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后一战
2025-03-24  作者:阳朔  来源:阳朔作品集  点击:

  一

  入冬后的嵩山少林,披覆在皑皑的白雪之下。这季节上山来的香客游人几已绝迹,寺中的僧人均奉方丈严令,不得出寺门一步,少林寺已俨然与世隔绝一般。
  这天清晨,寺门外突然来了几名访客,为首一人貂帽貂裘,气宇不凡,见到知客僧便直言道:“我要见贵寺方丈,烦请通禀。”
  知客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来人的气势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敝寺方丈正在闭关中,什么人也见不到,施主若是烧香还愿的,便请入寺随喜,若是单为求见方丈,还是打道回府吧。”
  来人并不理会,一径向里面行去,淡淡道:“那就请贵寺方丈出关吧。”
  知客僧先是勃然,却没敢怒形于色,他已从来人平淡的语调中听出一股具有无上威严的气势,心头一凛,追随在后小心问道:“请问施主名讳?”
  “长安第文。”
  这四个字便如在知客僧耳中响了四记闷雷,他再不敢多话,一溜烟般抢先进去禀报监寺大师去了。
  第文对这和尚急促中显露出来的轻功也是赞叹有加,却没说出来,来到大雄宝殿,便止步不行,负手于后,仰瞻释迦牟尼金容。
  他素来不信佛道二教,家遭惨变后更对因果报应,生死循环之说嗤之以鼻,也或许他父亲一向被人奉之为神,他见惯了反而不觉仙佛有何令人敬仰膜拜之处。
  一个僧人礼拜方毕,见第文这副大模大样的傲态,不禁怒动于中,怒喝道:“何人大胆,见佛不拜。”
  第文笑道:“我既无罪孽,无须忏悔,又不痴心妄求福禄,何必拜佛?”
  那僧人不禁语寒,他自小入寺,只知参禅礼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未想过拜佛也须缘由,兼且上山入寺的香客游人也无不顶礼膜拜,比寺中的和尚还要多几分虔敬。
  蓦然见到一个敢与佛祖对视的狂徒,自不免心生怒气,然则细思第文的话,也不无道理。
  僧人拜佛自是本分,世人拜佛无非是祈福消灾,既然无所祈求,不拜亦可,虽作如是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愣怔在那里。
  大雄宝殿右侧的角门里传来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朗声笑道:
  “二少,您大驾光降,怎不派个人先来说一声,老衲也好到山门外接驾,您这可是存心要老衲负罪呀。”
  第文看到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智律大师,忙躬身一礼道:“大师言重,晚辈何以克当。”
  智律忙扶住他下拜之势,笑道:“二少佛犹不拜,却拜老衲,这不是要加重老衲的罪过吗?”
  第文一笑平身,道:“晚辈生平不拜佛,不敬神,却不敢目无长辈。”
  智律握住他手,端详了他半日,叹道:“尊府遭难,敝寺忝在近郊,本应有个照应,不巧的是方丈师兄先一日闭关,传下法旨:阖寺僧众不得出寺门半步。老衲等竟不能到府上拜望,实是罪过。”
  第文狡黠一笑道:“方丈大师这闭关的日子也巧的很哪。”
  智律自不难听出他话外之音,饶是他禅心如水,风雷不惊,也不禁赧颜彻颈,作声不得。
  又听得一人的声音道:“二少是说老衲有意规避了。”
  智律闻声大惊,回头看去,从他进来的门里走出来的竟是一直在入定的掌门师兄智海,他失声道:“师兄……”
  智海一笑道:“无妨,是智禅师弟鸣指助我出定,二少乃是贵客,指名见我必有要事,我焉敢匿而不见。”
  第文知道这些高僧往往会在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后需要入定修炼,便如熊的冬眠一样,入定前需要自己定下时间,几天几个月甚或是几年,到时自己便会从入定中醒过来。
  这期间绝不能受任何外物的侵扰,否则非但神功不成,且有性命之虞,至于他人欲使其出定,必须熟稔其所修功法,且功力也大致相当的方可。
  智海所说的智禅乃是达摩堂首座,所修内功及功力与智海正相仿佛,智海言此正是要宽慰智律。而第文强行求见智海方丈,也是吃准了少林寺有办法让他们方丈提前出定。
  果然,为智海任护法的智禅一听到知客僧禀报,便知事非凡常,绝对搪塞推脱不得,当下毫不犹豫,鸣指将智海唤醒出定。
  两人略略商量几句,便来到大雄宝殿迎客。
  第文深深一礼道:“有扰大师清修,罪过非小,晚辈甘领责罚。”
  智海坦然受他一礼,笑道:“二少不惮霜雪,亲临敝寺,想必是有关武林命脉的大事,老衲岂敢以一己之私修而妨天下之大事,有什么吩咐二少尽管开口便是。”
  “不敢。”第文故作惶恐,旋即又笑道:“晚辈是要借贵刹一片宝地,及大师的名望,召集七大门派掌门聚上一聚,就家门所惨遭的不幸请诸位前辈主持公道。”
  “啊,是这样。”智海徐徐吁了一口气,在上次攻打第府一战中,少林僧俗弟子就死了近百人,智海正是为向外人澄清自己与这些人无干,才匆匆闭关,同时严令僧俗弟子不得在江湖走动,也是为了避祸全身。
  他刚听到第文强行求见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第府要兴师问罪了,待知道第文只带了四个随从,才放下心来,却又不明白他所为何来了。
  待听得第文说明来意后,心头疑团涣然而释,笑道:“这也好办,二少先在寺里住上几日,老衲即刻派人送帖,想必这几位高人还会给老衲一点薄面吧。”
  第文又施了一礼道:“望大师鉴谅,晚辈已借用大师的名义给那几位前辈送去了帖子,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快到了。”
  智海和智律都变了脸色,这等假传圣旨的事是武林中人最忌讳的,但对方既是惹不起的第二少,也只好强咽下这口气了。
  两人的心里又同时浮上一丝阴影:二少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看来是来意不善,难道是要把七大掌门骗到一处聚而歼之不成?心里已不免陡生寒意。
  其时刚交巳刻,六大掌门果然准时而至,除了丐帮张猛外,其余五人见到第文无不愕然,但转瞬便相互施礼寒暄起来,心下却是大犯嘀咕。
  当他们从第文口中得知第一人尚在人世时,并无一毫怀疑,同时从少林寺几位首脑的表情上已猜到:此次的真正主人乃是第二少。
  心里隐隐觉得是上了孔明的贼船,十有八成是一场鸿门宴,可又觉察不出四周有什么危险或不对劲的地方。
  方丈室内,八人每人据一席而坐,所带从人都留在了院子里,门口站着的是随第文而来的四个护卫。
  第文啜了一口面前矮几上的香茗,开口道:“各位前辈,晚辈此番惊动各位侠驾,是为家中冤死的几百条性命向大家求个公道。”
  七人一听此话,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身,心里不由得发毛。
  七大门派里每派均有不少人参与了“十万雄师斩阎罗”行动,早知此举必会遭致第一堂的血腥报复,甚或被屠门灭派,从江湖上永远除名也不新鲜。
  不意第一堂重开后,并未有丝毫动静,全然不当一回事似的,这回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七人面面相觑,脸色均难看之至,此刻连一向与第文交好的张猛也感到事态不妙,他可不敢仗恃与第文的一点情分而痴想第文会轻轻放过丐帮,这等屠家灭族的深仇大恨是怎样也化解不来的。
  七人中年岁最大,位望最尊的少林方丈智海轻咳了一声,说道:“敢问二少这公道二字怎讲?”
  第文明白智海是问他怎样处置各派,冷冷道:“古人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只求各位前辈交出杀人凶手。”
  七人均重重叹了口气,第一堂的要求虽不过分,却是大大的难题,别说此事难查,就算查的清楚,谁愿将门人弟子送入第一堂的虎口,莫说心中万般不忍,连带一派的威名令誉也将扫地无遗了。
  华山派掌门沙千里强自一笑道:“二少,这可未免强人所难了,各派有的是有人参与了,可也并非全是这样,二少怎能一概勒之交人呢?若是没有莫非还有硬拿几个人顶数不成?”
  第文微微一笑道:“此话别人讲还有道理,你的高徒使用美人计害死了我哥哥,你敢说你华山派没有吗?”
  沙千里顿时如遭一闷棍,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的爱徒其实是他的私生女,他也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宝爱着,却没想到会死的那样惨。
  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缓缓道:“二少,你也知道,许多年来,武林中的事一直都是尊府管着,就算各派内的事务,第一堂也多有插手,我等的职位不过是个摆设,这才使得这么多的门人弟子被奸人所利用,私自行动,酿成大祸,我等事先既不知,事后欲查也无从查起,二少交待的差事还真是办不了,只能自愧无能了。”
  第文冷冷道:“真人若真的这样想,武当派的事就由第一堂来代办。”语气中充满杀气。
  抱一真人怒道:“你,你敢……”
  第文不屑道:“我敢,这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放过这段血海深仇。道长若欲阻拦,不妨现在就把我杀了。再带着你不愿交出的凶徒,把第一堂彻彻底底毁了。”
  抱一一怒欲起,武林中还没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即便大小阎王也历来对他礼敬有加。
  第文笑道:“稍安毋躁,你的师弟已试过一次了,还是和另两位高人合手的,道长若欲再试一次,不妨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抱一蓦然站起,一怒拔剑,须髯俱竖,怒道:“好,老道就来领教领教二少的绝学。”
  第文稳坐不动,笑道:“愿意奉陪。”
  张猛忙起身横在二人中间,分解道:“真人忒莽撞了些,这可是少林的方丈室,岂是舞刀弄剑所在。二少年轻,血气方刚,又摊上这等惨事,说话重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抱一拔出剑后,怒气已消了一半,随之而生的是从骨髓中渗出的恐惧,第文在三大高手夹击下,不但丝发未伤,而且尽毙三人,武功之高已出乎众人想象,抱一所忌惮的倒并非是他的武功,而是武林中人多少年来对第一堂的畏惧,他若真有对第文下手的勇气,早就在多年前到第府寻第一人挑战去了。
  转念间又想到这里是方丈室,原不许任何人携带兵刃入内的,自己不过是因掌教之尊,无人敢阻拦,但在这里与人拔剑相向也委实太不成话了,言念及此,倒是有些感激张猛出面调停,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入剑还鞘,向智海拱手道:“请道兄恕过贫道无礼。”又对第文道:“二少,你惨遭不幸,贫道等也感同身受,你心情不好,今天就算说出再难听的话,贫道也不会跟你计较的。”说罢又坐了下去。
  张猛心中暗笑:这老道也够奸滑的,明是要避而不战,偏又说得大人大量,而对自己师弟刺杀第文的事却一句不提,这大概就是武当嫡传的“四两拨千斤”神功吧。
  第文对抱一这番胸襟豁达的话并不买账,只是冷冷相向,他知道这七人俱是武林中位望最尊,权力最重的人,在第一堂建立之前,就是这七人执掌着武林的命运。
  今天若不能折服这七人,今后的事就难办了。
  被第文一语窒住,一直没开口的沙千里又愤然道:“第一堂这些年来杀的人多了,这次焉知不是报应临头?”
  第文冷笑道:“这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些杀人凶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哪怕我同样会报应临头也在所不惜。”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娃娃,放到矮几前,缓缓道:
  “大家请看,这也是报应吗?武林中人相互仇杀犹有可说,缘何戮及妇婴?我那侄儿年方三岁,他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也遭此难?
  “这等连大奸大恶的凶魔都不耻去做的事,那些人偏偏做了,而且他们大部分就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教的仁人君子、江湖名侠。”
  一提到侄儿惨死的情状,第文蓦然间胸口有如锤击,呼吸也为之艰难,两颗滚圆的泪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既强忍着不使落下,又收不回去,第文雅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这几人中有的或许便是自己的仇人,只是一时间情发乎中,竟难以克制。
  七人看到那个殷殷血迹已成暗紫色的布娃娃,也都似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对这些人而言,杀人自是寻常事,但刃及婴孩却绝对是奇耻大辱,也是不能饶恕的罪孽。
  七人再一接触到第文的目光,更是不忍,忙忙转移目光,每人脸上都火辣辣的。
  第文说的并没错:参与上次“十万雄师斩阎罗”行动的大部分都是七大门派中人,也惟有七大门派才具有这等实力,而七人身为一派之长,无论参与没参与,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的难逃罪责。
  第文要七派交人,却并未直斥一派掌门,已是给足了七人的面子,也表明了第一堂欲息事宁人,不想与七派拼个玉石俱焚的意向。
  不过无论怎样,让自己交出门人弟子任由第一堂来处置,无疑于自断肢体,是以七人均垂首不语,委决不下。
  第文又缓缓道:“家父建立第一堂,本是要为江湖朋友主持公道,并无自利自爱之心,近些年来家父早已厌倦此事,有意逐步卸去这份担子,不意中途又出此祸,家父经此一事已决意不再过问江湖中事,我此番也不过是要报家门之仇,待得此事停当后,第一堂便不再接受各派各人的诉讼,不再过问武林中事,只是作为武林中的一个门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七人同时一震,齐声道:“此话当真?”
  第文怫然道:“我虽年轻识浅,却也知一言九鼎,言出必践,何况我是以第一堂堂主的身份来说这话的。”
  七人除张猛外,均喜动颜色,张猛不禁面现惋惜,不过心里却也大感轻松。
  知道第文此语一出,断无反悔之理,则自己七人又可重执武林牛耳了,只是一时间,谁也猜不透第一堂为何会突然萌生退意,竟都无语。
  有顷,智海才开口道:“第大侠与二少既下此激流勇退的决心,非大智大勇者不能办此,我等亦无话说,交人之事可否容我等议上一议,三天后给二少一个答复如何?”
  第文起身道:“好,我就在家中静候佳音,三日内如无答复,莫怪我擅自行动了。”言罢转身开门而去。
  第文去后,七人又是长时间缄默不语,还是智海先开口道:“张帮主,尊驾意下如何?”
  张猛喟叹道:“还能怎样,丢卒保车吧,就算我们不交,第一堂就能放过他们?”
  智海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二少所说的第一堂不再过问江湖中事的话可信吗?”
  张猛道:“第一堂多年来手段是过分了些,管的事也太宽了些,却还没有一次失信的事,我看二少当咱们七人的面前说出,必是已下了决心,绝无唾面自干之理。”
  智海笑道:“若果真如此,即便叫咱们七人去顶罪亦无不可,何论其他。我少林同意交人。”

  二

  第文回到府中不久,七大门派的信使便到了,呈上有七大掌门联名签署的信件,信上写明七大门派已同意交出人犯,只是需宽限时日,以便查明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上次暴乱,同时也需要时间将这些人调集一处,制服后统一交第府处理。
  第文和颜悦色地送走信使后,回来便将那封信函掷之一旁,满脸不屑之色。
  侍立在旁的俞信见状,笑道:“二少,您是信不过这些人吗?”
  “不是信不过,而是他们根本办不到。”第文仰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的说。
  “这怎么会?这七人可都是一派尊长,武林领袖啊。”俞信大惑不解。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第文笑道:“这七人若能管束各派弟子,就不会有上次的事,除非七大门派一齐反了。他们若管束不住,岂能制服数千人众交给我们?
  “既然他们做不到,您为何还甘冒奇险单身赴少林,逼着他们订此城下之盟?”
  “这七人做是做不到,可他们一定会追查此事。”第文耐心解释着。
  “他们一查,那些人就藏身不住了,势必要铤而走险,再搏一次,我不过是逼这些人跳出来罢了。
  “七大掌门决意清查,虽达不成目的,也会动摇许多人的信心,最起码七大门派也得内乱,我们就可坐收其利了。”
  俞信恍然大悟,笑道:“所以二少骗他们说要交出权力,从今不管江湖中的事。这七人贪此重利,可是上了当了。”
  “谁说我是骗他们?”第文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我是决意不管江湖中事了。家父拼搏了一辈子,把江湖中每个人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得到了什么好处?
  “感激他的人敬之为神佛菩萨,恨他的人却视之为活阎王,多少年来,造福武林的事如江如河,却也积怨如山,这才招致家门惨祸,几绝我第氏一脉香火。
  “此番我纵能报得大仇,以强力镇服武林,也依然是坐在火山口上,保不定哪一天火山喷发,你我纵想落个全尸也不可能,何不悬崖勒马,放弃这烫手的山芋,以我们的实力,自保总有余,也可图个子孙昌盛、后福无穷。
  “古来富贵至极的权臣贵戚到最后有哪一个逃过灭门绝种的下场。”
  俞信听得浑身汗出,上次若非第一人心中一动,提前转移了他们,这十个组的人也早已身首异处了,生与死真乃一线之隔,令人豪情顿消。
  第文又道:“这事你先不要外传,以免人心不稳,待我了结此事后,你们愿跟随我的我们依然在一处,不愿意的尽可在江湖自立门派。”
  俞信道:“老主人调教我们,本就是要誓死追随少主的,无论二少决定怎样,属下等自是追随左右,生生世世永不叛离。”
  第文大是赞许地看了看他,又问道:“我交待的事办好了没有?”
  “都办完了,那地方掏空后都用木板撑牢了,管子也都设好了,保证不会让他们察觉。”
  “好,除了人呆的地方外,再给我填满火药。”
  “火药?这用来做什么?”
  “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文恶狠狠地道,那张俊秀的脸顷刻间扭曲得面目狰狞。

  三

  五个人又聚在了一处。
  上一次的失手已极大地挫伤了五人的自信心,如果说二十年精心策划,调集海内人力物力尚不能毕全功于一役,再要苍猝举事岂非更为不济。
  而第一堂方面毫无动静,第一堂愈是风平浪静,这五人便愈是心慌,猜测第一堂必有重大的阴谋。
  和尚老大叹道:“真是人心不古啊,我们拼冒万死,为武林中人摧毁第一堂,到头来反要像兔子似的东躲西藏。”
  道士老二笑道:“这有什么,成则王侯败则贼,自古已然,老大何必徒发浩叹。”话虽这样说,心里更觉委屈到了极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儒衫老三正色道:“咱们既非求名,亦非求利,但求义之所在,虽机阱在前,蹈之不顾,这才是我辈本色,既不必论成败,也不必在乎人言。”
  “这义就是古人给后人设的陷阱,已不知坑陷了多少人。”丐服老四愤激道:“第一堂初建时也是打着义字旗号,这‘义’做得多了反而成‘大不义’了。”
  “第一堂是窃‘义’的盗贼,我们才是秉义而为。”老三愤然反驳道。
  “好了,是非功过让后人评说吧。”和尚老大厉声道:“义也好,不义也罢,既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总要走到底才是。”
  道士老二心中黯然,五人共事二十年,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如此争吵还是首次,这可不是好的征兆。
  他忽然觉得少了一种声音,便抬头望去,却见老五呆坐一隅,容颜惨淡,了无生气,便问道:“老五,你怎样想?”
  老五怔了一下,轻声道:“我一直也以为我们是为义而战,可当我看到那个沾满血迹的布娃娃,我就想到了那个孩子,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孩子向我索命,他满身血污,我也满身血污,都是那孩子的血。”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呜咽出声,细瘦瘦脊背不停的颤动着。
  “妇人之仁,妇人之见。”和尚老大怒哼道,“一个孩子怎么了?第一堂灭门灭派的事做得多了,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可人家从未杀过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老五蓦然抬头,两手张口,厉声喝道,通红的眼睛中充满悔恨。
  四人均默然不语,七大掌门合议后,便将那具布娃娃宣示各派,并令所有参与“杀王”行动的人出来自首,那具布娃娃在各派中引起轩然大波,参与的人心有负罪感,而未参与的则义愤填膺,站到了掌门一边。五人匆忙聚首,正是要研究一个应急方案,没想到竟成这种局面。
  丐服老四柔声道:“老五,计划是我负责执行的,人手也是我亲自挑选的,要说有罪,罪在我一人,你不必这样难过。”
  老五摇摇头,惨然道:“我们五人是功罪一体的,你不用安慰我,待此事一了,我便去那孩子的墓前,自刎谢罪。”
  和尚老大气得反而笑了,“老五,你怎的就愚到这份上了,第文原来也不过问江湖事,现今怎样,弄得我们众叛亲离,藏身无处,那孩子虽小,长大以后还不是要像大小阎王一样为祸武林,说不定更为残暴,早点把他除了倒是功德一件。”
  “前人以‘莫须有’定罪已贻笑千古,你这是以想当然来加人以罪了,岂非更为不智?”
  “你……”和尚老大被噎得一口气几乎运转不来。
  “这又何必。”道士老二分解道,“当初议定对第府斩尽杀绝,你也是举手同意的,怎地现今反而怪罪上来?”
  “我并没怪罪谁,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罪。当初我是举手同意的,可我真不知道第府中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那么你现在是想退出了?”老大厉声喝问,脸上已布满杀气。
  “我怎会退出?”老五低声道,“只是我方寸已乱,你们议事吧,我听大家的便是。”
  老大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是没救了,心里也不禁怆然。他转头问老四:“人手调配的怎样了?”
  老四道:“正在集结中,只是此次难度很大,各派正召集所有人归派,咱们却向外调人,暴露的可能性极大。”
  “咱们又堕入第家父子的奸计中了。”老大一拍桌案,怒不可遏。
  “这话怎讲?”老二问道。
  “第文向七派要人,也明知七大掌门奈何不了咱们,咱们连第一堂都敢毁,难道就不能废了这七个无德无能、使第一堂坐大的罪人?他们要的就是各派归队,行走江湖上的自然就是他们要对付的人。”
  “那怎么办,先暂停集结吗?”老四问道。
  “继续集结。”老大断然道:“与其坐着等死,何如奋而一战,胜败归之于天可也。”
  “依我说,”老二阴森森地道:“扯碎龙袍是死,杀死太子也是个死,咱们何不废了那七人,集合所有力量与第一堂决战,胜算岂非更大?”
  “不行,”儒衫老三道,“那七人虽无德无能,却无大过。咱们贸然废黜,只会招致围攻,这正是第一堂所想看到的,况且咱们反第一堂,是为义而战,纵然不成,到了阴曹地府也问心无愧,若行此纂逆之事,咱们真就成千古罪人了。”
  老大也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
  “第文许诺报完家仇后,交出第一堂的权力,不再接受各地诉讼,也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老五又说道,“这不也是我们拼冒万死要做到的吗?各派掌门就算庸碌无能,至少不是傻子,他们都相信了,可见第文的承诺还是会算数的。即便是大小阎王,也没有说话不算的时候。如果这样,何必再拼个你死我活?”
  “你是想向第一堂求和吗?”老大厉声喝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不是求和,而是我们去赎罪。用我们五人的血、五人的命去第一堂赎罪,二少和大小阎王不同,他心地慈善,不会斩尽杀绝,或许会放过那些跟随我们的兄弟。”
  “你是要向第一堂屈膝投降吗?”老大森然说道,眼中已涌出杀机。
  “你怎样说都可以,不过我们起事之初就没把个人的生死荣辱放在心里,为的不就是摧毁第一堂吗?
  “现在二少已经答应放弃手中的权力,不再过问任何事,所要的不过是我们这几个他要的仇人。
  ‘我们目的既已达到,又何必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用我们几人的命换来武林的安宁不也是值得的吗?”
  “老五,”儒衫老三笑了起来,“你怎么连这种话都信?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第文怎样不择手段的对付我们都没人会笑话。
  “他的许诺连骗孩子的糖果都不如,一旦他消灭了我们,江湖各派依然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要怎样,谁能抗拒?
  “更何况焉知这不是第一人的诡计,等把我们都引出来除掉后,第一人完全可以重掌第一堂,推翻第文的承诺。”
  “老五,”丐服老四叹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计划的事我们几个来定,你无需承担什么责任。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了,你再去求死也不晚。”
  老五喟叹一声,闭上双眼,仰靠在椅子上。
  其余四人都俯首在一张地图前,商议如何调派人手,锁定攻击目标,以及总攻时间等等,一直议了一个通宵。
  自始至终,老五如木头人一般呆坐着,对四人的议论竟只字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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