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一片情心比剑坚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回到了店内,还没有跳下屋去,却见院中有个人正在来回踱着,芳云惊讶着想:“这个人不进屋去睡觉,可在这儿干什么啦?”她一时看不出来是谁,自然不便蓦然跳下房去,但趁着这个人倒背着手往东面去走的时候,就由房跳到了墙,悄悄地下来了;那个人还拿脊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她就急速而无声地拨了门走进屋去,以剑在前晃了一晃,知道没有藏着什么人,她就将屋门闭严,轻轻上了插关,然后将剑放下,就坐在炕边,就着那炭盆中的余火来烤手。
  待了片刻,就听见脚步声来到窗外了,还是两个人,声音不大地一问一答,正谈着话。一个是很生疏的语声,问说:“怎么还不回来呀?”那一个却是鹅头小孟,说:“三爷不用忙!待一会儿她准回来,这时大约她准在双槐巷里了。”
  那被呼为“三爷”的,当然就是刚才倒背着手在院中走的那人,也就是新疆抚台的公子,半夜里来到这店里候着女侠,未免可笑,因此芳云更注意地向外去听。这于朗月就似乎叹息着,说:“你给我出的这个主意不大好,我来此冒昧了!倘若她回来不肯理我,或是反倒生了气,那岂不于我的面上更难看?”
  鹅头小孟说:“也比白天强些!她的脾气是忽然好忽然坏,连我也摸不透,不过试着办。等到她少时回来,我先说一说您对她的倾慕之意;如果她并不生气,那可就好办了,我叫您去同她谈话,我也就躲开了。”
  此时芳云听着,气得站起身来,心说:鹅头小孟原来这么坏!真该杀!她竟掏出镖来要向窗外去打,可是听那于朗月说:“你不躲开也无妨,我对她也没有什么背着人的话。我只要求她在省城多住几日,然后差人往伊犁请回来神剑魏老爷,家严再托出人来提亲;至于非礼之事,败人名节之事,我绝不为。实因今天我一见着了魏姑娘,便觉得仿佛前世有缘,永不能忘,何况又知道她是一位侠女,使我更是钦佩不已!”
  鹅头小孟说:“若不是三爷你的事,我也绝不管;我师父若是无意给女儿择配,我也不敢给这样撮合。我想,只要我师父还没有答应把女儿给那胡相公,就一定能够答应您。因为我师父虽携着女儿遍历江湖,可轻易也不愿他的姑娘抛头露面,不然为什么他的姑娘连骆驼都会骑,房也能蹿,他可不许她骑马永远叫坐车呢?就是他想把女儿许配给个读书识字有前程的人!”于朗月没言语。
  芳云在屋里听了,又生气又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她想不到世间还有像于朗月这样痴心妄想的人。他的痴心倒是很可怜,也许世间另有这么一种多情的男子;他的妄想却真可怜,凭他一个书呆子,能配得上我?尤其可气的是鹅头小孟说的那些话,将来要叫我的爸爸允婚!芳云一细想,觉得父亲实在是那样一个人,他绝看不上吴三那穷汉,八成能够应允于朗月这个请求;幸亏他没在这儿,假若他在,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做事就一点也不能由着我了,我还是赶紧走了才好!
  于是她生着气,摸着了引火之物,就突然打开了火,将蜡烛点上。屋里一亮,可就把窗外的人都吓呆了。少时,鹅头小孟赶到窗前来,悄声带着笑说:“小姐原来都回来啦?您把屋门开开,我跟您有点事情要商量!”芳云一点也不给他好气儿,就说:“有什么事你就在外面说吧!”鹅头小孟的声音更小,更带着笑,就说:“先请小姐不要生气,我才敢说!就因为白天我提说过的那位于抚台的三少爷,他一看见了小姐,简直,简直他就梦寐不忘……”芳云却怒声说:“你小心点!你要是再说这话,你可知道我的镖能够隔着窗户打出!”她并未向囊中取镖,但听外面脚步之声踉跄,大概是小孟很害怕,向后没有退利落,跌坐在地下了。
  又过了片时,小孟仿佛是蹲在窗户外,又向里说:“那么,请小姐多在迪化住几天,等候魏老爷回来,好不好?”芳云说:“我一天也不能多待!明天早晨我就走,因为我还要往南疆去追何子成!”她说出来这话,外面可就不言语了,也不知鹅头小孟跟于朗月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芳云倒觉着这件事可笑,觉着那于朗月太傻,真是个书呆子,又可谓为情痴。她也没怎么往心里放这事,吹灭了灯便即睡眠。
  次日起来时,太阳就已经升上来了,她梳洗打扮,又费了一些时间。她想吃罢早饭再起身,遂就叫店家给做菜做饭;等到端上来一看,简直是比昨天更为丰盛的酒肴一桌,她一个人绝吃不了。叫店家给算账,店家说是:“抚台衙门的三相公已经开发过了!”
  正说话时,鹅头小孟又来了,说:“小姐不是要往南疆去吗?要骑那小骆驼可太慢了,过天山时也太不方便。现在我们给你备下了一匹好马,这是朗月三少爷花了八百两银子买来的,真正的千里驹;慢说在新疆没有第二匹,各地也都少见!”芳云一听,却忍不住出屋去看。
  见院中果然有一匹马,浑身雪白,矫健绝伦,全新的鞍韂已经备好,鞍旁并挂着一只红绸的包裹,里面大概都是当地的名产土物,这当然全是于朗月给预备的了。芳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激,然而故意连多一眼也不看,回身就进到屋里。鹅头小孟又说:“小姐莫恼,容我再说几句话。这都是朗月三少爷的一片诚意,他知道小姐要急着走,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他不敢勉强挽留;这匹马就请小姐骑走,那匹小骆驼,只要你说出地方来,我们就能够给送去。”芳云说:“不用送了,将来要有由黑沙海那边村子来拉骆驼的人,你们就交给他,没错。”
  小孟“是是是”地连声答应,又说:“朗月三少爷敬祝小姐一路平安,诸事顺心,并说将来若是有缘,就请小姐来迪化再会一面;若是无缘,也就算了。不过他说,他永世也不能忘了小姐,这样美貌,又侠义无双,真是古今罕有的女子。他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今以后,他益坚誓不再娶妻,不用眼去瞧别人家的姑娘、小姐,我怕他早晚还要出家当和尚!”
  芳云刚沉下脸来,却又忍不住要笑出来。她始终也没有表示出来什么态度,鹅头小孟又说了好几句什么“朗月三少爷……”“抚台大人的公子……”她就作为是没听见,不理。饭毕,漱过了口,她便走出屋,不客气地就把宝剑挂于那马鞍之旁。小孟走过去,又递给她一根新的马鞭,她也接到了手中,遂就牵着马出店。
  到了街上,她就跨上了马,稍微侧目一看,就见那位服装华贵、相貌端正文雅的于朗月恭敬地立于道旁,是特地来送别的样子。芳云的心未尝不觉着有点“过意不去”,而怜爱这个痴情的人,但她一想起吴三,却又把她的心硬起来;到底也不理,连看也不看,更不致什么谢意,挥鞭就走。
  少时就出了迪化城,她更加紧挥鞭。那匹马真好,果真是侠女遇着了名马了,蹄动如飞,极快地东去;但芳云思见吴三之心更急,她还嫌这匹马慢。不到四天,她就又来到了黑沙海西,村中李家的门首。有人看见了她,都说:“哎呀!回来啦,骑着马回来啦!这么好的马,小骆驼可没回来!”芳云下马就跑了进去,一到屋里,却见吴三正在这里,与李玉兰对面坐着,屋中也没有别人,二人正在谈说——可不知说的是什么。
  李玉兰见她回来啦,就赶紧放下了针线的活计而站起了身。芳云却笑着说:“姐姐你不想我吗?我去了这些日,你一定以为我是回不来了吧?”又转脸看那已经穿上了她亲手裁做的棉衣棉裤的吴三,见他依然是那么愁眉不展。“白长了那么高的身材,跟骆驼似的!”她就半笑半嗔地说,“得啦!你就不必再愁啦!我已经到迪化打听得千真万确,何子成是又往南疆和阗采玉并且避祸去了,把你的妹妹锦娥也带走了。我想事不宜迟,我的马在门外还没有卸下鞍韂,你赶快也牵了你的马来,咱们当时就走;快些越过了天山到南疆,不容何子成把你妹妹带到和阗,咱们就得将他追上才好。南疆我走过,路径我多半还熟,我带着你去绝没有错,快!快些!咱们立刻就走吧!”
  李玉兰说:“你才回来,为什么不歇一歇呢?”芳云摇头,喘着气笑说:“不!我不歇!”吴三也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就去备马。”他急急地就走了。
  这里李玉兰倒十分不放心似的,问说:“南疆还有多远啊?天山容易过去吗?准能够追得着何子成?没有人给他保镖吗?”芳云却说:“有我帮助吴三哥,办这件事情是一点也不难!”当下李玉兰就不再言语了,但似乎是有一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芳云却不能坐下歇息,口渴得又很厉害,她就去倒茶饮水。
  此时吴三回到了赵家,刚要去备马,赵老爷爷一眼看见了,就问他要往什么地方去。他回答说:“为去找我的妹妹,要同着魏姑娘过天山去往和阗县。”赵老爷爷一听,就惊讶得什么似的说:“哎呀,你要过天山?你知道天山上头有多么冷吗?凭你这一身薄棉袄棉裤,魏姑娘那么单薄的衣裳,就能走?现在都立冬了,我还没看见你们穿上棉鞋呢!我不能眼看着叫你们上山去冻死。无论你们有什么忙事、急事、要紧的事,也得等两天;我跟李大姑娘给你们预备好了皮衣、皮裤、棉鞋,那时才能让你们走,谁叫咱们认识了一场呢!你又是个老实人的人,我不能眼见你去冻死;要光是魏姑娘,我可犯不着管,她去冻死,那是她的命!”吴三见赵老爷爷虽是固执,但究是一片好意,自己纵然心急,也不能够不听不顾立时就走。
  赵老爷爷就当作一件大事似的,当时就去找李玉兰,不到半日,弄得全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此事。村中的人都说吴三要上那姓魏的丫头的当!那个丫头妖妖娆娆的,会上墙又会使宝剑,她把吴三骗到天山上,不定是想干什么啦?大瘤子的那般朋友,一些拉骆驼的又都说:“趁着魏丫头还没有走,咱们就收拾她!要不然将来她还能够回来搅咱们!”有那小气的人,就说:“魏丫头必是把那小骆驼卖了,她又不知由哪里拐来了一匹马?”有的色鬼却又羡慕吴三:“到底是长个子的吃香呀,她怎么不叫我陪着她走呀?”
  这个时候,赵老爷爷已到了李家,连芳云也被他给拦住了。芳云见吴三都不争这一两日,自己又何必太急。说实话,自己已由迪化跑到这里,也够累的了,何况脑里又还没有忘那温文恭谨的于朗月,也实在应当休息一半天,使体力恢复恢复,使思绪清楚清楚。她就把那匹白马牵到院里,叫来那傻子,吩咐好生地替她喂着。她把于朗月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就假说是自己在迪化买来的,分送给了李大姑娘跟赵老爷爷。这样丰富的礼物,村中的人哪里见过!因此又传开了,都说:“这次魏丫头跑到迪化是发了一笔外财!”
  芳云曾偷眼细细品察着吴三的容貌,她觉得一万个于朗月也比不上吴三这么一个人,因此把那抚台之子、多情的少爷的影子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遗留;她只准备着像个妻子似的,服侍着吴三过那巍峨险峻的天山。
  李玉兰现在是给她跟吴三找出来皮衣,给吴三找到的是李老掌柜在世时所穿的羊皮袄,是“滩羊”的,十分轻暖,面子还是缎子的呢!但玉兰还要拆改,使它务必合得吴三的躯干!送给芳云的是她自己的一件青绸子面的银鼠小皮袄,她向芳云说:“我这件衣裳,你穿着也许不合适,你自己去改一改吧!”芳云说:“我倒用不着什么皮衣裳!”就扔在一边,她也不预备穿。吃完了晚饭,就到幔帐里的炕上睡觉去了,她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二更以后,李玉兰还在灯下为吴三改做那件皮衣呢,但她时时地停针发愣,又暗暗叹息。窗外月色凄清,万籁俱寂,她的兄弟跟新弟媳也都安息了,家中再没有旁的人。但这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叩门,李玉兰吃了一惊,急忙放下了针线,先向那垂着的幔帐看了一眼,便轻轻地走了出去。她走到门前,隔着门缝,就悄悄问道:“谁打门呀?”外面却说:“我是吴三,你是李大姑娘吗?你也不必开门了,我只在这里跟你说几句话吧!”
  李玉兰此时的心情却是欣喜中还带着惊悸,隔着门,就听吴三那粗大的声音极力地压着,说:“李大姑娘!前两天我那句话你可不要介意;我说你是个能干的姑娘,令我的心服,实没有别的意思。我吴三漂流在这里,自己的妹妹自己都不能去找,要是再有心调戏你,那我可真不能算是人了!可是,李大姑娘!你那天说的话我也记住了,我愿意,真的!若能走一步运,我吴三绝不辜负你。可是若叫我长在这里,帮助你管买卖、吃闲饭,那又使我愧煞!今天白昼,我不能跟你谈话,现在我来告诉你吧!我同魏姑娘一路赴南疆,绝保无半点私情。到南疆追上何子成自难免斗一场,死了无话说;若是活着,我必定要强,找个出身,一二年后回来再见你。话说完了,你也歇息去吧!我走了!”就听咚咚的脚步声,吴三果然走了,这里李玉兰在门里不禁用衣襟拭泪。
  她回到屋里,虽然眼边仍挂着泪,虽然打着哈欠,虽然灯光已暗,窗前的月色更清,她依然不息地改做那件皮衣。到半夜里,忽然帐中的芳云说梦话,还是带着笑说:“你看你这个傻子!连天山你都没走过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李玉兰更是吃惊着。
  冬夜漫漫,好容易才算过去。到了次日,李玉兰已经把一件皮袄改做好了,叫赵老爷爷给吴三送去。赵老爷爷一回到家里,却见芳云正站在吴三的屋门外向里边催着,说:“不如你就在这儿享福吧!我一个人也能够过天山去追何子成,也能把你的妹妹找回来!”吴三被激得愤愤出屋就要备他的马。赵老爷爷却说:“无论怎么着,你们还得在这儿歇一天。皮袄是预备好了,可是干粮还得现烙,不然你们走在路上,到哪儿买去?上了天山,不冻死也得饿死呀!”
  魏芳云说:“不要紧!老爷爷你不用多虑了,我们这是去办急事,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景,路上虽没有卖吃食的,可是我会去找,到了没法子的时候,我也能够用镖打死山里的野兔,我们连皮带骨囫囵着吃。天山虽说高、远,我可也走过一两回啦,到如今我也没有饿死!”
  她这几句话,把这位赵老爷爷噎得无话说了,心里却叹息:好好的吴三,一定得叫你害了!吴三却也说自己去救胞妹的事急,不能再在此多留,于是他就备马,又去向村中认识的人一一辞行。芳云也回去都预备好了,就见吴三与李玉兰作别时,那二人仿佛有点依依不舍似的,她却不禁在心里讥笑。
  村中人都出了门,眼望着他们的双马走去。吴三的背后赢得的是一片称赞声,说:“这个人老实、忠厚,有血性!”但芳云的背后却有不少人在撇嘴,还有人向空抡拳,骂道:“狐狸精!可他娘的走啦!”这也难怪,如今他二人是冲着寒风去走远路,后边马上的吴三穿着李姑娘给他的那件皮衣,头上仍戴着一顶破毡帽,就老老实实地走;而前面小白马上的魏芳云却偏逞能干,只穿着桃红色的棉袄和水绿色的绸裕裤,乌云似的发上罩着绣花的手帕也就可以的啦,她还在鬓边斜插着一支绢做的玫瑰。她在马上常回首,闪着星眸,做着嫣然的笑,说:“你倒是快走呀!真是的,叫我遇见你这么个慢性的人!”吴三可是一言也不发,他似乎是故意避免着跟芳云多谈话。
  由黑沙海西往南疆去走,是顺着驿道过木垒河,再到奇石县的旧城,他们一天半就走到这里了。见有一条街,有些卖吃食和用具的铺子,芳云在这里买了六斤干烙饼、三斤腊羊肉,都盛在一个竹篮里,放在鞍后,他们就向南去走;天山的山容在眼前也愈来愈清楚。这座山的顶上,无论冬夏,永远是银色的;越离着山近,气候就越寒冷,冷得芳云也不得不披上李玉兰给她的那件小皮袄了。
  他们在离着山脚尚有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上投店住宿,照例吴三是与一些商客挤在一块,叫店家给芳云腾出一间屋。半夜寒风吹来山上的积雪,沙沙地响,在这里也绝找不着炭盆,冻得吴三一夜都没睡好觉。次晨,寒气触面如刀割,此地住的客商全都起来走了,然而人家有往东的,有往西的,并没有一个往南的。他们却各自骑着马,挥鞭向正南走,紧闭着嘴,鼻孔都往出冒白气,他们就走到了山脚下。
  这是天山,吴三从来没见过这样高而峰岭绵延无尽的大山,这里地下全是冰,仰面也见不到阳光,天仿佛被这座山裁去了一半。芳云却还笑着,找着了一条山路,就以鞭招呼吴三随着她向上去走。山路十分崎岖,虽不甚陡峭,可是地下太滑,马简直不能快走;顺着悬崖又刮来呼呼的寒风,风里搅着无数雪屑。吴三简直睁不开眼睛了,但见芳云拉开了纱帕,遮住了半面,依然在马上挺着身向前去走,吴三不能示弱,便紧紧随行。转过了几重山峦,越过了七八道峻岭,风势更大,芳云却哎哟一声,笑着说:“这可怎么走呀?”
  她把马勒住等着吴三,吴三走到前来说:“魏姑娘!你为我的事这样辛苦,叫我的心里如何能安!”芳云回转过脸儿来,问说:“据你说,我应当怎么办?”吴三说:“魏姑娘,你已经将我带领到了这里,你帮助我到了这地步,也就够了!你可以转马回去,或再回李玉兰的家中去住!”芳云说:“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去倚赖人家一辈子吗?”吴三说:“你也可以去找令尊呀?”芳云不高兴地说:“我不去找他,因为我爸爸他不明白我的心!”吴三又说:“我一人可以由此冲风冒寒,一直过山,追上何子成,救还我胞妹,将来,有朝一日我们再能见面,我必设法报答。”芳云摇头说:“我不稀罕!”吴三又说:“因为你是一位女侠,我是个男子,将来再见面时,利益所限,也许我们不能交谈一句。可是我吴三,连我的胞妹带妹夫,敢说终身难忘姑娘的大德!”他这话却使芳云难过,又有些生气,她就说:“你不用管!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到南疆去也有我自己的事!”吴三说:“那么姑娘你可以慢慢地走,我的心急,我得急行!”芳云简直要哭出来,说:“好啦好啦!咱们就分开吧!”说着话她就把马后的竹篮摘下,向着吴三一摔,干馕跟腊肉洒了一山路,芳云却扬鞭催马含怒地走去了。吴三还不知她是为何发怒呢,就下马来,一个一个地向篮里拾那些食物。
  寒风更紧,芳云已骑着马又过了一重山岭,她原希望吴三追她来解释、央求,谁料那个硬汉子,傻人,在后面竟一点影儿也不见了,她也犯不上又回去。好在只是这一股山路,自己走出了山口再等着他,也准能够见面,于是就策着马慢慢行走。越走山越深,岭越高,她又觉得饥饿,可是干粮全没剩下,她只好快些前行。走到一座空谷之中,记得早先这里有石头盖成的屋子,住着三四户猎户,但如今只剩下几堆乱石,人家都不知移往哪里去了。她又向前去走,同时想,像吴三那样的傻人,我怎样才能够使他明白我的心呢?话又不能由我自己说出!因此心中又很感痛苦。
  她惘然前行,不知又走了多远多高,可是竟于山路上的残雪坚冰之间看见了许多人的脚迹。她吃了一惊,暗道:“莫非这附近住着人吗?天也不早了,我应当去投宿了!”于是一边张望着一边走,忽听高处有人叫了一声:“吠!骑马的!你是干什么的?”
  芳云抬头一看,见是一块连着山峰的大石之上站着一个人,穿着也不知说一种什么皮的破袄,脸上泥污得难看极了,手中拿着一口生着铁锈的刀,发威地说:“下来!下来!哪里来的娘儿们?有什么东西都快拿出来!免得叫老爷费事!”芳云心中气极了,暗自说,这么荒凉的山里还有你这样的穷贼?竟敢来劫我?这可真是找死!”于是就说:“你等一等,我把金银掏了出来就都给你!”说着探手于镖囊之内,掏了出来,就扬手打去。上面的贼人哎呀一声叫喊,身子就跌倒在山石上了,那口刀却当啷啷落在山道之上,芳云心中才出了一点气,却听得咕咚咕咚由更高之处掷下来了许多的石块,原来那更高之处,还有贼人。
  芳云就也不暇再仰面去瞧,只催着马快走,躲开了那纷纷的乱石;同时她抽出了宝剑,才又走过了半重山岭,见眼前有七八个强盗齐抡兵刀将她挡住了。她愤怒地舞起了宝剑,向前直冲,然而前面忽有人大声喊说:“不要乱动手!让我来吧!我跟她是熟人!”芳云也突然将马勒住,一看,见原来是望乡镇的店中曾相遇,黑沙海里也交过锋的那个短小精悍的盗贼秦雄。芳云哪里惧他,就喊一声:“好!原来是你在这里了!”
  那秦雄现在双手持的是一对闪闪发光的护手钩,先把他旁边的几个穷强盗驱开,就说:“姑娘!你的本事可也真算不小,想不到我们在此相遇。这么冷的天,你也能到这里来了,姑娘先容我跟你说几句话吧!”
  芳云就瞪着眼睛说:“说什么?你就自管快说吧!”
  秦雄一见姑娘的这番怒容,怒中带着美,气里更显着俏,他又有一些销魂似的,就叹了一口气,说:“在黑沙海里你已受伤,我都没对你发出什么歹意,后来你骂了我,我就去了,可见我不是个没脸的人!”
  芳云说:“有脸你会在这儿当强盗?”
  秦雄摇头说:“我没有当!我跟我那几个伙伴张八、崔九、小狐狸、大野猫,全都分散了。那天在沙漠里劫骆驼,是我最后的一回,以后我就洗了手啦;可是我又没有地方去住,只好到这深山里。这几个人都是被我打服了的,我只借他们的地方住,却不帮助他们劫人。”
  芳云说:“那,今天你为什么又帮助他们来劫我?”秦雄仿佛被问住了,有点惭愧,但又说:“我实告诉你吧!我是个穷小子!一边得到处找饭吃,一边我还要练学剑武门,我想你再斗一场!”芳云说:“就斗吧!”秦雄又说:“我剑还没有学好,双钩可是我本来的武艺,今天请姑娘留点神,我秦雄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芳云真是气,就说:“我最恨你这种脸皮厚的人,我跟你本来不认识,以前我还疑惑你是何子成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还不配叫他雇帮助他作恶呢!谁有闲工夫跟你斗打?我管你使刀还是使钩?反正你是贼!今天我见了你就不能够叫你活!”说着催马向前,抡剑向秦雄就砍。
  秦雄也怒了,立时就以双钩相迎。双钩本来是一种最厉害的东西,两面是刃,等于宝剑,上边是钩,可以钩压对方的兵刃,下边是戟形的护手,别人不能伤他。柄下又尖锐,等于持着短刀,而且是两把,分持在左右手,相互呼应着来杀,比刀剑紧凑凶猛而且难防。
  当下他与芳云交手了十余合,一点不觉力弱,芳云那狠毒的剑法也不能施展。芳云可认识了出来,他使用的是一种名曰“雪片钩”的钩法,拉、锁、带、拿、拴、捉,颇称熟练,并可以看出他是急于要将芳云钩下马来。芳云却不禁冷笑,心说:天都晚了,谁有工夫来跟你瞎斗?遂就转剑法,抡剑急砍了几下,秦雄才向旁边一闪,她就催着马跃了过去。那几个穷盗贼齐迎着头截她,她却掏出镖来,连发两支,就有两个贼又中镖倒地。
  她头也不回,催马急走。然而当她向岭下去的时候,后面的人在上面又投下来石块,她的马就中了一石,把蹄子掀起,芳云就跌下马来。然而她只是蹲下了,身躯一挺,随即又站起,并且掏出镖来,又向上飞了一镖。她囊中的镖已不足五支了,就舍不得再打,同时那秦雄站在上面举起双钩,口中虽直喊叫,却也没有往下来追,她就不便再去争斗,跑下岭来,先抓住马再骑上,然后缓了口气,便寻找着路径又向前去走。
  这时的天色已近黄昏了,山中气候更冷,风从山头刮来那些积雪,一团一团地向她打来,比那贼人们投的石块更是难防。她把小皮袄的纽扣全都扣上,但也御不住寒风。腹中既饿,口里又渴,身体更疲倦,马也怯于前行了。山中只是乱石乱雪,树都少,草也全无,没有一声鸦鸣雀叫,更看不见一点灯光、一个人形。只有那风是愈刮愈大愈猛,呼呼地响着,极为可怖,有如虎啸狼嗥。芳云收了剑,用袖子遮住了脸,她真已支持不住了,然而她的心头仍是充满着酸苦热情的,她更是不放心吴三,暗想:那个傻子,不知他这时在后边干什么了?也许他已遇着了秦雄那群强盗,已被害死了吧。
  在寒风里、深山中,她徘徊了一夜,一夜也没有下马,马也没有停蹄。到次日她才无意之中闯出了山口。这时太阳已高升,天山之南的天气确实暖和得多,她身上的小皮袄又穿不住了,她觉得鬓边用手一摸就是一些尘土,玫瑰花也不知丢在哪里了,自己的样子不定如何难看了,饥困得她的两眼都睁不开,马也累得抬不起头来了,茫茫的大地,她又向前去走。
  走了又十余里,才看见有树木、田亩和茅庐,原来这里是有些汉人,都是自他省移来的,在这里筑了房屋,开辟了田亩,利用春夏之交山上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灌溉田地,所以这里的人家都很殷实。芳云来到,他们是非常的欢迎,芳云就住在一户人家里。这里的人给她烧洗脸水,做饭,喂马。
  芳云吃完了饭,就在人家的一位老太婆的屋里歇着,老太婆在炕头闭着眼睛念观音咒,她却叫这家的男人给她在门前注意着,有没有骑着马的长身汉子从北边来。托付完毕,她就身盖着小皮袄卧在炕里,不知不觉地就睡去了。这家的男人喂过了马,就在门前闲坐着。天过正午的时候,果然见由北边来了两匹马,是相并着走;右边的那个人真是身体硕长,可是随行的那短小汉子,鞍边挂着一对护手钩,那种神色跟相貌很令这人家的农人害怕,所以就没当时跑回去告诉芳云。
  直到傍晚时,芳云醒来起来了,才知道吴三已经走过去了,并且一听随着吴三的那人年貌,分明就是盗贼秦雄,这使得芳云既惊且恨。匆匆地用毕了晚饭,留下了银两,给这家人作为酬谢,她就骑着那匹也歇息够了而精神活泼的小白马,冲着暮色向南去追。她倒要明白明白吴三和秦雄为什么会在一起。
  此时吴三与秦雄已在前面六十里地之外投店住下。原来那秦雄是因为与芳云争斗了一场,结果被芳云走去,白伤了几个山中的强盗,那些强盗本来都在后岭的石窟里住,都是猎户,有的活了二三十岁了也没出过山。他们的生机艰难,又都不知道王法,没见过外人,所以什么事情他们都做,没想到今天竟吃了这个大亏。连他们所敬为“大豪杰”的这使护手钩的秦雄,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就对秦雄有怨言了。秦雄也自觉得惭愧,而且烦恼,正站在山道旁跟那些人讲话,说:“你们不要忙,早晚我必定替你们做档子好买卖!”不料北边又有人来了,也是骑着马的,他就抡双钩率领众盗向前去劫,抬头细细一看,他可就更是惊讶。
  这马上的人原来正是秦雄的义兄吴三,当年他们同在河东,肝胆相交,道义相助,真如同胞的弟兄一样。后来吴三且将胞妹锦娥许配于他,他本来是发奋要强,想找个正当的出身,安排一个美满的家庭,不料就因恶霸赵阎王垂涎锦娥的貌美,强要娶她作妾,因此秦雄才被逼闯祸,逃到新疆这遥远的地方来;离开了他的义兄和未婚妻,并且流落新疆。今日此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会能与吴三见面。
  吴三的身长,他容易认得,吴三可都不认得他了,拔出刀来下马就要与他们斗,并厉声骂道:“狗强盗!你们竟敢在这里劫人?”秦雄却扔了双钩,叫了声“大哥”,随即跪倒。吴三却更是惊异,认明了是秦雄,就一手拉他起来,别的话全都不向他问,只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秦雄回答说是住在这几个贼人的家里,也就是岭后的石窟里。吴三当时就叫他领着到了那里,一看,这里的石窟住着的人也都有老小,洞里边放着猎户的用具,还有打来的兔子肉跟野狼的皮。吴三对秦雄面色才稍见缓和,但是秦雄刚要跟他说话,就被他怒声止住了,他说:“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出了山,我再细问你!”秦雄吓得也不敢再言语了。当夜,吴三只在这里的石窟内避了一夜的风,连一碗水他也没喝。这里的盗贼因为他的身躯高大,又见连秦雄都这样怕,便都更是畏惧,都躲着他。
  次日吴三晓得秦雄有马寄在这里,便叫秦雄备好了,随着他去走。秦雄也就贴耳顺服,离开了盗窟,领着吴三出山。二人并马向南去走,秦雄时时偷眼看着他的义兄,希望吴三跟他说几句话,甚至于命他去死,他也就能够当时自尽,可是吴三对他就简直不理。他的心里更愧了,更难过,而且不明白吴三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莫非把锦娥留着河东?或者锦娥已经死了吗?话堵在他的喉间,他却不敢发言去问。
  此时吴三的心里也有许多的话想说,却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他的心里比秦雄更难过,秦雄太使他失望了,他因为听人说秦雄在伊犁做买卖,虽不是什么大买卖,可是已走入了正路。他才不辞辛苦,翻山跋涉,把妹妹送到这里来想要就亲。如今,可是妹妹已经被何子成抢去了,但即便没有被抢去,这秦雄实在已不配做自己的妹夫了。更难过的是,自己多年诚心与他相交,把他当作了一个好汉,谁晓得他却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在路上既不闲谈,两匹马只管向南去走,所以觉得很快,当日晚间他们便来到了“吐鲁番”地面,这里是天山南麓最繁华的地方,有回汉二城,汉城名曰“广安县”,有两条热闹的大街,开设着许多的商铺。他们来到北关,天色就已黑了,可是店房里还正忙乱着,店伙招待来投宿的客人,唱曲的来这里找主顾,什么卖羊头肉卖馒头的小贩也在院里嚷嚷。吴三找了一间店房,与秦雄同去歇息。他只叫店家彻了一壶茶,吃那干馕和腊羊肉。秦雄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儿子似的站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起。
  半天,灯已点上,吴三忽然看了看他,就发出一声叹息,说:“兄弟,你叫我说你什么!我原以为你是在伊犁做买卖了,谁料到你却在天山中为盗!唉!”秦雄把头低得更向下了,小声地说:“我实在是无法!因为跑到新疆来,想不出一点生计,我就——唉,但我现在已改悔前非了!”
  吴三不理他这话,却又问说:“你知道这次我来,是带着锦娥吗?”秦雄吃惊说:“是吗?那么她现在哪里?”吴三见问,也面现惭愧之色,说:“被人骗去了,抢去了,如今生死还都难说,不过知道她是被人给带到南疆去了!”
  秦雄突然昂起头来,握着拳头,恨恨地说:“咱们兄弟来到新疆,岂能受这样的侮辱?大哥你快告诉我,锦娥现在什么地方,是被哪一个小看我们的人抢了去的?”吴三说:“是被何子成抢去的,但也怪我,交友不慎!”秦雄听了益发吃惊,因为何子成之名,似曾听那个侠女说过。当时,芳云的丽容又在他的脑中一闪,他觉得丢失了未婚妻真是多报应,该当!自己为什么来到新疆不务正途,见了那位侠女还废寝忘食地迷恋了多日?
  旁边吴三又有头有尾地叙述了锦娥丢失,以及魏芳云帮助自己来南疆寻她的详细之事。秦雄于忏悔中加上愤恨,又加上感激,他觉得魏芳云真不愧一位女侠,人家为去救自己的未婚妻受尽了千辛万苦,自己反倒三次与人家为难,调戏人家,梦想人家,这岂不是恩将仇报,禽兽不如!这种悔恨之情,使他心中更加难过,可是又不能对吴三表明。
  此时吴三就又叹息着说:“在天山里,因为我无意中说话得罪了魏姑娘,她就生着气走了。她是有本领的人,走在什么地方都不要紧,我们倒尽可放心;只是锦娥,我怕等我们捉住了何子成之时,她也许就已经死了!”秦雄在旁听着,不发一言,脸色却是十分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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