功的时候，越发地有劲，而且不容易感觉到疲倦。
史怀祖跟岑枫如之间，也很少讲话。彼此在对搏的时候，出手凌厉，还招快速，一点也不留情。在开始时，伸手不见五指，但凭烛光乱飞的符号，作为进退的依据。日子一久，仿佛在黑暗中，有了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得清楚彼此的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虽然不同于白昼，却可以看得发眉毕露。
一天，送饭的“笃笃”敲木板声响起，史怀祖还没有停止练习。岑枫如已上前扳开板墙，发现送的不是两碗饭，而是一个饭盒子，里面摆的是四碟精致的菜、一壶酒、两碗洁白的大米饭，外带一个烛台、一支蜡烛和镰刀火石纸媒。
岑枫如不禁叫道：“怀祖！”这是进入练功馆以后，岑枫如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史怀祖一怔，收住身形脚步，转过身来问道：“枫红姐，你叫我有事吗？”
岑枫如激动地说道：“怀祖，我们期满了，我们的限期已经满了！”
史怀祖一个箭步，人似飞鸟般地直掠过来，站在岑枫如的面前。怔怔地问道：“枫红姐，你说什么？”
岑枫如含着微笑，眼里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指着饭盒子说道：“桃花坞的规定，只有在练功期满之后，才能有这样的一顿饭吃。”
史怀祖望着那些菜饭，呆了半晌，忽然间，他惊叫了一声，伸手一把拉住岑枫如的手，猛地一带，岑枫如娇躯有如飞了起来，正好投怀送抱，落进史怀祖的怀里。
岑枫如本来是要抗拒的，但是她没有。她也伸手接住史怀祖，搂得紧紧的，而且嘤然出声，闭上了眼睛。
这样温香软玉满怀抱，而且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情欲之火腾腾而起。突然，她脚下一个不小心，踢翻了饭盒子。
这一声寂静中的响声，听在史怀祖的耳朵里。宛如晴天霹雳，他不由浑身一震，甩甩头，入向后一退，顿时满头汗出如瀑，呆在那里，望着低头的岑枫如，半晌，才嗫嚅地说道：“枫红姐，我……我……怎么会……”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不要太自责。我同样要负你相同的责任，如果我断然拒绝，你当然也不会这样。”她这样坦率而又直爽的话，使史怀祖睁大了眼睛。她又说道：“你应该记得，桃花坞只要不涉及淫乱，男女之间纯情，不在禁止之列。再说，你我都是年轻人，不是草木，我们能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什么。”她说着，慢慢走近史怀祖身边，双手搭在史怀祖的肩上，人慢慢贴近史怀祖的怀里，幽幽地说道：“怀祖，认识你，是我这一辈子重大的事，可是，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福，还是我的悲哀。怀祖，我是从小在夫人身旁长大的，夫人疼我爱我，让我受到最好的照顾，学到最好的武功。可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亲情、友情、爱情，我对夫人只有感恩，只有崇敬，而没有亲情的慰藉。可是，你来了以后，我突然感觉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男女情怀，我有了幸福的感觉，可是……”下面的话，让轻轻的抽泣掩盖住了。
史怀祖伸手轻轻拥着岑枫如，说道：“枫红姐，在你面前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怕辱没了你，我怕配不上……”
岑枫如抬起头来，用手掩住他的嘴，接着说道：“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有重责在身，我也知道你有青梅竹马的石筱芗在等着你，但是，我所说的只是我的一点痴心，能倾心诉说，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未来，我……”
她忽然离开史怀祖，擦去自己的泪痕，默默地走到饭盒子那里，打起镰刀火石，纸媒，再点燃蜡烛。
三个月没有看见过阳光，虽然只是如此微弱的烛光，却也一时让人睁不开眼睛。岑枫如满满地斟上西杯酒，端起来递给史怀祖一杯。说道：“为我们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为我们能习成桃花坞的绝艺，为我们纯真的情爱，也为我们即将分手，干了这杯酒！”
史怀祖突然一震。立即问道：“枫红姐，你说什么？我们要分手吗？”
岑枫如低下头说道：“你已经学到了桃花坞武功的最高境界，而且，你每天所吃的是夫人特地炙制的雪鳗蒸饭。你不只是武功高，而且浑身内力已经超越了任何长修的高人。夫人如此厚待你，那是对你抱着极大的信心，必然要你进一步接受另一种训练……”
史怀祖急问道：“枫红姐，你不是说我已经学会了桃花坞的至高武功了吗？我还要学些什么呢？”
岑枫如说道：“那是另一种功夫。”
史怀祖说道：“我们当然是同在一起接受训练了。”
岑枫如说道：“不！我没有。你没有发觉一件事，每天送来的两碗饭，你我吃的饭是不相同的。我只是在陪你，甚至可以说是试验你，所以，下一段落我没有用了。”
史怀祖说道：“不行。没有你，我是什么训练也不接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恐怕这由不得你。”
史怀祖决然说道：“不行！我说过，没有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学。”
岑枫如笑笑说道：“怀祖，你对我的一份情，我记在心里，但是你不能这样任性。夫人对你有恩，让你享受了桃花坞从没有人享受的特权，你不应该如此绝情。事实上，在桃花坞还没有人能违抗夫人的旨意，再说，你来到桃花坞主要的目的是要习得最高的武功，不能因为我而放弃这个机会，那是没有道理的，是不是？”
史怀祖赌气说道：“我已经说过，没有枫红姐你在一起，我是什么武功也不要学。”
岑枫如望着他，停了一会，说道：“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你说得话是否有结果，听在我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又说道：“世间上有很多事，是事先想不到的，这就叫做意外。你到桃花坞来，是意外；我能认识你，是意外；陪你练功三个月，是意外；三个月和自己心爱的人关在一间房子里练功，结果是秋毫无犯，是意外。怀祖，我们之间，是一连串的意外造成的，谁能说没有下一次的意外呢？”
史怀祖点头说道：“枫红姐，一切都朝着好的地方去想，人生才是快乐的，我是一直这样的想着……”
岑枫如斟了两杯酒。递给史怀祖一杯，说道：“先让我们互祝一杯，祝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一个阶段的训练。”史怀祖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并且取过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来对岑枫如说道：“枫红姐，让我们再互祝一杯，不过我要祝的和你不一样，你说的是过去，我祝的是未来，祝福我们未来仍然能在一起，学习更多的武功。”他又是一仰头，干了酒。他将酒杯捏在手中反复地盘弄着，说道：“枫红姐，方才我说我一直是这样的想着，我们在桃花坞如此意外的相逢，莫逆于心，在一起习得高深的武艺，如果有机会让我们能习得更高的功夫，然后，我们并肩仗剑江湖，纠合人心，聚合群力……”
岑枫如伸手掩住他的口，使个眼色，轻轻地说道：“你还没有醉，为何就说出酒话来呢？”她指着饭盒子里的菜肴，轻松地说道：“今天的菜，虽然比不上我们入馆那天那样丰富，但是在意义上来说，今天超过了那天，我们好好享受这顿酒菜吧！”
在她对视的眼光中，史怀祖了解她说话有所顾忌，但是，他环顾四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别人窃听得到。
他知道，岑枫如可以说是桃花坞长大的人，当然她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之下说话要小心。
岑枫如换了话题，问他：“吃完饭，等一等就要出馆，第一件事你要做的是什么，你最渴望做的是什么？”
史怀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要好好地洗一次澡，我渴望着在浴桶里面泡上半天，洗去身上的污垢。
岑枫如笑着说道：“我们算是所见略同。三个月的练功，全神贯注，但是，只要稍有松懈，首先就使我不能忍受的是浑身的污秽，我想，洗澡该是最好的享受。好吧，讣我们借着酒香，掩盖掉身上臭味，快点吃完这顿饭，出馆享受洗澡的乐趣。”她很快地将残羹剩肴放进饭盒子里，一拉史怀祖的手，提着饭盒子，送回到木门之旁，随即贴近墙角，悄悄地贴在史怀祖的耳边说道：“洗澡尽量拖延时间，让我来想办法和你相会。我有话要和你说，切记！此处不宜多说话。”
说着话，她又嘻嘻哈哈地拉着史怀祖的手，走向门口，靠在门上笑着说道：“现在不但会想到，而且也闻得到我们彼此身上的味道，恐怕连跟我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吧？”
史怀祖又一把搂住岑枫如，激动地说道：“枫红姐，知道吗？有一句现成的话，可以用来形容我们两个人，叫‘臭味相投’，只有在浑身臭味之中，更能看出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
岑枫如望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不禁幽幽地说道：“怀祖，如果你不是说着玩的，我不能不想到一个人，那位与你青梅竹马的石筱芗姑娘，怀祖，我的意思……”
史怀租也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负心的人。今天我可以负心于石筱芗，他日也可以负心于你岑枫如。枫红姐，要听我解释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你能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切说明解释都是多余的。”她将脸埋在史怀祖的胸前，呼吸着那三个月流汗积垢、不曾洗澡的体臭，再度有了强烈的激情，“怦怦”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咿唔不清的呓语，此时此刻，她只希望时光暂停，让她沉浸在迷离的激情之中。
大门忽然续缓地开启了，两人一惊而分，岑枫如刚一抬起头来，大门正好开启了一道缝，一阵凉风吹进来，她那红得发烧的脸，感到一阵清凉，人也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大门完全开了，外面的阳光刺眼，几乎使他们睁不开眼睛。大门外站着两位姑娘，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贺：“恭喜，恭喜！二位学成出馆，是桃花坞近年来少有的大事。”
史怀祖含笑拱手道谢。
再看岑枫如神情黯然，没有一点笑窖，只是伸手过来，紧紧地握住史怀祖的手，半晌挣得一句：“再见！”便掉头随一位姑娘走了。
史怀祖跟了两步，叫了一声：“枫……枫如！”
另一位姑娘在他身后笑笑说道：“史公子，岑姑娘她要去接受检查……”
史怀祖一愕，脱口问道：“检查！检查什么？”
那位姑娘掩着嘴笑道：“三个月你们关闭在一起，耳鬓厮磨，看看是不是能够不及于乱。史公子，岑姑娘可是我们的第一大美人啊！”
史怀祖松了口气说道：“检查以后呢？”
那位姑娘摇头说道：“那要看夫人的意思……”
史怀祖急着说道：“我是说，检查证明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这以后呢？”
那位姑娘说道：“我不是说了吗？一切要看夫人的意思作决定。”
史怀祖有些泄气，问道：“难道以前没有成例可循吗？”
那位站娘说道：“桃花坞是没有什么成例可循的。史公子，你来到桃花坞以后，一切都打破了成规，就是最好的说明。”她笑了笑，又说道：“我的话已经太多了，请吧！史公子。”
史怀祖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他问道：“现在我要到哪里去？”
那位姑娘说道：“你不是说过，出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洗澡吗？现在就是要去洗澡。”
在树丛中、竹丛中、花丛中转来转去，走了一盏热茶的辰光，停在一栋青砖瓦房前。这座青砖瓦房已经让人不容易看出它的本来面貌了，墙上爬满爬墙虎，而且修剪得十分整齐，屋顶上布满了九重葛，一层，两层、三层，每一层都是用巨大的竹子架成屋型，可惜现在不是九重葛开花的季节，要不然那真是奇景。
那姑娘推开门，隔着一道精致的屏风，绕过屏风，又是一列屏风。两列屏风之间，地上铺着蓑衣草铺织的地毡。
她站在一旁，掩着嘴笑道：“史公子，请在这里宽衣。”
史怀祖愣愣地望着她，不觉问道：“在这里宽衣是什么意思？”
那位姑娘微笑说道：“你这身衣服，脏臭不堪，而且一定长有虫虱，脱在这里，少时有人拿去烧掉。”她忽然眼睛一斜，仿佛是恍然大悟，说道：“史公子一定是觉得，为什么这种地方我还要紧跟着？这是桃花坞的规矩。我是奉夫人之命，来为你服侍的，这是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请宽衣吧！”
史怀祖迟疑地望着她。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史公子，你和岑姑娘共同关闭三个月，看样子秋毫无犯，为什么能做到？存心纯正，天下就没有不可看之事，也就没有不可为之事。相反如果存心就有问题，一切的道德规范，都毫无用处，那些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呢？”
史怀祖瞿然一惊，不禁肃然说道：“高论，高论！”
那位姑娘掩嘴笑道：“道理浅薄得很，人人都懂，只不过是有些人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说而已。”
史怀祖问道：“姑娘芳名是……”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桃花坞的奴婢何止数百，史公子，你又何必去记。请宽衣吧！”
史怀祖倒是真的坦然宽衣，然后随着那位姑娘，绕过第二列屏风，又是一道紧闭的门，推开门，只见一片热气腾腾，原来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浴池。
在闭馆期间，最缺乏的就是水，如今看到这一池水，史怀祖连试冷热的时间都没有，纵身而下，扑进一池热水中。
水的冷热，恰到好处，水深齐胸。那种舒适，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他仰浮于水面上，几乎要闭上眼睛将三个月练功的辛苦忘得干干净净。
那位姑娘推开浴池的另一扇门，站在门口叫到：“史公子，请起来吧！请到这间来。”
史怀祖跨出浴池，走到另一间，只见另外两位姑娘，穿着紧身衣裤，站在木床的两旁。那位姑娘示意史怀祖躺在床上，另外那位姑娘则用木槌敲打史怀祖的全身。敲打的力量并不轻，史怀祖的身上肌肉就有了自然的反应，木槌每敲打一个地方，肌肉则自然凸起，对敲打的力量起了反弹作用。一直到后来，敲打的力量意大，凸起的肌肉愈高，隆隆坟起，就如同在肉里覆盖着一只饭碗。而且反弹的力量大，甚至于两位姑娘一槌敲下去，反弹的木槌，几乎把握不住，周身被这样槌打几遍之后，两位姑娘又用她们的手为史怀祖推拿。
两位姑娘，包括另外那位接待的站娘在内，都是长得非常的秀丽，尤其为他推拿的那两位，紧身衣裤，长得玲珑剔透，凸凹分明，极容易引人遐思。
史怀祖是一位年轻健壮的男人，血脉贲张，应该是自然现象。但是，史怀祖心里却一直在想着：“桃花坞是禁止淫乱的地方，我若在这方面把握不住。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自从他宽衣脱光那一刹那开始，他便稳定自己的心神，对外界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因此，当两位姑娘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身上推拿时，他便很自然地运气行功，心无杂念，思路清纯，顺着推拿的手，导通气血。这一趟推拿下来，两位姑娘浑身湿透，大汗淋漓。
这时候，她们连用几桶冰寒的冷水，泼向史怀祖，使他跳将起来，浑身肌肉一阵紧缩，骨节“格格”作响，擦干水渍，立即由原先接待他的姑娘拿来一件宽大的衣服，为他披上，含笑说道：“史公子，请到这间来。”
推开又一间房，幽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张床，铺着柔软的被褥，叠着高高的枕头。床头还挂着衣服，除了内衣之外，还有一套紫红色镶黑边的宽袖无领长袍。
那位姑娘服侍史怀祖躺下。站在床边，微微笑道：“史公子，恭喜你三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
史怀祖问道：“请问姑娘，今天这一切……”
那位姑娘微微一笑说道：“都是考验，也是练功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三个月闭馆，你吃的是天下最有养份的饭，经过热水一泡，再经一阵捶打……”
史怀祖急忙问道：“那一阵捶打也是练功的一种方式吗？”
那位姑娘笑道：“热水泡得发散，如果不加以捶打，你会胀得血脉失调，成为残废。如今你能适时行功，正好捶遍全身穴脉经络，你也功行全身穴脉经络，三个月的养份，发挥到了极致，再加上方才那一阵推拿，使你练成了真气护体的功夫。”
史怀祖怔怔地脱口问道：“什么叫真气护体？”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你的体内，已经练成了一股真气，可以全身走动，真气行到这里，刀剑不入，而且可以产生反弹。对方攻出的力量愈大，则反弹的力量愈大。”
史怀祖惊叫道：“这么说来，我已经练成了金钟罩的功夫了！”
那位姑娘摇摇头说道：“不同，真气护体是一种内修的功夫，而金钟罩则是一种外练的功夫，各有所长，当然也各有所短。但是，以你现在的功力而言，已经超过金钟罩太多了。”
史怀祖不禁伸出手来，握住那位姑娘的柔荑，激动地说道：“谢谢！谢谢你，姑娘！”
那位姑娘说道：“你错了！你应该谢三个人。首先你要谢谢夫人，没有夫人的破格拔攉，你没有机会到桃花坞来，刚后来的一切自然都不会有的了。”
史怀祖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打从来到桃花坞那一刻起，一直到眼前为止，他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时时处处都在受到别人的监视，使他有动辄得咎，甚或赤身裸体的感觉，包括在闭馆三个月期间，都没有脱离无形的一双利眼。
那位姑娘并没有察觉史怀祖的表情，接着说道：“第二个你应该感激岑枫如姑娘。老实说，换过别人，三个月的闭馆同修，很难严守界限，人终归是人，人就有人的情欲。何况你又是岑枫如心中所喜爱的人。难得呀！如果你的元阳丧失，一切都要落空了。最后你要感谢你自己，不要说旁的，就是方才从洗澡到推拿，正由于你能把持住自己。否则，片刻之欢，会破坏了你关系重大的真气护体的功夫。请好好体息一阵吧！等到晚餐时分，夫人会有另外重要的交待，我走了！”
史怀祖眼看她伸手灭去烛光，掩上房门，悄然离去。他忽然想起岑枫如姑娘在出馆之前所说的话：“洗澡要尽量拖延时间，我设法和你会面，有话要对你说。”
看时辰。天色应该已经暗了，什么时候晚餐，没有人告诉他，如果在这一段时间岑枫如不能前来，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会面说话了。房里好暗，他想趁这个机会练练方才那位姑娘所说的“真气护体”的功夫。他刚一跃下床，才想起自己是身无寸缕，连忙回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内衣。这时候房门轻轻一响，人影一闪。史怀祖赶紧用内衣遮住下体，刚一喝问：“是谁？”来人轻轻一嘘，低声说：“是我！”
史怀祖大喜，定眼看去，果然是岑枫如。
他也顾不得自己是赤身裸体，而岑枫如也纵身投怀入抱，一股幽香来自岑枫如的体内。史怀祖忍不住低声呼道：“枫红姐，我……”
岑枫如背过面去，说道：“怀祖，时间不多，说完了话，我就要走。”
史怀祖匆匆忙忙穿上内衣，再披上外套，说道：“枫红姐，你要说什么？是很要紧的事吗？”
岑枫如说道：“很要紧！我只能说一遍，怀祖，你要仔细听着。”
史怀祖已经穿好衣服，他扳过枫如的身体，拥入怀中问道：“是有关夫人的事吗？”
岑枫如说道：“三个月的练功，你的成就出乎意料的好，夫人要让你进入第二座练功馆内，再练更高的武功。”
史怀祖说道：“是不让你和我同时去练这件事，是吗？不要紧，让我去恳求夫人……”
岑枫如断然说道：“不！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那座馆练的并不完全是武功，而是掺杂有法术。”
“我知道得并不清楚，我只晓得那座练功馆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我只晓得夫人是在追求某一种极限武功的突破，她在寻找一个资质禀赋都是上乘的人来做这种试练，你就是她选上的人。”
“会有怎样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不论是好是坏，我以为你不能去，因为你有你所负的责任，你没有时间长久地再从事一项不是正道的试练，万一失败了呢？就如同一般人所说的，走火入魔，毁了你自己，也毁了很多人的希望。你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石玉坚石爷爷一一是叫石玉坚吗？我没有记错吧，还有石筱芗姑娘，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岑枫如说得义正词产。
史怀祖肃然起敬，他忍不住说道：“枫红姐，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
岑枫如低头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话，这些话对夫人是一种叛逆，是犯了桃花坞的大忌，我为什么会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由衷地感谢你。”
岑枫如说：“今天趁着晚餐后，你还有一段活动的时间，照我的推想，至快也要到明天一早，所以，今天夜里，你要进出桃花坞。”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这里是太湖，我能适得出去吗？”
岑枫如说道：“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晚餐后，你沿着有竹丛的地方跑，见到竹丛就右转，你会很快到达湖边，到时候会有一只小舟在等你，上得舟以后……”
史怀祖抢着说道：“枫红姐，你呢？你不陪我一同走吗？”
岑枫如神情黯然，没有回答，她只是说道：“在枫花坞，除了夫人自己，没有人能阻拦住你，但是千万记住，不可出手伤人。老实说，除了你那份责任是唯一的理由，我们都是对不起夫人的。”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要跟你一起走。再说，就是到了湖边，上了小舟，我根本不懂得操舟，我还是划不出去的，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
岑枫如没有来得及答话，突然脸色一变，说道：“糟了！有人来了。”
史怀祖一急说道：“枫红姐，我们现在就走可好？反正凭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们。”
岑枫如只说了一句：“说傻话！”她倏地一掩身，钻到床铺底下。
门外有人走到门旁，脚步声停止，约莫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敲门叫道：“史公子，史公子！”
史怀祖立即说道：“请进来吧！我已经起来了。”
房门戛然而开，那位姑娘悄然站在门口，“啊”了一声，走进门来。她的身后跟了原先为史怀祖推拿的那两位姑娘，手里掌着烛台。那位姑娘含着微笑，眼光只在史怀祖身上打量，说道：“我原怕你睡得太熟，耽误了晚餐时间，特地来预先叫醒你，想不到你心里比我还要急，倒是衣着整齐了。”
史怀祖说道：“姑娘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一直担心晚餐要见夫人，不知道她会问些什么，我要答些什么，心里一急，就睡不着了。”他朝着后面两位姑娘笑着点点头，问道：“现在就要走吗？”
那位姑娘说道：“今天晚餐很隆重，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史怀祖说道：“既然如此，三位请便吧！让我再静一静，待一会儿再请三位引导我去晚餐。”
三位姑娘互视一眼之后，便点点头，告退出去。
史怀祖掩上门，听到脚步声走得远了，他才弯下腰来低声叫道：“枫红姐……”
没有人应声。他掀起被褥，翻开床看时，床下哪里还有人影，只一张纸条放在那里。
“怀祖，我怕说话不能久谈。所以事先写好这张条子。以你的端方品行，使我决心要说服你离开桃花坞。一个成大事的人，端方的品行是成功的先决条件，你一定可以有所作为。逃出桃花坞，可能会有困难，只要下定决心，天下无不可成之事。如果我有机会，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不能离开夫人，那样是忘恩负义的行为！你跟我不同，你有你的责任。你我之间，留待来生吧！古人缘结三生，我们只想来生有缘再聚，老天有眼，会成全我们的。枫红留书。”
史怀祖看完了留条，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气息难平，激动不已。他捧着字条，默读再三，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他忽然想起：“枫红姐是从哪里走的呢？”
他伸手撬动床下的地板，应手而起，原来是活动的，掀起地板，下面是黑洞洞的地道。
这时候他才知道岑枫如之所以敢冒险前来，是已经知道室内的出路，也可见得她是胸有成竹。看来她安排的逃走一事，应该是计划妥当的。他安放好地板，摆好床，铺好被褥，再也没有心绪休息下去，将岑枫如的字条贴胸放好，但是，又想想不妥，万一逃走失败，这字条岂不成了枫如的罪状么？他将纸条搓成纸团，然后用力搓成纸屑，他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因为他要在平静中获得智慧，来思考应付这一餐晚饭所可能带给他的考验。
当第二次脚步再响时，史怀祖已经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坦然地站在门口，烛光亮时，三位姑娘站在门外。
史怀祖微笑地说道：“有劳三位，请吧！”三位姑娘也含着微笑。眼光盯在他身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位说道：“很好，衣服穿得很整齐。史公子，请随我们来。”
走出这间房屋，烛台换上了灯笼，外面是一片漆黑，桃花坞除了树林中偶有灯火明灭之外，整个大地似乎都坠入了沉寂。一行四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增添了路上的寂寞，约莫走了一盏热茶时间，来到一栋根宽大的房屋外面。这栋房屋是史怀祖到桃花坞来从没有见过的，高耸宽大，在黑黝黝的夜里，就如同是一尊噬人的怪兽蹲在那里。
三位姑娘送史怀祖到达大门口，门是紧闭着的。这两扇门看起来吓人，至少有两三个人高，门上钉着拳头大小的铜钉，擦得雪亮。
三位姑娘齐声告退，分从两旁走了，只剩下史怀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忽然那两扇大门缓缓地、滞涩地打开，史怀祖站在门口，面对着那黑洞洞的大门，使他有一种渺小的感觉，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去，这时候，突然大门里面灯光一亮，也不知道有多少支松脂火把，也不知道有多少盏油灯，把大厅里面照得通明如昼，照得令史怀祖睁不开眼睛。从门里走出来两位长裙曳地的姑娘，笑容可掬地来到史怀祖面前，笑着说道：“欢迎你，也恭贺你，请随我们进来吧！”
史怀祖稍一迟疑，那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早已一边一个，挽住史怀祖的手臂，低声说道：“请进来就你的座位吧！等一会儿还要恭迎夫人来呢！”
史怀祖点点头，他主动用胳膊带着两位姑娘的手，含着微笑，点着头，向四周的人着打招呼。
这是一间很大的大厅，里面大约坐了三四百人，一眼看去女多于男，每八个人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碗筷。在这几百人之中，服装五颜六色，式样也都是不一。但是像史怀祖所穿的这种紫红色长衣，镶滚着黑色宽边的，还没有看到一个。
大厅里面每一个人都向他打着招呼，脸上都带着笑容，而且有男人的桌次，一定有一位女的陪着，看上去已经是一对情侣。只有一张脸是冷冷的，没有一点笑容。这张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射出凌厉的光芒，如同是一双利剑，要穿透人的心房似的。这个人就是岑枫如姑娘。
岑枫如今天穿的是一袭鹅黄色的长衣，端坐在最前面的一张桌旁，和她同坐在一起的，还有另处三位姑娘，也都是一式鹅黄色的长衣。
史怀祖眼睛一接触到岑枫如，脚下的步伐就立即迟缓下来。在两边挽着他手臂的姑娘低声说道：“史公子，你的座位就在这边。”与岑枫如那一桌遥遥相对。不过这一桌到目前为止，只有史怀祖一个人，桌上放置的杯盘碗筷，也只有一份。
再向前面，就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不是圆的，是长方形的，两端都雕着精致的图形。桌子后面放置着一张盘着双凤的高背雕花椅。史怀祖估计。那是白夫人坐的地方。他坐定之后，大家忽然都站了起来，而且肃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真是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有几对提灯，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翅行分列在当中桌子的两边，最后是白夫人出现了。白夫人穿的是一件黑大氅，滚镶着雪白的毛边，项下有一颗纽扣扣住，那颗纽扣闪闪发光，是一颗巨大的宝石特制的。从大氅的间缝里可以看出来夫人里面穿的是一件白缎子的长袍。
大厅里所有的人背转身，表现得十分恭敬。史怀祖也躬身为礼。
白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是这微笑稍露即逝，脸上仍然是那份令人敬畏的寒冷漠然。从她的身边，走过来一个侍婢样的姑娘，附在白夫人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白夫人点点头。那侍女便朝着大家朗声宣布：“请史怀祖出席和大家见面。”
史怀祖站起来，立即过来一位侍女，靠近史怀祖道：“上前行礼，然后站在夫人身后右侧。”
史怀祖依言离席走到白夫人桌前，深深一躬，然后跪拜下去。
白夫人伸手作势，立即有人过来扶史怀祖起身，引导到白夫人身后，侍立在旁。白夫人伸手一拍，大厅里的人一起坐下。夫人说话了。她的话声音很轻，但是全场三四百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她说道：“今天我要郑重地向大家宣布……”她顿了一下，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表情，一闪而过。她不经意地朝四下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我要郑重地向大家介绍史怀祖！”她突然把“宣布”改为“介绍”。她微微一挥手，史怀祖立即走上前两步。“桃花坞有一套独特的功夫，但是多少年来却不能培养出一个拔尖杰出的人才，因为，学这套功夫的人，不但要天赋好、悟性高、定力够，而且还要能够有机缘。这些条件如果要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是要靠机缘的，不能强求。史怀祖已经完成了桃花坞的第一层的训练，他是成功的。”
这时候，大厅里响起一阵欢呼声。白夫人静静地等着大家恢复寂静之后，她又说道：“从明天开始，史怀祖要开始接受第二层的训练，这次训练是为期一年。”
大厅里不禁漾起了一阵赞叹声。白夫人的脸上忽然有了笑容，缓缓地说道：“一年，时间不算短，但是，史怀祖所要练的功夫，一年时间还是太短，这就要看史怀祖的天赋如何而定。”
这一段话，使得史怀祖的心里起了很大的波动。一年？还是像第一层训练那样吗？关在里面，不让人出来？是一个人吗？
如果是两个人。那会是谁？会不会是岑枫如姑娘呢？他的眼光不禁流动到前侧桌子岑枫如的身上。
岑枫如坐在那里，木然没有表情，而且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件事一样。
白夫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大厅里立即又恢复到鸦雀无声的静寂。白夫人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年桃花坞要一放异彩，也为武林创下一个新的境界。”
大家都为这一段话吸引住了，而且，大家都表现出无比的羡慕，但是，大家也表示怀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没有人敢出来提问。
可是，史怀祖却忍不住讲话了，他恭声说道：“弟子可否讲几句话？”
白夫人微笑点点头。全场又立即陷入无比的沉寂，史怀祖在这时候要讲什么话呢？
史怀祖首先说道：“弟子蒙恩师破格栽培，终身感激。”
白夫人脸上的冰冻，仿佛已经解冻，微笑如春风，点着头说道：“你继续说下去，拣重要的说。”
史怀祖说道：“敢问恩师，一年时间，能够出来活动吗？”
白夫人立即断然说道：“不行！一年之中，要全力以赴。”
史怀祖说道：“是我一个人吗？”
白夫人说道：“还有一个人陪你，事实上这种功力必须要集两个人的配合才能训练。”
史怀祖说道：“这个人是谁？能让弟子挑选吗？”
白夫人说道：“这个人是谁，暂时不告诉你。我只能说，一定是可以帮助你练功的人物。因为两人合练。是我计划中的，所以不能让你挑选人。”
她摇摇头，脸上仍带着微笑，继续说道：“怀祖，桃花坞只有一个人有主张，那就是我，其他的人只有听命行事，你方才问的许多话，已经不合桃花坞的规矩了，不过，不知者不为罪，你还可以继续问下去。”
“恩师既然如此破格再三，弟子只好冒昧再问，请问恩师，一年之中所练的是什么样的功力？”
白夫人说道：“不能说，为了稍解你的好奇心，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所练的是与剑有关，一旦练成，武林无敌。”
史怀祖心里一动，眼光扫到岑枫如姑娘的脸上。岑枫如仍然是漠然没有表情。
白夫人微微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史怀祖说道：“没有了。”
白夫人这才对左侧的女侍一点头，那女侍立即回身喝道：“上菜！”后面立即响起一声清脆的锣声。
大厅两边墙壁上突然各开了一道门，从门外推进来许多小小的四轮车，车上是平台，放置着热腾腾的酒菜。
用平车送菜。不但快，而且平稳安全，不一会工夫，五六桌都摆满了酒菜。
史怀祖看看自己桌上的四盘小碗。都是十分精致的菜肴，而且还有一壶酒。
各人自己倒满一杯酒，站了起来。
白夫人也擎起酒杯，透明的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美酒，擎在纤纤玉手中，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图形。她说道：“让我们为桃花坞的前途干一杯。”
大家平了一杯后，同声“虎虎虎”连着三吼，这种震人心弦的呼声，这种情形，对史怀祖是陌生的，但是，所给予他的感受是深刻的，也可以看得出，桃花坞是一个有严密组织，有严格训练的地方。
白夫人再度举杯说道：“预祝史怀祖这次闭馆练功，再度成功，提升桃花坞的剑术，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
大家于是又干杯之后，再度地“虎虎虎”吼了三声。
白夫人放下酒杯，吃了几着菜，便站起身来。大家也立即放下筷杯，跟着站起身来，直到白夫人缓缓地走出后面大门，那大门慢慢地关上。大厅里立刻掀起一阵狂热的欢呼，大家一齐拥向史怀祖，向他敬酒，一切赞美的言词，都为史怀祖献上，许多美貌的姑娘毫无顾忌地拥上来敬酒，甚至于投怀送抱地敬酒。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史怀祖开始的时候。还能够矜持，到了后来，由于拥上来的人太过热情，使他推辞不得，少不得也要连连干杯，连声地道谢。
这时候。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那深沉的眸子，使史怀祖一惊。这个人是岑枫如姑娘。她也举着杯子，向他敬酒，淡淡地说道：“恭贺你，又有那么长的时间留在桃花坞了！”
史怀祖一听“那么长时间”，心里一震，连忙说道：“多谢，多谢！多谢姑娘的提示。”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出人群，挤到外面。
外面是一片漆黑，史怀祖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旁边来了一个人，也是一位姑娘，问道：“史公子，你要到哪里去？”
史怀祖一惊，但是他立即打了个哈哈，说道：“姑娘，你是谁？你没有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吗？”
那姑娘说道：“我参加了。”
史怀祖笑着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称我史公子呢？将来我要光大桃花坞的武功，让桃花坞在武林中一放异彩，我是桃花坞最重要的弟子，你叫我史公子，岂不是把我的身份跟桃花坞疏远了吗？”
那姑娘说不上话来，只能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史怀祖笑道：“你当然不是有意的，我告诉你，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你要叫我大师兄！”
那姑娘道：“我可不敢这样放肆。请问……你现在到哪里去？”
史怀祖低声说道：“我被大家敬酒敬得醉了，我要上厕所，我要借个机会去小憩一会。姑娘，请你替我隐瞒一下。”
那姑娘略略一顿，史怀祖接着又说道：“对不起，我这叫酒遁，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说实在的，如果今天晚上我醉了，明天我怎么能够练第二层的武功呢？”
他迈开脚步，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对那姑娘说道：“姑娘，桃花坞你是最熟悉的，我应该躲到哪里去，才不容易被他们找到？”
那姑娘想了一下，说道：“随我来！”
她向左一转，拐进一条小路，两边的紫藤攀得很高，人走在当中，外面根本就看不到。
穿过这一段十分隐秘的路，绕过一大片剑竹，迎面却是一道拱形的竹子小桥，下面流着潺潺的溪水。过了桥，一排有五间各自独立的小屋。
那位姑娘行到其中排列的第四间，推开门，让史怀祖进去。他们绕过一列屏风，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干净、不俗，四张竹椅子，一盆修剪得不错的九重葛。
那姑娘让史怀祖坐下以后，史怀祖便问道：“姑娘，这里是……”
那姑娘说道：“是我的住处。”
史怀祖“啊”了一声，人不觉姑了起来。
那姑娘说道：“你要躲酒，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也可以说是我们五个人的小天地，别人大概还不敢来。”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姑娘，你们五个人？我真失礼，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
姑娘微微露齿一笑，说道：“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是桃花坞最重要的人，换我们的话说，你现在是桃花坞最红的人，你当然不认识我。”
史怀祖说道：“我道歉！方才是我的酒话，喝了酒的人，谈话多半是欠思考的。”
姑娘笑笑说道：“我叫书韵……”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位叫墨香的姑娘，是姑娘一起的吗？”
书韵说道：“墨香是我们五个人的头儿，其他三个人分别是：琴雅、书云、棋意。”
史怀祖说道：“五位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也就是你刚才说我的，你才真正是夫人身边最红的人。”
书韵笑着掩口说道：“再红我们也只是奴婢。我看除了你，桃花坞如果说还有红人，那应该是岑姑娘……”她不自觉地笑起来，接着说道：“我们尽在这里说谁红与不红做什么？你歇着吧！我走了，我还有事。”
史怀祖突然一出手，出其不意，点中书韵的穴道。并且将她抱起来，送到里间卧房，放在床上，并且抖开棉被，将她盖好。他站在床前。抱歉地说道：“书韵。对不起呀！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是一位仁心的好姑娘，愿意帮助别人，我实在不应该这样对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只有暂时委屈你了。”他掩上卧房的门，在黑暗中走到门外，他仰望天空，是个阴霾的天气，星光月影，都被云蔽住了，大地一片黑暗。史怀祖心单想道：“这正是天助我成功！”他越过小竹桥就看到第一丛剑竹，他记得岑枫如说的话‘遇到竹丛就向右转，一定就可以到达湖边。’”他毫不考虑地沿着竹林，向右一转，再向前跑去。
史怀祖的轻功已经到了起落都在两三丈之间。他足足跑了一盏热茶的时间。在转过一大丛孟宗竹之后，湖水出现面前。使他吃惊的是湖畔果然有一只小舟，系在树根上，舟中有两根桨，却空无人迹。
史怀祖想起岑枫如说到小舟的时候，正要回答她“不会操舟”的问题，因为有人前来而中断。如今，人到了湖边小舟也停在湖畔，舟上有桨，怎奈史怀祖不是个会操舟的人。太湖虽然没有骇人的风浪，但是黑暗的夜里，茫茫一片湖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拿着两支桨划船，我虽然没有划过，至少我看过，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我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功亏一箦。”他在跳上小舟之前，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夫人无论如何对我有恩，虽然我是被掳来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对我有什么不好，更何况我曾经拜她为师，师徒的名份，是没有问题的，我这样一声不响甩手就走，无论我有多少理由，我还是理亏的。”想罢，回身到一棵大树旁。用手剥下一块树皮，用指在光光的树干上写下：“字留恩师台鉴：怀祖不告而别，实出无奈，恩师大德，终身不忘。”他解开缆绳，耽上小舟，稳住摇晃，把住重心坐下来，再拿起双桨，斜斜插入水中。试着先扳两下，小舟很干稳地向前滑行。
史怀祖心中大喜，很快地摸准了窍门，扳动一双桨。他有的是力量，把握住平衡，小舟渐渐如飞地在湖面上向前冲浪而行。黑夜里水天一色，混沌一片，他实在没有办法看清楚方向，偏偏天上没有星星，只好认准一个方向，拚命向前划去。
划破湖水，也划破夜里的寂静，但是，史怀祖的心里正如同小舟冲破的湖水，一图一圈、一波一波的浪花和涟漪，在不断地扩大，他的心里牵系着一个人一一岑枫如姑娘。
当白夫人发现史怀祖逃走以后，白夫人会发怒的，而且发怒起来，是很可怕的！发怒的白夫人会很容易查出来，是岑枫如帮助之下，史怀祖才能逃得了的。那么岑枫如姑娘会有怎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掉转船头，朝着桃花坞划去。才划得两桨，他又停了下来，心里想道：“史怀祖，史怀祖！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岑枫如为了帮你逃出桃花坞，不惜牺牲自己。如今就这样回去，能挽救得了枫红姐吗？岂不是辜负了枫红姐那种牺牲的德义？”
他昂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度掉转船，双桨入水，全力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划去。
湖上愈来意黑暗，想必是黎明前的情形。史怀祖感到一阵宽慰：“只要天明大亮，湖上船儿一定很多，我可以问路不致迷途，而且光天化日之下，桃花坞要想追赶，总有几分顾忌，只要一登上岸去，就是纵虎归山，就再也不会有所怕了。”
在太湖茫茫水域里，像这种小舟是根本不能航行的，但是对一个身具武功的人来说，又另当别论，尤其是身具水上功夫的人，小舟对他们而言，灵活快速，反倒不是一般楼船、帆船所能比拟的了。
史怀祖划得正起劲。前而不远。有渔火明灭不定，不觉大喜，只要有了水上人家，去岸就不远了。而那明灭的渔火，竟朝着他的小舟而来，在这样茫茫水面，又是黑夜，史怀祖的小舟上又没有灯火，就算近在咫尺，也不容易看见。史怀祖因为急于要遇上渔船，所以他自己也朝着两盏渔火划过去。双方愈来愈近，渐渐可以看到是两艘渔船，比史怀祖的小舟大出许多倍，船头上点着盏灯。两条船相隔有五七丈之远，正好在小舟的一左一右，船头上有人站在灯下。史怀祖撇开桨，站起来，叫道：“船上的大哥，请帮我一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水底一兜而起，立即将小舟兜得底朝天。人翻落水。史怀祖心里想道：“完了，功亏一篑……”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人已经昏迷过去。
人说“山中无甲子，岁月逐云飞”，其实生活在桃花坞练功馆里的史怀祖和岑枫如，真正不知朝露晚霞，岁月如飞。每天只是遵循着地上的符号，以及墙上的人形，按部就班地在练、练、练。练到累的时候，就盘腿打坐，调息行功，权当休息，只有在每天送饭来的时候，外面的人，“笃笃”地敲了两下，才知道又是一天过去。
说到吃饭，史怀祖和岑枫如每天吃的饭，都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也不是腥膻，也不是辛辣，饭煮得软软的，吃起来很是可口。饭的量很少，每人只有浅浅的半碗，对史怀祖来说，这是不够饱的。有一点令史怀祖感到奇怪，在这样半饱半饥的情形之下，却有用不完的精力，因此，在练功的时候，越发地有劲，而且不容易感觉到疲倦。
史怀祖跟岑枫如之间，也很少讲话。彼此在对搏的时候，出手凌厉，还招快速，一点也不留情。在开始时，伸手不见五指，但凭烛光乱飞的符号，作为进退的依据。日子一久，仿佛在黑暗中，有了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得清楚彼此的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虽然不同于白昼，却可以看得发眉毕露。
一天，送饭的“笃笃”敲木板声响起，史怀祖还没有停止练习。岑枫如已上前扳开板墙，发现送的不是两碗饭，而是一个饭盒子，里面摆的是四碟精致的菜、一壶酒、两碗洁白的大米饭，外带一个烛台、一支蜡烛和镰刀火石纸媒。
岑枫如不禁叫道：“怀祖！”这是进入练功馆以后，岑枫如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史怀祖一怔，收住身形脚步，转过身来问道：“枫红姐，你叫我有事吗？”
岑枫如激动地说道：“怀祖，我们期满了，我们的限期已经满了！”
史怀祖一个箭步，人似飞鸟般地直掠过来，站在岑枫如的面前。怔怔地问道：“枫红姐，你说什么？”
岑枫如含着微笑，眼里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指着饭盒子说道：“桃花坞的规定，只有在练功期满之后，才能有这样的一顿饭吃。”
史怀祖望着那些菜饭，呆了半晌，忽然间，他惊叫了一声，伸手一把拉住岑枫如的手，猛地一带，岑枫如娇躯有如飞了起来，正好投怀送抱，落进史怀祖的怀里。
岑枫如本来是要抗拒的，但是她没有。她也伸手接住史怀祖，搂得紧紧的，而且嘤然出声，闭上了眼睛。
这样温香软玉满怀抱，而且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情欲之火腾腾而起。突然，她脚下一个不小心，踢翻了饭盒子。
这一声寂静中的响声，听在史怀祖的耳朵里。宛如晴天霹雳，他不由浑身一震，甩甩头，入向后一退，顿时满头汗出如瀑，呆在那里，望着低头的岑枫如，半晌，才嗫嚅地说道：“枫红姐，我……我……怎么会……”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不要太自责。我同样要负你相同的责任，如果我断然拒绝，你当然也不会这样。”她这样坦率而又直爽的话，使史怀祖睁大了眼睛。她又说道：“你应该记得，桃花坞只要不涉及淫乱，男女之间纯情，不在禁止之列。再说，你我都是年轻人，不是草木，我们能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什么。”她说着，慢慢走近史怀祖身边，双手搭在史怀祖的肩上，人慢慢贴近史怀祖的怀里，幽幽地说道：“怀祖，认识你，是我这一辈子重大的事，可是，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福，还是我的悲哀。怀祖，我是从小在夫人身旁长大的，夫人疼我爱我，让我受到最好的照顾，学到最好的武功。可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亲情、友情、爱情，我对夫人只有感恩，只有崇敬，而没有亲情的慰藉。可是，你来了以后，我突然感觉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男女情怀，我有了幸福的感觉，可是……”下面的话，让轻轻的抽泣掩盖住了。
史怀祖伸手轻轻拥着岑枫如，说道：“枫红姐，在你面前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怕辱没了你，我怕配不上……”
岑枫如抬起头来，用手掩住他的嘴，接着说道：“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有重责在身，我也知道你有青梅竹马的石筱芗在等着你，但是，我所说的只是我的一点痴心，能倾心诉说，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未来，我……”
她忽然离开史怀祖，擦去自己的泪痕，默默地走到饭盒子那里，打起镰刀火石，纸媒，再点燃蜡烛。
三个月没有看见过阳光，虽然只是如此微弱的烛光，却也一时让人睁不开眼睛。岑枫如满满地斟上西杯酒，端起来递给史怀祖一杯。说道：“为我们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为我们能习成桃花坞的绝艺，为我们纯真的情爱，也为我们即将分手，干了这杯酒！”
史怀祖突然一震。立即问道：“枫红姐，你说什么？我们要分手吗？”
岑枫如低下头说道：“你已经学到了桃花坞武功的最高境界，而且，你每天所吃的是夫人特地炙制的雪鳗蒸饭。你不只是武功高，而且浑身内力已经超越了任何长修的高人。夫人如此厚待你，那是对你抱着极大的信心，必然要你进一步接受另一种训练……”
史怀祖急问道：“枫红姐，你不是说我已经学会了桃花坞的至高武功了吗？我还要学些什么呢？”
岑枫如说道：“那是另一种功夫。”
史怀祖说道：“我们当然是同在一起接受训练了。”
岑枫如说道：“不！我没有。你没有发觉一件事，每天送来的两碗饭，你我吃的饭是不相同的。我只是在陪你，甚至可以说是试验你，所以，下一段落我没有用了。”
史怀祖说道：“不行。没有你，我是什么训练也不接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怀祖，恐怕这由不得你。”
史怀祖决然说道：“不行！我说过，没有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学。”
岑枫如笑笑说道：“怀祖，你对我的一份情，我记在心里，但是你不能这样任性。夫人对你有恩，让你享受了桃花坞从没有人享受的特权，你不应该如此绝情。事实上，在桃花坞还没有人能违抗夫人的旨意，再说，你来到桃花坞主要的目的是要习得最高的武功，不能因为我而放弃这个机会，那是没有道理的，是不是？”
史怀祖赌气说道：“我已经说过，没有枫红姐你在一起，我是什么武功也不要学。”
岑枫如望着他，停了一会，说道：“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你说得话是否有结果，听在我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又说道：“世间上有很多事，是事先想不到的，这就叫做意外。你到桃花坞来，是意外；我能认识你，是意外；陪你练功三个月，是意外；三个月和自己心爱的人关在一间房子里练功，结果是秋毫无犯，是意外。怀祖，我们之间，是一连串的意外造成的，谁能说没有下一次的意外呢？”
史怀祖点头说道：“枫红姐，一切都朝着好的地方去想，人生才是快乐的，我是一直这样的想着……”
岑枫如斟了两杯酒。递给史怀祖一杯，说道：“先让我们互祝一杯，祝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一个阶段的训练。”史怀祖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并且取过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来对岑枫如说道：“枫红姐，让我们再互祝一杯，不过我要祝的和你不一样，你说的是过去，我祝的是未来，祝福我们未来仍然能在一起，学习更多的武功。”他又是一仰头，干了酒。他将酒杯捏在手中反复地盘弄着，说道：“枫红姐，方才我说我一直是这样的想着，我们在桃花坞如此意外的相逢，莫逆于心，在一起习得高深的武艺，如果有机会让我们能习得更高的功夫，然后，我们并肩仗剑江湖，纠合人心，聚合群力……”
岑枫如伸手掩住他的口，使个眼色，轻轻地说道：“你还没有醉，为何就说出酒话来呢？”她指着饭盒子里的菜肴，轻松地说道：“今天的菜，虽然比不上我们入馆那天那样丰富，但是在意义上来说，今天超过了那天，我们好好享受这顿酒菜吧！”
在她对视的眼光中，史怀祖了解她说话有所顾忌，但是，他环顾四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别人窃听得到。
他知道，岑枫如可以说是桃花坞长大的人，当然她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之下说话要小心。
岑枫如换了话题，问他：“吃完饭，等一等就要出馆，第一件事你要做的是什么，你最渴望做的是什么？”
史怀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要好好地洗一次澡，我渴望着在浴桶里面泡上半天，洗去身上的污垢。
岑枫如笑着说道：“我们算是所见略同。三个月的练功，全神贯注，但是，只要稍有松懈，首先就使我不能忍受的是浑身的污秽，我想，洗澡该是最好的享受。好吧，讣我们借着酒香，掩盖掉身上臭味，快点吃完这顿饭，出馆享受洗澡的乐趣。”她很快地将残羹剩肴放进饭盒子里，一拉史怀祖的手，提着饭盒子，送回到木门之旁，随即贴近墙角，悄悄地贴在史怀祖的耳边说道：“洗澡尽量拖延时间，让我来想办法和你相会。我有话要和你说，切记！此处不宜多说话。”
说着话，她又嘻嘻哈哈地拉着史怀祖的手，走向门口，靠在门上笑着说道：“现在不但会想到，而且也闻得到我们彼此身上的味道，恐怕连跟我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吧？”
史怀祖又一把搂住岑枫如，激动地说道：“枫红姐，知道吗？有一句现成的话，可以用来形容我们两个人，叫‘臭味相投’，只有在浑身臭味之中，更能看出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
岑枫如望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不禁幽幽地说道：“怀祖，如果你不是说着玩的，我不能不想到一个人，那位与你青梅竹马的石筱芗姑娘，怀祖，我的意思……”
史怀租也压低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负心的人。今天我可以负心于石筱芗，他日也可以负心于你岑枫如。枫红姐，要听我解释吗？”
岑枫如摇摇头说道：“你能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切说明解释都是多余的。”她将脸埋在史怀祖的胸前，呼吸着那三个月流汗积垢、不曾洗澡的体臭，再度有了强烈的激情，“怦怦”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过咿唔不清的呓语，此时此刻，她只希望时光暂停，让她沉浸在迷离的激情之中。
大门忽然续缓地开启了，两人一惊而分，岑枫如刚一抬起头来，大门正好开启了一道缝，一阵凉风吹进来，她那红得发烧的脸，感到一阵清凉，人也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大门完全开了，外面的阳光刺眼，几乎使他们睁不开眼睛。大门外站着两位姑娘，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贺：“恭喜，恭喜！二位学成出馆，是桃花坞近年来少有的大事。”
史怀祖含笑拱手道谢。
再看岑枫如神情黯然，没有一点笑窖，只是伸手过来，紧紧地握住史怀祖的手，半晌挣得一句：“再见！”便掉头随一位姑娘走了。
史怀祖跟了两步，叫了一声：“枫……枫如！”
另一位姑娘在他身后笑笑说道：“史公子，岑姑娘她要去接受检查……”
史怀祖一愕，脱口问道：“检查！检查什么？”
那位姑娘掩着嘴笑道：“三个月你们关闭在一起，耳鬓厮磨，看看是不是能够不及于乱。史公子，岑姑娘可是我们的第一大美人啊！”
史怀祖松了口气说道：“检查以后呢？”
那位姑娘摇头说道：“那要看夫人的意思……”
史怀祖急着说道：“我是说，检查证明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这以后呢？”
那位姑娘说道：“我不是说了吗？一切要看夫人的意思作决定。”
史怀祖有些泄气，问道：“难道以前没有成例可循吗？”
那位站娘说道：“桃花坞是没有什么成例可循的。史公子，你来到桃花坞以后，一切都打破了成规，就是最好的说明。”她笑了笑，又说道：“我的话已经太多了，请吧！史公子。”
史怀祖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他问道：“现在我要到哪里去？”
那位姑娘说道：“你不是说过，出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洗澡吗？现在就是要去洗澡。”
在树丛中、竹丛中、花丛中转来转去，走了一盏热茶的辰光，停在一栋青砖瓦房前。这座青砖瓦房已经让人不容易看出它的本来面貌了，墙上爬满爬墙虎，而且修剪得十分整齐，屋顶上布满了九重葛，一层，两层、三层，每一层都是用巨大的竹子架成屋型，可惜现在不是九重葛开花的季节，要不然那真是奇景。
那姑娘推开门，隔着一道精致的屏风，绕过屏风，又是一列屏风。两列屏风之间，地上铺着蓑衣草铺织的地毡。
她站在一旁，掩着嘴笑道：“史公子，请在这里宽衣。”
史怀祖愣愣地望着她，不觉问道：“在这里宽衣是什么意思？”
那位姑娘微笑说道：“你这身衣服，脏臭不堪，而且一定长有虫虱，脱在这里，少时有人拿去烧掉。”她忽然眼睛一斜，仿佛是恍然大悟，说道：“史公子一定是觉得，为什么这种地方我还要紧跟着？这是桃花坞的规矩。我是奉夫人之命，来为你服侍的，这是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请宽衣吧！”
史怀祖迟疑地望着她。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史公子，你和岑姑娘共同关闭三个月，看样子秋毫无犯，为什么能做到？存心纯正，天下就没有不可看之事，也就没有不可为之事。相反如果存心就有问题，一切的道德规范，都毫无用处，那些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呢？”
史怀祖瞿然一惊，不禁肃然说道：“高论，高论！”
那位姑娘掩嘴笑道：“道理浅薄得很，人人都懂，只不过是有些人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说而已。”
史怀祖问道：“姑娘芳名是……”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桃花坞的奴婢何止数百，史公子，你又何必去记。请宽衣吧！”
史怀祖倒是真的坦然宽衣，然后随着那位姑娘，绕过第二列屏风，又是一道紧闭的门，推开门，只见一片热气腾腾，原来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浴池。
在闭馆期间，最缺乏的就是水，如今看到这一池水，史怀祖连试冷热的时间都没有，纵身而下，扑进一池热水中。
水的冷热，恰到好处，水深齐胸。那种舒适，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他仰浮于水面上，几乎要闭上眼睛将三个月练功的辛苦忘得干干净净。
那位姑娘推开浴池的另一扇门，站在门口叫到：“史公子，请起来吧！请到这间来。”
史怀祖跨出浴池，走到另一间，只见另外两位姑娘，穿着紧身衣裤，站在木床的两旁。那位姑娘示意史怀祖躺在床上，另外那位姑娘则用木槌敲打史怀祖的全身。敲打的力量并不轻，史怀祖的身上肌肉就有了自然的反应，木槌每敲打一个地方，肌肉则自然凸起，对敲打的力量起了反弹作用。一直到后来，敲打的力量意大，凸起的肌肉愈高，隆隆坟起，就如同在肉里覆盖着一只饭碗。而且反弹的力量大，甚至于两位姑娘一槌敲下去，反弹的木槌，几乎把握不住，周身被这样槌打几遍之后，两位姑娘又用她们的手为史怀祖推拿。
两位姑娘，包括另外那位接待的站娘在内，都是长得非常的秀丽，尤其为他推拿的那两位，紧身衣裤，长得玲珑剔透，凸凹分明，极容易引人遐思。
史怀祖是一位年轻健壮的男人，血脉贲张，应该是自然现象。但是，史怀祖心里却一直在想着：“桃花坞是禁止淫乱的地方，我若在这方面把握不住。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自从他宽衣脱光那一刹那开始，他便稳定自己的心神，对外界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因此，当两位姑娘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身上推拿时，他便很自然地运气行功，心无杂念，思路清纯，顺着推拿的手，导通气血。这一趟推拿下来，两位姑娘浑身湿透，大汗淋漓。
这时候，她们连用几桶冰寒的冷水，泼向史怀祖，使他跳将起来，浑身肌肉一阵紧缩，骨节“格格”作响，擦干水渍，立即由原先接待他的姑娘拿来一件宽大的衣服，为他披上，含笑说道：“史公子，请到这间来。”
推开又一间房，幽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张床，铺着柔软的被褥，叠着高高的枕头。床头还挂着衣服，除了内衣之外，还有一套紫红色镶黑边的宽袖无领长袍。
那位姑娘服侍史怀祖躺下。站在床边，微微笑道：“史公子，恭喜你三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
史怀祖问道：“请问姑娘，今天这一切……”
那位姑娘微微一笑说道：“都是考验，也是练功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三个月闭馆，你吃的是天下最有养份的饭，经过热水一泡，再经一阵捶打……”
史怀祖急忙问道：“那一阵捶打也是练功的一种方式吗？”
那位姑娘笑道：“热水泡得发散，如果不加以捶打，你会胀得血脉失调，成为残废。如今你能适时行功，正好捶遍全身穴脉经络，你也功行全身穴脉经络，三个月的养份，发挥到了极致，再加上方才那一阵推拿，使你练成了真气护体的功夫。”
史怀祖怔怔地脱口问道：“什么叫真气护体？”
那位姑娘笑笑说道：“你的体内，已经练成了一股真气，可以全身走动，真气行到这里，刀剑不入，而且可以产生反弹。对方攻出的力量愈大，则反弹的力量愈大。”
史怀祖惊叫道：“这么说来，我已经练成了金钟罩的功夫了！”
那位姑娘摇摇头说道：“不同，真气护体是一种内修的功夫，而金钟罩则是一种外练的功夫，各有所长，当然也各有所短。但是，以你现在的功力而言，已经超过金钟罩太多了。”
史怀祖不禁伸出手来，握住那位姑娘的柔荑，激动地说道：“谢谢！谢谢你，姑娘！”
那位姑娘说道：“你错了！你应该谢三个人。首先你要谢谢夫人，没有夫人的破格拔攉，你没有机会到桃花坞来，刚后来的一切自然都不会有的了。”
史怀祖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打从来到桃花坞那一刻起，一直到眼前为止，他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时时处处都在受到别人的监视，使他有动辄得咎，甚或赤身裸体的感觉，包括在闭馆三个月期间，都没有脱离无形的一双利眼。
那位姑娘并没有察觉史怀祖的表情，接着说道：“第二个你应该感激岑枫如姑娘。老实说，换过别人，三个月的闭馆同修，很难严守界限，人终归是人，人就有人的情欲。何况你又是岑枫如心中所喜爱的人。难得呀！如果你的元阳丧失，一切都要落空了。最后你要感谢你自己，不要说旁的，就是方才从洗澡到推拿，正由于你能把持住自己。否则，片刻之欢，会破坏了你关系重大的真气护体的功夫。请好好体息一阵吧！等到晚餐时分，夫人会有另外重要的交待，我走了！”
史怀祖眼看她伸手灭去烛光，掩上房门，悄然离去。他忽然想起岑枫如姑娘在出馆之前所说的话：“洗澡要尽量拖延时间，我设法和你会面，有话要对你说。”
看时辰。天色应该已经暗了，什么时候晚餐，没有人告诉他，如果在这一段时间岑枫如不能前来，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会面说话了。房里好暗，他想趁这个机会练练方才那位姑娘所说的“真气护体”的功夫。他刚一跃下床，才想起自己是身无寸缕，连忙回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内衣。这时候房门轻轻一响，人影一闪。史怀祖赶紧用内衣遮住下体，刚一喝问：“是谁？”来人轻轻一嘘，低声说：“是我！”
史怀祖大喜，定眼看去，果然是岑枫如。
他也顾不得自己是赤身裸体，而岑枫如也纵身投怀入抱，一股幽香来自岑枫如的体内。史怀祖忍不住低声呼道：“枫红姐，我……”
岑枫如背过面去，说道：“怀祖，时间不多，说完了话，我就要走。”
史怀祖匆匆忙忙穿上内衣，再披上外套，说道：“枫红姐，你要说什么？是很要紧的事吗？”
岑枫如说道：“很要紧！我只能说一遍，怀祖，你要仔细听着。”
史怀祖已经穿好衣服，他扳过枫如的身体，拥入怀中问道：“是有关夫人的事吗？”
岑枫如说道：“三个月的练功，你的成就出乎意料的好，夫人要让你进入第二座练功馆内，再练更高的武功。”
史怀祖说道：“是不让你和我同时去练这件事，是吗？不要紧，让我去恳求夫人……”
岑枫如断然说道：“不！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那座馆练的并不完全是武功，而是掺杂有法术。”
“我知道得并不清楚，我只晓得那座练功馆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我只晓得夫人是在追求某一种极限武功的突破，她在寻找一个资质禀赋都是上乘的人来做这种试练，你就是她选上的人。”
“会有怎样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不论是好是坏，我以为你不能去，因为你有你所负的责任，你没有时间长久地再从事一项不是正道的试练，万一失败了呢？就如同一般人所说的，走火入魔，毁了你自己，也毁了很多人的希望。你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石玉坚石爷爷一一是叫石玉坚吗？我没有记错吧，还有石筱芗姑娘，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岑枫如说得义正词产。
史怀祖肃然起敬，他忍不住说道：“枫红姐，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
岑枫如低头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话，这些话对夫人是一种叛逆，是犯了桃花坞的大忌，我为什么会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由衷地感谢你。”
岑枫如说：“今天趁着晚餐后，你还有一段活动的时间，照我的推想，至快也要到明天一早，所以，今天夜里，你要进出桃花坞。”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这里是太湖，我能适得出去吗？”
岑枫如说道：“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晚餐后，你沿着有竹丛的地方跑，见到竹丛就右转，你会很快到达湖边，到时候会有一只小舟在等你，上得舟以后……”
史怀祖抢着说道：“枫红姐，你呢？你不陪我一同走吗？”
岑枫如神情黯然，没有回答，她只是说道：“在枫花坞，除了夫人自己，没有人能阻拦住你，但是千万记住，不可出手伤人。老实说，除了你那份责任是唯一的理由，我们都是对不起夫人的。”
史怀祖说道：“枫红姐，我要跟你一起走。再说，就是到了湖边，上了小舟，我根本不懂得操舟，我还是划不出去的，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
岑枫如没有来得及答话，突然脸色一变，说道：“糟了！有人来了。”
史怀祖一急说道：“枫红姐，我们现在就走可好？反正凭我们两个人，也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们。”
岑枫如只说了一句：“说傻话！”她倏地一掩身，钻到床铺底下。
门外有人走到门旁，脚步声停止，约莫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敲门叫道：“史公子，史公子！”
史怀祖立即说道：“请进来吧！我已经起来了。”
房门戛然而开，那位姑娘悄然站在门口，“啊”了一声，走进门来。她的身后跟了原先为史怀祖推拿的那两位姑娘，手里掌着烛台。那位姑娘含着微笑，眼光只在史怀祖身上打量，说道：“我原怕你睡得太熟，耽误了晚餐时间，特地来预先叫醒你，想不到你心里比我还要急，倒是衣着整齐了。”
史怀祖说道：“姑娘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一直担心晚餐要见夫人，不知道她会问些什么，我要答些什么，心里一急，就睡不着了。”他朝着后面两位姑娘笑着点点头，问道：“现在就要走吗？”
那位姑娘说道：“今天晚餐很隆重，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史怀祖说道：“既然如此，三位请便吧！让我再静一静，待一会儿再请三位引导我去晚餐。”
三位姑娘互视一眼之后，便点点头，告退出去。
史怀祖掩上门，听到脚步声走得远了，他才弯下腰来低声叫道：“枫红姐……”
没有人应声。他掀起被褥，翻开床看时，床下哪里还有人影，只一张纸条放在那里。
“怀祖，我怕说话不能久谈。所以事先写好这张条子。以你的端方品行，使我决心要说服你离开桃花坞。一个成大事的人，端方的品行是成功的先决条件，你一定可以有所作为。逃出桃花坞，可能会有困难，只要下定决心，天下无不可成之事。如果我有机会，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不能离开夫人，那样是忘恩负义的行为！你跟我不同，你有你的责任。你我之间，留待来生吧！古人缘结三生，我们只想来生有缘再聚，老天有眼，会成全我们的。枫红留书。”
史怀祖看完了留条，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气息难平，激动不已。他捧着字条，默读再三，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他忽然想起：“枫红姐是从哪里走的呢？”
他伸手撬动床下的地板，应手而起，原来是活动的，掀起地板，下面是黑洞洞的地道。
这时候他才知道岑枫如之所以敢冒险前来，是已经知道室内的出路，也可见得她是胸有成竹。看来她安排的逃走一事，应该是计划妥当的。他安放好地板，摆好床，铺好被褥，再也没有心绪休息下去，将岑枫如的字条贴胸放好，但是，又想想不妥，万一逃走失败，这字条岂不成了枫如的罪状么？他将纸条搓成纸团，然后用力搓成纸屑，他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因为他要在平静中获得智慧，来思考应付这一餐晚饭所可能带给他的考验。
当第二次脚步再响时，史怀祖已经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坦然地站在门口，烛光亮时，三位姑娘站在门外。
史怀祖微笑地说道：“有劳三位，请吧！”三位姑娘也含着微笑。眼光盯在他身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位说道：“很好，衣服穿得很整齐。史公子，请随我们来。”
走出这间房屋，烛台换上了灯笼，外面是一片漆黑，桃花坞除了树林中偶有灯火明灭之外，整个大地似乎都坠入了沉寂。一行四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增添了路上的寂寞，约莫走了一盏热茶时间，来到一栋根宽大的房屋外面。这栋房屋是史怀祖到桃花坞来从没有见过的，高耸宽大，在黑黝黝的夜里，就如同是一尊噬人的怪兽蹲在那里。
三位姑娘送史怀祖到达大门口，门是紧闭着的。这两扇门看起来吓人，至少有两三个人高，门上钉着拳头大小的铜钉，擦得雪亮。
三位姑娘齐声告退，分从两旁走了，只剩下史怀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忽然那两扇大门缓缓地、滞涩地打开，史怀祖站在门口，面对着那黑洞洞的大门，使他有一种渺小的感觉，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去，这时候，突然大门里面灯光一亮，也不知道有多少支松脂火把，也不知道有多少盏油灯，把大厅里面照得通明如昼，照得令史怀祖睁不开眼睛。从门里走出来两位长裙曳地的姑娘，笑容可掬地来到史怀祖面前，笑着说道：“欢迎你，也恭贺你，请随我们进来吧！”
史怀祖稍一迟疑，那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早已一边一个，挽住史怀祖的手臂，低声说道：“请进来就你的座位吧！等一会儿还要恭迎夫人来呢！”
史怀祖点点头，他主动用胳膊带着两位姑娘的手，含着微笑，点着头，向四周的人着打招呼。
这是一间很大的大厅，里面大约坐了三四百人，一眼看去女多于男，每八个人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碗筷。在这几百人之中，服装五颜六色，式样也都是不一。但是像史怀祖所穿的这种紫红色长衣，镶滚着黑色宽边的，还没有看到一个。
大厅里面每一个人都向他打着招呼，脸上都带着笑容，而且有男人的桌次，一定有一位女的陪着，看上去已经是一对情侣。只有一张脸是冷冷的，没有一点笑容。这张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射出凌厉的光芒，如同是一双利剑，要穿透人的心房似的。这个人就是岑枫如姑娘。
岑枫如今天穿的是一袭鹅黄色的长衣，端坐在最前面的一张桌旁，和她同坐在一起的，还有另处三位姑娘，也都是一式鹅黄色的长衣。
史怀祖眼睛一接触到岑枫如，脚下的步伐就立即迟缓下来。在两边挽着他手臂的姑娘低声说道：“史公子，你的座位就在这边。”与岑枫如那一桌遥遥相对。不过这一桌到目前为止，只有史怀祖一个人，桌上放置的杯盘碗筷，也只有一份。
再向前面，就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不是圆的，是长方形的，两端都雕着精致的图形。桌子后面放置着一张盘着双凤的高背雕花椅。史怀祖估计。那是白夫人坐的地方。他坐定之后，大家忽然都站了起来，而且肃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真是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有几对提灯，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翅行分列在当中桌子的两边，最后是白夫人出现了。白夫人穿的是一件黑大氅，滚镶着雪白的毛边，项下有一颗纽扣扣住，那颗纽扣闪闪发光，是一颗巨大的宝石特制的。从大氅的间缝里可以看出来夫人里面穿的是一件白缎子的长袍。
大厅里所有的人背转身，表现得十分恭敬。史怀祖也躬身为礼。
白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是这微笑稍露即逝，脸上仍然是那份令人敬畏的寒冷漠然。从她的身边，走过来一个侍婢样的姑娘，附在白夫人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白夫人点点头。那侍女便朝着大家朗声宣布：“请史怀祖出席和大家见面。”
史怀祖站起来，立即过来一位侍女，靠近史怀祖道：“上前行礼，然后站在夫人身后右侧。”
史怀祖依言离席走到白夫人桌前，深深一躬，然后跪拜下去。
白夫人伸手作势，立即有人过来扶史怀祖起身，引导到白夫人身后，侍立在旁。白夫人伸手一拍，大厅里的人一起坐下。夫人说话了。她的话声音很轻，但是全场三四百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她说道：“今天我要郑重地向大家宣布……”她顿了一下，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表情，一闪而过。她不经意地朝四下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我要郑重地向大家介绍史怀祖！”她突然把“宣布”改为“介绍”。她微微一挥手，史怀祖立即走上前两步。“桃花坞有一套独特的功夫，但是多少年来却不能培养出一个拔尖杰出的人才，因为，学这套功夫的人，不但要天赋好、悟性高、定力够，而且还要能够有机缘。这些条件如果要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是要靠机缘的，不能强求。史怀祖已经完成了桃花坞的第一层的训练，他是成功的。”
这时候，大厅里响起一阵欢呼声。白夫人静静地等着大家恢复寂静之后，她又说道：“从明天开始，史怀祖要开始接受第二层的训练，这次训练是为期一年。”
大厅里不禁漾起了一阵赞叹声。白夫人的脸上忽然有了笑容，缓缓地说道：“一年，时间不算短，但是，史怀祖所要练的功夫，一年时间还是太短，这就要看史怀祖的天赋如何而定。”
这一段话，使得史怀祖的心里起了很大的波动。一年？还是像第一层训练那样吗？关在里面，不让人出来？是一个人吗？
如果是两个人。那会是谁？会不会是岑枫如姑娘呢？他的眼光不禁流动到前侧桌子岑枫如的身上。
岑枫如坐在那里，木然没有表情，而且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件事一样。
白夫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大厅里立即又恢复到鸦雀无声的静寂。白夫人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年桃花坞要一放异彩，也为武林创下一个新的境界。”
大家都为这一段话吸引住了，而且，大家都表现出无比的羡慕，但是，大家也表示怀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没有人敢出来提问。
可是，史怀祖却忍不住讲话了，他恭声说道：“弟子可否讲几句话？”
白夫人微笑点点头。全场又立即陷入无比的沉寂，史怀祖在这时候要讲什么话呢？
史怀祖首先说道：“弟子蒙恩师破格栽培，终身感激。”
白夫人脸上的冰冻，仿佛已经解冻，微笑如春风，点着头说道：“你继续说下去，拣重要的说。”
史怀祖说道：“敢问恩师，一年时间，能够出来活动吗？”
白夫人立即断然说道：“不行！一年之中，要全力以赴。”
史怀祖说道：“是我一个人吗？”
白夫人说道：“还有一个人陪你，事实上这种功力必须要集两个人的配合才能训练。”
史怀祖说道：“这个人是谁？能让弟子挑选吗？”
白夫人说道：“这个人是谁，暂时不告诉你。我只能说，一定是可以帮助你练功的人物。因为两人合练。是我计划中的，所以不能让你挑选人。”
她摇摇头，脸上仍带着微笑，继续说道：“怀祖，桃花坞只有一个人有主张，那就是我，其他的人只有听命行事，你方才问的许多话，已经不合桃花坞的规矩了，不过，不知者不为罪，你还可以继续问下去。”
“恩师既然如此破格再三，弟子只好冒昧再问，请问恩师，一年之中所练的是什么样的功力？”
白夫人说道：“不能说，为了稍解你的好奇心，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所练的是与剑有关，一旦练成，武林无敌。”
史怀祖心里一动，眼光扫到岑枫如姑娘的脸上。岑枫如仍然是漠然没有表情。
白夫人微微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史怀祖说道：“没有了。”
白夫人这才对左侧的女侍一点头，那女侍立即回身喝道：“上菜！”后面立即响起一声清脆的锣声。
大厅两边墙壁上突然各开了一道门，从门外推进来许多小小的四轮车，车上是平台，放置着热腾腾的酒菜。
用平车送菜。不但快，而且平稳安全，不一会工夫，五六桌都摆满了酒菜。
史怀祖看看自己桌上的四盘小碗。都是十分精致的菜肴，而且还有一壶酒。
各人自己倒满一杯酒，站了起来。
白夫人也擎起酒杯，透明的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美酒，擎在纤纤玉手中，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图形。她说道：“让我们为桃花坞的前途干一杯。”
大家平了一杯后，同声“虎虎虎”连着三吼，这种震人心弦的呼声，这种情形，对史怀祖是陌生的，但是，所给予他的感受是深刻的，也可以看得出，桃花坞是一个有严密组织，有严格训练的地方。
白夫人再度举杯说道：“预祝史怀祖这次闭馆练功，再度成功，提升桃花坞的剑术，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
大家于是又干杯之后，再度地“虎虎虎”吼了三声。
白夫人放下酒杯，吃了几着菜，便站起身来。大家也立即放下筷杯，跟着站起身来，直到白夫人缓缓地走出后面大门，那大门慢慢地关上。大厅里立刻掀起一阵狂热的欢呼，大家一齐拥向史怀祖，向他敬酒，一切赞美的言词，都为史怀祖献上，许多美貌的姑娘毫无顾忌地拥上来敬酒，甚至于投怀送抱地敬酒。
这是一个狂欢之夜。史怀祖开始的时候。还能够矜持，到了后来，由于拥上来的人太过热情，使他推辞不得，少不得也要连连干杯，连声地道谢。
这时候。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那深沉的眸子，使史怀祖一惊。这个人是岑枫如姑娘。她也举着杯子，向他敬酒，淡淡地说道：“恭贺你，又有那么长的时间留在桃花坞了！”
史怀祖一听“那么长时间”，心里一震，连忙说道：“多谢，多谢！多谢姑娘的提示。”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出人群，挤到外面。
外面是一片漆黑，史怀祖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旁边来了一个人，也是一位姑娘，问道：“史公子，你要到哪里去？”
史怀祖一惊，但是他立即打了个哈哈，说道：“姑娘，你是谁？你没有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吗？”
那姑娘说道：“我参加了。”
史怀祖笑着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称我史公子呢？将来我要光大桃花坞的武功，让桃花坞在武林中一放异彩，我是桃花坞最重要的弟子，你叫我史公子，岂不是把我的身份跟桃花坞疏远了吗？”
那姑娘说不上话来，只能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史怀祖笑道：“你当然不是有意的，我告诉你，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你要叫我大师兄！”
那姑娘道：“我可不敢这样放肆。请问……你现在到哪里去？”
史怀祖低声说道：“我被大家敬酒敬得醉了，我要上厕所，我要借个机会去小憩一会。姑娘，请你替我隐瞒一下。”
那姑娘略略一顿，史怀祖接着又说道：“对不起，我这叫酒遁，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说实在的，如果今天晚上我醉了，明天我怎么能够练第二层的武功呢？”
他迈开脚步，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对那姑娘说道：“姑娘，桃花坞你是最熟悉的，我应该躲到哪里去，才不容易被他们找到？”
那姑娘想了一下，说道：“随我来！”
她向左一转，拐进一条小路，两边的紫藤攀得很高，人走在当中，外面根本就看不到。
穿过这一段十分隐秘的路，绕过一大片剑竹，迎面却是一道拱形的竹子小桥，下面流着潺潺的溪水。过了桥，一排有五间各自独立的小屋。
那位姑娘行到其中排列的第四间，推开门，让史怀祖进去。他们绕过一列屏风，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干净、不俗，四张竹椅子，一盆修剪得不错的九重葛。
那姑娘让史怀祖坐下以后，史怀祖便问道：“姑娘，这里是……”
那姑娘说道：“是我的住处。”
史怀祖“啊”了一声，人不觉姑了起来。
那姑娘说道：“你要躲酒，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也可以说是我们五个人的小天地，别人大概还不敢来。”
史怀祖不觉脱口说道：“姑娘，你们五个人？我真失礼，还没有请教姑娘的芳名。”
姑娘微微露齿一笑，说道：“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是桃花坞最重要的人，换我们的话说，你现在是桃花坞最红的人，你当然不认识我。”
史怀祖说道：“我道歉！方才是我的酒话，喝了酒的人，谈话多半是欠思考的。”
姑娘笑笑说道：“我叫书韵……”
史怀祖“哦”了一声，说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位叫墨香的姑娘，是姑娘一起的吗？”
书韵说道：“墨香是我们五个人的头儿，其他三个人分别是：琴雅、书云、棋意。”
史怀祖说道：“五位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也就是你刚才说我的，你才真正是夫人身边最红的人。”
书韵笑着掩口说道：“再红我们也只是奴婢。我看除了你，桃花坞如果说还有红人，那应该是岑姑娘……”她不自觉地笑起来，接着说道：“我们尽在这里说谁红与不红做什么？你歇着吧！我走了，我还有事。”
史怀祖突然一出手，出其不意，点中书韵的穴道。并且将她抱起来，送到里间卧房，放在床上，并且抖开棉被，将她盖好。他站在床前。抱歉地说道：“书韵。对不起呀！我不得不这么做，你是一位仁心的好姑娘，愿意帮助别人，我实在不应该这样对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只有暂时委屈你了。”他掩上卧房的门，在黑暗中走到门外，他仰望天空，是个阴霾的天气，星光月影，都被云蔽住了，大地一片黑暗。史怀祖心单想道：“这正是天助我成功！”他越过小竹桥就看到第一丛剑竹，他记得岑枫如说的话‘遇到竹丛就向右转，一定就可以到达湖边。’”他毫不考虑地沿着竹林，向右一转，再向前跑去。
史怀祖的轻功已经到了起落都在两三丈之间。他足足跑了一盏热茶的时间。在转过一大丛孟宗竹之后，湖水出现面前。使他吃惊的是湖畔果然有一只小舟，系在树根上，舟中有两根桨，却空无人迹。
史怀祖想起岑枫如说到小舟的时候，正要回答她“不会操舟”的问题，因为有人前来而中断。如今，人到了湖边小舟也停在湖畔，舟上有桨，怎奈史怀祖不是个会操舟的人。太湖虽然没有骇人的风浪，但是黑暗的夜里，茫茫一片湖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拿着两支桨划船，我虽然没有划过，至少我看过，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我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功亏一箦。”他在跳上小舟之前，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夫人无论如何对我有恩，虽然我是被掳来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对我有什么不好，更何况我曾经拜她为师，师徒的名份，是没有问题的，我这样一声不响甩手就走，无论我有多少理由，我还是理亏的。”想罢，回身到一棵大树旁。用手剥下一块树皮，用指在光光的树干上写下：“字留恩师台鉴：怀祖不告而别，实出无奈，恩师大德，终身不忘。”他解开缆绳，耽上小舟，稳住摇晃，把住重心坐下来，再拿起双桨，斜斜插入水中。试着先扳两下，小舟很干稳地向前滑行。
史怀祖心中大喜，很快地摸准了窍门，扳动一双桨。他有的是力量，把握住平衡，小舟渐渐如飞地在湖面上向前冲浪而行。黑夜里水天一色，混沌一片，他实在没有办法看清楚方向，偏偏天上没有星星，只好认准一个方向，拚命向前划去。
划破湖水，也划破夜里的寂静，但是，史怀祖的心里正如同小舟冲破的湖水，一图一圈、一波一波的浪花和涟漪，在不断地扩大，他的心里牵系着一个人一一岑枫如姑娘。
当白夫人发现史怀祖逃走以后，白夫人会发怒的，而且发怒起来，是很可怕的！发怒的白夫人会很容易查出来，是岑枫如帮助之下，史怀祖才能逃得了的。那么岑枫如姑娘会有怎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掉转船头，朝着桃花坞划去。才划得两桨，他又停了下来，心里想道：“史怀祖，史怀祖！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岑枫如为了帮你逃出桃花坞，不惜牺牲自己。如今就这样回去，能挽救得了枫红姐吗？岂不是辜负了枫红姐那种牺牲的德义？”
他昂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度掉转船，双桨入水，全力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划去。
湖上愈来意黑暗，想必是黎明前的情形。史怀祖感到一阵宽慰：“只要天明大亮，湖上船儿一定很多，我可以问路不致迷途，而且光天化日之下，桃花坞要想追赶，总有几分顾忌，只要一登上岸去，就是纵虎归山，就再也不会有所怕了。”
在太湖茫茫水域里，像这种小舟是根本不能航行的，但是对一个身具武功的人来说，又另当别论，尤其是身具水上功夫的人，小舟对他们而言，灵活快速，反倒不是一般楼船、帆船所能比拟的了。
史怀祖划得正起劲。前而不远。有渔火明灭不定，不觉大喜，只要有了水上人家，去岸就不远了。而那明灭的渔火，竟朝着他的小舟而来，在这样茫茫水面，又是黑夜，史怀祖的小舟上又没有灯火，就算近在咫尺，也不容易看见。史怀祖因为急于要遇上渔船，所以他自己也朝着两盏渔火划过去。双方愈来愈近，渐渐可以看到是两艘渔船，比史怀祖的小舟大出许多倍，船头上点着盏灯。两条船相隔有五七丈之远，正好在小舟的一左一右，船头上有人站在灯下。史怀祖撇开桨，站起来，叫道：“船上的大哥，请帮我一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水底一兜而起，立即将小舟兜得底朝天。人翻落水。史怀祖心里想道：“完了，功亏一篑……”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人已经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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