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狂风折树
2025-03-24  作者:阳朔  来源:阳朔作品集  点击:

  一

  第一人就像是逐渐退入幕后的神。
  没有人能清楚说出这一过程是何时完成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大家都发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外面的人只有几大门派的掌门、帮主能有幸得到他的接见,第府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走入内室。
  第一人虽已不大管事了,却似乎更忙碌起来,他就像世人眼中看不到的神一样站在云端高处俯瞰他手创的世界,他细心观察着一切,用他的全力维持着这世界的正常秩序。
  第一人喜好养鸽子,而且养了很多,鸽房却是这府中之府的禁地,他不许任何人接近鸽房,而且坚持自己给这些鸽子喂食、喂水,甚至除粪。
  下人们无不私下窃笑这老人的固执、孤僻,都以为他是闲不住,借此自娱而已。
  第一人一走进鸽房,成百只鸽子便扑楞着翅膀,咕咕欢叫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
  第一人细心地为每道食槽填满食,又在一个个水罐里注满清水,这才走到一个个鸽子前,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金属筒,里面有一束纸条。
  只有他知道哪些鸽子是新飞来的,甚至知道哪只鸽子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因为这些鸽子的的确确都是他亲手养大的。
  每天早晨,第府上空都会有几百只的鸽群腾空,飞向四方,到了黄昏,又会有几百只鸽子飞回来。
  外人不知道的是:飞出去的鸽子里有许多是飞到别处去了,飞回来的鸽群里有许多是飞翔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才到这里的。
  第一人几乎已把手中所掌握的权力都移交给第武了,这群鸽子却没有。而在第一人看来,这些鸽子比一千个得力的属下还要管用,因为这是他的眼睛。
  他逐条看着鸽子们带回来的情报,大多和平时一样无聊,无非是阴天下雨之类的天气,米贵油贱的市井消息。还有便是各门各派主要人物的动向和具体位置。
  当他看到洛阳武林豪客于剑鏊在房里被最喜爱的小妾逼着学狗爬,学猫叫时,也不禁笑了,同时也感到一丝内疚,是他使得这些武林豪客无所作为,不得不在闺房内寻求安慰。
  再看下去时,他的笑容消失了,情报里写的很平常,或许向他报告的人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平常事来报告,可他却从中闻到了一些不平常的味道。
  是他坚持让各地的人每天都向他汇报的,可武林平平静静,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只得把每天听到和看到的一些事胡乱写满一页,敷衍塞责,好在没受到训斥,便都把这当作例行公事了。
  第一人看完这些条子后,眉头已然凝结在一处,他并没从里面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更怪异的是鸽子只到了三分之一,而自从七天前,应该到的鸽子数量便在逐渐减少,而这些鸽子绝不会迷路,也不会被老鹰捉去,因为这些鸽子都是有能力避开这些天敌的。他信任这些鸽子,胜过信任自己的部属。
  他呆呆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他打开埋在鸽房地里的一个铁箱子,从里面取出几道早已准备好的命令,挑出十只鸽子,把一个个金属筒绑在鸽子腿上,然后把鸽群放飞。
  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鸽群腾空,便如炸开了一道绚丽多彩的烟花。
  “是不是我太多疑了?权当是一场演练吧。”他在心里说道。
  他把那些纸条处理掉,又把铁箱子重新埋好,然后走出了鸽房。
  “老爷,您该喝早茶了。”老家人第福正在远处恭候着他。
  第一人笑了笑,把疑虑和心事都深埋在心底,走回自己的书房。
  “大少爷还在那女人那里?”他刚坐下,便冷冷问道。
  “这个?是的。”第福吓了一跳,险些把滚烫的茶水倒在手背上,他不敢隐瞒,只是奇怪老爷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听的出来,老爷很不高兴。
  “胡闹,就算找个女人也不能两天不回家呀。”第一人发怒时语音会压得很低,但很重,而且余音里有丝丝的声响,令人联想到响尾蛇。
  第福垂手侍立,不敢说话,他没想到老爷竟然大动肝火了。
  “你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
  “老爷……”第福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起来,起来。”第一人厌恶地说,“我就知道你又得替他求情,他从小到大,你也不知为他跪过多少次了,但愿他知道以后孝顺你点才好。”
  第福道:“我怎敢受大少爷的情,那不折杀我了。不过大少爷从小到大一直都最听你的话,从未迈错过半步,这次虽说出了点格,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毕竟还年轻。”
  “年轻?”第一人哼了一声,“起来吧。”
  第福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也是满身冷汗,不管怎么说这个情总算求下来了。
  “那个女人检查过了吗?”第一人放缓了语气问道。
  “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第一人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并不是生气他在外面找女人,我倒是希望他能多几个女人,也能为我多添几个孙子。可是他还年轻,心性也还不定,别钻进女人堆里拔不出来,堕落成酒色之徒,我身后岂不继承无人?”
  “老爷实在是多心了,大少爷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断断不是这号人。”第福笑道。
  在第府中,一旦第一人对谁发起火来,也只有他敢豁出脸面,连跪带求的挡下来。府中大大小小的人都视他为救星。第武从小到大也因为他的护驾少挨了许多打。
  “人心性不定时,什么都有可能。这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用了许多手段,要来掩我的耳目。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骗过我,这次为了一个女人,竟骗起他老子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此风断不可长。”第一人的脸色又严厉起来。
  “大少爷也不过是怕您知道会生他的气,若说想骗老爷,那可是冤枉大少爷了。”
  第一人点了点头,又道:“你一会安排人,把那条街封死,在大少爷没回府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出。”
  第福应了一声要走,第一人又把他叫住了,笑道:“第福,你说实话,是不是认为我对大少爷太严厉了,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太偏心了。”
  第福笑道:“老爷,我也是儿孙成群的人了,其实天下做父母的都一样,若说一点偏心没有,那是假的,老儿子,大孙子嘛。”
  第一人摇了摇头,笑道:“偏心是有的,只是偏谁你们都弄错了,其实我倒常常觉得对不住二少爷。”
  第福笑道:“老爷,您这是什么话?您再想偏二少爷也没个偏法了,您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他了。”
  第一人摇头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第福道:“我只要把老爷服侍好就行了,其他的事也不必懂。”
  第一人摆手道:“去吧,回来时把二少爷请到我这里来。”
  第福笑着走了,第一人似在沉思什么,忽然抚着自己的交椅,自言自语道:“这位子坐上来难,想坐稳就更难了。”
  他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就看见第文走了进来。
  一看见第文,他便眉里眼里都是笑,他抬手止住儿子向他行礼问安,又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又为他斟了一盏茶,就像是对待三四岁的孩子。
  第文很随便地坐了下来,不管别人,甚至哥哥多么惧怕父亲,在他眼里,父亲就只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也笑着看着父亲,静等他说话。
  第一人左一眼,右一眼在儿子脸上打量不已,好像儿子刚从天涯海角归来似的。
  他只恨儿子长得太高了,自己已不能再把他抱在怀里,去抚爱他,只能用眼神和爱意去拥抱和抚摸儿子了。
  “儿子,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城外捉熊。”
  “捉熊?倒是很有意思。这么说你今天不去天香阁了?”第一人语含深意地问道。
  “您怎么会问这个?”
  “儿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反对的。再说我也想见见那位姑娘,看她怎样把我儿子迷住的。”
  第文恍然明白,父亲是暗示允许他把许飞卿接进府里。允许天香阁的人进入高贵无比的第府,这可是开不世之恩哪。
  “况且那位姑娘虽说是呆在那地方,我也知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必顾虑别人怎样看,没人敢说闲话的。”
  “您查过她了?”第文险些叫了起来,他与许飞卿交往虽密,却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正如他从不问其他姑娘的身世一样,因为他只满足于现状,既不关心以前,更不考虑未来,对于父亲的插手,不禁有些恼火。
  “儿子,我知道你会怪我。”第一人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笑道:“可是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又几乎天天都和她在一起,我若不查清她的来历,我能睡着觉吗?你若是有了儿子,也会和我一样。”
  “我懂。”第文释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和其他那些姑娘的春宵怕也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又感到难为情。
  “儿子,你是不是也该娶亲成个家了?我知道你不想过早的套个笼头,所以一直没想这事,可是男人总是要成家的。”
  “您怎么提起这事来了?”第文脸红了。
  他母亲总是唠叨着让他早些成亲,还埋怨第一人不把老儿子的亲事放在心上。第一人却总是不耐烦的说:“到他自己想成亲的时候再说吧,早早被老婆拴住的男人会有什么出息。”
  有父亲为他挡驾,第文也就每次都笑着躲开。他心里也确实不想成亲,一想起成亲竟有些畏惧感。
  虽然父母和兄嫂都是夫唱妇随、伉俪情笃,他还是见太多了夫妻间无休无止的战争,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戏言:
  娶个老婆,就是终生养个母老虎。
  但这也并非他不想成亲的真正原因,或许他心里真正想娶的是许飞卿,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不管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事,却还没荒唐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想烦你,”第一人用眼神爱抚着儿子说,“可是我也老了,也想早些给你娶亲,早些看到你的儿子。家中的事我差不多都交给你哥哥了,我闲来无事,就哄孙子玩了。”
  “原来您是想孙子了。”第文释然笑道。他不敢想象自己有了儿子,父亲会宠孙子到什么程度。
  “也是也不是。”第一人笑了,心里却感到莫名的忧虑。他忽然怕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会看不到儿子成亲。所以想征求儿子的意见,早些给他把亲事办了,哪怕他想娶那个许飞卿都行。
  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急切的想法太可笑,竟像自己的父亲急着给自己成亲一样。
  “出了什么事吗?”第文突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父亲今天有些怪怪的,这可是很少有的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文想了想,也没觉出家里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便笑道:“您以前答应过我的,我的亲事由我自己作主。什么时候、娶什么人都由我自己来定。您可是一诺千金的。”
  “当然,当然,现在也没有变。我说过的话从来没变过,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不是要替你拿主意,只是着急抱孙子而已。”
  “好吧,不会让您等太久的。”第文心里有些内疚,从小到大,自己始终受着父母的溺爱,却从来没有为他们想过一次。
  他暗暗拿定主意,就算是为了安慰父母,也要早些定一门亲事。
  “儿子,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玩埋宝、挖宝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您不会想再和我玩挖宝吧?”第文奇怪地笑道。
  “老了,玩不动喽。”第一人笑了笑,“不过那块地方下面真有一些宝贝,是我留给你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您更不用以这种方式给我。”第文笑着看着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童心如此之盛。
  “你或许会需要的。不过我要你答应我,在你哥哥还活着时,绝不能去碰那里的东西。”第一人神秘地一笑,“你是个乖孩子,我知道你会听话的。”
  第文愕然片刻,蓦然明白了,站起来向后退,满脸恐惧之色,大声道:“不,我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你先坐下听我说。”第一人拉住了他的手,“季节有春夏秋冬,所以咱们得准备许多套衣服,既不能穿着冬天的衣服过夏,也不能穿夏天的衣服过冬。”
  第文面色惨白地坐了下来,固执道:“不管您怎样说,我也不答应。”
  第一人苦笑道:“儿子,人都是要死的,没人能例外,外面是不是有人管我叫第阎王?”
  第文出声地笑了。
  “其实我这位阎王还得听地下那位同行的,而且他脾气太怪,从来不先跟你打个招呼,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当然最好,我只不过让你知道这件事而已。至于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了。好了,你去做你的正经事去吧。”
  第文听父亲把“捉熊”说成正经事,觉得好笑,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父亲。
  “儿子,还有事吗?”
  “我不想去捉熊了,我想在家陪陪您。”第文有些心神不定。
  “去做你的吧,陪我这老头子干什么?”第一人充满爱意地笑道:“儿子,你别瞎猜想,什么事也没有,我不过是一种安排而已,天塌不下来。”
  第文看到父亲坚定的目光,放下心来,又望望头上的天,的确没有塌下来的意思。
  “是啊,天塌不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可笑,“只要天不塌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呢?”
  于是他便和往常一样,骑上马,出府去了。
  他前脚一走,第一人便唤来第福。
  “安排四个人暗中跟着二少爷,不许露面,别扫了他的兴。”
  第福应了一声,他从不问为什么。
  “这几天来拜府的客人都给我挡驾,各处来申诉的人也要仔细搜查,不许有一根针带进府里来,另外,府里的护卫添加一倍。”
  第福答应着出去安排了。
  第一人苦苦思索着每一处可能出现的问题,但都没问题。他隐约觉得这无数个没问题加在一起怕是个大问题——一个可怕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可他想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问题,正如他对儿子所说“天塌不下来。”既然天塌不下来,还有什么可疑虑、可畏惧的呢。
  现在江湖上无论哪一人,哪一门派都不是他的对手。当他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时,便从未畏惧过,而如今他已建立了庞大的帝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国无恒敌者亡。”他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他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掉,因为他最不喜欢这句话。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他在心里自嘲道,“老人才是多疑的。”
  他感到很疲倦,不得不在心里既恐惧、又悲哀地承认:自己怕是真的有些老了。
  世人都怕他,他却只怕一个——地下的阎罗。

  二

  “我们是不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密室里,和尚老大问道。
  “似乎是这样,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了。”儒衫老三说。
  凌晨时他们才把整项计划的每一条都过完筛子,连他们自己也惊异于这计划的庞大、细致、严谨,只是过于残酷了。
  这是他们五人筹划、密谋了十年,又逐项逐项去落实的,单独每一项看上去都没什么,可当所有的都汇总到一张纸上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们五人能完成的。
  而逐条审核也耗费了一天的时光,最后他们走出密室,在山顶上由和尚老大燃放了一枚花炮。
  几乎就在这枚花炮绽放出绚丽色彩的同时,远处也有几枚花炮升空。随后,每隔一定距离,便会有花炮绽放,直至四面八方。
  这一晚很热闹,却不是任何节日。
  而在所有花炮升起处,各处大道小路上急驰着一匹匹快马,江河湖泊中冲浪般划着一条条快舟。
  这些人只知道一件事,把手里的东西在指定的时间交到指定的地点,那里会有人等着。至于是什么东西交到什么人手里,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这任务是神圣的。
  而这已是演练过无数次的了,任何恶劣的气候,意外的变故都不会影响这些人完成任务,所以各处接到指令的时间是同步的。
  五个人做完这件事后,都感到极大的空虚,紧绷了十年的神经一旦松驰下来,却近乎崩溃了。
  他们本应该离开了,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密室,他们就像一个不单把全部财产,而且把老婆孩子和身家性命都押到赌桌上的狂热赌徒,只等着两张骨牌翻开的那一刻。
  有时候,等待也会要了人的命。
  这五人押上的是整个武林。
  这是五个手握权柄的武林要人,也是五个武林宗师,可现在却像五条被人抛到岸上已挣扎了很久的鱼般,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密室静谧,寂如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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