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含泪撮成双鸳侣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芳云低着声儿说:“哼!既是侠义,可不去救人?”神剑魏没有听见,就在灯旁一把椅子坐了,那张瘦脸,沉得令芳云害怕。他就指着女儿严加教训,说:“你的母亲临终时就曾对我说,说我都已经沦落于江湖,务必使你做一个贤孝有德的女子,不可使你一生也漂流着,所以我在各地行走,带着你,但什么事也不让你办,叫你学着安娴一点。我东奔西跑虽说是为行侠仗义,但实在是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咱们并不要攀什么高贵的门第,可也得把你给个正经的人家,念书的人!”
  芳云的脸绯红了说:“爸爸!你就不是个念书的人,我自幼也只练过武,没念过书,如今忽然你老人家又要叫我看得起念过书的,那如何能够?”神剑魏说:“念书的人都是深明礼仪!”芳云说:“哼!也不见得吧!”神剑魏又说:“念书的人全都有远大的前程,将来都能够治国安民!”芳云说:“有的可就做了贪官,有的又变成穷酸。”神剑魏说:“无论如何,也比江湖强!像我这一生就颇使我后悔!”并对芳云说:“不能再管吴三的事!自从甜水井村你背着我跑出来,就各处胡撞;如今你得跟着我回去了,不能再理吴三!”芳云流下泪来说:“爸爸!吴三他是个好人。”神剑魏拍着桌子说:
  “即使他是个好人,咱们也不能够理他!”芳云咽哽着,低声儿说:“难道……爸爸你不讲理吗?”此时神剑魏的心中似有无限的忧烦之事,在屋中就来回地走,不住唉声叹气。
  芳云真觉得此时吴三就在城外,许多的人刀枪齐上,已将他围困住了,他此时已身受数创,流血不止,必在高声呼叫:“魏姑娘快来救我!”芳云一想到这里,她简直是心肝尽碎,一咬牙,趁着她的爸爸刚一转身的时候,疾忙就抓起刀来,一跃出了屋,随着就蹿上了房,电也似的,顷刻之间,就跳到了街心。此时天边挂有微月,她可是四顾茫然,不知道吴三与人拼斗的地方是在城东、城西还是城南、城北?她只得又赶紧回到了店房,却见她住的那间屋里灯光很亮,进屋去一看,原来那个赶车的一个人在屋,见她回来,就赶紧欠身说:“我在这儿给您看着屋子啦,您没把吴大爷救来吗?”芳云顿足说:“我还没有去呢!你快告诉我,吴三跟那些人到底是往哪边去了?”
  赶车的说:“吴大爷是跟着那些人出东门去了,东门外有一座山,名叫‘乱尸山’,向来是有仇的人到那儿去拼命,没法儿的人上那儿去寻死,死了没人埋,仵作也不去验尸,只有老鹰跟野狼,给死人念往生咒。”芳云听了更是心焦,由桌上抄起来了点火的东西,出屋跳出了店房的院墙。她急急地就往东去走,街上两旁的铺户都已关了,也没有什么行人,更锣声也在远处,但她极为害怕,——她怕的是爸爸追来,又怕是吴三已经死了。
  她越过了城,一直往东,大地茫茫,道途坎坷,她走出约四里,才于微月下望见了一座土岗,这里,大概就是所谓的“乱尸山”了。她来到山下,四处去望,也没见着一人。风摇着枯树,发出来悲惨的声音,忽然她一迈脚步,觉得踏着一具可怕的东西,她疾忙将身向旁去跳,借着微月的微光,向地下审视,见地下原来是躺着个人,连动也不动,大概是死了。她就更吃惊,心说:莫不是吴三吧?但见这具尸身并不很大,绝不是的。
  可是她还不放心,她就把带来的打火的东西掏出来,以铁链敲着火石。吧的一声,迸出来火星,但还没有引着火绒过去照看那死尸的脸,此时远处却有人望见了这边的火亮。当时就嗤嗤传来了呼啸,仿佛老鹰的叫声似的。芳云就晓得这必是贼,吴三绝不会吹这个,她就不敢再打火儿了,吧吧地连拍手几下。那边原来是两个人,就悄悄地走来,未到临近,就有一个人说:“你是谁?是老褚吗?还不快走?连恶煞星都跑了!刚才来的那瘦子,他救走了吴三,他就是神剑魏!好厉害!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了,快快跑吧!”
  芳云一声也不发,却将两只镖连珠般地打了出去,一个人中镖倒地,另一个人却抹头就跑。芳云飞赶上去,一刀就将他砍倒,但伤得他并不重,只威吓着,向他逼问刚才的情形。这个贼就一面央求着饶命,一面说出原来他们都是南疆的强盗,因为那恶煞星要为南疆虎报仇,并有何子成管账的先生马广财帮助给他们资财,他们便尾随着吴三来此;勾结了四五十人,打算将吴三跟魏芳云全都收拾了,连吴锦娥的性命他们也不饶,所以今天三十多个人才把吴三激到此处。本来吴三孤身抵众,已经不行了,眼看着就要遭他们的毒手,却不料忽然来了一个人将他救走;那人——恶煞星把那个人也认识出来了,晓得他就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神剑魏。众贼便丧胆惊魂,连城里还留着的那几个,准备今夜下手去害芳云跟锦娥的人,也得快快跑了,都知不跑就性命难保;因为神剑魏本人已经出头了,谁敢惹他呀……芳云听毕,心中突然一喜,觉得自己的爸爸真是一个好爸爸。
  当下芳云就饶了这个贼的命,她又问那恶煞星逃往哪里去了,这贼说:“不知道,他要跑一定就得跑很远。”芳云又问那马广财现在何处,贼也是说:“不知道,反正他没住在这地方,何财东死后,多一半的财产全都归给他了。”芳云也无暇再问了,遂就转身往西去。
  越过了城墙,到了城内,她就想到那店里去,看看吴三已经回来了没有。可是正在她顺着街走时,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到这时,你还不跟着我回去吗?”芳云打了个冷战,回身一看,又是她的爸爸神剑魏,她就笑着说:“爸爸,您把事情办得真快,真好,可是吴三他现在回店里去了吗?锦娥在那卢家,他也知道了吗?”神剑魏说:“都已办完,你就随我进来吧!”原来他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就是那家大皮货行的门首。芳云虽仍想要去看看吴三跟锦娥,可是又不敢不依着父亲之命。她的心里仍然不痛快,不高兴。
  父女二人越墙进内,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到了那间屋中,那盏灯也不像刚才那样的明亮了。神剑魏将女儿手中的刀要过来,随后又教训了一番,他说:“今天我要管的这件事,是末一回了。我的年岁已渐老,你也长大了,我们父女都不宜再在江湖飘荡,应当找一个长久居住的家了。”
  芳云烦恼地问说:“家?把家安在哪儿呢?”神剑魏说:“你同我先往伊犁。”芳云噘着嘴说:“伊犁那个地方我也不爱!”神剑魏忽然大声说:“我叫你往什么地方去,你就得听话!我如今是想带着你到伊犁去,见一个人,给你办完了一件事……”芳云赶紧问说:“见什么人?咱们在伊犁有什么亲戚故旧?”神剑魏并不答复她问的这话,依然说:“由伊犁回江南,祭一祭咱们魏家的祖坟,再到广州府看望看望你的舅父,然后我再送你到伊犁。”芳云说:“来回走,有多麻烦!”神剑魏说:“可就完了我一生的事了!”芳云擦擦眼泪,没说什么。她也不明白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爸爸既然这样说,就得依着他,不能不跟着他走,可是就得与吴三暂时分别了。为此,她流了许多的泪,哭泣了半夜,但心中的衷曲无法对着爸爸去说。
  次日清晨,有那卢举人就来给他们父女送行,原来卢举人与神剑魏有交谊,这家大皮货行,也就是卢家的资本开的。吴三携带着锦娥,也来叩谢昨晚神剑魏援救的恩德,并且把芳云的那匹马跟行李都送过来了。
  芳云的心可真难过,又有点生气,强忍着眼眶里的热泪,吴三却学作书呆子的模样,只管向神剑魏施礼,恭谨而拘束,眼睛一点也不向着芳云看看,他简直像是个呆子了。锦娥拉着芳云的手,倒是恋恋不舍,芳云就悄声对她说:“你们千万到李玉兰那儿去等着我,过不了几天我就一定去。”
  这时,吴三却在那边对神剑魏说:“我是镇河东的弟子,此番我携着舍妹来新疆,若不亏前辈侠义和令媛相救,我们兄妹真没有今天!以后,只要前辈有事,自管召我,我吴三舍死也要报恩!”
  神剑魏说:“你也不必过分客气了,我们父女帮助人办一点事,向来是不问酬报。何况你又是个好人,我们理应助你,但望你以后要做些正经的生意,少与江湖人接近就是!”吴三唯唯地答应着。
  芳云心中却着急,气愤地想,你为什么不跟我父亲说一说,我们一向是有多么好啊?你求求他或者你就托旁边的那卢老头儿给说一说媒,他也许就答应了,也许就不叫我同他走了。她直向吴三使眼色,吴三却没有看见。
  卢举人也称赞吴三的相貌不俗,说他将来必定发迹,吴三却叹了口气,说:“我自幼学武,没念过什么书,因此前程也就没有!”神剑魏却说:“寻找前程不在念过书没念过书,文武都可!”吴三又躬身说:“是!以后我一定奔我的前程,我现在是想往黑沙海面,去再和几位恩人叩谢,然后……”芳云这时听见了心中就一喜欢,以为吴三是故意说此话给自己听,叫自己别忘了将来与他相会的地点,就听吴三又说:“在那里若能将舍妹安顿下,我就独身去往别处谋前程,不然我先带着舍妹回河东,我再走。我总不能辜负了师长和众位前辈的恩义,更不能忘了人对我的知己之情!”芳云感动得几乎要落泪,因为听这话一定是对着她说的。
  此时,外面已有人将他父女的马都备好了,神剑魏便向卢举人作别;芳云又拉了锦娥的手,并且向吴三说:“再见!”吴三也向他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芳云的泪都几乎垂下来了,无奈她跟随着她爹爹就走出了这皮货行。吴三兄妹与卢举人都送出来,神剑魏与芳云就上了马,神剑魏向送的人又拱拱手,就挥鞭走去。芳云是随走随回头,向着吴三兄妹扬鞭,锦娥也抬了抬胳臂,表示着“再见”,只有吴三,那么高的身材却低着头,芳云便猜出,他的心必是很难过了。
  他们父女离了焉耆县往西走去,顺着都斯河岸,迎着寒风,踏着荒沙,沿途简直没遇见一个漂亮整齐的人。晚间就在游牧人的庐幕里寄宿,喝的是马乳,吃的是马肉、羊油,闻的是一种骚膻的气味;听的是各种的番语,跟清晨的山雕叫唤,还有黄昏的喇叭鸣声——这是游牧人叫他们放出的牛马归来的信号。天,总是阴的时候居多,地上又落了一场大雪。芳云真难受,沿途上不住地抱怨,她的爸爸神剑魏也厉声呵责她,父女的感情真不如从前好了。
  走得快到了天山的时候,迎面又遇着了一群强盗,有二百余骑,可是一望见了神剑魏,就连句话也不敢过来说,当时就都纷纷地乱奔。这种情形,芳云已见过无数次了,然而如今对她的爸爸更是特别的敬佩。她晓得自己若是跑,无论跑到哪里,爸爸也能够赶上;可是爸爸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女儿的心!
  过天山时,山上满是积雪,但他们父女策马过山,并未觉出困难。芳云时时惦记着吴三,不知他们兄妹在过天山时是否平安,真盼着这连绵的峰岭能够从远处传来信息。
  她随着爸爸过了山,又走了数日,方才到了伊犁河,这条大河已经结了坚冰,他们的两匹马就从冰上踏过,而一直进了伊犁城。伊犁地面本来有城九座,他们父女现在来到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城,土名叫作“金顶寺”。这里比迪化繁盛得多,这里驻的“伊犁将军”官位跟职权比巡抚都大。神剑魏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去赴将军设的洗尘宴。但他——这位名闻天下的奇侠,所最开心的却是在这里的一个罪人,即是那官至尚书而被罪远戍的胡大人。他对胡大人的尊敬,是比江湖上那些人对他的尊敬更深。胡公子被他护送到这里,伤势到了现在已经痊愈了。
  如今神剑魏就直说明了,他把女儿找回来,是要叫女儿跟胡公子订婚。芳云觉得这如同是在头上响了个霹雳,她坚决地摇头,哭着向神剑魏说:“爸爸!我不愿意,我宁可死,也不能愿意!”
  神剑魏怒斥着:“你不愿意,也得依从着我。我的女儿不能下嫁江湖,也不攀附高门,只像胡公子这样的,是最如我的意,人既老成,品德也好,他家虽已败落,但他的父亲却是一位大大的忠良!胡公子是你的终身依靠!”芳云说:“我不依靠他!爸爸,你别再逼我啦!若逼急了我,我可就去寻死!”神剑魏怒说:“你就去死吧!”芳云擦着眼睛说:“我先杀死了胡公子,我才能去寻死!”因此,父女二人就伤了感情。
  他们是住在店房里,父女二人分住两间屋子,芳云那间屋的门几乎就整天也不开,她在屋里,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躺在床上睡。第一天跟第二天。店伙来送饭,她都不开门,她就水米都不进,原想着她的父亲会因此而可怜,会来叫她的门,跟她说:“胡公子的事情作为罢论了,你就去随便嫁人吧!”她争的就是这两句话,自然,如果她的父亲真这样说出来,她也很觉得羞愧。
  可是她的爸爸神剑魏就不说,知道她的女儿是这样,可是一概置之不理,每天要请那胡公子过来畅谈。倒是那个胡公子,一来是已看出来这种情形,知道不可强求;二来,自己身上受的伤虽好了,可是身体虚弱,好像已染了痨病,天天听神剑魏的高谈阔论,他的精神支持不住,他简直受不了。所以到第三天,神剑魏虽然派人又去请他,他可也不来了。神剑魏就一个人在屋里发脾气,叹息,顿脚,并抽出剑来向桌上用力地拍。
  芳云在屋里倒渐渐地宽了心了,再把茶饭送来时,她也就开了一道门缝接进来了。有时神剑魏不在店里,她也把屋门一开,想要私自远去;但究竟觉着那太对不起父亲了,她不愿因此事弄得父女永绝。
  然而又过了两天,又来了两个人,一是鹅头小孟,一是于朗月,他们更是可厌。那于朗月尤其脸厚,见了神剑魏,就呈上了他父亲于抚台书写的一封为儿求亲的书信,遂后他就公然说:“我跟芳云小姐在迪化见过,现在听说芳云小姐病了,我快去看看她吧!”芳云在隔壁听了,赶紧将屋门闭得严里又严,并顶上一张桌子。她又不愿叫于朗月看见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子,所以躺在炕上用被蒙着头。鹅头小孟把门敲了几下,又推,推也是推不开,隔着门缝向里说:“于三少爷看您来啦!”芳云也是不理。只听小孟跟那于朗月在门外悄悄说了几声话,就不再来叫门了。
  这个于三少爷确实比那胡公子强得多,相貌既好,神情又潇洒,举止大方豪迈,说话的声音也极为清楚宏亮,不但才学高深,江湖的事迹他也晓得的不少,使得神剑魏也惊讶不止。
  当天的晚上,神剑魏就隔着窗来告诉女儿,说:“胡家的亲事你既不允,于家现在来求亲,但总可以愿意了吧?他的父亲是巡抚,我本不愿攀这样的亲,可是只是要将你的终身大事办完,我就无挂牵了,也沾不着他们的荣利。再说,我见于朗月那个人也还不俗,你若是应允了,我好去回复他们!”芳云听了爸爸的话,忍不住地伤心,就在被里哭泣起来。
  结果,芳云并没有表示可否,她的心里更加难受,因为她也承认,于朗月的为人,不但是不俗,还很多情。可是他到底不是个“英雄”,不像吴三那样的“英雄”,何况自己与吴三还有约呢!约在李玉兰那里见面,李玉兰纵不明白我的心,锦娥也会明白我的心事,他们一定在那里等着自己了,自己岂能负约而不去呢?这时神剑魏在外叹息了一声,就走了。芳云终宵未寐,辗转斟酌,结果她是决定了走。
  到了四更时,她就悄悄地起来。她父亲近日是因为心绪愁闷,时常饮酒,所以晚上睡得很沉;于朗月又不在这店里住,因此没有人察觉她的行动。她先出屋到马棚下,备上了她的那匹马,将简便的行囊多放在马上,再悄悄地拿着洗脸盆到厨房去舀了水,回屋来净过面,只在梳头的时候点上了一会儿灯,遂即吹了。她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将发晓,就赶紧出了屋,去开那店门。因为门是锁着,她又不愿惊醒了店伙,所以她就用手拧,扭,并拿出一支镖来砸,因此,就发出来两下响声。
  原来鹅头小孟也住在店里,他听见门锁的响声,就赶快爬起来,先扒着窗向外一看,他就大惊,当时开了门跑出来,大声地说:“小姐……你怎么要走呀?哎呀!你可别走呀?”芳云冲着他一抬手,他就以为是飞镖来了,赶紧将身趴在地下,其实芳云并未将镖发出,却已将门开了,到马棚下就取马。鹅头小孟现在也不嚷了,只蹲在地下说:“小姐!你想一想,于朗月那样的人才,天下还能够到哪儿去找?既是小姐,就早晚得出阁。像那样的人,你都不要,你还要谁呢?”芳云说:“呸!”策马就出了店门,把那个砸下来的锁头也扔在地下了。
  这时天才亮,伊犁的城门才开,魏芳云出了南门,渡过了伊犁河,就往东去,又走向了风沙的大道。天气很冷,然而她的心里是有一点温暖,她急着要去见她那心目中的英雄,理想中的一生伴侣。她急急地走,恐怕她的爸爸能够追她,她又时时回首望去,身后也是一片风沙。
  那位老侠客倒未来追赶他的女儿,可是走出了三十多里,再回首时,就见有一骑追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于朗月。她既是诧异,又生气,心说:你一个书呆子,难道还能够骑着马赶上我吗?于是更紧紧挥鞭。又走下了数里,再回首时,于朗月就已不见了,然而前面的风沙愈高。
  天色还没太晚,她就不得不找了个市镇而投宿,因为风实在大。在店里,风撼得这土屋、板壁都几乎要坍塌。天又实在冷,炕里面燃烧着驼粪,外面还抱这个炭盆,并且是才吃完一碗热汤面,可是也暖和不过来她的肢体。待了些时,屋中已黑,窗外可更是发亮,风沙也似乎息了,只听外面喳喳喳有一种微细的单调的声音,她推开门一看,原来遍地已白,空中仍飘荡着成团的雪花。连次走过冰雪天山的她,对此是一点也不觉着畏怯,反觉着雪的颜色好看,雪花好玩,可是她想起来随在后面的于朗月,“那个书呆子,不!他不呆,他只是个情痴。”他那样的文弱的身体,又不大会骑马,岂不要死在半路上吗?其实那样的人死了,也不怎么委屈;不过他若是为我而死,我可有一点对不起他!因此就有点关心。
  待了会儿,伙计进屋来点灯,芳云就问说:"随在我后边,有一个也骑着马的人?”伙计就问:“是个爷们还是个婆娘?”芳云说:“是一个爷们。”说出这话,脸不禁有些发红,又说:“是一个年轻的人,读书的人。”伙计摇头说:“没看见!”芳云就不再问了。
  伙计出屋之后,她就将门闭紧,想一想父亲,觉得心里很难过;但又一想远处的吴三,却又欢喜,她就盼着这场雪不要下得太大。熄了灯就睡,想一觉就到天明。天明就走,好快些见着吴三。
  一夜过去,次日还没到五更,她就醒了,窗上已然很亮,扒着窗一看,外面的雪依然飘洒着,处处都成了白色的,地下的都没过了土阶,可见至少也有二尺厚了。芳云不由皱了皱眉,心说:“这样可怎么能够走呀?即使勉强走,也绝走不出多少里路,白受苦!”同时天又冷,这些日自己又觉得懒恹恹的。因此,就懒得起床,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
  午后,她在屋中寂寞无聊。店中也很清静,可是过了些时,忽听见外面有车轮响,又有客人来了,她心里就想:人家是怎么走来的,我反倒不能够走?我真懒,吴三在那儿不定怎么盼望着我啦!可是今天已经到这时候了,只好等明天,无论风雪多大,就也动身吧!
  此时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不断,说着说着,并且说到这房前来了。她很觉得诧异,就见伙计自外面硬把门开开,她就问说:“什么事?”伙计叫她说:“太太,你不是等这位老爷吗?”芳云生着气说:“什么话?”
  外面一听见了她的声音,当时就另有一个男子回答,带笑说:“魏小姐……是我,我因知小姐仓卒出来,未多带着随身的什物,所以我才冒昧地前来。”芳云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于朗月,暗暗地哼了一声,心说:难道你还能够送给我什么东西吗?
  她带着气就跳下了炕,向门外一看,只见于朗月虽立于雪中,然而衣冠整洁,态度文雅,满面的春风。芳云立时就沉下脸儿来,那于朗月往近来走,微微打躬,又笑着说:“实在是对不起!实在是欠礼!”芳云仍然不言语。
  于朗月是自己骑着马,同时原来还带着车,还有一个小厮。当下他就命小厮把东西拿来,送到屋中,当着店里的伙计,芳云也不好意思闹翻了脸。就见是两只包袱,于朗月就走进屋来,又说:“好大的雪!天气可是真冷!”随之就将屋门带上。芳云向后退了一步,双频微红,而面上泛出来怒色。于朗月却又恭谨地拱着手,说:“魏小姐!这次我来得实在唐突,但我由迪化到伊犁确实是奉着父命,有一封信,我已呈上了令尊大人,其中的大意,谅小姐必已知道了。”芳云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于朗月说:“既是这样,想小姐此次出游,还不是为了那封信的缘故,也不是为我到了伊犁,才使小姐离开!”芳云说:“你去你的,我来我的,两不相干……”
  于朗月又躬身说:“诚然如此!小姐本是一位钗裙的奇侠,巾帼英雄,此番冒着寒风大雪出游,必定是有为人间不平之事,去救忠义良善之人,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听说小姐离开伊犁之时,随身的行李甚简,天寒,恐怕在路上不太够用,我现在带来一些,或者是小姐所需,小姐也是一位慷慨豪侠的人,想当不以我之此举为冒昧。”
  芳云的眼光也没向那包袱上去投,只点了点头说:“好啦,我就收下吧!”她连一个“谢”字也没有提,于朗月倒又向她拱了拱手,并说:“我也是要往东边去走一走,倘能和小姐一路同行,更是欣幸!”芳云没再理他,他便退出屋去了,并给轻轻地关上了屋门。
  此时芳云倒直向窗外去看,并侧耳静听,就知道于朗月带着那个仆人也在店里找了房屋。芳云觉得这个人很是奇怪,耐性还真不小,于是打开那两只包袱看了一看,见里面都是妇女穿用的皮棉衣裳,都十分的艳丽、奢华,而且完全是新做的,看了看那肥瘦与长短,还都很跟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另外有两只首饰匣,上面贴着红色的双喜字,又有两封银子,也用红绫包着。
  芳云这时可真生了气,她心说:这不是当着面给我下订礼吗?这么看他许有婚书没有交来呢!但是又一想,连自己所骑的那匹马,也是上次在迪化他送还我的。我若都拒绝、退回,跟他赌气,那自是合不着,同时也显出来我不慷慨豪侠,不如我就给他一个干收,反正决定不理他就得了。于是就把包袱系好,扔在一边,又倒在床上,冥想着吴三。可是一阵阵地不由想起来于朗月,而且渐渐觉得于朗月仿佛也有许多的好处为吴三所没有的。这种思绪就绕在她的心上,有些撕不开,扯不断,同时又听那屋里的于朗月在朗诵诗文,声音益是引她的注意。
  芳云觉着不大好,觉着这种读书的人都会行使诡计,都能够用他们儒雅的仪表,深奥的诗文,客气、送礼、撩逗,而使他们所爱慕的女子入于他的网罗。如今,芳云就觉着自己受了人的这些好处而不理人家,太有点不对了,她不愿这种柔弱多情的心滋生出来,她就决然说:“走!雪大算得什么!我屋里有人送的礼物,跟人家抚台的公子同住在一个店里,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就唤来店伙,付清了钱,收拾了行李,骑着马走了。

相关热词搜索:大漠双鸳谱

下一章:最后一页

上一章:第五回 玉山头上风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