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勾心斗角

2024-08-04  作者：萧瑟  来源：萧瑟作品集  点击：

　　酷热的阳光，肆虐样地投射在大地。正午，这条大道上已没有什么行人。
　　当地的人，此刻都留在家里，出外的旅客，为了避过这阵炎热，也都赶到前面的小镇上，找个客栈打尖，或者找个茶馆去憩息，没人愿意留在路上了。
　　四野一片静寂，清朗的穹空下，只有远处小镇的屋顶上飘起的缕缕炊烟，袅袅升入空际，除此之外，连活动的东西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从南方的大道上，响起了一阵轻曳的铃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只见在那阵阵升腾而起的热浪里，一辆马车缓缓地驰行而来。
　　那匹马拖着车子，以一种像是踱着方步的缓慢速度行走着，但在地上腾升而起的热浪中看来，却好像四蹄不着地样地飞腾着。
　　马身已经湿透，从那张喘气的马嘴看来，这匹灰马的年纪已经很老了，在这种正午的时候拖着车子行走，使人看了不由得兴起一阵怜悯的感情。
　　可是那个坐在车辕上御马的车夫，年纪更要老得多，他戴着一顶斗笠，颔下垂着一把灰髯，由于流汗过多而敞露开来的衣襟下，露出两排肋骨，使他显得更加衰老。他这种年纪还在赶车，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他的背部靠着车厢，不时用汗巾拭着脸上的汗，那满是皱纹的脸肉，由于嘴里的牙齿几乎掉光，双颊凹陷下去，使他显得更加可怜，他不时伸出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回过头去望了几下，想要说什么，终于又忍住下来。
　　马车缓慢地前进着，这个老迈的车夫望着那吃力地拖着车子的老灰马，眼睛里不禁挤出两颗泪珠，喃喃地道：“老灰，你忍耐一点，我们快到前面的小镇了，到了那里，我一定给你多喂点草料，还加半升黄豆，让你吃个饱，唉，可怜你跟了我这些年……”
　　他长长叹了口气，仰首望了望碧蓝的天空，诅咒地道：“这种鬼天气，正月还没过完，就这么热，到了六月该怎么过？唉，老天爷总是跟我们穷人过不去……”
　　他发了一阵牢骚，没有听到车里的客人有什么反应，终于忍耐不住，回头道：“大爷，大爷。”
　　车窗的帘子一掀，一张清癯的面孔探了出来，问道：“老丈，什么事？”
　　这老车夫嗫嚅了一下，道：“大爷，天这么热，我们能不能先在路旁树阴底下小憩？”
　　车里的那人看到老车夫这副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歉疚之色，忙直：“啊！对不起，老丈，我一直在阖着眼睛想事情，倒忘了你这么大年纪……”
　　他带着歉意地笑了笑，道：“好吧，我们就到路旁去休息，等会儿再赶路……”
　　这车夫听他这么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大爷，前面不远就是溪口镇，老汉还是送你进了镇再歇息吧，现在该是用饭的时候了……”
　　那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把头缩了回去，不一会儿便从马车上跳了出来。
　　他很快就行到了马车前，当他看到那匹老灰马的情形时，不由摇了摇头，道：“老丈，我们还是在路旁歇一下吧！”
　　那个老车夫道：“不，大爷，你别看老灰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其实它还很中用，只是天气太热而已……”
　　那个中年人身穿一袭灰衣，装束很朴实，脸孔清癯微带黄色，看来好像大病未愈一样，尤其他那微带忧郁的黑眸，使人看了觉得他会随时病倒……
　　因此那个老车夫话声一顿，又道：“大爷，你还在生病，别出来了，小心这么热的天会把你晒坏的……”
　　这中年人淡然笑了笑，问道：“老丈，你认为老灰还拉得动吗？”
　　“当然！”老车夫挺了挺胸膛，道：“从这儿到溪口镇上也只不过还有半里路，老灰一定可以拉得到的，到了那里，它只要好好吃上一顿，马上就会精神好起来的……”
　　他拍了拍马臀，歉然一笑道：“这些日子，生意不好，所以老灰没有吃到大豆，不然……”
　　“这样吧！”那中年人道：“你坐到车里去，我来驾车，反正只有半里路……”
　　“这如何使得，大爷，你还在生病呢。”老车夫道：“大爷，老汉知道你是可怜我，不然那么多的车你不雇，为什么要雇我的？可是我年纪虽老，身体还好，总不能让你……”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老丈，我们说好的是五两银子到监利，对不对？”
　　“对呀！”老车夫道：“你还先付了我一半……”
　　“这就是了。”那中年人道：“我有没有说过假使我的兴趣来了，可以驾车？”
　　“大爷！你是说过了。”老车夫抓了抓头，道：“可是老汉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那中年人一笑，道：“我现在兴趣来了，老丈，请你到车里面去吧！”
　　“这个……”那个老车夫说了两个字，突然声音吵哑，竟流下泪来。
　　他到这时，才发觉这个中年客人竟是如此仁慈，不但看他年老无人雇车，而出高价雇他的马车，并且还怕他年迈无法驾车，事先便跟他约好随时可以代为驾车。
　　事实上，又有哪个雇车的人愿意驾车？
　　他咽声道：“老汉活了七十八岁，如今还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种好人，你……”
　　他擦了下眼泪，望着中年汉道：“大爷，请问你贵姓大名？”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敝姓展，名玉麟，老丈，我看你还是进车里去歇会儿吧！”
　　老车夫眯着眼睛望了他一下，道：“展大爷，你的名字真好，不像老汉哦，老汉姓苏，叫苏元，这个名字我好多年都没跟人说了，本来以为会忘掉，结果还是没有忘掉……”
　　他咧开嘴巴笑了笑，道：“展大爷，你有病，这辆车子还是我来驾……”
　　展玉麟摇头道：“不，这辆车还是我来驾，你进去休息吧，反正很快就到前面的小镇了。”
　　苏元道：“这样吧，展大爷，你既然有兴趣要驾车，我们两个一起坐在这儿如何？不然老汉心里难安。”
　　展玉麟本是同情苏元年纪老迈仍然驾车谋生，这才雇用他的马车，并且还事先讲好，随时可以賛他驾车。
　　此刻，当他见到苏元坚持不愿坐到车里去，也不想再勉强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他跳上车辕，接过缰绳，轻轻一抖，那匹老灰马又拉着马车缓缓前进。
　　苏元把头上戴的大斗笠脱了下来，道：“展大爷，日头太辣，你把笠帽带上吧。”
　　展玉麟见他脱下笠帽，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披散到肩上，映着日光，发出闪闪的银光。
　　顿时，他又想起雪姬那一头银色的长发来了，整个脑海里都浮映着雪姬的影子。
　　他跟雪姬在一起只不过短短的数天，当时对她那幼稚的言词，颇为感到厌烦，此刻回想起来，却另有一番趣味。
　　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似乎又在他的眼前出现，里面蕴含着无限的柔情与纯真……
　　展玉麟想到自己伤后那两天，雪姬温驯有似小猫，整日蜷伏在自己的怀里，就在那时，他毁了他坚守十多年的贞洁……
　　他一想起那晚的疯狂情景，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颤，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去无定山，是凶多吉少，生还的希望可说是一都没有，那么他对于雪姬的一生，将无法安排，他这一生都是欠着她……
　　他的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暗忖：
　　“我一向自认感情专一，自从吟白死后，便抱着独身以终的信念，哪知道结果我却反而惹上一身的情孽，害得玉芝伤心地到东海去，雪姬也回到了冰谷，唉……我亏欠她们太多了……”
　　“展大爷，你怎么啦？”苏元见到他的脸上浮起痛苦的神色，不住地呼唤着。
　　展玉麟哦了一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当他看到苏元以关切的眼光望着他时，不禁苦笑了下，摇头道：“没什么！我是在想起一段往事。”
　　苏元道：“展大爷，你把笠帽带上吧，可以遮遮太阳……”
　　展玉麟道：“不！老丈，还是你戴上吧，我没关系。”
　　苏元也不再坚持，重新又把斗笠戴上，他侧首望着展玉麟一下，道：“展大爷，老汉看你好像有许多心事的样子……”
　　展玉麟摇头不语。
　　苏元道：“展大爷，你的年纪还轻，未来的希望无穷，又何苦为过去的事烦恼？”
　　展玉麟苦笑道：“老丈，你不明白……”
　　苏元道：“老汉是不明白，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会比老汉还差吧，老汉这么大的年纪了，都还活得蛮有劲，如果能够的话，我还想多活几十年。”
　　展玉麟道：“老丈，你我的处境不同，你不会了解我，我的烦恼不是单纯的生活问题，比如说你今天只要有了钱，便可以不再驾车，可以买幢房子，坐享老年，可是我却……”
　　“展大爷，你这样说就错了。”苏元道：“老汉就是有了钱，也不会放弃我要做的事，因为这样才证明我不是老到没有用了，人都是一样的，无论他有没有钱，有没有名望，他若不能真正地做一些事，终究是个废物……”
　　他的话声顿了顿，又道：“展大爷，老汉见过的人不少，多少也能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平常人，你所做的事，一定不是平常的事，所以你不应该有烦恼，因为你从所做的事情上，便可以获得乐趣，所以仰俯不愧于天地……”
　　展玉麟苦笑了下，道：“老丈，你不会明白的，我……”
　　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最大的烦恼是我所做的事情，往往别人无法谅解，甚而连我的独子都不谅解……”
　　“哦！”苏元惊讶道：“你已经有儿子了？老汉还以为你是独身一人呢！”
　　展玉麟话一出口，立即便想到自己心里的烦恼说给这个老车夫听，对于整个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事实上他也根本不会了解的。
　　不过苏元已经在问他的话，他也不能不面答，于是犹豫了一下，道：“在下成亲很早，贱内在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便不幸弃世，这些年来……”
　　他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独自一人，抚育着展慕白，既要竭尽父责，还要负起做母亲的职责，虽说许多事情不需自己动手，其实，他所付出的关怀与爱心，较之一般做父亲的人，更要加多。
　　他之所以一直以严厉的神态对待展慕白，是不愿意慕白由于娇纵而变得任性胡为。然而他这一片苦心，又有谁能谅解？
　　展玉麟一想起展慕白在黄鹤楼上愤恨地说出那几句话，心里便是一痛。
　　他记得当自己赶去向展慕白解释自己的用心时，展慕白竟然理都不理他，而何玉芝除了不住掉泪之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元见到他面上泛起黯然之色，叹了口气，道：“展大爷，老汉能够了解你的心情，因为老汉的处境跟你有些相似，拙荆也是很早便已逝世，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我为了她，简直伤透了脑筋，现在最担心的便是为她找个好一点的男人……”
　　他见到展玉麟目光迷惘地望着远处，似乎觉得太过于啰嗦了，话声一顿，道：“展大爷，令郎此刻在哪里？”
　　展玉麟漫声应道：“他到东海去了。”
　　“东海？”苏元诧异地道：“我听人说过，那里住了两个仙人，令郎是……”
　　展玉麟目光一烁，道：“苏老丈，你听过东海双仙的名字？”
　　苏元咧着嘴笑了笑，道：“老汉以前载过一个老尼姑，据她说，她是从东海来的，后来又有一次，有两个江湖好汉坐我的车子，提起东海双仙之事，老汉这才知道……”
　　展玉麟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那位比丘尼便是东海双仙之一的避尘神尼，这次小犬便是随她到东海去的……”
　　“哦！”苏元笑道：“敢情展大侠你是舍不得他，所以才……”
　　展玉麟摇了摇头，道：“事情不是这样……”
　　他大概地把展慕白误解自己、气愤离去之事说了出来，当他提到雪姬时，苏元两眼瞪得老大，道：“且慢，你说的那个雪姬是不是一个满头银发，身穿一件白衣，却又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展玉麟诧异地道：“是呀！苏老丈，你认识她？”
　　苏元笑了笑道：“哦，老汉是见过她，她的样子非常奇怪，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所以记得很清楚……”
　　他似乎颇为感到兴趣，问道：“展大爷，你说令郎便是因为你喜欢她，所以才一气之下，到了东海……”
　　展玉麟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苏元又问道：“展大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位雪姬姑娘呢？她的模祥非常怪异……”
　　展玉麟诧异地道：“老丈，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
　　他话未说完，车后传来一阵急骤的蹄声，接着有人大声喝道：“前面的车子，快闪开。”
　　展玉麟回头去望了一眼，只见车后不远，一连驰来两骑快马，马上的骑士全都身穿劲装，背插兵器，一看便是江湖好汉。
　　他不愿多惹麻烦，右手一拉缰绳，把马车往旁边挪去，让出路来。
　　那两个大汉并骑而过，在一阵急骤的蹄声里，展玉麟听到他们大声道：“这简直是江湖的大事，蓝衫客翟军竟然向金鹰大侠展玉麟挑战，并且还约好了日期……”
　　他们放马急驰，很快便已超越了这辆老破车，驰到远处，展玉麟只听到这么一段话，下面的话被蹄声打断，再也听不清楚。
　　他的目光一烁，运起一股真气，扬声道：“前面两位朋友请停步。”
　　他的话声并不很大，但是传入那两个大汉的耳里，却有如闷雷一般，使他们全都为之一怔。
　　那右首的大汉沉喝一声，首先勒住了急驰的快马，回过头来。
　　当他看到大道士除了这辆老马破车之外，没有其他的人，不由面上浮起惊讶之色，侧首对另外一个大汉道：“皮二弟，你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叫我们？”
　　“是呀！”那被唤作皮二弟的大汉道：“我是听到有人叫我们停步。”
　　那身形较壮的大汉缓缓策马而来，诧异地望了望坐在车辕上的展玉麟，问道：“朋友，方才是你……”
　　展玉麟颔首道：“不错，小弟有事要请教两位兄台……”
　　这个大汉一见展玉麟面有病容，眼晴有似常人，心中颇为惊诧。
　　因为他知道在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吵杂的蹄声里，能把话声传出这么远，若非有一身精湛的内力，绝对无法办到。
　　而眼前的这个灰衣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起眼的地方，连两太阳穴都不见丝毫鼓起，显然并非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怎会把话声传出如此之远？
　　他微微一愣，又打量了一下展玉麟，这才半信半疑地问道.“朋友，方才真是你唤我们？”
　　展玉麟道：“在下听到二位谈起蓝衫客翟军约斗金鹰大侠之事，所以……”
　　这时那另外一个大汉也已来到面前，他有些惊疑地望着展玉麟，道：“朋友，你也是在江湖上闯的？”
　　展玉麟微微一笑，道：“在下多年没到江湖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不知两位是……”
　　那个大汉哦了声道：“原来尊驾也是道上的朋友，真是失敬了，在下皮得彪，这位是我大哥杨德光，我们在江湖上有个匪号叫太行二鼠。”
　　展玉麟抱了抱拳道：“久仰、久仰，两位方才所提到的事……”
　　“哦！”皮得彪道：“朋友你说的是蓝衫客在武当遨斗金鹰大侠的事，那是丐帮弟子传出来的，据说……”
　　他的话声被杨德光所打断，道：“朋友，我们还没请问你的大名如何称呼？”
　　展玉麟道：“在下姓展，展玉麟。”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太行二鼠在江湖上只是三流毛贼，一见眼前这个黄脸汉子自称是最近名动武林的金鹰大侠，不禁都大禁失色。
　　杨德光两眼瞪得老大，道：“尊驾便是前几天在武昌城外力歼武林四大魔头的金鹰大侠展大侠？”
　　展玉麟微笑道：“两位夸奖了，在下除掉那四个魔头，也只是替江湖除害而已，算不得什么。”
　　白日鼠皮得彪慌忙从马上滚了下来，躬身抱拳道：“展大侠，请恕我们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老在这里，多有得罪……”
　　展玉麟抱了抱拳道：“两位不必如此多礼，请上马。”
　　皮得彪道：“展大侠，小的马匹在这儿，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用了。”展玉麟道：“在下已雇好这位老丈的车子，不需换马了。”
　　他的目光一闪，问道：“皮兄，请问你方才所提之事……”
　　皮得彪听到他的称呼，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忙道：“展大侠，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小的兄弟早晨从汉口来，亲自听到丐帮弟子传出来的……”
　　杨德光也抢着道：“据说蓝衫客翟军派了七指魔尊古诺到丐帮分舵去下书，适巧丐帮两位长老在那儿，当场便被他将一位何堂主杀死，此外天地二老也受了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