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家门阵阵起惊涛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时村口的东边许多人都黑压压地往近处来,小琴跑过去,借着月光跟灯笼的光一看,原来是五六个仆人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人手脚都已不能够动了,只凭人抬着他走。这人身躯高大,胸前流着血,胸前并且飘荡着染了可怕的鲜血的白须子。她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叫,许多仆人都说:“快抬进去吧!把老太爷抬进去吧!可慢慢的!慢慢!”
  她不由得如刀割心,跺脚痛哭,说:“爸爸呀!谁伤的您呀?快告诉我,我就去杀他!爸爸呀……”老太爷连头都已抬不起来,哪里还能够跟女儿说话!苏振杰是傻子似的大哭。
  众仆人都劝说:“小姐别慌!别慌!老太爷还有救,伤大概不重,我们没想到老太爷半夜里又到村外跟人打起来,就受了伤,凶手也跑啦!”
  抬进了大门来,小琴追着哭着直问:“凶手是谁呀?是谁呀?爸爸!”老太爷似乎听见了,蓦然把一张血淋淋大脸扬起来,就望着女儿发笑,说:“你要问吗?那伤我的人就是……”小琴的全身精神此时都灌注在耳边,要听她父亲说出来那凶手是谁。
  老太爷虽然受的伤很重,但神智却极为清楚,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除了他一儿一女之外,尽是家仆跟壮丁,他就咬紧了牙,忍了半天痛,才又大吼一声说:“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
  小琴气得一跺脚,说:“我这就搜着她,杀了她,替爸爸出气!”她连到里院取剑也顾不得,见有个仆人手中提着一口刀,她要到了手中,向外就跑。
  仆人们有的劝阻说:“小姐不必去了!那凶手这时还不赶紧跑远了?还能让小姐追得着吗?”有的都盼望着小姐出去把那凶手杀了,好出气,就不多拦。
  她愤然提刀出了大门,向村东外走出,怒声呼叫着:“云媚儿!”并大骂;她也不会骂人,只是怒声说:“贼妇!你露面呀?你来跟我斗一斗呀!无耻的贼妇!……”她的纤躯气得乱颤,往来搜寻查找。她的娇音在晚风里飘荡着,一声比一声发急,刀光在夜色中闪烁。但是此时月色笼罩着旷野,四顾凄清,哪里有那女贼云媚儿的影子呢!她不禁又哭了起来,哀惨的哭声,夹着激愤的诟骂,半天,她也没有找着凶手。
  村里此时又来了二十多名壮丁,打着灯笼持着刀棍,都来帮助她搜找凶手,但是也没有找着,因见小琴哭得太厉害了,所以大家就劝她。劝了多时,方才将她劝了回去。她一路走,还一路哭啼,这深夜之间,她的家中不仅是嚣杂纷乱,且充满了一种恐怖凄惨的景象。
  老太爷是已被人抬到客厅的里间去了,小琴进来时,见大嫂、三嫂和仆妇们都在这里,哭声满室,灯光都显得昏暗。小琴却放下了刀,拿手绢掩着脸,更哭得厉害。
  而这时的老太爷躺在床上,虽然血迹未干,疼痛得不住急喘,但他却绝不呻吟一声,只是咯吱咯吱咬得牙乱响,匆匆地说:“好凶贼!好凶贼种,今生不能说,来生再算账吧!好个……恶妇云媚儿……"说到此处,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琴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父亲痛哭,——她母亲死的时候,她父亲都没掉过眼泪。——如今吓得她反倒止住了悲泣,全室中立时显出来一种肃静凄凉的情景。苏老太爷哭了几声之后,就改变为呻吟,他身体的痛楚增加了,而精神上的愤怒却平息了,他哀声叫着:“小琴!振杰!你们来!你们来!”
  小琴跟她的三哥一齐拭着泪,往床边走了走。老太爷先叹了口气,然后就宛转地说:“我这次受了伤,我明白了,是菩萨惩罚我,因为我的心太不虔诚了,这次在路上遇着了云媚儿行凶,我又动了杀机,所以该当遭此报应。又因我年轻时粗鲁无知,走江湖时颇做过几件恶事,调戏妇女,败人名节,如今也合该报应临头了!看来神佛真不可不信哪!”说到这里,他又沉痛地呻吟了几声。
  小琴流着泪刚要分辩,却又听她父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女,我过去做的恶事太多,此时就是死了也怕抵不过,将来还是叫你们跟着遭报。所以由明天起,你们千万天天要净手焚香,在神前替我忏悔,替你们赎罪,菩萨一定能够可怜你们。”小琴与振杰全都垂着泪答应。
  老太爷又说:“趁着我还没死,还有力气说话,我要多嘱咐你们几句话!明天千万派人把你们的大哥、二哥叫回来,告诉你大哥,为商不可贪图厚利,赚了钱就应当济贫,应当做善事;告诉你二哥,做官须爱民如子,不可得罪人。那位楚江涯侠士,你们如能找着他,须请他跟你二哥交为朋友,以备有江湖匪人,或我的那些仇人去害你二哥之时,他好帮助。振杰!你以后练武可以,但千万别走江湖,也别得罪人!小琴,你是我的好孩子,你将来得出嫁,得由你二哥做主,你得学三从,知四德,给我家的贞节牌坊争个脸!”小琴又深深地垂下了头去啜泣。
  老太爷却又叹了口气,说:“云媚儿今天虽伤了我,但是也算了罢!不必再追究,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那李大姐,那位姑娘!……明天,不,就是现在,请她来吧!我得跟她说说。”当时三少奶奶卢氏就亲身去叫李大姐。老太爷瞪着眼睛等待着她来,并且向一些人说:“都出去!都出去!”连小琴也不敢不出去。但他们并不走远,就都站在外屋,皱着眉头连一句低声的话也不敢说,静悄悄地只听老太爷在屋里“哼哼”“哎哟”,并且念佛,喊叫菩萨,可

  
  见他那样老迈的人受的这伤实在是太重,疼痛得叫他忍耐不住了。
  小琴是靠着门站着,她想等到李大姐——剑豪进屋来时,就拉住他,先跟他叮咛两句话:“无论我父亲跟你说什么,你可千万不要急!”她想老太爷也许不会对李大姐说什么,不过是逼着他快离开这儿就是了,但一种悲痛惭愧的心理此时是使小琴很难受,她想:虽然父亲是被云媚儿伤的,与李剑豪无关,但今天父亲是为谁才生的气呢?云媚儿不过伤了他老人家的身,但谁又伤了老人家的心呢?……她一边想,一边拿衣袖擦泪。
  这时候她的三嫂从外面叨唠着就走进来了,说:“无论谁的家里,也请不到咱家里这样的贵客!李大姑娘人家早铺上被窝睡了。我说,我们老爷都快死了,要跟您说一两句话,特意叫我来请您,搀着您去!但是您猜怎么着?人家就躺在炕上摇头,我把嘴都快说破了,人家也不肯挪动挪动屁股。真行!简直是咱们家里的姑祖宗!老祖宗!”气愤愤地又问小琴说:“妹妹!您去说说劝劝也许行!我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小琴又羞得红了脸,心里更难受,知道此时剑豪是绝不敢来见老太爷的,就想:剑豪他可怜!我父亲也可怜!总之是我一个人不好!她一面拭着泪,发怯地又走进里屋,见她父亲的呻吟声更惨,使她更害怕,话说不出。
  老太爷倒是转着眼珠向女儿望了望,问说:“他是……不肯来见我不是?”
  小琴低着头说:“他大概……腿走不动!”
  老太爷长叹一声说:“算了吧!可是,女儿,记住了我的话,无论如何你要赶紧逼着他走!”他把声音压小了一些,又说:“永远不许你跟他再见面!你不可忘了咱们家的贞节牌坊!”
  少时,外面的仆人请来了东关住的世传外科的陈大夫,这位大夫带来了刀创药,就给老太爷治伤,老太爷就问说:“我的这伤还能够好不能?”
  大夫连连说:“能够好!能够好!伤是一点也不重,老太爷的身体又硬朗,也好得快。老太爷就放心吧!不必忧虑!”可是这位大夫偷眼望着苏振杰,却不住地紧皱眉头。
  在敷药的时候,老太爷大声呼号,真如猪被杀时那样惨厉,但是敷过药之后,老太爷的伤痛似乎渐渐减轻,他又睁大眼睛望着陈大夫,并嘱咐说:“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去跟外人提!明天你再来给我看病的时候,还是晚间好,千万记住了!不许叫外人知道我已受伤!你如果给我治好,我必有重谢;不然,你可知道你们东关镖店里的那姓于的,是怎么死的?只因他多说了几句话,别人能做出这事,我可也不是不能呀!”吓得大夫连脸都白了。
  仆人又进屋来说:“前院已给大夫预备下酒啦,请大夫去喝几盅,歇一歇,索性等到天明了再走吧?”大夫连连点头答应,脑门子上出了很多的汗珠,就往前院喝酒去了。
  这里老太爷仍在一声声地呻吟着。女眷们是在大夫来的时候就都回避了。时已敲过了四鼓,月明星稀,前后各院中都悄无人声,灯光也都熄了,只有“李大姐”的窗户上还浮着淡淡的灯光,这许多日来,金妈只白天在这屋里伺候,一到天黑就往别的屋中去睡觉,窗子上虽然很少映出来人影,可是屋中常常是有着两个人。
  这时,小琴又在屋里了。李剑豪已起来了,他虽仍穿着女装,但坐在炕上,脚尖也没再套着那双绣鞋,腿上也没盖毯子。他沉着脸,皱着眉,紧闭着嘴,不发一句话。小琴坐在他的近处,拿一柄小团扇,给自己并给他也扇着。李剑豪是不住擦汗,小琴是不住擦泪,两人发愁地默坐着。半天,小琴就着急说:"到底你打定主意了没有?咱们一块儿去见我爸爸跪着哭求,以后你就换了衣装,咱们就……”
  李剑豪却摆手叹气说:“这个,是绝办不到!”
  小琴说:“那么,怎么办呢?他老人家是逼着叫你当时就走,叫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可是我与你……”她哭得已说不出话来了。
  李剑豪却说:“你先别哭!听我说!我真想不到我来这里忽遇见了你,我也真不该到这里来……”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子腿,又说:“我本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我杀万里飞侠高炯,是因为他作恶多端,他该死!他的那些师弟、徒弟,我也全不畏惧,可是我竟遇见了那么一个胆小的爸爸,他逼着我,我忍着辱屈从,才扮成了女装,来到你家里。原想也不多住,只要我的爸爸到平阳府见着我师父,我的师父镇三峡若肯出头,调解了两家的冤仇,我们也就离开这儿了,我永远也不能再来,永远也……得罪不了苏老叔父,可是没想到!在此看见了你,你武艺是那样好,容貌又这样出众,又多情,使得我……唉!我做了错事!”他急愤地捶胸捣腿,并跳下了炕,坐都坐不住,懊恼得要死。
  小琴擦着泪,借灯光斜眼掠着他,脸上带着羞愧怨恨说:“可是,我们已经成了这样了,懊恼还来得及吗?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你了。不是我脸大,没羞耻,是……刚才我爸爸也把话跟我说得明白,他叫我别忘了我们家的贞节牌坊。其实他不嘱咐我也不能忘,好马不吃回头草,烈女不嫁二夫郎,我跟你,我就是已经嫁了你,我宁可死了也不能与你分离,我觉得……我能始终从一!虽说你是一个江湖人,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我嫁你并不算辱了我们祖先。我若是由着你走,将来再依着父兄之命,做什么一品夫人,那才是真真对不起我们家的贞节牌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说到这儿,又抽搐了一阵儿,她就也站起来,拉住了李剑豪说:“依着我,咱们现在就走,见了我爸爸,咱们就说实话,叫他知道了你是男扮女装!”
  李剑豪跺着脚说:“唉!你怎么还糊涂着?他早就知道了!”
  小琴说:“那更好,就说我们至死也要做夫妇,永远不分离!”
  李剑豪却又捶胸浩叹,说:“你还是糊涂!难道你不知他是被谁给……唉!”
  李剑豪突由他的粉红的罗衣以内抽出一口短刀来,他这口利刃,刃薄如纸,但被血色所污,黯然无光,他曾以此割下万里飞侠高炯的首级,并使得那由江南直追随他到这里来,最知晓他的底细的那个姓于的人,在东关的镖店里丧了命,他还……如今刀上的血色还未干呢!他扬起刀来,狠狠地就要向自己的咽喉去刺。
  小琴急忙将他抱住,擎住他的胳膊,急急地悄声哭泣说:“你要寻死?我可也立时就寻死!咱们死就一块儿死,生就一块生!”李剑豪的手不由发颤了,刀就被小琴夺了过去。
  小琴就向他又哭说:“你才真糊涂呢!咱们不过今天招他老人家生了一场气罢了!除了这,咱们已没有什么对不起他老人家之处,倘或咱们俩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并应得将来杀了云媚儿,替他消今日之恨,他老人家也许还能喜欢咱们!”
  李剑豪又顿脚叹气说:“云媚儿,云媚儿,你,你又何必杀人家云媚儿呢?人家……"
  小琴一听,就现出诧异的神色,收住了悲声,止住了泪,反沉下脸儿来,问说:“怎么?难道你倒护着云媚儿?你认识那云媚儿?”
  李剑豪摇头说:“我不认识她!她……我觉得她真冤……”
  小琴忽然暴躁起来,说:“怎么?她刚才伤了我爸爸,她伤了那么大年岁、三十年来好佛行善、才从普陀山回来的老人,伤得那么重,浑身是血,伤完了她就跑了,那万恶无耻的狗贼妇!我为什么不恨她?怎么倒冤?我不杀了她,我永远……跟你在一块,我也不能心里痛快!……”
  李剑豪本来是要说话,但一听此话,他又忽然闭住了嘴,仿佛把他心里许多的话全都噎回去了。他的心里益为懊悔,神情更发惨黯,就颓然地坐在炕上,接着又倒下了身去。
  小琴又赶紧过去,问说:“你想想,我出的主意好不好?咱们去求求我爸爸吧?”
  李剑豪摇头说:“求去,也怕不行了!”说到此处,声音凄惨,小琴细看,他也滚下来了眼泪,他此时倒真像是一个心肠脆弱的女子了。
  当夜小琴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没有睡得着。不多时,天光就亮了,她起来匆匆地梳洗毕,就又赶忙跑到客厅里去,只见她的父亲苏老太爷伤势昏沉,不住地哼哼,哎哟!那位大夫原来就没有走,此时又正在给伤处敷药,苏振杰是在旁边连打哈欠,显出又愁又困的样子。小琴忧思憔悴地在这里来了一会儿,便到门外,听门外鸦雀无声;仆人们虽都面带愁容,邻里们虽也暗含惊恐,但昨夜的事,苏老太爷之被伤,简直就没有一个人敢谈说。小琴只得又回往里院,生了半天气,流了一些泪,又要去找李剑豪;而西屋的门可还没有开,屋里的人大概还在烦睡未醒哩。她也只得叹息回来,自己也倒头睡觉。
  睡了一整天,傍晚时方才起来,苏振杰就来了,说是:“爸爸的伤现在更重了!看着大概要不好,快预备着点棺材跟寿衣吧!”小琴却悲愤地说:“我不信咱们的爸爸能够死!”她又一直跑往客厅,却见苏老太爷紧闭着双目仰卧着,似是睡着了,旁边有仆人用扇轻轻赶着苍蝇,他脸上,胡子上染的血倒是已洗干净了。小琴真看不出父亲的伤势到底是如何?出来跟苏振杰和大嫂吴氏一同商量,原来今天已派了人去催小琴的大哥和二哥从速归家了。如今寿衣倒是有现成的,棺材还没做好,但是马圈里存着一根很好的楠木料,足够做一口好棺材的。于是又商定派人到城里去找棺材匠,到家里来悄悄地做。总之,现在因为没有老太爷自己的话,苏振杰跟苏振忠都还没有回来,家中的人谁也不敢做主,把老太爷伤危垂死之事传出。白日,大庄门的半扇也掩着,仆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晚间,更声也不像前天那样敲得紧了。月愁星黯,长夜漫漫,凉凉的风和墙下低鸣的蟋蟀已表现出了一些秋意。而此时,忽然又有夜行人来到了这里。
  这时才刚过二更,本来小琴正在生着气,今天晚间她的父亲伤势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李剑豪又病了,说他真是觉得头痛心躁。也是目前的事情太难办了,他既不好意思再改装为男,又不愿与小琴一同去跪求苏老太爷,而因为苏老太爷逼着他走,他就是勉强在此再充“李大姐”也太无味了。小琴的长兄次兄又快回来了,老太爷的伤还吉凶莫卜,所以弄得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跟小琴悄声说话时,他都发急,甚至都说出来:“我想今明日就走!我就悄然地失了踪,别人至多说我是女贼,也对你无多大的损害。”但是小琴不愿意他这样做,所以也不敢再跟他多说话了,就一任他连晚饭也不吃,很早就关上了门,懊恼地睡去了。
  而小琴却含悲忍气,夜半手提宝剑,独步庭中,见月光下的牡丹跟小树儿似的了,什么花香、花色,都一点也没有了。她觉着爸爸并非真疼爱自己,而李剑豪也不会温慰自己的心,自己只盼着今夜云媚儿能再来,那就杀了她;然后,如果爸爸死了,李剑豪再真忍心而去,那自己就也宁可自刎,也不愿这样活着。
  当下,小琴在院中泛想、凝思,阵阵的咬牙,滴滴的落泪。突然她就发现了北房之上有人,这一下,把她心中的思绪全停住了。她还暂时装作未觉,悄悄地向房上去看,就见那屋瓦上是分明趴伏着一个人,她就暗自冷笑,低声说:“好贼妇!云媚儿!你的胆真大,今夜你还敢来?”说到了这里,她身随剑影,剑映月光,嗖的一声就蹿上了房,不管这人是谁,抡剑就砍。而这个人却不躲闪,只将腰驱直起,双臂高抬,以一口剑挡住了小琴的剑,此人就发话说:“小琴姑娘!你先不要生气!我因为不能见令尊,才私自前来见你。我见你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我要还给你绸子汗巾跟睡鞋……”
  小琴觉出来了,来的这个贼原是腾云虎的朋友楚江涯。月光下,楚江涯也脚蹬着屋瓦立起了身,他并无畏惧之色,只像有些惭愧似的,说:“姑娘!这次我跟老太爷是一块回来的,但老太爷他把我错看作江湖人了,我跟他解说,也解说不清,我心里真不痛快!所以我今天才来见见姑娘。那两件东西,当初我是无意之中拾得的,既是姑娘的随身之物,留在我的手里也没有用,而且不相宜!我奉还给你吧。我就是为这事才来到……“”他说到这里,就借着朦胧的月色,观察小琴的神色。
  小琴这时早已把剑垂了下来,她对于楚江涯,心中倒并不恨,只是有一点讨厌;而什么汗巾、睡鞋,楚江涯看得很要紧的那两件东西,小琴就根本没有听明白,没有放在心上。她便沉着她的小脸儿说:“我们家里正有着事!你干吗又来打搅?谁问你是江湖人不是?你快些走吧!去!滚开!”
  楚江涯怔了,身子仍然不动,又问着说:“你怎么也这么不懂情理呢?”
  小琴愤怒地又扬起来宝剑,瞪着眼说:“你半夜里上房进来找我,还拿着剑,你就算是懂理的吗?”楚江涯现出无话回答的样子,小琴用脚剁了一下瓦,就拿剑又驱逐着说:“你快些走吧!你帮着腾云虎跟我们作过对,可是听说这次我父亲回来,沿途你也很照应他,我们就算是无恩也无仇了,你快走吧!不过,你要是见着了那贼妇云媚儿,可以告诉她,她有胆子叫她再来找我!她若是不敢来,反正,将来我是一定去寻她!”
  楚江涯说:“云媚儿并不足畏,所怕的是有一个金鞭岳大雄,那人多半就要来到了!”
  小琴抡着剑厉声说:“无论他是谁,叫他先来斗我,不要去欺负我的父亲!”
  楚江涯说:“姑娘既然说到这里了,那么我又要冒昧了,现在能否请老太爷跟你三兄出来,听我说几句话?”
  小琴可真急了,拧剑向着楚江涯就刺,说:“你快滚走!不要来跟我们不熟假充熟!”
  楚江涯闪开了剑,由房上就跳了下来,小琴也展剑回身一跃而下。楚江涯是又气又笑,往前院就走,小琴提剑从后追来,并厉声问说:“你要往哪里去?半夜在我们家里乱走?”
  楚江涯回首说:“我这就走出去了,你放心,我绝不再来了!如今我已晓得了你们苏家人的性情了。可是我告诉你们,目前你们就要有大难,我听说金鞭岳大雄不是好惹的!”
  小琴挺剑随后刺来,恨恨地说:“呸!”楚江涯向后晃了一剑,又往房上蹿了去。小琴紧接着追了上去,抡剑又砍,并驱逐着说:“去!滚!走开吧!不然我可要用剑杀了你!”
  楚江涯说:“我楚某向来行侠仗义,如今既来此处,知道有许多人将要来找寻你们,我就必得等着,到时候帮你们的忙!”小琴的剑又唰的一声削来了,若不亏楚江涯又闪得快,这时候他的身体就躺在房上了,但是他仍冷笑着,不急着走,还要说话。
  此时小琴又怒骂着:“用不着你帮助!你也不是好人!”房下的巡更的也惊醒了,铛铛铛敲起锣来,立时庄里又闹了起来,而那客厅中,灯光凄惨,苏老太爷于昏沉之下,又发出了惨厉的吼叫。
  楚江涯就免不得惊慌起来,话既不容再说,汗巾跟睡鞋也都拿不出来了,他就步履着屋瓦连跑带蹿,急忙地走去。小琴也没再去追,就下了房,乱晃动着剑,令人声梆锣声全都停止,她皱着眉说:“没有什么贼!你们大家不用瞎惊乱搅了!”
  巡更的和众仆人也都纳闷着说:“刚才并没看见房上有什么人,只听见小姐嚷嚷来的。”
  这时,客厅中的喊声却很急,小琴赶紧跑了去,就见苏老太爷瞪起两眼,问说:“有什么事?莫非又出了事情?”
  小琴赶紧说:“没有事,也没有贼来,是我看错了,其实是虚惊!”老太爷突又问说:“李大姑娘他还没有走吗?他仍在咱们家里吗?”
  小琴却说:“他……他已……已走了。”苏老太爷一听了这话,才仿佛松了口气,但是接着又紧闭上了眼,不住地微微呻吟。
  小琴芳容黯然,心肠愧痛,就于凄惨的灯光之下悄悄退出,在院中众仆私相谈论之下,踏着淡淡的月色,又回到里院。到自己的屋内放下剑,关上了屋门,她又躺在床上去抽泣,想:这半天,这场乱子,那楚江涯并不可恨,可恨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别人出头,三哥仿佛是死了,剑豪也居然就甘心坐视,也不出来帮一帮我!”想到这里,恨不得就去打西屋的门,问问李剑豪,但是又细细一想,对于李剑豪又生出无限的原谅之心:他本来不能出头吗!害就害在他男扮女装上了,他什么也不能帮我,他永远连炕也不能下,爸爸那里是已经晓得他走了,大哥二哥一半天又要回家,唉!这可怎么好?怎么办?此时真把小琴快要忧烦死了。
  到了次日,庄子里还是这般寂静,外面也一点事没有发生,连一个生疏客人也没有来,夜内更是安静无事。如是又过了一天,至第三日,小琴的两个胞兄还未归家。下午,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忽然苏振杰来慌张地告诉小琴,说:“李国良回来了!”
  小琴一惊,赶紧跑到前院去看,只见这一位李老英雄的须发、衣裳满满都沾着尘土,一只鞋已经丢失了,另一只脚虽鞋袜尚全,但从腿到足踝尽是血迹,瘸瘸点点,狼狈不堪,两眼瞪着,很红,见了小琴就问说:“听说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琴说:“对啦!可是他老人家也……”
  李国良点头说:“我已听门上的人说了他也受了伤!姑娘你看我……”拍着他的身上说:“这次我从平阳府真是九死一生地回来!”
  小琴忽然问说:“什么人跟您作的对?”
  李国良说:“人多得很!不仅要杀我们父女,还要来杀你的爸爸!我现在就先看你的爸爸去!”
  说着,他就往客厅走去,还没走到那门前,就听屋中的苏老太爷破口大骂着说:“李国良!你做的事情好狠毒!”

相关热词搜索:洛阳豪客

下一章:第八回 莽莽郊原侦疑迹

上一章:第六回 侠义只手救衰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