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风沙里的兄妹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新疆——中国各省之中最大的一省,也是一个辽远的地方。早先这是“西域”的地方,在此居住着各种不同的民族,以度着游牧生活的为最多。到了前朝清光绪八年才把它设为行省,在伊犁设了一位将军,在迪化派了一个巡抚。但是除了远戍的罪犯和飘零不幸的人们,还是很少有人西出阳关而至这里。这里缺少中原的礼俗,没有游赏的乐地,没有文化,更没有美女。可是有一段故事,就是本书中的故事。
  这是在距今约有六十年前,正当新疆省才设之时,在嘉峪关之外,酒泉县以西,是九月初旬的天气。“凉风九月,塞外草衰”,其实这里连草都很少,满地是黑沙。一大串骆驼方才走过去,那驼铃声还叮铃当啷地在寒冷的空气里飘荡着,随在后面可就来了吱吱扭扭的车子的声音;是一辆破车,一匹老马拉着。车上本来有蓝布的围子,可是都已旧得褪了颜色,破得不成样子。最令人提心的还是那两只车轮,包着的铁都磨光了,木头也快要断了;车轴里更没有上油,所以才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赶车的人是穿着一身棉袄棉裤,都磨破了,乌黑的棉花露出来很多。但这人倒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二十来岁,身材之高,可高过了常人,长得非常之雄伟,而且眉目端正,头上戴着一顶破毡笠。他摇着鞭子赶着车走,走得累了,就斜跨上了车辕。
  车厢呢,是有个破帘子遮着,里边坐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乡间女子,穿得略微整齐,是大红布的棉袄、黑棉裤,梳着辫子,还蒙罩着首帕。她的眉目跟赶车的长得简直是一个样,不过因她是个女子,所以才显得清秀些。总之,都是长得不错,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亲兄妹;亲兄妹在一同走路,不是不可,只是太少见了。他们的车上除了人、破旧的被褥和两三只包袱之外,还有铁锅、案板、擀面杖、黄泥的火炉子、瓦盆等等,几无隙地,好像是搬家的;但他们可不是从近处来的,由车上跟人身上蒙的沙土可知。而且姑娘掀起车帘向外边说话了,她问说:“哥哥,怎么又阴了天啦?别是要下雪吧?”她的口音简直不是甘肃省的,倒有点像山西的语调,可见他们真是不远千里而来。
  这个做哥哥的壮年高身的汉子,听了他妹妹的话,他就仰面看了看天气,说:“不至于下雪吧!要下也就是下雨,或是下冰疙疸。”说着,扬鞭赶着车,更走得急;车可就颤动得更厉害,有几次都要翻了。车里的姑娘哎哟哎哟直叫,但她的哥哥依然不停地赶着车,并且嘱咐着说:“你不要胆小,车翻不了,咱们只要找着个地方,就要歇下了。”于是又走,天空的阴云可就更稠密了。一会儿,车棚子上就哗啦哗啦发出了雨声,姑娘又哎哟哎哟地喊,用棉被把头都包住了,车里的铁锅、案板也叮当吧啦地直响。雨是越落越大,风也刮起来,不晓得是从哪里吹来的一些泥沙,都搅在雨里,显得雨点的分量更是沉重,打在脸上真跟冰疙疸一样,是又痛,又凉,又湿。
  但那位赶车的高身汉子仍往前走着,他看见了眼前有一大行车马,就更是加鞭,这匹马都走不动了,车轮子也快要掉下来了;可是到底赶上了前面的车马群,并且看见了更前面不远之处房屋隐隐,正是一个市镇。他的鞭子就又吧吧连抽下来,可无奈前面的车马遮住了他们的路。
  本来这个地方两边虽没有什么田地,可是沙岗起伏,坑坎不平,也绝不能够走车。当中的这条路很窄,而且只有两道车辙,辙都很深,车轮非得在辙里走着才快,才平稳;若是想赶上辙来,一个不小心就能够车覆马倒。此时前面是十一辆车还有五匹马,车辆占住了两道辙,马是前面两匹后面三匹。这还是往西去的大客商,一半的车上都载着货物,并插着镖旗;不过旗子都已卷起了,看不出镖店的字号。货车上面都盖着芦席,客车上面又遮着雨布,马上的镖头也都身披油布雨衣,头戴竹编斗笠。人家是一点也不怕雨,尽可以慢慢地走;但后面这兄妹却受不了,棚车早就漏进许多的雨水,连车里的铁锅都盛了有半锅的水了,棉被也将要湿透。赶车的大汉浑身像个水鸡一般,他就大声喊着说:“借借光呀!借借光呀!让我们先过去吧!”跟着车的镖头之中就有个大胡子的人,转过首来怒骂着说:“他妈的!你赶过车吗?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你的车既在后边,你就不能够性子急,要想让你先过去,那是……妈的就办不到!”
  这镖头实在是不讲理,按理说两股车辙全叫他们占着就不对,何况又开口骂人。但这个高身的汉子,一因是经受过了若干的折磨,脾气一点也不敢暴;二来是带着他的胞妹,他更不愿意惹出事来。就虽然也瞪起了眼,可是又极力抑下了这口气。前面的车马仍然慢慢地向前去行,他们的车也就只好慢慢地随着走;可是暴雨粗风并不稍减,反而更加着猛烈。同时,他想着前面只有一座小镇,客店自然不多,这帮客人一定也到那里去住。他们若是去把店房先住满了,自己倒不要紧,可是妹妹没有地方住,却太是不方便呀!所以他恨不得给马上车上都插了翅膀,一下子飞过去赶在前面。
  所幸,又走了不远,忽见这帮车马全都停住了,不知为什么,竟腾出一股车辙。这高身汉子趁着这个机会就赶紧跳下了车,抬起了车轮,换到另一股辙里。他可就大声嚷着,用力挥鞭,老马拉着破车,向前疾进。马上的镖头、车上的客人都向着他大骂,说:“小子,是给你让的路吗?”有赶车的还拿鞭子抽他,但是没抽着。有个肥胖的掌柜样子的人在车上探出头来,瞪圆了两只眼睛骂道:“什么东西,好大胆子!把他揪下车来!揍死他!”可是这辆破车早就把他们越过去了。
  高身的汉子并且留心看对面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在大雨中还往荒原上去走,并且使得这一帮客商镖头不敢不让路。但只见也不过是黑马拉着一辆普通的车,车后跟着一个骑马的人,穿着皮衣裳,身体非常瘦弱;可是他对着那几个镖头,大模大样的,见这辆破车直冲过来,也是只看了一眼,倒没有生气。高身的汉子无暇细看,就冒雨赶着车西行,可是那一大群车马也随后赶来,一些人还大骂着。
  车已进了市镇,到了一家店房的门首就停住了。高身的汉子先下了车,进店去找房子;待了一会儿又出来,头上脸上都汪洋地流着雨水。他可是喜欢得笑了,叫他的妹妹也快下车。当那位姑娘才把蒙着身子的被褥掀开,露出脸来,恰巧那群人的车马正正赶到,有的还满嘴胡骂,抡鞭子要抽这高身材的汉子。却听他们的车上突然有人大声说:“不可无礼!先让人家姑娘下车进去!你们都往后边闪闪吧!”
  高身汉子一听,这个人倒还讲理,就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原来正是那个胖掌柜的,刚才他还骂人,说:“把他揪下来!打死他!”现在这个人忽然和气了,而且他有指使这些伙计、镖头的权势。他可是真热心,穿着新缎子的衣服、新鞋,就下车站在雨里、泥中,胖脸上并且带着笑,直说:“先让人家姑娘进去!你们帮助人往里搬搬东西。”当下几个车夫听了他的话,都一齐上前,有的拿起来铁锅,夹起来案板,有的是搬火炉跟脸盆。高身汉子倒觉得过意不去了,连忙拱手说:“太客气了!”他自己的手也不闲着。
  店里伙计也出来了,原来认识这位胖掌柜,当时就恭恭敬敬地称呼着“何大爷”。胖掌柜何大爷,就沉着脸儿吩咐着说:“先给人家姑娘找房间!找那干净的房间!我们这些人倒都不要紧!”
  姑娘此时已经下了车,虽然是风雨沙尘,长途跋涉,但都掩不住姑娘的娇容。胖掌柜何大爷又赶紧跟人要过一柄伞来,亲手撑开,交给了高身汉子,说:“千万不要淋着了姑娘!淋得病了可不好!”
  高身汉子被人这样处处照顾,真被感动了,手脚反倒都慌了。自己刚要去卸那老马破车,何大爷却一拍他的肩膀,说:“你先把姑娘送到里边再出来卸车也不晚!车放在这儿还能够有人偷了去吗?我看你这个赶车的大概也是外行,带着单身的姑娘走路,处处都得谨慎,你把人家先安置在房子里,那才算对!”高身汉子知道他错认为自己是个车夫了,就也不加辩驳,遂抱起来被褥往里就走;他的妹妹已被店伙引到了一间房内。随后别的人又都给他送进来那一些家具,他又一一地拱手称谢。别的人却都不大理他,回过了身去就走。
  那位何大爷也进来了,问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高身汉子喘着气回答说:“从河东来!”何大爷说:“真不近啊!”又问说:
  “怎么姑娘只是一个人儿?莫非还有车在后面了吗?”高身汉子摇头说:“不是,我们是一家的。”何大爷听了,胖脸上就现出些诧异之色,指着姑娘问说:“这是你的……”高身汉子答道:“她是我的胞妹。”何大爷就笑了,说:“哦!……怪不得我看你们两人的模样儿长得一样呀!”说着,这位何大爷对于高身汉子就又改了一副容颜,变得更加和蔼,说:“你们兄妹先歇一会吧!车,我叫伙计们给卸下来,把马喂起来就是。咱们住店的人,走了一天,应当进来就得歇着,卸车喂马都是他们店家的事。他们开的是店,就做的是这些事,不然为什么咱们除了店钱之外,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赏钱呀?”笑了笑就走出屋去了。
  高身汉子就说:“这个人还不错,可见到处都能够遇见好人。”他一面说着,就脱去了外面的湿衣服。姑娘是坐在炕上先盖上了一幅不太湿的棉被,在被里就脱去了她的湿衣服,换上了干衣服。
  又待了一会儿,店伙又给端进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一送到了屋里,立刻就小室生春,一点也不寒冷了,并且火光照得屋子很亮。高身汉子就说:“好好,这可以把咱们的湿衣服跟鞋都烤一烤了。”店伙放下炭盆出屋以后,姑娘就悄声说:“哥哥!住这个店,得花不少的钱吧?”这两句话才把她哥哥提醒了,想了一想觉得也是,兄妹二人由河东来到这里,一路上投的店也不少,可是哪有这么宽大的屋子呢?屋里还有一张方桌、两条板凳,另外还管炭盆,这一定得花不少的钱。遂就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口袋,算了算所余的钱,觉得还够,他就说:“不要紧,多花二百钱也没有什么的。只盼着明天雨住,不要把咱们留在这里几天,那才好!早一日到伊犁,就早一日……”叹了口气又说:“那时,我就放下心啦!”姑娘听了她哥哥的这话,脸上却不由得有些发热,她就躺在炕上歇息,仍然盖着半干的棉被。她的哥哥却坐在炕头,把湿的衣服、鞋袜全都在炭盆旁边烘烤着。
  又少时,那两个店伙一同进来了,一个送来了饭,一个送来了锡灯台。饭之外还有菜,菜中还有几片肉,兄妹吃完了,身体就更暖。那个店伙放下了灯台,又给提进来一壶酽茶,并问说:“客官贵姓呀?”高身汉子就说:“我姓吴。”店伙说:“吴大爷!”汉子摇头说:“我行三。”店伙又叫了声:“吴三爷。”这个吴三就像是没被人叫惯似的,觉得十分不安。
  两个店伙出屋去后不大会儿的时间,就见那位胖掌柜和大爷换了一套新衣裳——小毛紫羔的皮袄,托着银水烟袋,又带着微微的笑,走进屋来。这个人年纪将过四旬,和蔼中可又带着点气派,非但像个大财主,还像是个大官。吴三见他来了,就赶紧扔下了烤着的衣服,站起,他比这位掌柜的高出一头来。吴姑娘也拥被坐起来。何大爷却笑着说:“快歇着吧!不用客气,我也是才吃完饭。我到你们这屋里来,一则是故意躲一躲,好叫我那十几个伙计他们随便说说,随便笑笑;二则是来看看姑娘,没叫雨淋病了吗?被褥湿了不要紧,我那儿有干的,还都是干净的,新做的;三则是……“”向着吴三就拱手,说:“刚才在路上多有得罪!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车上有女眷,我要是知道,早就让开路,请你们先过去了。”
  吴三也拱手说:“不要紧,何掌柜你太客气了。”
  何大爷说:“我这个人生平有错便认错。人家说,禹闻善言则拜,我何子成虽然不敢比古人,可是我对朋友最是忠心。这在甘新两省,吴三兄你可以打听去,都知道我是个古道侠肠的人!”
  吴三问说:“何掌柜你做的是什么买卖呀?”何子成就说:“货都在外边放着了,有粗有细,粗的是茶叶水烟,细的是珠宝玉器皮货。小买卖!我只有个百十来万两银子的资本。在京都,在兰州,在安息州,在迪化城,统共不过开着八个铺子。连坐庄的,带送货的,手下有个四五百伙计,见笑得很!你们兄妹俩现在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吴三一听,不由得都发了怔了,他想不到竟会认识了这样的大富商。当下他对这何子成就更不敢轻视,恭恭敬敬地答复说:“我们是走伊犁去。”
  何子成笑着说:“哎呀!好远哪!再有一个月,你们也到不了啊!可是……”他坐在炭盆旁的小凳上,掠起他的皮袄衣襟,抽了两口水烟,皱了皱眉,又接着问说:“你们只是兄妹二人到伊犁去?那个地方,什么蒙古人、哈萨克人、缠头人、锡伯人是极多,所说的话也都不一样,你们干什么要往那地方去呢?”吴三见问,面上就不由浮出了一层忧郁之色。何子成随说着随就把眼睛去盯炕上坐着的姑娘;姑娘却转脸向里去了,然而那个红绒的辫根大辫子却使这位胖掌柜盯得更是出神。
  吴三是把头低了一会儿,因为触起他的烦恼之事来了,他叹了口气,说:“实不瞒你,我是送我的妹妹锦娥到伊犁去结亲。她许配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姓秦,那个朋友……”又叹了口气说:
  “本来也是河东人,因为被人所害,才不得不到伊犁去。可是听说他在那里还很好。”
  何子成就问说:“在伊犁干什么事情?”吴三说:“也是做买卖,不过是个小买卖,将就可以养得起家。我把我的妹妹送了去,我就算办完了一件事,因为我们只是兄妹二人,家中的一点田产,也都为朋友的事花光了;以后,我或是也在伊犁,或是到别处再找饭去!”何子成说:“不过伊犁那个地方可是苦极啦!锦娥姑娘年纪多大呀?”吴三说:“她今年十七岁。”何子成把眉毛都拧在一块儿了,额前的胖肉都拱起来了多高,惋惜着说:“年岁还太小呀!才跟我家里的女儿同岁,到了伊犁,那种苦,怎么能够受得了呢?话可不该如此说,我想令妹丈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
  吴三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生气,说:“秦雄那个人的本事是第一。钱?他并不是没有,他是不肯要。他是我的好弟兄,不是为了他,我也不能够荡业倾家,只剩下一匹老马、一辆破车。这点东西,我也都搬了去,就是知道他那里一定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去给他立个家,送我的妹妹做他的妻子。我还预备下十几两银子,路上宁可挨着饿,我也绝不使用;到伊犁见了他,我再送给他做本钱。”
  何子成说:“奇怪!像你们这样的交情,我可真没有见过。到底你跟那位秦雄,令妹夫,是怎么一个好兄弟呀?你是怎样为他倾了家荡了业呀?”吴三赶紧把他所问的话拦住了,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提起来话长!掌柜你也不必问了。我这个人,你也看得出,是一个血性的男子,秦雄他比我更重肝胆,更讲义气;我这个妹妹也是吃苦长大了的。”何子成说:“咳!出了阁之后若是再受苦,那可就太委屈啦!”吴三却慨然说:“受苦也是应当的!我早先既已将我妹妹许配给秦雄,他就是现在在天边,我也得把我妹妹送了去,哪有悔婚忘义的道理!”何子成抽着水烟,可还是摇头。
  待了会儿,两人的话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不再提说伊犁,却说到了迪化。何子成就说:“迪化比伊犁可好多了,地方富庶,人烟稠密,汉人也多。在那里要想找碗饭吃,或是想做买卖发财,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难。”又说:“不瞒吴三弟说,我因为连年往各地做买卖,各地又都有铺子。所以在伊犁我也安着一份家。那个女人给我养了个女儿,跟锦娥姑娘是同岁,她们两人要是见了面,一定能够说得到一块儿。”又悄声说:“这个地方名叫弱水镇,明天要是起身再往西去走,就得过金牛峡;那地方近一年来还好,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可是若再往西去,譬如说猩猩峡那个险要的地方,你们的车可就不大容易过去了!”
  吴三听了这话,就要站起来,说:“那地方莫非有强盗吗?那咱也不怕,这些破烂东西,随他们的便拿了去。”何子成摇头说:
  “咳!他们要你的东西做什么呀?他们要的就是人呀!西路上有话:‘出了玉门关,丑女也赛貂蝉’,何况令妹又长得那么清秀,岁数儿正轻!”吴三冷笑着。
  何子成又说:“咱们是一见如故,令妹跟我那个女儿同岁,攀个大来说,我见了她,就如同见着了我那女儿。前面的路上有那些坏人,我不能不预先提醒你,因为我也看出来了,兄弟你这次大概是第一回出门,江湖的阅历太少。我想是……明天是不能走了,天就是晴了,路上的泥这么多,也绝走不了车。那么过两天咱们可以一同西去。我们的人多车多,路上又熟,保你必定一路平稳。到了迪化,可以请姑娘先到我家里去住着,她们小姑姑大侄女在一块玩儿,也盘桓盘桓。我的柜上又常有跑伊犁的伙计,就派个人去一趟,打听打听你那妹夫秦雄在那儿的生意到底好不好。如若生意好,就无话说,我再托几个熟人,送你们平稳地前去就亲;如若秦雄在那儿的买卖不好呢?那据我想,可还不如叫他也到迪化去帮助我,我那柜上正缺少一个能够出力的人。”
  吴三听了就不禁喜欢,说:“可是,怎好这样打扰你呢?”何子成说:“没有什么的,咱们是一见如故,何况我也是愿意我那女儿将来能够有个伴儿。”说着就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个小元宝,上面还系着红绳儿,就放在桌上,说:“这是我送给姑娘买胭脂粉的,千万请代姑娘收下!”吴三真没有料到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人,这只元宝,他只得代妹妹感愧地收下了,连句道谢的话他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想着:将来我再报答他吧。
  胖掌柜何子成拱拱手就出去了。外面的风沙和粗暴的雨点还不住哗哗地响着,室中的灯光摇摇,盆中的炭越烧越旺。吴三的心里跟身体同样地感受到温暖,忽然他的妹妹锦娥转过脸儿来,说道:“哥哥!你看这姓何的,怕不是个好人吧?”吴三就一阵发怔,接着却笑道:“哪能不是好人呢?他带着那些伙计,运着那些货物,还能不是买卖人?没有错,没有错。人要是走在外边,见了同行的人,就都觉得亲热,全好像是乡亲,何况他有个女儿又正跟你同岁!这人不过是好交朋友。”锦娥说:“可是他无故就给人元宝,哪能够没存着坏心?哥哥不记得赵阎罗,也是送给过咱们许多的银子吗?”
  提起来赵阎罗,吴三的脑筋不禁全都凸起。赵阎罗是他故乡的一个恶霸,如今虽已经死了,但若不是为了他,秦雄也不至于吃了一年多的官司,远走新疆;自己也不至于家败人亡。那时锦娥不过十五岁,赵阎罗就一眼看上了她,要强娶她做小老婆。如今,细想起来,刚才的那个何子成实在长得跟赵阎罗有几分相像,桌上放着的元宝也确实可疑。风大雨粗,镇市又小,他们不仅有伙计,有保镖,并且店家跟他们全都厮熟,莫不是今夜就要暗算我们兄妹吗?
  想到了这里,他周身的血液就都滚涌了起来,冷笑着,对着妹妹说:“咱们不怕!”说时,从那破旧的行李卷中抽出来他那一口“金背砍山刀”,刀光映着灯光闪烁。他又放下了,藏在褥子下面,淡然地又笑着说:“不必多疑,可也不要大意。他如果是好人,咱受了他的好处,将来再报他的恩;如果是歹徒,是狼心狗肺之辈,那时我镇河东的弟子,八卦刀的真传,绝不受人欺负!若打到西路上就更好,秦兄弟知道,一定要来帮助咱们,他的那对虎头钩……”说着嘿嘿地冷笑。
  此时锦娥姑娘也不言语了,她相信哥哥的武艺,更想念她的未婚夫——那位少年英俊的人物,她只盼着雨快住,好快走,以便见着秦雄。但窗外的风是凄凄,雨是哗哗,连夜未止。
  次日,吴三本想着走,可是雨还不住,并且有越下越大的样子,真没有法子!吴三回过身来向锦娥说:“咱们只好再在这里歇一天吧!”伙计见他们起来了,就给他们打来了洗脸水,又端进来许多烧得通红的木炭。吴三就说:“天气不算十分冷,用不着屋子里添炭盆。”店伙计却说:“这是何大爷的吩咐!他那个人最是仗义疏财,好交朋友,你若是拂了他的美意,他反倒不高兴了。”吴三又默然了一会儿,心里觉着何子成也许不是什么坏人,在外面经商走路的人每每是这样慷慨。
  店伙计又说:“客官!你既然投上了他的缘,可真算是走运。你跟他往新疆去,在路上,他绝不能叫你花费一文,还敢保一路无事。不要看他只是个买卖人,他手面最宽,新疆巡抚都得听他的指使,你没看见他们这次带来的货吗?能值几十万。那几位镖头都是兰州顺康镖局的,镖局是他的钱开的,镖头就如同是他的家丁一样。”吴三听了就更觉得诧异了,心说:这不是恶霸吗?比赵阎罗还要厉害吧!店伙又说:“他本人书文皆通,虽不会武艺,却颇认识不少会武艺的朋友,譬如昨日从这里才过去的那位神剑魏。”
  吴三忽然想起昨日雨中,何子成等人的车马谨慎地让路,那辆小马车,那个骑着马的很瘦很瘦的人,确实可疑,遂就赶紧问说:“神剑魏是个什么模样?”
  店伙说:“瘦得简直像个烟鬼儿!他的女儿可是美若天仙,他们都是南方人,从去年才到新疆省来,可是就出了大名啦!在沙漠里,只是父女两个人,曾杀退了七八百凶悍的强盗,巡抚大人都请他吃酒;伊犁将军派人请他,他都没去见。昨天你们来的时候,她们父女才从这里过去;别人遇见了雨都赶紧投村找店,他们反倒向荒地里去走,因为绝没有人敢劫他们。他们必是回南方去了,此后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
  吴三听了,心中就不禁惆怅,想着把一位有名的侠客交臂失去,未交一交,真是可惜!店伙接着又说着何子成,他把何子成夸得简直跟神剑魏一样值得尊敬。正在说着,何子成那肥胖的身体就走进屋来,今天换的是另一件狐腿的皮袄,笑容满面,先看着锦娥,问说:“姑娘昨晚在这里睡得还安吗?”
  今日,吴三对何子成可怀着点戒心了,先仔细看他的那张脸,因为一切的胖人都是显得十分忠厚,并看不出他有一丝奸狡的样子;再看他的身上,又只是阔,但他本来就是个大商人,并且他向锦娥说了一句话,没得着答复,也就没再说。
  他坐在吴三的对面,也没有怎样用眼睛死盯着锦娥,只说:“这场雨下得可真讨厌,不过也好,迪化域附近的麦子正缺雨,这一下,就可以收了。只是越天山走路的人可苦了,那山上不定要怎样的寒冷,同时在路上他就不免要多破费几文。”因为这条路上常有行旅的客人及发配的囚徒因寒冷,因饥饿,或因此而倒毙,向来他是只要遇见了,就必定出资买棺,并且雇人给抬埋。像这样的善事,他不知道做了有多少次了,可见他是个好人。吴三听了他的话,渐渐觉得倒是自己的不对,自己太多疑了,于是更倾心与他相交。
  早饭时,何子成就在这屋里同他们兄妹一起用的。饭毕,他又叫店伙取来了他们从兰州带到这里来的美酒,与吴三细斟慢饮,毫无拘束,并述他生平之事,原来他还是弃儒学商呢,这使得吴三对他更加钦敬。他在这屋里坐了多半天,户外的风雨渐停。屋中的火烤得吴三连身上的破棉衣都穿着发痒,但是到院中,到店门外去看,只见是一堆的稀泥,行旅的人实在没有法子走。他只得耐着性就在店中住着,何子成的那些伙计见了吴三的面也不说一句话,那些镖头,走过去时还都撇嘴,只有何子成,连吴三也觉得跟他投缘了。
  晚间两人又在一块儿饮的酒,兰州带来的酒真是又香又醇,吴三烦恼无聊,不禁多喝了两杯,就醉了。何子成扶着他躺在炕上,叫店伙给拿进来两床被褥,一床是布的,半新的,他就给吴三盖上;另一床被褥是绸里缎面,似未给人用过,他就带着笑,双手捧着送到姑娘的身旁。锦娥姑娘却赶紧将身子转向了炕里,扭转了头,何子成这时笑出了声儿,说:“姑娘!你哥哥醉了,你好好看着他。我走后你把屋门自己关上,灯自己吹了就行了,嘻嘻……万一夜里有什么事呢?姑娘你不要对我客气,叫我一声,我必即刻就来!”姑娘仍是没言语,何子成就笑着出了屋。
  何子成去后,锦娥就赶紧推着吴三的身子说:“哥哥!哥哥!哥哥你醒一醒!咳……”她连连推着,连连悄声地叫,她的哥哥却只是含混地答应,不睁开眼。锦娥将那口金背砍山刀交在吴三的手里,又叫着:“哥哥你快醒!我告诉你话!”
  吴三发热的手一触到了那冰凉的刀柄,不知怎么他就蓦吃了一惊,立时瞪大了眼,坐起来,忙问说:“什么事?什么事?”锦娥便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看那个何子成一定不是个好人!他对咱们是过分地殷勤了,你看,他还借给咱们这两份被褥!”吴三却笑着,舌头发短地说:“因为他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已看出来了。你就不要再多疑了!”锦娥却摇着头说:“不!我总不信他是好人!”
  吴三放下了刀柄,又躺下了,可是接着锦娥又说:“刚才他出屋的时候向着我笑,那笑,不像是好笑!”吴三忽又问说:“什么?”他又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他的头晕,可是怒气夹着酒同时往胸头上涌,他暗想:莫非刚才何子成把我灌醉了之后,他立时就要调戏我的胞妹吗?这可是小看了我!想要欺负我,他可自寻倒霉!他登上了鞋就下炕,持刀向外就走。锦娥却又紧紧拉住他的胳臂说:“哥哥!你不用就去惹出事来!”吴三说:“我不拿着刀就是了!”遂放下了刀,走出屋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的腹中的酒又往上涌。看看天已黑了,各屋中的灯光齐明,说话喧笑之声,也很杂乱,他迈着步,摇摇晃晃就走到了何子成的住屋之前。这窗上的灯光是分外发亮,他压着脚步,悄悄立于窗外,听见屋中是有三四个人谈话,还哗啦哗啦地摇着骨牌。听出何子成的声音来了,说的不过是什么“大五”“长三”“幺二”“金屏”等等骨牌上的事,又说了几句买卖上的话。
  吴三在窗外听不出个究竟来,怒气已渐渐没了,可是酒和胃中存积的菜饭都忍不住冒出了喉来,哇的一声,就吐在地下。这时屋中的人已经听见声音,何子成先问:“是谁?窗外边是谁?”更有个人怒骂说:“娘的!是谁在院里吐!少喝些酒好不好!”何子成连说:“不要骂!不要骂!”当时屋里的人齐出来了,吴三却在这里弯着腰不住呕吐,连话都顾不得说。
  何子成看出来是吴三在这里,他就大笑起来,说:“好!三弟!原来你的酒量竟这样小,竟在这儿吐了!对不起,我真不该把那酒给你喝。”遂就赶紧吩咐人取来温茶叫吴三漱口,然后他亲自搀着吴三进了这屋。
  他住的这间客房,实在更是整洁,又加着炕上的铺盖都是闪缎的,点着两盏灯,桌子上骨牌边又堆着零整的银子,映得四壁仿佛都发亮,使得吴三的两眼更花了。他被搀着坐在炕上,何子成又拍着他的肩,凑趣着笑说:“三弟你可真不行啊!这么长大的一条汉子,没想到竟禁不住酒!你看我刚才还比你多饮了两盅酒,我可……你看,一点醉意也没有吧?”
  吴三虽然酒都吐出来了,可是脸上更红了,他真羞愧,觉得何子成实在是个和蔼、亲诚并且颇为文雅的人,自己倒真是量小、多疑,而且自己又呕吐了,在人的面前丢了丑,他就连连抱拳,客气话可也不会说。别人又给他倒过来热茶,他将碗接到了手中就喝。何子成又给屋中的三个人向他介绍,原来除了一个名叫马广才的商人是何子成的管账的,其他二人都是镖头:一个叫白额虎苗鹏,是个身材比吴三略低,可是相貌十分凶恶的人;另一个就是昨天在雨中要打吴三的那人,大胡子黑脸,有三十余岁,原来他姓彭名彪,外号叫黑髯太岁。
  经何子成一道出了吴三的姓氏,并略略说了籍贯和身世,这两个镖头就全对吴三客气了。黑髯太岁一把拉住了他的腕子,说:“老吴!你学过武艺吗?练的是哪一家的功夫呀?”吴三就想:对着保镖的人应把话说客气一些,遂道:“生在乡下,村子里有好拳脚的人,我们年轻人都学过几手,可是不敢说是功夫。”
  黑髯太岁说:“对!你不夸口,就不能够吃亏。新疆那地方虽说娘儿们少,可是会武艺的多,沙漠里常出强盗;有些犯官,发配伊犁,也都有镖师、护院的保护随行。由这往西,到处讲的是拳脚刀枪,不讲喊冤告状。昨天过去的那神剑魏,就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俺的老朋友;除他以外,就是俺这苗二哥了。你再问问何财东,他是怎样发的财!虽说有他的福大命大,可也是俺兄弟们给他出的力。咱一路走顶好,沿路你就看看,俺彭彪的名头敢保比钟撞起来还响。你的妹子,有俺保护着,敢说没人能对她起念头;你也是,无论你身上带着多少金银也保没人敢抢。”
  吴三觉得这黑髯太岁是个性格粗鲁、心直口快的人,也还可交;那苗钧虽外号叫“白额虎”,腰带上插着两把短刀,可是说话总带笑,也颇为和蔼;马广才更是一位老实的买卖人。待会儿又先后出来进去的有两名镖头和几个伙计,全都是他们手下的,听着他们吩咐指使;对何子成更不必说了,何子成简直就是他们的“老太爷”。何子成既然跟吴三称兄唤弟,说说笑笑,他们有谁敢对吴三不恭敬呢?所以吴三虽然穿得比人都穷,可是被大家恭维着,款待着;他简直没受过这滋味,心中只是感愧。
  何子成也请他来玩骨牌,他不好意思推辞,由何子成坐庄,推牌九;吴三把怀里藏的银子拿出来下注,连次皆赢。他虽自信是一条好汉、一位英雄,可是他真经不住这诱惑了,算了算,手中的十三两银子,一瞬时变成五十多两了,他就喜欢地心说:“秦雄兄弟!我仗着你的时气,替你多赢些钱吧!赢到二百两,咱就够了,连聘我妹妹,带你娶媳妇、安家、做买卖,就全够了,就全不发愁了。”于是他就大注地去下,又赢了两次;可是再下,再赌,就都输了,瞬时又连他的十几两赌本也全输出去了,他急得脸上更红。何子成在那里推着庄,搂着钱,正是高兴,就好像没有看见他。
  他急得抓脑袋,忽然黑髯太岁慷慨地拿了几块银子借给他,他接着又来,有时输,也有时赢;一连又来了几庄,结果他倒是把为秦雄预备的那十几两依然揣在了怀里,可是拖欠了黑髯太岁的有三十两银的账。他觉出赌运渐渐不济,不敢再赌了,然而欠那家伙的银子,可怎么还呢?他刚一嚅嚅地说:“彭大哥!我欠你的,等我到了伊犁再想办法还你吧!”黑髯太岁立时就摆手说:“算了!算了!还他娘的什么吧?你看我,今天赢的有多少?”吴三益发地惭愧,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出了屋,何子成也没有顾得招呼他。
  此时,雨虽已住,天上的星光也露出来了不少,但寒风更紧,直若严冬。回到了屋中,见炭盆也灭了,妹妹依然掩被坐着,问:“哥哥干什么去了,这么半天?”吴三心中更加愧悔,只是说:“何子成这些人还可交。”
  次日,天已大明,在店里闷居了两日的客人们都忙忙匆匆地起身走了。吴锦娥姑娘在这里住着,总觉得心里不安,她就说:“哥哥!今天咱们可以走了吧?”说这话时,她是带着恳求的态度,同时她可又有些含羞,因为急着去往新疆是为什么呢?不是为早些跟她的未婚夫秦雄见面吗?
  吴三当时又斟酌了一下,何子成的盛意隆情实令人感激,既是应允了一路同行,那么人家今天都不走,自己可也不便就向人家告别;不过他也是着急要去见秦雄,急着给妹妹安顿好了。略微发了会儿怔,他就点头说:“好!反正咱们只有那辆破车,谁管他路上有泥,好走不好走,咱们这就走吧!一定走了!不过我得去告诉何掌柜的一声!”锦娥皱着眉说:“哥哥不必去见他了!咱们就套上车悄悄走吧!”吴三笑着说:“那不成逃跑了?交朋友,不能那样办,再说咱们出这个门时总得被他们看见。”说着就去见何子成。
  何子成是才起来,吴三抱了抱拳,说:“何大哥,我们兄妹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吧!”何子成连忙拦阻着说:“不要忙!不要忙!我也是想着今天就走,好!一块儿走就是。你先去收拾行李吧,店饭钱你全不用管了,昨夜里我已经全都开付了;车马你也都不用管,我叫人去给套。”吴三抱着拳,两只手简直不能够分开了,心中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感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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