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落魄风尘怜女侠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当日,楚江涯更是繁忙,回到家中将一切事物都办理清楚。又到次日,他去看小陈三,那五个人原来都已走了,于铁雕独自在店房中也是坐立不宁。楚江涯给他预备下了马匹,并叫他买了新衣换上。这一天又度过去了,第三日就是正行期,当楚江涯离别妻子之时,他是十分恋恋不舍;虽然没有露出什么神色来,可是一出了村口,他就不禁坠泪。自知此去找李剑豪,不能再如过去那样说好话了,必然是以性命相拼,同归于尽。自己的死不足惜,只因李剑豪是苏小琴的情人,自己为报陈文悌之仇,而使苏小琴的痴情益为虚掷,以后的生活必更凄苦,这实在是有些不忍。然而决定行了,他到城中会着了于铁雕,就两匹马,各携刀剑,直奔武胜关。
  豫南道上,天气温暖,春风拂拂,道旁的麦浪,一望无边;尤其有时过了小村大镇,看见人家的桃花都已开放,如美貌的女子向人作笑。往来的,乘车的,骑驴的妇女,也都换上了艳丽的春衣。楚江涯只是有这个毛病,他最爱看人家的妇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坏心,不过他遇见了时,便不由得多看两眼,从人家头上的钗环,直看到脚下人家的绣鞋。绣鞋可有不少绣得极好的,可见虽是村妇,别管她长得多么蠢,但她的手儿之巧,真有不亚于苏小琴的;不过论模样,可纵使她千娇百媚,是镇上的西施,是村里的嫦娥,也没有一个配比得上苏小琴一半的,苏小琴真不愧说美剑侠啊!因此,蹄尘鞭影,一路的相思,无尽的惆怅,简直他觉得不是跟于铁雕同行了,说跟苏小琴一块儿走了。
  然而他扭头看看这个于铁雕,依然是蓬首垢面,胡子还是顶长,衣裳是新买的,黑色土布的,身子短,袖子长而且肥,好像是大和尚穿上了小和尚的衣服;那张脸阴沉沉的,春风儿都吹它不暖,他冷酷的,永远也无笑容,浓眉更是永远皱着,可是他也很爱看路上过往的妇人,他并对楚江涯嘱告着,说:“可要小心一点!如若咱们遇见苏小琴或是云媚儿,李剑豪必定跟他们在一起,就不必往武胜关去了。”又骂道:“李剑豪凶狠恶毒,有什么难得之处?偏还有两个娘儿们争他,可见娘儿们也都是不值钱的!”楚江涯说:“我们何必骂他们妇道人家?”于铁雕说:“苏小琴跟云媚儿一样,都是贼妇坏女,只怕是——唉!遇着云媚儿倒还不要紧,若遇着苏小琴可就难办了!因为她的武艺实在是高强!”楚江涯没有说话,可是心里虽然想着苏小琴,但也怕再遇见苏小琴,万一再遇到她,她又晓得我这次去找李剑豪的意思又是不善,那可如何是好呢?……在马上想了半天,便决定了主意:到不得已之时,也要取出罗巾跟绣鞋来扔在地下,与她翻脸,抽出剑来不敢说跟她拼命,可是也得不能叫她拦阻我去给陈文悌报仇。一路如此想着,已经过了汝宁府的地面,这日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市镇里,不意遇着了最怕遇着的那个苏小琴。
  这个市镇上今天正是有会,就跟开封府大相国寺那日的情景一样,但风光比那日还热闹,游人车辆拥挤不断,楚江涯与于铁雕只好下马来了;并看着天色近午,这地方又有酒饭馆,真不如在此用一顿午饭,于是他们就找了一家门前挂着纸剪的面幌子,还挂着酒葫芦的地方。可是屋里已没有地方坐了,掌柜的命人临时在外面支了一张桌子,摆了两条板凳,问他们是吃酒还是喝茶。楚江涯就向于铁雕,于铁雕却愁眉不展地说:“酒也好!”楚江涯就叫掌柜的热了酒来,他可两只眼睛不住东瞧西望,还是专注意穿得漂亮的妇女,待了一会儿,酒热了来,于铁雕就喝,他是永远烦愁,喝了酒,不但不能消愁,反倒更添烦了。楚江涯见旁边无人时,就悄声嘱告他说:“老于!你这个样子,可要招人,留下心了!已经快到了,事情还愁难办吗?还愁什么?”于铁雕却叹了口气。然而楚江涯的眼睛又往妇女群里去扫,他觉得妇女真是一群一群的,因为除了买种耀米,那些是男人们事,其余什么卖木梳拢子的,卖扫帚簸箕的,唯有妇女才是他们的好主顾。
  可是楚江涯忽又看见眼前不远之处,有一群妇女都是打扮得很华丽的,都是很年轻的,都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的,还都很出神。楚江涯就说:“奇怪了!那边到底是卖什么的呀?”于铁雕说:“管他卖什么的?咱们快些吃了饭就走吧!如今你还有闲心来逛这个会?”楚江涯的眼睛仍是不住地向那边去扫,他们要了面食,楚江涯的饭量小,吃了一碗就饱了;于铁雕吃得急快,吃过了一碗,现在拿着碗正吃着,桌旁还放着一大碗面,正等着他吃。在这时候楚江涯可就要站起身来散散步,他太觉得纳闷,那边穿红的来了,穿绿的又走了,簪子环子被阳光照得闪烁,柔肩一个挤着一个,还有的互相谈笑,仿佛是对货物加以批评似的:“那到底说买什么货呀?非得去看看不可!”于是他就走了过去。
  这群人都是少妇长女,他不便怔挤人家,可是他身材高,再一企脚,他就看见了,当时他就大为惊异。原来在人群里做买卖的这个商贩是一位姑娘,还正是苏小琴,她身边没有宝剑,也没有马,只放着一条破板凳;上面平摆着红缎的、绿缎的、各色各样的绣成了花儿的鞋面,可真鲜艳,样子也别致,绣的花篮,还绣的吉庆、鲤鱼、花鸟,还有暗八仙,更有龙凤,针线自然全都是精巧极了,摆着一共是六份,大概也就卖出一两份。苏小琴还穿着那身青衣裤,因为里边衬得棉衣大概除去了,愈显单寒,而愈显得苗条柔弱,那件衣服上面且钉了两块补丁,她简直说一个穷寒的女子了!
  楚江涯不敢多看,赶紧又回到了饭馆,转着身坐着,连脸也不敢对着那边,但心中却颇为难过,就想:美剑侠竟然一贫至此吗?原来她还没有回洛阳去呀?她的痴心还是未冷呀?她遍处寻找李剑豪,虽然找不着,可是她也不肯回家,她就漂流着,如今都许是把旅费都用尽了。她又不偷盗,不求人,她必是还卖了马,当了剑,凑成的资本,买些丝绸、针线,凭她的纤纤的十指,一针一线,千辛万苦地做去,还无奈地舍去了她小姐的尊娇、剑侠的傲气,而趁着集市,拿来鞋面来卖钱,以付饭钱店资,太可怜了!”
  当时楚江涯就从他的行李卷中取出来银两,叫过来两只手都是油的伙计,说:“拿着这十两银子到那边,把那穷姑娘所卖的鞋面全都买来,不,十两银子买她一双鞋面我也要,你可别说是我买的!”伙计发着怔,说:“我还得洗手去!”楚江涯说:“你去洗手有什么要紧?不让你去白买,我还多给你钱。”他说的话很急,于铁雕说:“我们要去办事,你又买些绣花的鞋面做什么?”楚江涯却说:“你不晓得,我是要先买来,将来办完了事回家去送给亲戚家的姑娘们做鞋用。”于铁雕却不悦地用眼狠狠瞪着他,显出对他这人已看不起,已有些怀疑。但楚江涯站起来,就进饭铺里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伙计就用十两银子买来的五双绣花的鞋面,他接到手中,就既是爱慕,又是惋惜,问道:“那姑娘只剩了一双鞋面了,她还站在那儿卖吗?”伙计点头说:“她大概是卖完了才能回去,她就住在东边鸡毛小店里。"
  楚江涯听伙计说了小琴在此地的困顿情形,不由得发了半天的呆,心中着实地难过,暗叹了口气,就叫伙计给他另换了一壶新茶,他又坐在于铁雕的对面,一边喝着茶,一边还看着这几幅鞋面。伙计大概是从中赚了钱,对他招待得非常殷勤,而且给他沏来的是上等的好茶叶,茶到口中,味道倒是很香的,可是楚江涯心中真是惆怅。
  于铁雕吃饱了,他连口也不漱,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胡子就要过去解他的马匹,并向楚江涯说:“楚兄!你也快把你买来的那东西收起来吧!等办完了事,将来你回家去,再给你家的大嫂去看。咱们就快走吧!趁着天色还早,再赶下百八十里路要紧。”
  楚江涯却不立起身来,说:“我想在这里歇一天了,因为这个地方很热闹,我舍不得走!”于铁雕怔了一怔,脸色露出来不悦之意,说:“咱们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办,哪能在路上耽搁呢?”楚江涯摆手说:“实是对不起,我现在真懒得动身了!”于铁雕就拿眼睛瞪着他,心中是实对他轻蔑,不用说,他买了女人用的鞋面就是要在这里找个土娼,去送礼,去胡混一天,这样好色的人,真不能跟他在一起办大事。于是于铁雕就说:“我可不能在这儿耽搁着,你若不走,我可要一个人走了?”楚江涯点头说:“也好!你在前面先走,明天我就能赶上你,如若赶不上,反正咱们是在武胜关靠山老店,不见不散,”于铁雕突又现出惊慌之色,回着头向后看了一看,因为觉得在这地方楚江涯不该把这话说出来。可是楚江涯又像没事人儿似的,说:“你别看我是不慌也不忙的样子,其实我很有把握,十天之内,必叫你们看见我割下来李剑豪的首级!”于铁雕听了,就更是变色,又向四下去看,他怕楚江涯再说出什么来,就赶紧说:“那么,好!好!我就先走了,咱们在那个地方准见吧!”他就牵着马去走了。
  楚江涯一边喝着茶,一边见他已走进了人丛,没有了踪影。又待了一会儿,楚江涯又忙忙地去看那卖鞋面儿的苏小琴,可是见已经收了摊子了,小琴跟那条板凳全都不见啦。他又到茶馆,就又向店伙说:“鸡毛小店在这镇上什么地方?”
  店伙说:“鸡毛小店不是个店名,就因为那儿有几间破房,专租给南来北往的不走时运的倒霉客人居住。有的是本来住在别的店房,因为交不起店钱,被赶出来,搬到那儿去的;还有的是镇上的叫花子们,他们白天到各村里去要饭,晚上回到镇上,夏天的时候就在街上睡,冬天就到那小店里,也没有被褥,没有火炉,只拿一文钱的店钱,再拿一文钱买一把鸡毛洒在地下,这样就能够暖和点啦,大家挤着过上一夜。刚才那个卖那么好的鞋面儿的那位俊俏的姑娘太可怜!她就是住在南边牛圈巷里那么一家鸡毛小店里,镇上的庞大老爷也还直可怜她呢!”
  楚江涯听了这话,早就站起来身,向伙计说:“我的东西跟马,都暂存放在你这儿,我就去看那个姑娘。”伙计却一把就将他拦住,说:“大爷你先别忙!听我说,那个姑娘可是不讲理,人家虽穷得住鸡毛小店,却正气,谁也不敢调戏她。前天,镇上的庞大老爷去了,跟她其实也没说什么玩笑的话,可是她当时就气了,吧地就打了庞大老爷一个嘴巴,脸都给打肿了;庞大老爷又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么一来,几天也不能出门见人了。”楚江涯却摇头说:“不要紧!我去了也不跟她说玩笑的话,她不至于也打我。”说着,他就走了。
  从人丛挤出去,往南走了不远,就是牛圈巷,别看巷里又窄又脏,可是巷口儿还钉着个木头牌子呢,写着歪歪拧拧的这么三个字。他走了进去,就见一家破门户的门前挂着一把破策篱,这一定就是店了。他到门口儿向里边一看,只见里面的土屋不过四五间,院子很小,泼着许多的脏水,可养着一群鸡——大概就是为拔毛的。有一个蓬首垢面,衣服破烂的妇人正在往地下洒麸皮,那一群鸡就疯了似的,都过去抢,连地下的泥水都啄着吃。楚江涯就一步走了进去,这里连门槛也没有。妇人抬头看见了他,就显出惊讶的神色,大概是这个地方不大有楚江涯穿得这么阔的人前来,就问说:“是庞大老爷叫你来的吗?”楚江涯倒纳闷了,就想这庞大老爷怎么会这样的有名呢?多半是本地的一个恶霸吧?他就说:“不是!我不认得什么庞大老爷,我是要在你们这儿找一个人。”
  妇人一听他不认得庞大老爷,当时可就对他瞧不起了,大模大样地拿出内掌柜的架子,对着楚江涯说:“这儿没有人,他们都去要饭去啦,晚上才能够回来,你要找人,晚上再来找他们吧。可是别太晚,我们这儿过了初更就锁门,因为镇上出了几回小偷儿,官厅里的老爷们疑惑说由我们这儿出去的,叫我们天一黑就锁门。”
  楚江涯摇头说:“我并不是找在你们住的那些花子,我是打听一位苏……”说到这儿,心里忽又想起不对,觉得苏小琴的名字也不可以说出来,她在此抛头露面在街上卖鞋面,一定要更名改姓,于是就赶紧噎住了话,可是这个“苏”字已经咽不下去了,他就改了点仿佛是南方的口音,说:“就是那个梳——苏——着辫子的在街上卖绣花鞋面儿的那位姑娘,我要见见她。”
  才说到这里,忽然一间小屋里出来个人,一见就晓得是掌柜的,穿得比内掌柜的略为齐整,先把他的老婆推到一边,急匆匆地就走过来,把那群鸡吓得都跑了。他过来拉住了楚江涯的胳膊,往外就走。楚江涯第一怕他的手脏,第二是莫名其妙,又以为这个人是要把他硬推出去,就不由得发怒了,瞪眼问道:“你是要怎么样?”这掌柜的却把他直拉出了店门,才带着笑悄声地说:“大爷不要生气!大爷不能跟庞大老爷不认识吧?”楚江涯说:“我真不认识他。我是路过来此,因为刚才在街上买鞋面,看见那位卖鞋面的姑娘正是……我觉得眼熟,所以我才来看看她。”店掌柜说:“噢!我明白啦!”更悄声地说:“那个姑娘可不好惹呀!”楚江涯说:“我又不想惹她?”店掌柜又说:“那是一位贞节烈女,人家不是随便可以……”楚江涯说:“我比你还知道!”一手将店掌柜推开,他又进了门,就高声叫着:“姑娘!姑娘!我特来看你!姑娘!姑娘!我特来看你!”连叫了两次,不但不见小琴出来,还不见有人应声,他发了一下怔,才又高声说:“我现在可知道李剑豪的下落了啊!”说出来等了一等,依然是无人应答。他真觉得怪,又不敢去硬闯进人家的屋子,一回头,见店掌柜正站在他的背后,他就问说:“莫非那位姑娘还没有回来吗?是回来了又出去了?到底在你的屋里没有,你快说!”店掌柜却又用手来推他,说:“人家既然不愿意见您,您——大爷!就快点走吧!”
  楚江涯也实在觉得扫兴,心中尤其不痛快,就知道苏小琴一定是在屋里,可是不见他,他也没法子,知道小琴对他是有一种不能够解释的误会,——就是小琴太贞节了,老怕他安着什么坏心,其实——他恨不得在这院中拍胸脯发誓,可是又想:干吗呀?我尽到了心也就算了,李剑豪现在是我的仇人,我怜苏小琴的落魄,解小琴的穷困都可以,但我能够因她而饶了李剑豪吗?不能!李剑豪现在武胜关的附近,有些人都已去找他报仇了,这些话也都不能对小琴实说。他带着点气,转身就走,走出了牛圈巷时,他还想骑上马就追赶上于铁雕,可是他回到了茶馆又坐下来,细细地想了一番。那伙计又赶来问他说:“大爷你见着那个姑娘了吗?”楚江涯摇头说:“没见着,她还没有回去。我再问你,那个庞大老爷,是怎样的人呢?”伙许指着街上说:“那边,五福发大粮行,就是庞大老爷开的,庞大老爷单名一个字,叫作庞雄。住在镇外三里庞家堡,一片大庄子,家中有万顷良田,自己地里收的粮食就够他那铺子卖的。这位老爷是武举出身,好武艺,八卦拳、太极刀,都练得好极啦,这位大老爷平日最爱行善,南边的白衣庵就是他老人家给重修的。”楚江涯又问:“他也最爱女色,是不是?”伙计笑了,说:“那倒是财主大老爷都有的脾气。”楚江涯就不再往下问了,自己对于此事倒很放心,苏小琴倒是不会受人欺辱的,谁要欺辱她,就准倒霉,庞大老爷挨了她一个嘴巴,那还是轻的。遂又问这地方有什么店房,伙计说:“大爷你要是住,是住北边的高良店最好。”楚江涯点了点头,于是就付了茶、酒、饭的钱,他就带着行李牵着马匹,往那高良店里去了。
  高良店的掌柜就是姓高名良,此人的气派很大,不像是个做生意的,一见楚江涯衣冠齐整,有马有剑,他就赶过来扳谈,并且自称庞大老爷是他的妹夫。楚江涯对他没说一句真话。店是不错的,很宽敞而且整洁。楚江涯独自在屋里又细看了看那几幅鞋面,就收在罗巾和绣鞋一处,然后他跟店伙要了个锁头,就锁上了门,又出去了。
  此时街上的人已显得少了,卖东西的摊子也多一半收拾了起来,楚江涯在街上来回走了半天,忽见一个乞丐要走入那牛圈巷里。楚江涯就大声叫了一声:“喂!”把那乞丐吓得把瓦罐扔了,回过头来看看,楚江涯却带着点笑点手叫他:“来!来!来!”乞丐向前走了几步,楚江涯就问他说:“你在哪儿住?”乞丐说:“我住在鸡毛小店里。”楚江涯又问:“那店里是住着一位姑娘吗?做得好活计。”乞丐说:“对呀!那姑娘姓秦,真是没办法,才在那店里找了一间房,一天的店钱是三百文。可是……”楚江涯说:“这个地方说话不便,你跟着我走!你若把实话都告诉我,我就给你——银子。”指着怀,把这乞丐弄得又高兴又有点疑心,就跟着楚江涯到了镇的南口外。两人就在道旁说话,这个乞丐说了半天,小琴是几时来的,怎样的穷,怎样受店家的气,后来她带来的一匹马死了,把马卖给了卖马肉的,这才得了本钱了,买了缎子做鞋面卖。又说她在这里住了些日,简直没有一个人不尊敬她的,可是唯独那庞大老爷要娶她做小老婆,被她打了一个嘴巴,现在庞大老爷可还不死心。……
  他这些话,跟楚江涯所想象的是一样,不过楚江涯可还没料到小琴骑的那匹马已死了,一个侠客,在穷途逆旅之中死了她的马,还卖了马肉换来钱,做个小本经营,这是多么可悲的事!“也无怪小琴不见我,她在落魄之中,必是无颜再见故人。”如此想着,不由叹了口气,掏出约有三钱银子来给了这乞丐。乞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伸着脏手接着,不住地屈膝诚谢,忽然他又说:“大爷你快看!”扬着他的下巴向东边去指,楚江涯转身去看,就见那道边原来有一座红墙嫣然新修的小庙,那门前停着一辆大鞍的很新的骡车,车旁站着一个赶车的,还有个腰带钢刀的健壮的男仆,有一个老尼姑,三个小尼姑正送出一位服装很阔的施主来,此时乞丐就悄声告诉说:“那就是庞大老爷!”说完,他就跑了。
  楚江涯注意看这个身躯肥大、紫红脸可没有胡子、年有六旬上下颇有气派的庞雄,只见他就上了车,四个尼姑都打着问询鞠躬到地送他。那赶车的跟男仆也都跨上了车辕,骡子就拉着车走了,简直说横冲直撞,从楚江涯的身旁过去之时,那男仆还向他瞪了一眼。
  车是赶到镇街里去了,不用说,他们还是要在苏小琴的身上去打主意,楚江涯不禁笑了,心说:瞎眼的东西,你们这是自找倒霉!他也步行到镇中,一看,那辆车原来停在高良店的门首了。楚江涯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只见那个男仆站在柜房的门首,瞪着眼睛还不住向他来瞧。楚江涯倒故意迈起了方步来,做出文弱书生的样子,却侧耳向柜房里去听,只听那高良的说话声音真是谄媚,连说:“不要紧,我立时就去,她不能不依,大老爷不必又费那些麻烦!”庞雄的暴怒声音却说:“叫她乖乖地上车到那庙里去,敢摇一摇头……“”以下的话,楚江涯不便站住再听了。
  他回到屋里,却不由得愤恨,就抽出来剑来,藏在被褥之下;窗子上有一块小玻璃,他就扒着往外去看。待了会儿,见那高良就走出去了,可是紧接着来了两个人都带着刀,牵着大马,把马交给了店伙,他们就也进那柜房里去了。楚江涯心里倒很喜欢,暗道:这可好!他们给美剑侠送坐骑来了,不过一送就送来了两匹马,可也太多礼了!
  又待了半天,也不见那个高良回来,高良一定是上那鸡毛小店说亲事去了,这时候还不回来,可真令楚江涯生疑;又待了一会儿,就听见那门外有人大声嚷嚷,那男仆和那后来的两个人都赶紧跑出去看。庞雄也出了柜房,只见高良是被人用板给抬回来了,浑身是血,他的老婆也跑来大哭。那庞雄立时就暴躁起来,大喊着说:“拿我名帖赶紧到官厅去找官人,押起她来!”有人说:“官厅里那两个老官人不行!姓秦的小丫头真厉害,她有宝剑,她会武艺!”庞雄就说:“那么姜二你快骑上马到县里叫捕役来!”被呼为姜二的一
  个恶汉立时就要到棚下去解马。楚江涯却赶紧出屋来高声问说:“什么事?什么事?”庞雄好像是吃了一惊,瞪着眼来看他,见他人品不俗,就没有太横,问说:“你是干什么的?”楚江涯拱手说:“庞大庄主!我正要在一半日去拜访你,我姓江,在道台衙门里当差,如今是要到县里去!……”走到临近才小声说:“查一件案子。”庞雄也许素日就做过亏心的事,一听了这话,他就变色了。
  楚江涯这时却又做出点官人的气派来,指着那受伤的高良说:“你们这样自相殴斗,太不像话了,打伤了你们,你们可以写状子到县衙去告状,你们带着刀,样子比凶手还凶,这,打官司都得吃亏。”庞雄却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说:“你带着公文了吗?拿出来让我先看看!”楚江涯却笑一笑说:“庞大庄主你也太不客气了,我告诉了你我的来历,也就算够面子的了。你还要叫我拿出来公文?庞大庄主你现在有什么品职?”庞雄又打量了他一回,说:“朋友!光凭说,我就不能信你是道台派来的官人。他要是个管闲事的,护着那姓秦的丫头的,我劝你可少说话,赶紧躲开。那丫头——我庞某已六十多岁了,我还能对她怀着什么邪心?况我在本地又略有些名声!前天我到那小店里给那些叫花子们放钱,因为我见她太穷,也可怜,我就也扔给了她一块银子,不想她竟错会了我的意,反对我……”楚江涯就笑着说:“既是这样,想那姑娘也是个贞烈的人,你偌大的年岁了,家中也必有儿女,你对这小事应当不计较。”庞雄说:“我并没计较,刚才我不过派了人去……”
  楚江涯才听他把话说到了这里,却觉得身后站着的那个健壮的男仆对他有点心怀不善,就急忙回身。却见那小子已抬脚向他踹来,他一闪身就避开了,那男仆锵的一声,又抽出了刀来,然而被楚江涯飞起来一脚,又听当啷啷一声,刀已坠地。男仆双手抡拳扑向他来,他就冷笑着说了一声:“好啊!”转身退步,反拳打来,只听:“咚!”男仆的当胸就受了很重的一拳,忍痛弯腰,同时楚江涯又是一脚,正踹中这人的小腹,这男仆就哎哟叫了一声,倒地昏晕了过去。
  那姜二等都抽刀要上前来,却被庞雄摆手拦住,庞雄此刻已跑到远处,他点了点头,向楚江涯说:“好武艺!我看你官人是假的,绿林好汉却是真的,咱们没话说了,改日再见!”他要向外去走,却被楚江涯一把将他揪住,他愤怒着,刚要举起拳头来,当时就被楚江涯用手托住,喝一声:“你不要找着倒霉!我劝你当时收住邪心,我不好惹,那位姑娘更是不好惹,你们受了伤的自己养,也不许去告状,还得给我留下一匹马,作为你这老匹夫赔罪的礼物!”说话时,并用双手掐住了庞雄的喉咙,那两个人虽然都拿着刀,可也不敢过来上手了。楚江涯又问一句:“你倒是应不应?”庞雄这才说:“好!就这样办!你放了我吧!”
  楚江涯就看着那两个人牵着一匹马走出了门去之后,他才将庞雄撒了手,然后就急匆匆地到屋内,拿上了他的包袱挂在臂上,就一手挺剑而出。庞雄这时候还在院中站着,不敢动,楚江涯就去到棚下解下来自己的马和另一匹马,用一只手牵着向外就走;到了门外他就连人带马一齐跑,跑进了那牛圈巷,又跑进了那鸡毛小店内。那群鸡吓得乱飞了起来,那内掌柜正在院中倒脏水,被这一吓,吧喳,把瓦盆也扔在地下碎了,楚江涯就高声说:“小琴!小琴!那高良抬回店已经死了,你闹出人命案,他们已经报衙门去了;你若是不走,待会儿县里的捕役若是来了,连你家中那兄长都要受累。我已经给你牵来了一匹马,你就快快走吧!”
  这时一旁破屋里的一群乞丐全都探出头来争着往外来看,那店掌柜也没敢出来,可是苏小琴忽然自一间屋内挺身而出,手里仍提着宝剑。她就正颜厉色地说:“楚江涯你不要管我,他们的人若是来了由我挡!”楚江涯也正色说:“不是我管你,是你刻下得赶紧快离开这里,不然庞雄叫来了捕役,拿你当凶手办。你虽武艺高,但你绝不能和官人动手,捉到监里吃苦是小,连累你那几位兄长是大;何况你还要寻剑豪,寻不着他,死在官里,岂不叫那云媚儿趁心,你的父仇也休想报了。我将马留着这里,你是爱走不走。”拱手又说声:“再见!”
  他留下那匹马,牵着自己的马,回身就走。他又出了牛圈巷,还不放心,牵着马在街头又站了半天,心中很急。忽然,见苏小琴牵着马携剑也出了牛圈巷口,他就又向后退了退,小琴没看见他,上了马就往南去了。楚江涯见她的马走出镇去,才算是放心,可是自己也不便在此多留,便也上马往南去走。出了镇,过了那白衣庵,只见小琴距他不过半里之遥,隐隐地能够看见,他也不便向前追赶,走了约十里路,暮色已渐渐垂下来了,他才放马向前去追。
  他与苏小琴的马相距只有一箭之遥,小琴的马快,他的马也就快,小琴的马若是慢,他的马就也慢。暮色渐深,幸而天边挂着椭圆形的朦胧的月,照得人马在地下留着淡淡的影子,照得麦浪之上如浮着一层烟雾,照得小桥下的流水如同水银,照得小镇荒村惨淡淡地如同鬼城,如同仙境。
  小琴的马并不休歇,直走了一夜,仍往下走。天一明,路上的人多了,楚江涯就杂在行人队里往前随着小琴;又因小琴走路大概是想心事,绝不回头,所以也没有看见他。统共走了百余里路,天色都过午了,楚江涯都觉得饿了累了,才见苏小琴走入了一处小镇的一家店房。楚江涯也就下了马,向着那店门望了半天,见小琴不出来,他就知道小琴必是在里边用饭了。楚江涯可不敢也进店房,他就在对门不远之处,又找了个小饭铺,喝茶吃饭,手里托着饭碗,嘴里嚼着饭,眼睛可仍然不住地向那边去瞧;饭吃完了,他又慢慢地喝茶,茶叶都换了三回,天色都快晚了,他又接着吃晚饭。然后,断定了小琴确实是住在那店里,今夜不走了,他这才找了店房。他住的这店跟小琴住的店相邻,隔着一堵墙,连那边说话的声音全能够听见。
  楚江涯太困倦了,到了屋里就去睡,可是睡了一会儿他就醒了,听了听,才交了初更,这时他的心思忽然乱了起来,他想:小琴如今虽说是有了马了,可是仍然没有钱,她所卖鞋面所得的那几两银子,能够她花得了几日?自己这次出来,所带的钱颇有富裕,似乎应当至少送她二十两。不过明送她是一定不肯要,须暗中送过去,那幅罗巾跟那双绣鞋连买的这几双没用的鞋面,都给她送过去才对,这倒容易,可是这不能就算是尽了自己的心,须把李剑豪的下落告诉她,叫她去寻,那才算是尽了心,可是自己如今身处何地?能够为了可怜她,就叫她去救李剑豪而不替陈文悌报仇吗?自己这个人虽说荒唐,可是这个大义绝不能够不分明,不能为一女子忘了好友之仇,而惹江湖人耻笑。可是又想小琴永远这样漂流着,心中未免不忍。他想了半天,才算决定了主意,就向店家借来了笔墨跟一张纸,他向纸上写道:
  苏小琴赐鉴:仆感于义愤,追随小姐已有多日,实因见李剑豪负心之人,而抱不平也。今劝小姐勿再在事寻访,李剑豪与云女已共栖深山,成夫妇矣;小姐若去,只有增辱添愁,实不值得,不如急速回家,与诸位长兄团聚,此为正途。江湖坎坷难行,小姐漂泊不偶,仆虽有心相助,亦不敢冒昧。今奉上银二十两,以助资斧,鞋面数双,亦敬璧返,因仆留之无用。仆今亦有要事牵身,将往江南,助友复仇,恐难望生还,更恐无缘与小姐重会。罗巾睡鞋为小姐故物,小姐当初无意失之,仆无意得之,久思奉还,总未得便,今亦……
  写到这里,他又有点下不去笔了,仿佛对那两件东西还是舍不得还给人家似的,一狠心,才往下去写:
  附上,悉祈查收。江涯顿首。
  写毕,就连二十两银子带鞋面、睡鞋等物,全都用一块手巾包好,他就准备着到半夜以做贼的方式,把这交还给苏小琴。少时,店伙进来取那笔砚,楚江涯就给了他一些钱,悄声托付他说:“请你到隔壁的店里,问问白天来到一位带着马的女客人,是住在哪间屋里?”店伙说:“这不要紧呀!那边的店里,我们都熟,打听点事不算什么,我们哪能够就要钱呢?”楚江涯笑着说:“你就收下吧!这是请你喝酒的。”店伙道了谢,揣起钱来就走了。
  待了一会儿回来,果然给打听得很详细,说是那位姑娘住在隔壁店里的东屋,东边的屋子只有那一间有小窗户。姑娘来了,就不怎么出屋子,现在屋里是点着灯,她正在做活计呢。楚江涯听了,就又暗暗叹气,心说:难道苏小琴就永远不回家,永在江湖上卖鞋面这样漂流着?她的心,我实在猜不透!待了一会儿,店伙走了。楚江涯就也熄了灯,躺在炕上装作睡去。迟迟的更鼓,好容易才交过了三下,他怕苏小琴这时仍在做活,就还不敢到那里去。
  又待了些时,他才拿着那手巾包悄悄地出了屋,只见院中月色凄清、寂无一人,他就轻轻地越过了墙去。到了那院中一看,各屋中倒是都已熄灭了灯光,东屋果然就有一间房子有窗棂,里边没有一点声音,窗纸上可斜映着月色,那凄凉的色调,就好像说苏小琴的身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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