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秉烛达旦对佳人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时他的侄子鲁雄趁隙就要杀楚江涯,却被腾云虎怒喝一声止住,他不独向楚江涯,且向苏小琴厉声地说:“今天的事,斗不斗由你们!如若斗,咱们就再拼一场……”小琴一听这话,立时就抡剑向上来跃,鲁雄赶紧以双刀去敌。
  交手两三回合,还是由楚江涯抡刀向前,将他们拦住,他就向苏小琴急急地劝说:“我知道剑豪实在没有在这里,姑娘你出来原是为寻找剑豪兄,何必与他们这些人拼生死呢?”小琴听了这话,才把脚步跟剑都撤了回来,但仍向这些人怒目而视。
  楚江涯就又对着腾云虎说:“你放心吧!我就是到了开封,也不能向陈文悌兄提说你们把我吊起来之事,也非是我故意隐恶扬善,是这件事太令交朋友的人寒心了!如今我并且替苏小琴小姐说一句话,以后她绝不能再找你们来。你们可也得出言有信,不准去搅乱洛阳隐凤村!”
  腾云虎说:“这事我可以答应你,但苏小琴,以后我们还得找你去斗一斗!”
  小琴也更愤怒,楚江涯又居中劝解说:“好好!以后再说,后会有期吧!那么现在你们可否将马匹物件交还我们,叫我们走?”
  腾云虎点头说:“这办得到,我们又非强盗,要你们的东西做什么?”
  此时,那曾受镖伤的胖姑娘鲁玉子已将伤处贴上了膏药,又持刀跑来要跟苏小琴拼斗,那鲁雄也不愿意就这样善罢甘休,可是腾云虎压制着他的侄子跟侄女。他命仆人将楚江涯跟苏小琴的马跟行李都送出村去,叫他们由大门走出,不准阻碍。小琴向外走着,仍时时以剑护身,楚江涯却迈着大步走了出去,因为他准知道没有事。
  少时,二人出了村子,都接过来马,苏小琴的青蛟剑仍未入鞘,她骑上了马就先走了;楚江涯又回首向村中看看,见那些人向他不是讪笑,就是怒骂,他心中觉着懊恼,骑马追上来小琴,想要说话,可又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
  小琴只管向东走,马蹄轻缓地发出嘚嘚之声,走出有半里地,她才渐渐将剑插入鞘中,脸儿仍不向后边去看。
  楚江涯追赶了上来,说:“小姐!我劝你还是回往洛阳去吧!不必去找剑豪了!”
  小琴发怒说:“你管得着我?你说假话,你骗了我家的银子,到这里来被人吊起,幸亏有我救了你,你应该走就是了。你还来在我的耳边瞎啰唆?我去找剑豪,与你有什么相干?剑豪他也未必看得起你!你去吧!你如不去,我就……”
  楚江涯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侮辱,也实在愤怒了起来,但见小琴纤手又要抽剑,秀目直瞪着他,他又不由得心软了,就拨马向旁边躲了躲,笑着说:“小姐!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呀!你想……”小琴说:“我想什么?”楚江涯说:“路途是这样的远,尚不知剑豪兄现在在何处?”小琴说:“不管他在何处,只要他在人间,我就得去寻着他。”说着,用力挥鞭子,又往东去走,楚江涯仍然在后面跟着她。
  又往下走了有半里地,有一股宽宽的岔道,楚江涯还是不忍与小琴分手;小琴可真气了,在马上回身,怒抡起来鞭子,说:“你只管跟着我干吗呀?”
  楚江涯说:“苏小姐!小琴姑娘!你听我说。现在我也是要往东去,好回家,并非是故意跟着你。可是,令尊是我的好友,剑豪兄离开洛阳时,骑走的又是我的马,带去的也是我的剑。”
  小琴就赶紧问说:“怎么?”楚江涯大略地说了说,·只是没说什么李剑豪对神明发誓、李国良自刎,及苏老太爷的真正的死因。可是只见小琴听了这话,就芳容凄然,掏出手绢来不住地擦眼睛。
  楚江涯最后又说:“我在鲁家吊了几乎一日,不是小姐你来救,我是吊死无疑,因此你对我又有这点救命之恩,我不是说非得立时就要报答你,却是我见你对于路径太不熟了。我呢?可是闭着眼睛也不至于走差了路。所以我想带着你往东再走一程,离了这一带靠近山岭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小琴听楚江涯如此宛转地说着,才息了一点气,转过了身,再策着马走,楚江涯再在身后跟着她,她也就不生气了,并且她还一问一答地跟楚江涯说着话儿。
  小琴还说:“刚才我在那边的一个小镇上吃饭,雄铁头鲁雄同那个瘦子就去骗我,那里的一个三角眼的掌柜也帮助他们骗我,那一定不是个好人,我要去找他……”
  楚江涯说:“唉!何必呀?到外边来也不能够处处全都睚眦必报呀!”
  小琴说:“那个面铺的掌柜一定不是好人,他们既敢骗我,就一定能够再骗别的人!”
  楚江涯说:“这我倒可以担保,本地并没有强盗,除非你美剑侠前来,因你跟鲁家五虎有隙,他们才骗你。小姐你走到江湖上来,须要学得豪爽些,尤其在家门口附近,不可以太显露锋芒得罪人!”这句话说得小琴也知道有些顾忌了,便也不想找那与鲁雄伙通的面铺去报仇了,并且恨不得立时就离开这登封县境。
  她叫楚江涯在前面带着路,她在后面跟随着,但是她非常地心急,因为楚江涯走得太慢了。楚江涯是因为周身被绳子勒破,痛得实在难受,而且在洛阳时所受的刀伤本就没有完全好,现在能够骑着马走路,这就很勉强了,哪能够还快呢?再说他又渴又饿,小琴也没有用午饭,好容易走出了登封县,他们就找了一处大市镇,投店歇下。
  这家店房很宽敞,二人分居两室。小琴是一夜仍防着贼人仇家的暗算,在梦里思念着李剑豪。楚江涯却是吃饱喝足,又叫店家给买来了几坛老酒,把他身上的缠绑的痕印之处全都擦遍了,擦得两只手都发酸发胀,他的周身的血液这才灵活了;又睡了一夜的很香甜的觉,到次日,周身就觉得很舒适,精神很畅旺,这才又带着小琴往下去走。不过他随走随偷眼去看小琴,不由替这个慧心丽质、身负绝技的女子感到难过,心说:她这样去找李剑豪,找到何处才能够见着呢?即使见着了,李剑豪除了是个无信义、无骨气的小人,他是绝不能与她重相和好的呀!自己本想实说,却又真正不忍,就和几次要把那一双绣鞋跟白罗的汗巾还给她,总怕把她惹恼了一样。
  又走了一日,便来到了新郑县的地面,这时天空落着潇潇的秋雨,天色又晚了,来到个大市镇上,却找不到店房。这个地方叫娘娘镇,因为附近有一座娘娘庙。这地名就叫楚江涯觉得很别扭,心想:娘娘若真有灵,为什么不叫小琴把痴情减消了一点呢?这样去找李剑豪不是枉然吗?
  这地方道通南北,很是繁华,旅店有六七家,可是因为下雨,人都住满了。他们好容易才在一家“梅家店”里找着房,然而这里只剩下一个单屋子了,别处已连坐一夜的地方也没有。楚江涯本来觉得不合适,小琴更是皱眉,但是在眼前的簌簌落着的如线一般的雨下,一个打着破伞、斜着眼睛的伙计又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就在这儿住下吧!这间房子还干净,旁处,你再花十两银子也找不到一间店了。这里不住就没地方住啦!往东,大哥大嫂你俩得知道,再走六十多里才能够到尉氏县,这雨又是越下越大,路上这两天又常有强盗劫人,不好走呀!”
  楚江涯扭着头向小琴看了一眼,只见小琴已经连脸都气紫了,而那伙计也斜着眼睛看他们。楚江涯不敢表示可否,结果倒是小琴先点了头,答应了,于是另有店伙将他二人那淋得已湿的两匹马接了过去,牵到棚下去喂。楚江涯跟小琴就都提着各自的行李、包袱跟宝剑进屋去。
  屋内只有一铺炕、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外面虽落着秋雨,刮着秋风,屋里却是又黑又热得闷人。楚江涯就把门开了,一任风雨从外面吹入。但是又见小琴的衣服跟鞋都已湿了,她打开了包袱,是要取衣更换鞋子,楚江涯觉着坐在旁边不方便,就赶紧又出了屋,且将门顺手带上关严。他站在房檐下,房檐又短,哗哗的雨水都淋到了他身上,湿透了他的衣裳,且浸痛了他身上的未愈的创痕。店伙又给他送来了一壶茶,他说:“不要往屋里去!你把茶交给我吧!快给我做饭去!”店伙把茶壶茶碗都交给了他,又问:“你两口子不要两样菜吃吃吗?”楚江涯心里说:什么两口子?这可又不容易辩解,因为若不承认是两口子,可同住在一间屋里,那就更使人生疑。当下他点头说:“好!好!你随便给做两样菜就行了!”他回身把一个茶碗放在窗台上,赶紧又转脸向外。窗台又窄,只放得下茶碗,却放不下茶壶,而茶壶又没有提梁,壶把儿也掉了,也不能放在于地下;他只好用双手捧着,真烫手!跟捧着个火罐子一样。
  身后的屋里半天也没有动静,楚江涯手中捧着的茶壶都快凉了,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这才慢慢地拉开门进了屋,怕小琴不愿意,他就不敢再关上门,先把茶碗放在桌子上说:“小姐你喝茶吧!”小琴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了,小鞋也换了一双,鞋底还没有沾一点泥,是新的。她盘着膝坐在炕上,就没有言语,连头也没有点点。楚江涯就又说:“这场雨真不小啊!”偷偷看了看,小琴连看他也没有,他只得无聊地往板凳上一坐。风雨都从屋门进来,淋到他的身上。
  他此时很渴,又想:小琴不渴,我怎可以先喝呢?我给她倒一碗吧!那又显得太殷勤了,不大合适。要就着壶嘴自己咕咚咕咚喝一气,却又怕人家嫌脏。正为着难,这时伙计又进屋来,楚江涯就拍着桌子大发脾气,说:“伙计你为什么只拿一只碗来?可气!”伙计斜着眼睛说:“柜上的碗太少,今儿店里住的人又太多了,人家屋里六七个人才使一个碗。还有只有碗没有壶,只有壶没有碗的呢!你两口子……”楚江涯吧吧拍着桌子说:“什么?胡说!”伙计的眼睛更斜,把个食盒打开,放在桌上筷子、馒首、炒鸡子儿、煮冬瓜。楚江涯见饭既然来了,再说人家美剑侠这半天连一口气也没哼,自己又何必如此发脾气呢?反正也再争不来一只碗了,他只得不言语了。伙计又斜眼睛就出屋去了,随手又关上了屋门。楚江涯就气得又过去把屋门摔开,但一回身,向桌上一看,一双筷子、一个馒首跟那盘炒鸡子儿,都被小琴拿去到炕上吃去了,只给楚江涯留了一碗煮冬瓜,连只调羹也没有。好在还有馒首,于是楚江涯就把馒首全都掐碎扔在碗里,连馒首冬瓜带汤,一起去吃去喝,结果倒是小琴先吃完了。楚江涯不禁笑了笑,刚要说话,伙计却又走进来收拾碗盘,楚江涯只得又把话止住,等到伙计提着食盒再走出了屋子之后,楚江涯却又忘了刚才自己是要说什么了。
  这时门外的冷雨飕飕,秋风加紧,只有风声雨声,连隔壁房中的客人唱戏,这里都听不清楚。夜色又渐渐垂下来了,屋中虽然开着门,对面也看不见人的模样。直到伙计拿来了烛台,点上蜡烛,这才将屋门关上,伙计斜着眼睛笑问说:“大哥大嫂你们还要什么呀?”楚江涯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了!你去吧!”伙计走出了屋去之后,楚江涯又骂着说:“胡说!”偷眼看了小琴一下,见小琴又把那铺盖卷儿打开了,楚江涯就叹息着说:“行路实在是不易!”小琴仍是不语。
  桌上的烛光倒是很亮,小琴取出来丝绵被,大概上面说有脱落针线的地方,她就取出针线来缝补,楚江涯急忙闪了闪身,把灯光让给她。自己无事可做,十分无聊,话又不能够跟她多说,连少说她还不理呢!尤其是一条窄板凳,坐着十分不舒服,靠着墙,墙上又直往下落土。待了半天,外面的雨声渐微,蜡烛已烧去了一段,忽然小琴下炕换了鞋,慢慢地开门走出去了,楚江涯趁着这个时候才连喝了两碗凉茶。少时小琴进屋,就又换了鞋,又上炕去了。
  楚江涯也出屋去,只见风虽已停,雨仍是不小。他找到厕所去了一次,又到掌柜跟伙计的屋里,见人也都挤满了,没有插脚的地方,又听说什么“今天东边又打劫了人,狄家坡那里,连镖车都被劫去了”等等的言语,楚江涯不禁吃了一惊,想要打听打听在那边横行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强盗,但是柜房里人语纷纷,·又没有自己插嘴的机会,只好仍回到屋里。见小琴已在炕里,盖着棉被,枕着包袱,睡去了,脸儿向着里,背后的乌云脱散之处就放着宝剑。这宝剑一来是为防盗,二来大概就是为在当中画出一条鸿沟,使楚江涯在炕的外首睡。不过人家给他留下的地方倒是相当得宽。
  可是楚江涯虽然身子又倦又痛,也不愿在小琴的身旁就寝,他就仍在那条窄板凳上坐着。听一阵外面的风雨之声,又打几下盹。如此,他连向炕上看一下也不看,就“秉烛达旦”,直到次日。天虽明了,楚江涯又到院中去看了看,见雨仍落得甚紧,店中的人还都没有走,自己跟小琴自然也不能走了,他倒是很发愁。他随着送洗脸水的伙计进到屋里,见小琴已经坐起来了,于是门仍然关着,先容小琴净面梳妆之后,另换了水,楚江涯这才洗脸,他连气儿打着哈欠,并且觉着腰酸。
  这时那店伙还在屋里没走,他说:“雨这么大,东边狄家坡又常出强人,你们两口子今天还能走吗?”楚江涯就问:“狄家坡离此有多远?”店伙说:“不过四十多里地,那地方是中间一段小路,两边都是黄土岗子,还是往来必经之路。”楚江涯又问说:"是怎样的贼人?难道官人就不去剿除他们吗?”店伙说:“只有一个贼,还是个女贼,也不值得大队的人来除灭她呀,可是她也就够厉害的了!”
  楚江涯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十分奇异。小琴也忽然急问说:“这女贼名叫什么?”店伙摇头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人认识她,更不晓得她在什么地方住。可是她武艺高,使着一把刀,连三四名久走江湖的镖头都被她打败了,把镖银都夺过去了。”小琴更注意地问说:“这女贼年纪有多么大?长什么模样?”店伙斜着眼睛看着她,就说:“年纪?大概也就跟大嫂你差不多,长得,听那几个镖头都说她长得还不差的。”小琴向楚江涯看了一下,楚江涯却没做什么表示,小琴就紧急地对店伙说:“你快去给我预备早饭,少时,我就要走!”店伙发着怔,眼珠儿更斜了。楚江涯却说:“你就快些做饭去吧!茶也泡来,可不要忘了带两个茶碗来!”伙计连声答应着就出屋去了。
  屋外的雨依然哗哗地落着,小琴却已换上鞋,下了地,并且袖子也挽起,宝剑也拿起来。楚江涯就说:“怎么?小姐你这时就要走吗?”小琴就点头说:“我这就要去,我想那女贼必定是云媚儿!”楚江涯打了个哈欠又叹气,小琴当时就又恼怒说:“我也知道,云媚儿跟你非亲即故,所以你才屡次护着她。”楚江涯说:“岂有此理!”小琴又说:“你跟着我一路同行,处处表现你恭维,也无非是要在我跟前替云媚儿说说情,叫我饶了她!”楚江涯说:
  “更不对了,我若是存着这个心,我敢赌咒!”小琴哼了一声说:“你这种人赌咒也是瞎咒!要叫我饶了云媚儿是不能,我立时就要去替我的爸爸报仇!”楚江涯却长叹说:“唉!小姐,你就不怕下雨了吗?”小琴更愤然地说:“我怕什么下雨?连死我都不怕!”说时取出了一块罗帕把头发罩住。楚江涯说:“我并不是说小姐你怕雨淋,我是说——你想,这样的大雨,云媚儿还能够出来劫人吗?”小琴恨恨地说:“她既然在这里连次劫人,附近必有她的窝藏之所。我此次去,就得找到她的窝,把她杀死在那儿!”拿着宝剑怒冲冲地出了屋去了。
  楚江涯就追出屋去,发着急,但又悄声地说:“小姐小姐!姑娘姑娘!小琴小琴!你回屋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可是小琴连听也似没听见,就冒着雨跑到马棚下,她就自己备上了鞍蹬。楚江涯脚下溅着稀泥也跑了过来,依然劝着,又悄声地说:“姑娘你何必如此急呀?云媚儿也是很泼悍的,你与她相拼,万一小姐你有了舛错,可怎么好?”小琴说:“用不着你来担心!”楚江涯又叹气说:“我实在告诉你吧!云媚儿真与你家没有多大的仇恨!”
  小琴愤恨着说:“你干吗这么庇护着她呢?”锵然地抽出了青蛟剑向着楚江涯的腿上就砍,幸亏楚江涯跳得快,没有伤着,然而已惊出了一身的汗,且把一只鞋也掉了。
  他又愤愤,并怕叫店伙或别屋里住的人看见了,太不像话,他就连鞋也不拾,一怒回到屋中,并用力将屋门带上,自己骂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出这些力,受这些气?我是个傻瓜吗?”索性连那一只鞋也脱下扔到了一边,并连湿袜子也脱下了扔了,就往炕上一躺,拉起人家未叠起的丝棉被盖上,却又觉得不合适,赶紧掀开。
  这时就听得外面有马蹄溅水之声,大约就是苏小琴拉着马出店门去了。楚江涯又赶紧爬起来,十分不放心,他恨不得当时也备上马跟了去,但是此时头疼得又实在难受,哈欠是不住地打,就心说:趁着她出去,我就在炕上睡一个觉吧!大概她到什么狄家坡,也不能就找到云媚儿,等我睡醒之后再说,反正她还得回来呢!当下他就躺在炕上,因为心神不定,所以闭了半天眼睛,才渐渐入了梦境。
  可是正在迷迷糊糊之际,斜眼睛的店伙又进屋来,先嚷嚷着说:“饭来了,茶也来了!大哥你不起来吃喝吗?”又喊着说:“那位大嫂可是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这么一来,吵得楚江涯又不能睡觉了。
  此时雨仍淅淅沥沥地落着,大地上处处是水是泥浆,马蹄深陷约三四寸,待拔出来重踏第二步时,就溅起一丈多高的泥点,溅得小琴的浑身也都是泥了,可是随即被上面的丝丝的雨给冲落洗清。那雨又被寒冷的秋风搅着,打在她的脸上发痛,但她为父报仇的心急,连连鞭马往东去走,早就出了市镇,且已行下五六里了,路也折向正南去了,地下的泥浆也越深,头上的雨也越大,她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她的两眼给迷得模糊了,向两旁去望,又见雨气弥漫,连一栋房屋也看不见,更不晓得哪里才是狄家坡。
  她再往南去走,大约都是过了正午的时候了,她又累又饥饿,此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涨得很满,有一条板桥,而桥的东边就是几户人家,她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谨谨慎慎地就走了过去,听着雨声中有犬吠,还有鸭子乱叫,沿溪的这人家是短墙茅屋,风景就跟山水画一般,她心想着:这人家许不至于像嵩山下鲁家那么凶吧?我去打听打听!于是她就下了马。
  此时她身上之衣服已尽被水贴在身上,罗帕跟头发更都粘在了一起,两只鞋就跟两个小蛤蟆似的,一走就一响,冒出许多泥水来。她上前打门,半天,门里才有人应声,声音是很老气,并且仿佛十分不放心似的,问来问去:“你是谁呀?你找什么人呀?有什么事呀?唉!这样的雨天!跑到这儿来敲门干吗?”
  小琴隔着门缝,就看见走出的是一位打着伞的白胡子的老人,她心倒是很高兴,想这家里大概没有壮年的男子,不然何至于叫一个老头儿出来呢?那么自己倒可以进去多歇一歇了。
  门里的老头儿又带着气说:“你是小三子吧?你爸爸又把吃饭的钱输了叫你来借吧?谁有闲钱借你们,又这年头!强盗都有了……”
  小琴始终没有说什么话,两扇门分开了时,小琴才带着笑说:“老伯伯……”不想这个老人一眼看见了小琴是个女人,穿着短衣,牵着马,带着宝剑,就吓得仿佛魂魄都飞了,大喊了一声:“哎哟!不好了!女强盗来了!”回身就跑,不料啪嚓就摔在泥地之中,伞也撒了手,被风吹得直滚。
  随着这老人的呼叫声,里面也有人嚷嚷、怒骂,在雨中跑出来四个壮年的汉子,有的拿铁锹、锄、镐,还有个在木棍上绑着一把磨得很亮的镰刀,似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都一齐来向小琴拼,骂道:“贼娘儿们!我们不惹你,你真欺负到我们的头上来了!”
  小琴却赶紧抽出宝剑遮挡着,并急急地说:“你们听我说呀!我不是强盗……”
  一个人就说:“你不是强盗?你是贼老婆!”镰刀已向她的脖颈钩来,被小琴用剑一磕,铛的一声,镰刀落地了,那个人的手中仍持着一根光棍儿。
  小琴又退了两步,厉声说:“我不是女贼!我不是云媚儿!你们倒把人看清楚点呀!”
  这时那举着铁锹的人才瞪大眼睛把小琴看清楚了,就说:“哎呀!咱们真弄错了,这真不是那个女贼。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停住手吧!”
  于是这人先由地下搀起他的爸爸来,但那老头儿浑身带脸都是泥水,就像疯了似的,直着两眼嚷嚷说:“女大王!你要杀就杀我这个老头子吧!可不要伤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都是老实人,他们都有媳妇、孩子。我倒是活够了!家里有鸭子,你要抱,就抱走几只吃去吧!钱可没有,两三年来都收成不好呀!女大王爷!你在狄家坡想劫谁不行?何必还单得劫我们家呀?……”被他的儿子搀着劝着回里边去了。
  这里小琴愤愤地说:“什么事呀?凭哪一点你们要把我当作强盗呀?”
  那个拾起来镰刀又往棍子上绑的老三,依然愤愤地说:“凭!——就凭你的宝剑,你就绝不是好东西!”
  那老四也说:“你一个婆娘家怎么会骑马?怎么会使宝剑?怎么会大雨里来?”
  小琴说:“我是洛阳隐凤村中苏家的小姐苏小琴,因为我住在北边娘娘镇的店中,听那里说,狄家坡近日出现了女强盗,我想那就必是我的仇人云媚儿,我才冒着雨,骑马带剑前来,我要替你们剪除去那个女贼!”
  老大一听这话,当时就面容起敬,说:“原来你是替我们除害来的呀?好好!女英雄!将来我们全村都得谢你,现在那贼娘儿们就住在南边土地庙里,下着雨,她多半不能出门,我们帮助你,咱们这就去吧!”
  小琴一听这话,兴奋得她连剑也不再往鞘中去收,就高声说:“好!咱们这就走吧!”她想不到竟这样容易就晓得了云媚儿的窝藏之所,便急急地催着说:“快!快!”
  这时那老二搀回去他们的爸爸,又出来了,于是老大、老二分头去召集村里的人。这村中的人家虽不多,可是一瞬时就又找来了十多名大汉,都是拿着锹、镐等物,都惊讶地来望这位打抱不平的女英雄,又愤愤地齐嚷着说:“找那强盗娘儿们去!女英雄你领着我们杀那女贼去!”听他们一说,小琴愈相信那女贼就是云媚儿了。
  云媚儿近日在此处横行得也太厉害了,不仅打劫了客商,打劫了镖车,她还逼着这村里的人凑出银子来给她,她要把村中妇女所仅有的头上的包金簪子、耳朵上的银坠儿都摘了去,不知那么一个单身的女贼,为什么急需那些钱。假若今天小琴不来,云媚儿也就快来了,她再来时,若没有东西,她就得伤人。
  当下小琴骑上了马,跟着村中十多个男人就往南去走,雨更大,四下里更是烟雾弥漫。往南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小琴就见这十几个大汉都已成了水鸡,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好看了。可是两旁的地势渐高,当中的一段路愈窄,听那老三说:"这儿就是狄家坡,前天女贼在此劫的镖车,好几个有名的大镖头全不是她一人的对手。那贼婆凶得很!咱们可都要小心她!”更有几个人来向小琴仰着面说:“女英雄!你打量打量,你去了真能抵得过她吗?咱们可不要吃上大亏呀!”这十几个男人也许是被雨给淋的,刚才的那股勇劲儿都渐渐没有了。
  小琴虽然紧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可是依然驱马向前急急地去走。地下的泥水都已经没了马腿,简直跟在河里行走一样了。她抡鞭催着众人再往前去,顺着她的青蛟剑尖也直往下流水。又走了多时,便到了一片高原之上,这里树木很多,隐隐见有一座小庙就在眼前。当时那十几个人全都怯懦地不再向前去了,也全都不敢嚷了。小琴也怕打草惊蛇,就命众人在此等候,她下了马独自手挺宝剑,去往眼前的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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