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铁腕上的胭脂印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时外面纷乱之声已渐息止,吴三出店门一看,街上摆了二十多辆车,还有许多载着货物的。少时官眷和锦娥都已上了车,那柳老二夫妇也有车容纳下了。吴三就上了马,吩咐了一声:“走吧!”他腰横钢刀,手挥丝鞭,赶在最前。当时马蹄嘚嘚,车轮鳞鳞,向南赶直去走,不到十里,便又走进了沙漠之中。
  现在这二十多辆骡子车上,有男女共七十多人。女的是官太太、小姐跟锦娥,都是紧掩着车帘,连面也不向外露;只有柳老二的那个老婆,借了别人的车辕,她跨着坐着,谈着她的那些事情,她倒似乎是津津有味的,无论对谁都说。男人们虽也有几个年轻的,但不是绸缎商,便是玉器行的客人,他们对于路径都熟,可是胆子又都极小。如今这一干人的生命、财物,就全都依托在吴三和他的那口刀之上了。
  吴三这时反倒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困乏,他纵目看着这沙漠中的景象,见这里却与黑沙海及自己迷过路的那沙漠又有些不同之处。这里当中是有一道玉龙河,河的南岸都生着草,可是河是干的,河中只有些巨大的石卵;草也早已枯了,风一吹便断。
  天地依然无边,车马不停地前进。霞光云影渐渐转移,不觉得天色又晚了,大家便找了一个沙阜的后边,把车辆都围了起来。有带来的许多干柴,就在当中燃起来一堆熊熊的烈火,一来是为大家来取暖,还有的趁这时候就烤肉吃,烧开水喝;二来是因为有人说,这沙漠里有狼,都比驴子还大,点上了火,狼一看见就害怕,就不敢来啦!
  此时吴三也下了马,他吃毕喝完,就手提钢刀来回地走。只见各位官眷都仍在车里不下来,可是那个柳老二的老婆还在说;她又说起那南疆虎来了,当时就把几个买卖人吓得连水都喝不下了。
  天渐黑,沙漠中的晚风今天不太大;星光稠密,耿耿地映着下面的那堆火光。初冬的天气,比天山北的七月天气似乎还暖一点,听不见更锣,只有那燃着的干柴必必剥剥地响着。
  过了一些时,忽听由北边传来喳喳喳喳的马蹄踏在沙地上的声音,这里在地下坐着的许多人就都惊慌着站起来。有人说:“强盗来了!强盗来了!”有人又说:“人许不多,大概是那南疆虎一个人来了,吴三爷你可预备着点!”那柳老二的老婆又哭似的嚷嚷着:“都不要怕!南疆虎若是来了,我去跟他说,我跟他去还不行吗?绝累不着你们众位!”她的丈夫在一辆车上呻吟着叫她,此时车圈里又乱极了。
  但吴三十分镇定,他牵了马骑上出了车圈,可不远走,只横刀勒马,眼望着北边。他猜想着,或许是那个“沙漠中的歹人”来了,但他认为那个“歹人”也必定是一位侠客,他觉得见了那人讲上几句话,那人便不会与他们为难。
  此时蹄音越来越近了,这里的人有的就惊呼起来。吴三已望见了来的马影,便迎了上去,问声:“是谁?”对面的人未来到临近,就高声地叫道:“大哥!”吴三听出声音来了,不仅立时放下了心,还十分欢喜,就先回首大声告诉了车圈里的人,说:“你们都不要慌了!来的是咱们自己的人,是我的兄弟!”
  说话之间,圈里的一些人还正在发怔,那匹马就已来到了。有人举起火来照看,可又惊诧起来,叫着说:“哎哟……”原来这个人满面浑身都有血迹,简直跟个鬼似的。吴三可认出来确是秦雄,他就要上前去搀扶,秦雄却一跃就下了马,连连摇头说:“不要紧!我的腿脚和双手都没受伤!”他仍然提着双钩,不住地喘气。
  吴三也下马问道:“兄弟你从哪里来?”秦雄说:“我从昨夜就追赶南疆虎,且杀且追,因为我知道若不杀了他,你们都难以过沙漠;我直追出了八十里地,倒是叫他逃进了四虎庄。”吴三问说:“四虎庄中也有强盗吗?”
  秦雄点头说:“都是南疆虎的徒弟,现在都在那里种着庄稼,可还做歹事。我追进了庄去与他们打,又杀了他们一条虎,但那南疆虎仍然没伤也没死;我到底抵不过他们的人多,中了两镖、几箭,可是都不要紧!妨害不着我的手脚。我并且得知了他们从西边勾来的强盗,在今晚或明天就能够来到,因此我赶紧回到镇上;又知道你们已经往这边来了,我才又追来,叫你们快些走,不要歇!”
  吴三说:“怕什么?南疆虎薛杰如再来,由我一人去挡!兄弟你且歇一歇,你吃过饭了没有?”秦雄摇头说:“我不吃,我劝你们还是快些走好!他们再来时,至少也有二百人,都是惯在沙漠里打劫的强盗;除了神剑魏父女之外,他们是谁也不怕!”吴三冷笑着又说:“神剑魏父女的本领,又能比我们兄弟俩高强得多少?他们能驱贼,难道咱们反倒怕贼?”
  秦雄说:“因为神剑魏父女二人当年曾在南疆将他们那伙贼铲除过不少,所以至今他们想起来仍觉得胆寒;你我却不行,他们不怕,假使他们追来了,一齐下手,只你和我,如何能抵得过?”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惊得圈子里的一些人也不等听吴三的吩咐,就纷忙地去套车。吴三想拦也无法拦阻了,少时间车声鳞鳞,又一齐向南去走。黑天沉沉,大地茫茫,背后遗下的那一堆柴的火光,也渐渐看不见了。秦雄在前领路,吴三殿后,二人也没法子交谈。
  如此行了一夜,已经马疲人倦,到天明时,气候却转为寒冷,风卷着狂沙又刮起来了。现在大家实在不能够再走了,车马就又在一座沙丘的后边围起来,可是还避不住风卷着沙仍旧向众人的身上猛击,女眷们在车里更都不敢下来了。有人就焚烧起黄表,说是祭风神;但那黄表纸才经点着,立时就为风所刮走,刮得极高极远,天地也跟黄表是一样的黄色。在中间围着蹲着的人又燃烧干柴,可是半天才将柴燃着,也看不见火光,烟才升起来便被风吹散。
  这时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衣上全都沾着沙;尤其难看的是秦雄,因为他的身上和脸上还都有血迹,也不知他的伤究竟有多么重,只见他躺卧在沙上,不能动弹。吴三把热水和干粮给他送去,他都摇头说:“不用!”吴三心中甚是难过,就说:“兄弟,你可要保重你的身体!你想,我们为锦娥,万苦千辛方才把她找到,倘若你有个好歹,她岂不是更命苦了吗?”但是秦雄不言语,吴三才一转身,他就暗暗叹气。
  他自觉得伤势是极重,但他不甘心就死,一来是他觉得还没有对得起义兄,没有尽毕生的力量去救锦娥;二来是他尚希望再与那位侠女魏芳云见上一面。他想向芳云道歉认罪,然而若许他说出心里的话,他就要说:吴三那实在是他的义兄,但吴三将胞妹许配给他,可并非他心中所愿;那不过是大哥的一番好意,他不能够推辞。而他的确是爱慕芳云,假使他没有跟锦娥订过婚,也没有失足当过那几天强盗,芳云若是也喜欢他,那才是他终生的乐事,然而现在却无可奈何了!当下秦雄这短小的汉子就卧在沙上,后来大概是吴三命锦娥下了车,喂了点水给他,他才喝下去。
  风势才过去,大家算是死里逃生一般,都喘了喘气,扫了扫身上的沙子。刚要套车,但这时从北边可就来了马蹄之声,这阵马蹄声真如洪水一般“哗……”,又似刚才那阵大风一样“呼……”,但其中还杂有铜铁相磨的铿铿之声,大约是刀剑鞘触在马镫上发出来的音响。
  这里的众人又都慌忙起来了。吴三大声嚷说:“不要慌!”可是大家哪里管他一个人的话,立时车全套好。马也备齐,就杂乱走了。秦雄早已嚅然而起,骑上了他的马,舞动着双钩就迎着那边的马群而去。吴三赶过去拉他,说:“你这不是自己找亏吃吗?我们还是保护着那些客商和官眷要紧!”秦雄说:“大哥你去招呼她们,我来跟这些人斗斗!”吴三说:“你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那许多人?再说我一个人也护不住那边,快走快走!”
  此时那客商和官眷的车辆都纷乱地急逃,连招呼他们也顾不得了。秦雄只得又依从了吴三的话,拨马往南,他手提双钩,时时回头去望,吴三倒是十分镇定,提刀压护着前边的车辆。可是向前行走了不远,北边来的人马就愈逼愈近,只见那南疆虎薛杰和那外号叫尹黑子的人领头,一共是三十多个人骑着马,五六十人都在步下跑,手里拿着单刀、板斧、扎抢、木棍,使什么家伙的人都有,个个也全都是一身的沙,气势极为汹汹。
  秦雄这时怒起,无论谁也拦不住了,转马舞钩,就奋勇地迎了上去。吴三也自知躲避是不能够了,便也拨转了马头,抡刀反赶到了秦雄之前。他大声喝问道:“薛杰!你们这伙人真是目无王法了吗?”尹黑子赶上前来说:“什么叫目无王法?官眷本来是由我保护,你们杀了我的伙计,劫走了官眷,你们就是没王法!”南疆虎薛杰却说:“跟他们废什么话?只这两个人,把他们结果了就完了!”当下他就喝手下的人一拥上前,同时围住,同时就刀枪齐递。
  吴三抡刀东杀西砍,前遮后拦。最奋勇的便是秦雄,他的双钩飞如雪片,一霎时被他钩倒了十多个人,连那尹黑子也死于他的钩下了。但是他身上又受了数处创伤,血流不止,他却仍然不倒。他仍然舞钩乱杀。吴三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过来护他。可是被一个强盗以长枪将秦雄挑下马来,吴三一刀将那强盗杀死,同时跃下马来要救起秦雄,但南疆虎盖顶一刀向吴三就砍,吴三横刀去迎,并将他的马头抓住,刀又向马上去砍,南疆虎也跳了下来,两个人就在沙上相拼,而同时秦雄已在沙上惨死了。更有些强盗舍了吴三,却跑向南边,追截那些官眷跟商客的车辆去了。吴三心中又痛又急,他就拽刀向南去跑,南疆虎仍抡刀紧追,吴三跑向前面追着了一个骑着马的强盗,他从后面跳起来一刀,便把那强盗砍下马来,同时他可也跳到鞍上。于是催马紧走,赶到最前,以单刀横护住了前面的车辆。
  如今吴三是且杀且走,他的刀法尽展开了老师镇河东的真传,但是南疆虎率领着的那些人,马还有十多匹呢,步下呐喊帮着进杀的人也还有三四十。而且这又都是惯在沙漠里驰骋的盗贼,他们不怕沙子不怕风,个个虽是武艺不高,却脚步儿健,力气猛,南疆虎薛杰的刀法更是不弱,因此吴三一人颇难以招架。跑了些时,那群官眷和客商的车辆,已惊逃得很远了。吴三在这里却又被群盗围住,他使尽了力量将一口刀前遮后护的,好容易才又杀出了重围,向南去跑,还没有赶上那边的车辆,却又被群贼将他赶上了。
  这次是南疆虎出了特别的主意,南疆虎同着两个都是使着长矛的人,从正面与他杀斗,其余的人不管是刀是棍,齐从背面杀来,这个办法使得吴三越发难以脱身。吴三时时要一方面抡刀东拦西档,一方面还要时时地拨转马头,他总要使这些贼在他的左右,却不敢使贼在他的前后。但是他转,人家也转,因此他又跳下马来索性以身抵挡,他那长大的身躯往来跳跃,一道刀光遮护着他的身,如此,虽暂时不至于被伤,但要想再逃开,却不能够。
  此时南疆虎薛杰又出了新主意:命几个人跑到了旁边,专由地下抓起来沙子,向吴三的脸上去扬洒。如此,弄得吴三连眼也睁不开了,他的性命已危在顷刻。
  可是忽见由南边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赶来帮助他,先发来了两镖,就有两个人都受伤倒地,其余的人也都纷纷逃奔。这时南疆虎薛杰已经锐气都无,他惊呼了一声,回身也跑了。来的这人正是这几日来所谓之“沙漠中的歹人”,也正是吴三意想之中的那位侠客,他此时已被沙迷了一只眼,站住身。只见这位侠客娇细的腰驱,反穿着一件狐皮斗篷,骑着一匹健壮的小白马,手抡宝剑,头上也戴着一顶狐皮的帽子。吴三一见,不由得就惊讶极了。
  此时那南疆虎薛杰就如同是老鼠见了狸猫,自然就胆怯,自然腿软。这侠客从他背后发了一镖,第一镖没有打着,第二镖那南疆虎薛杰便落马倒在沙上。这侠客催马赶了过去,弯身一剑挥下,当时就结果了那猛悍的贼人。然后,这侠客将剑入鞘,拨转了马头,同时摘下来皮帽子,露出钗环云鬓,向着吴三一笑。吴三第一注意到了的就是这侠客脸上的娇艳的胭脂。
  吴三的那被沙子迷了的眼睛也能够睁开了,他确确实实地认出来马上的这位侠女,正是神剑魏的女儿魏芳云。芳云的脸上因有皮帽子跟蝉翼纱遮着,所以人家不但眼睛照旧能睁开,还能够那么聪明地、含情地、衬托着女侠的艳世姿容。狐皮的斗篷里就是缎子的桃红色的小衣裤,而两颊上的胭脂色比桃花更红,尤艳。
  吴三想起来那次几乎渴死在沙漠里了,有人喂水救命,后来在手上发现的胭脂印,也正如同人家颊上的颜色一般。当下他就明白了,知道那一次——可以说连第一次送还皮袄,第二次惩治那凶恶的镖头,都是人家;现在又救吴三脱离了危险之境,吴三实不能再看不起人家了。因为钦佩人家却又羞惭自己,伤怜秦雄,就想:我连秦雄的命全都护不住,我还妄称什么英雄?比人家魏姑娘,真是相差得太远了!当下他不由得满面通红,而且流下泪来。
  魏芳云已催马来到了临近,推了他一下,笑着问说:“你怎么至于成了这个样子了?”吴三说:“愧我无能!并感谢你多方对我救助!”芳云仿佛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又笑一笑,脸上更红了一些,说:“这算什么?我想你来到南疆这地方,是因为路不熟,在此地又没有威名,所以才吃了亏。我嘛,是因为我跟随我爸爸到这儿来过,所以我对于路都很熟,又有我爸爸当年留下来的威名;他们一见了我,也就疑惑我的爸爸就在不远,所以他们自然先胆寒了!”芳云说的这话才真叫作谦虚客气,同时那话的声音又极为清脆婉转。话灌到吴三的耳里,眼波也就掠到吴三的脸上跟身上,但是吴三仍旧是木然不觉。他跑到了北边,将秦雄的尸身寻获着了,就下了马,抚尸大哭,眼泪都湿了一大片沙子。芳云也随了过来,却不住地冷笑,说:“哭他干吗?我也认识这个人,他姓秦,我看他跟南疆虎薛杰一样,早就该死了!”
  吴三也没还言,就将秦雄的尸身放在他的马上,他也上了马,遂就往南走去。沿途上他只管流泪,却不知芳云已在后面跟着他了。少时就赶上了前面的官眷和客商的车辆,那里的一些人全都欢呼着说:“侠客小姐回来了!把南疆虎那小子打走了吧?”吴三才知道芳云刚才是去救了这些车辆,然后才去救自己,他心中又油然生起了感激之意。但这种感激之意,还不如他悲悼秦雄惨死的情绪来得深而且重。
  当吴三将秦雄的尸身放在沙上,锦娥下了车痛哭,更听见旁边的人叹息、谈论,芳云才晓得这姓秦的原来就是吴三的那个未婚的妹夫。锦娥姑娘的清秀、瘦弱、凄态,在芳云看来,她真是可怜,才脱开了那步大难,却又死了未婚夫,这个姑娘既不像李玉兰那样富有产业,又不似自己这样别人都欺负不了,她将来必是更可怜,然而……芳云转又一想:其实也不要紧,我可以替她设法另找一个好女婿,因为我有这责任,只要我将来能够成了她的……芳云想到了这儿,不自禁的就有点颊上发热,更注意去看吴三;就见吴三借了毛毯,将秦雄的尸身裹起来,还不住地流泪。他可又劝慰他的妹妹上了车,他真可谓是朋友的义重,手足的情深。同时因为那几位官眷也都直劝解锦娥,芳云也不断向那边看。
  那边的吴知县的二太太,就叫徐顺来请。芳云含着笑姗姗地走了过去,官眷们都把双手搁在前胸,拜了拜,说着对她的感谢之情。芳云也客气地说:“唉!你们这样一来,倒叫我觉得心里不安。实在我前几日就到这里来了,我还在那镇上住过一晚,本来我是想独自将那南疆虎薛杰剪除,叫你们平安地过去;可是没想到那薛杰太怕我,他一见了我,就赶紧又逃回那镇上去啦。”
  知县的二太太就好奇地问道:“那么魏小姐!这几日来,你都住在哪儿呀?”芳云指着说:“往南,那河边有一片草地,那里住着两家哈萨克人,他们说是以游牧为生的人,很和气,我就住在他们那儿。反正无论是谁,要过这沙漠就都得从那儿走,我就都能够看见。”几位太太现在都目不转睛地向芳云看着,那些客商跟赶车的人,更都仿佛是销了魂。
  在这里又歇了一会儿,芳云就发下了话,叫大家起身,于是大家都遵从着她,就又往南去走。魏芳云也不带那顶皮帽子了,头上只罩着桃红色的纱帕,纤腰挂着宝剑,玉手挥着线鞭,就走。当晚他们是都在“哈萨克”住的那个地方过了夜。夜里听得牛吼声,马嘶声。还有人睡不着觉,就坐起来呜呜地吹着短笛,声音至为哀惨,引得那吴锦娥姑娘痛哭起来了。芳云就赶紧过去劝慰,但也不能够安慰得了锦娥的心,因为这许多人之中,也可以说天地之间最可怜的人就是她了!她是才脱开了恶人之手,就突然死了未婚夫;她跟着她的哥哥,是枉到了新疆这地方,白受了万千的痛苦,将来仍然是伶仃无主,她不由得不悲泣。魏芳云劝了她半天,她仍旧是哭,芳云可就急了,说:“那个秦雄,他死了倒好!他若活着,你跟了他,你也得受一辈子的罪,他不是好人!”
  秦雄的尸身就在旁边的一辆车上放着,吴三在那里看守着。吴三的心里是比他妹妹更难过,他的心直、憨厚,对别人的事都不理会,他可专明白秦雄。秦雄到底是好汉,是个好兄弟,尤其他对于魏芳云,他做得对,做得慷慨豪爽。秦雄是喜爱芳云的,但后来知道芳云为救他的未婚妻,颇受辛苦,他就懊悔、烦恼,所以他后来只要遇着与贼人争斗的事情,他就特别的奋勇,他简直故意拼命,故意的舍命,为叫大家,尤其是为叫自己跟芳云看他是一条好汉!然而现在自己已明白他了,芳云可还是不明白他。
  少时,芳云由锦娥那边走过来,跟吴三说:“你妹妹的心眼儿真是窄,我怎么劝她也是不行!”吴三叹息说:“难怪她!即使我没把她许配给秦雄,像秦雄跟我的交情,像秦雄那样的好汉,他死了,她也得难过难过!”芳云却又把嘴撇了撇,说:“你可真护着你那个兄弟!谁要是跟你交了朋友,就算是交着了!”吴三说:“交情的深浅不说,义气不能不讲,譬如魏姑娘,你跟我……”芳云赶紧低着声儿问:“我跟你的交情如何?比秦雄跟你如何?”
  吴三连连摇头说:“不能并比,因为不是一样的事。”他的话这么一说,芳云的脸真不禁地发热,含羞地故意问说:“怎么不一样呢?你说一说理由。”吴三说:“秦雄他跟我是生死兄弟,如今他死了,我虽然用不着也去寻死,可是我这一生纵有多少荣华富贵,也不能使我喜欢了;因为我忘不了他,我们兄弟二人应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受!”
  芳云对他这话就有点不大高兴听,又问说:“那么我跟你呢?”
  吴三说:“你是古今无双的女侠,你是我妹妹跟我的救命恩人。将来我们兄妹纵使肝脑涂地,也要报恩!”芳云却说:“我可不叫你肝脑涂地来报我的恩!”吴三说:“你是个侠义之人,纵然施恩不望报,我可是绝不能忘了姑娘的恩德!”他沉痛地叹了口气。
  芳云的心里也不禁难过了,说:“不用客气啦!只要……你看得起我就行啦!”她仍觉着这句话未能表达出来她的衷曲,可是她不能再细说了,不能再具体地说了,她以为吴三总应该明白了。
  次日,兼程南去,一路无阻,不到五天,就进了和阗县城,那些随行的客商都向吴三纷纷地致谢,赠送银两。依着吴三是分文不收,但芳云叫他都收下了;芳云是他的恩人,说出来的话,他无一不依从。当日三位官太太、两位小姐都请魏芳云和吴锦娥先至县衙的内宅里去歇息,徐顺也引着吴三去见了知县。吴知县向吴三称谢不止,在内宅里摆了两桌酒席,知县夫妇和小姐、县丞夫妇、典史夫妇,连同吴三兄妹,男女虽然分席,但在一室之内,畅饮欢叙。
  魏芳云在女席上是被让在上首,她的华艳美丽压倒了众位女眷,她谈笑风生,温柔娴雅,使知县、县丞、典史这三位老爷都不胜惊佩。锦娥虽经知县夫妇当宴认她为义妹了,大家都向她道喜,她也不得不笑了一笑,但笑过之后仍然是愁容甚深。
  吴三跟知县商量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如何葬埋秦雄。知县说:“那位秦兄弟,是因为保护我的家眷拒盗,才至惨死。备棺、设祭、超度、安葬,我尽皆派人去办,你就放心吧!”吴三又问到何子成的行踪,知县说:“我听玉山王说,他可是来了,现就住在玉山王的家中。他说他被盗贼所逼才来到此地,求我派几名干练的捕役,并替他再顾几十名壮丁,以便保护着他。我已答应了,但还没有给他办,也还没有见着他的本人。”吴三听了,立时就连坐都坐不住了,就要去找何子成。知县却把他拦住,低着声音说:“兄弟你且不要鲁莽!现在你保护着我的家眷过沙漠的事,已无人不知了。今天我们夫妇既认令妹为义妹,咱们二人也就是兄弟了,这事也瞒不住人。何子成住在本地面,他抢人的事,可以依法治罪,却不至于有死罪。你若是去找他,把他杀了,那时是不是我也得缉拿凶手?……”
  那时的芳云,就也说:“这话对!应当秉公办!这地方是县城,不像沙漠里杀了人没人管。”她用眼色去拦吴三,吴三却没有看见,依然愤愤不息。吴知县接着又叹了口气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说,此事即使叫我秉公办理,恐怕一时也难以办成!”芳云由那边席上过来问说:“为什么?”吴知县又叹息着,指着那位县丞和典史,就说:“请魏小姐问他们两位吧!”可是那两个人也都十分作难,又羞愧,又惊慌,而又不肯说明。芳云就微微冷笑说:“莫非那玉山王是本城的一个恶霸吗?”吴知县把头点了一点,说:“他还是南疆的首富,他的声势,不要说我这个七品县令,就是迪化的巡抚也比他不了!”
  当下话题就都转到了玉山王的身上,原来这和阗县是以产玉而驰名,在城南有一座玉山,那山虽不甚高,可是溪谷萦绕,深不可测,据闻从来也没有人能够过得去那座山。又听说山的那边就是西藏了。山上每年春天就发下来洪水,冲出来许多玉石,所以每年约有数千人都来此采玉。玉石都有主人,如同货物一般。
  玉的主人就是玉山王,人都称为“山主”。玉山王也是代代相传,因为那玉山,简直就跟他的私产一样,无论是谁,采了好玉,都得先献给他,由他再以贵价卖出。他是嘉峪关的人,那老玉山王也是因为犯罪才逃到此地,与南疆的大盗、豪杰不知相斗了多少次,才踞住了此山。及至传到他的儿子,又结交官府,收纳家丁。到了现在,这第三代的玉山王,年才二十多岁,更是凶悍。在山上盖有庄院二处,养着百余名家丁都会武艺。他本人也是拳、脚、刀、枪、棒全都会使,而且不算低。又有数百采玉的穷汉全都听他的指使,势力极大。向来的和阗县官,就如同是他的奴仆。他一瞪眼就可以杀几个人,但是那该杀的强盗,已经由知县定了罪的,省里也比准了的,他只要叫人来说一句话,当时就得释放。那玉山王就是如此的厉害。现今何子成不远千里投到这里,求他保护,他们两人自然是很有交情了,惹着何子成就必定得惹着了他!
  吴三听了这话,将脸全都气得发紫,但他这时已看见了芳云向他直使眼色,他也就没说什么话。那位县丞跟那位典史,又不住地向他解劝,说:“令妹已经找回来了,而且没失了贞节,就可以把何子成饶过了。”吴三却叹气说:“若容许那样的恶人在人世上,我的心里总是不痛快!”知县也劝他:“避着点玉山王的锋芒,因为倘若是出了事,连我都许护不住你!”吴三也没有言语。
  少时酒尽席散,徐顺已给吴三在距离着县衙不远的大街上找着了店房,芳云大概还是跟锦娥同住在衙门的后院。一夜气得吴三也睡不好觉,次日已将秦雄的尸身入殓,设祭在城中的“法严寺”,吴三同着锦娥全都身着孝衣,前去吊祭,各挥热泪。当晚因为有僧人放焰口,他们兄妹也就都没有离开那里。吴三是在院中徘徊,望一望秦雄的棺材,他就叹一口气。锦娥在一间禅堂里,有知县的二太太派了个仆妇服侍着她。她的眼睛都已哭肿了,柔肠回转,自悲身世茫茫。
  这间禅堂里有后窗,窗外大概还有个小院。至三更后,忽然见那窗自己掀起来了,锦娥大惊,刚要喊,只听咕咚咕咚,就由窗外跳进来了两条大汉。

相关热词搜索:大漠双鸳谱

下一章:第五回 玉山头上风云起

上一章:第三回 一片情心比剑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