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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剑寒如水 迹如薄幸空怜我 衣白疑仙 任是无情也动人
2025-06-28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这位神秘的白衣女人,既然生似欲随风归去,但脚下站得甚稳,一望而知必有武功根底。无情公子张咸这时已看清她的面容,但觉美不可言,尤其是在美丽中,蕴含着忧郁之意,组成一种特别的风韵。
  她没有看他,只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无底绝壑。
  无情公子张咸也不再看她,目光也投向那黑暗神秘的绝壑深处,他知道自己此举,有点矫揉做作,但他仍然按捺住好奇心,不去瞧她。
  不久工夫,他也陷入自己幻想的天地中,不复记得身外的一切事物。
  直到他从沉思中醒来时,那个白衣佳人已不见踪影,有如深夜中的幽灵,来去无声。
  无情公子张咸如有所失,回到留宿之处,但一直转到天明,这才睡着。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蒋、吕两人服侍他洗漱之后,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份精美的早餐。张咸吃完之后,便对蒋、吕两人说,今日暂时不走。
  蒋吕两人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这天晚上,无情公子张咸正要出去,再到那座悬崖上去。
  忽听一缕箫声,袅袅传来,曲词苍凉凄楚无比,连夜风也停止了啸叫。
  他侧耳而听,不一会便陷入冥思玄想中,在他脑海中,忽然浮起那个白衣佳人,站在悬崖的边缘,下临无底深壑,夜风吹拂起她的云发和雪白罗衣。而她则沉迷地在那可怖的悬崖,细细吹奏竹箫。
  这个景象十分生动有力,使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山顶去,放目一望,悬崖边果然有个白衣人,正在吹箫。
  箫声之凄婉怆伤,直能使闻者伤心落泪,想来她以全副心灵吹出此曲,必也珠泪满腮,悲不可抑。
  无情公子张咸心中一阵颤栗,在他一生中,并非没有美丽的女孩子,但他的确冷酷无情,玩弄之后,便飘然远飏。而事后从来不再想起这些可怜的女性。
  而现在,他忽然想起来,从昨夜以迄如今,那美丽而含忧的面容,以及那婷婷倩影,一直在他心中反复出现。其实他只看了她一眼,却已无法忘记。同时这一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更使得他不知不觉奔驰到山顶来。
  这是什么力量,而令致他如此?莫不是他已遇上一个不能使他“无情”的人。
  箫声忽然中断,一片死寂笼罩下来,就像这个宇宙忽然毁灭,一切复归于混沌。
  他忍耐不住,悄悄移步上前,也来到悬崖边缘,离那位恍如大理石塑像的白衣佳人,只有三丈之远。
  但她没有移动,生像全然不知他的出现。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凡一个人沉溺在自己最忧伤的心境中,确实是不会发觉外界的一切变动。
  她轻轻叹一声,那深沉可哀的叹声,宛似在冥冥地府中传出来的幽灵的叹声!
  无情公子张咸也跟着她在心底悄悄叹口气,他是为了自己被人漠视,因而失意地叹息。但他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心情。
  现在他把她看得更加清楚,那挺直秀气的鼻梁,更有一种高贵。嫩滑洁白的皮肤,比之她身上的白罗衣,更觉白皙。无论从正面或侧面看,也不论是面貌身材以及四肢,都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也自认毕生未曾遇见过这么美丽的人。他暗暗对自己说道:“这才是我所要找寻的梦中人,她虽然在为了另一个人而深深忧伤,但这才可以窥见她灵魂的深度,不是一般庸脂俗粉所可比拟,她才是我所找寻的影像……”
  平生第一次的真情,在他心中沸腾起来,他决定走近去和她说话,哪怕她怎样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她非常可能拒绝与他谈话,同时可能会用冷漠无礼的言语对付他——但他也不后悔。
  正走向前,忽见她长长叹口气,玉手一扬,那支竹箫直坠落悬崖下。
  无情公子张咸大吃一惊,忖道:“她不会跳下去吧?若果她跳崖的话,我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尚未想出答案,只见那位白衣美人双臂微举,姿势异常美观悦目,然后向前一跃,飞到黑暗的空气中。
  无情公子张咸骇然惊叫一声,突然疾跃出悬崖,猿臂一伸,把她拦腰抱住。
  两人身形刚合,便如陨星般电急下坠,白衣美女微微挣扎一下,便半昏迷地四肢瘫软。无情公子张咸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我怎么办呢?已无法再转回去……”这个念头一掠即过,寒冷的空气从脚底掠体而升,他觉得五脏直向上翻涌,热血充满在脑中,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间他也入于半昏迷状态。
  黎明时分,两条人影并肩直扑奔上山顶,这两人正是那独臂野豺吕声和地哑星君蒋青山。
  他们分头在山上各处搜索一下,不约而同地聚合在悬崖边。
  地哑星君蒋青山因天生残疾,故而目力听觉以及心思,都佳胜于常人。他细细勘查一会,便指指悬崖之下。
  两人面现愁色,沿着悬崖边,攀援而下。那石壁上尽是又肥又厚的青苔,其滑无比。他们虽是武林好手,但那悬崖深不可测,他们纵不如常人般见而晕眩失足,但终有点凛惧,是以下落得甚慢。
  独臂野豺吕声瞥见不远处的藤蔓上,有一条白罗巾。登时为之大骇,横移过去,用牙咬着缘壁老藤,腾出手去取过那条白罗巾一看,果然是女人之物。
  他引吭大叫道:“张公子……张公子……”侧耳而听,壑底传回来他的叫声,清晰异常。
  他颓然地丢掉那条白罗巾,向地哑星君蒋青山苦笑一下,道:“咱们只怕公子尸骸,也无法寻回——”
  地哑星君蒋青山默然片刻,复又缓缓下降。
  两人下降之势突然快得多,原来峭直的石壁上,爬满了藤萝。以他们的武功,只要有一点可供换力之物,便可上下自如。不过事实上,也甚危险,因为藤萝承力不大,偶一不慎,便会跌坠下无底绝壑。蒋、吕两人护主心切,居然把自身安危完全置诸脑后。
  地哑星君蒋青山忽然呵呵连叫,斜向左方援下,独臂野豺吕声料他必有发现,忙忙跟踪追下。
  两人降落了七八丈,忽见脚下二丈余处四五株古松由石隙中斜伸出来,并排而列。树上因藤蔓密结,形成三四个寻丈大的藤盘。
  在那当中的藤盘上,赫然卧着两人,一个是无情公子张咸,另一个却是白衣映眼、天香国色的女人。
  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但似乎已受了伤,故此没有移动。无情公子张咸情形较佳,头颅不时转动,口中微弱地呼唤着吕、蒋两人之名。
  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从直到这时,才完全放心,地哑星君蒋青山喜得啊啊直叫,转眼间,已援降在松树旁边。忽见这棵松树已堪堪折断,不由他们又骇出冷汗,忙忙用力抓住藤盘边缘。
  白衣美人缓缓闭上美眸,容态是那么惹人爱怜,地哑星君蒋青山见了,登时原谅小主为她涉险而差点粉身碎骨之事,心想这个姑娘的确人见人怜,换作自己,恐怕也不能坐视她跌坠悬崖下。无情公子张咸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们——”
  独臂野豺吕声一改粗暴之态,柔声道:“公子现在大可放心,可曾伤了哪儿么?”
  他道:“大概是断了七八根肋骨,不碍事,这位姑娘震伤了内部,你们等会儿要轻点手脚!”
  独臂野豺吕声答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妥妥当当把她救上去,她是谁呢?”这时吕声已看清楚了这位美艳绝世的白衣姑娘的面庞,因此说话的声音异常温柔。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先把她救上去吧!”
  白衣姑娘倏然张开眼睛,微弱地道:“不,你先上去吧,唉,最好任得我葬身绝壑,我在黄泉之下,也会记得你们这番好意——”
  无情公子张咸诧道:“为什么?有什么事迫得你非死不可呢?”
  她轻轻叹口气,道:“所有的人,开始时,都对我很好,可是到最后,一定非常残酷忍心地对待我……”
  无情公子张咸侧转头,凝望着她美丽之极的侧面,忽见她眼角泪光莹然,那颗心为之软得不能再软,坚决地道:“请你记着,我是例外,我会始终如一地对待你——”
  她微弱地道:“时间会证实一切美丽的诺言,唉,可是我活下去干什么呢?”
  独臂野豺吕声迅速地先将无情公子张咸搬隔邻的一个坚牢的藤盘上,然后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两人,一齐合力将那白衣姑娘尽快地弄上去。
  无情公子张咸双肋疼痛难堪,但他仍然微笑地望着天空,反复地想道:“她终于开口了,而且口气相当亲切……”
  古今以来,“情”之一字,最是玄妙,魔力也最大。试看无情公子张咸一生以“无情”两字为标榜,但他果真是无情么?他可以不眨眼地杀死许多人,所有的哀号呻吟,都不能令他恻然心动。但他一旦堕在情网中,一个叹息,一句低语,便足以令他神魂颠倒地去反复推想!唯有他这种心冷肠硬的人,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便比什么人都要热烈和真挚。
  不久以后,他和那位白衣姑娘都一同躺在村舍中,而且是同一个房间。
  蒋、吕两人身畔异药甚多,而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更擅长跌打伤科,故此张咸的肋骨已接合得非常准确。只有那白衣姑娘的内伤,不是咄嗟间可以奏功。
  无情公子张咸躺了四天,然后已可以起床,走动如常,但还得过一段短时间,才能如常运功。在那四日之中,他一直注意着那位白衣姑娘的动静,同时极力避免打扰她。
  他也像世上其他的情人般,变得异常温柔体贴,而且绝口不问她的身世姓名。当她平静之时,他便说些江湖轶闻,以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给她解闷。只有在这时,她才会偶然开门。通常她都是缄默地闭目而卧,也不知她是在休息,抑是在缅想往事。
  不过这房间流动着的温柔与安静,她已深深感受到。无情公子张咸的细心体贴,世上少有。当他能够起床之后,便亲自侍奉她汤药,处处无微不至。使得她舒服异常,心情便逐渐好转!
  又是七天过去,她身体已略有起色,可以倚着枕头坐起来,无情公子张咸不知教吕、蒋两人到什么地方搜罗了好些乐谱秘本,给她闲时览阅。那白衣姑娘果然极感兴趣,每每沉迷在乐谱中,无情公子张咸默默坐在一旁,却能够从她的面上以及美眸中,听到她在心中奏出美妙的曲调。
  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中,那无情公子张咸已在这座村舍中,一共住了二十天之久。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白费时光和心血,因为他从白衣姑娘偶尔飘过来的眼色中,已明白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戒惧,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萌生活下去的念头!
  这天她忽然从乐谱上移开眼光,落在他的面上,道:“这一首残缺不全的《仙游曲》乃是西汉时一位著名的乐人所作,他后来从音乐中悟出大道,便是如今普天下人极多供奉的极乐真人。虽然如今这仙游曲残缺不全,但已令人如入仙境,尘虑全消——”
  无情公子张咸满腹文章,却不解音律,听她娓娓道来,有点儿窘困,随口敷衍道:“或许世上还有人珍藏着全本也未可知哩!”
  白衣美人轻轻啊了一声道:“你真聪明,竟然想到这一点。我在另一本书中,看到有一段记载及这首《仙游曲》,据说此曲完整之谱,尚存于襄阳施家。不过该书乃是明人所作,距今二百余载,襄阳施家其时乃是望族,建府于城南,出了一位大学士,所建之施家园,名闻天下。如今却不知怎样了——”
  无情公子张咸见她笑语款洽,不知怎的也为之心花怒放。陪着她笑语好一会,她开始闭目休息。张咸这才退出房外,悄悄嘱咐独臂野豺吕声数言。
  第二日下午,独臂野豺吕声从外面回来,一头大汗,悄悄向无情公子张咸禀道:“小的奉命到襄阳去,不费多久工夫,便查出昔年的施家,如今已经凋零。施家现在只有一个后人,却是个迂腐老儒。小的径去找他,先是天南地北地和他穷聊些经史之类,引得他高兴之后,便乘间问他那首仙游曲的乐谱,可还在他手上。这个老腐儒已谈得高兴,便引我入他卧房,珍而重之地从箱子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让小的欣赏。小的虽然对于经史子集都有涉猎,但音律这一门却是外行不过。但因卷首处写着《仙游曲》三字,料不会错。便不交还他,取出一粒价值巨万的珍珠向他让购。那老腐儒有点不正常,穷得那个样子,居然还不肯卖,小的也不算亏负他,一直加到五粒珍珠,那老腐儒仍执意不肯,一味说是家传之宝,不能出让。惹得小的性起,便取回来了!”
  无情公子张咸接过他递来的纸包,哈哈一笑,道:“老家伙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们手辣,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妻和两子一女,年纪均尚小——”
  “可曾通通除掉么?”他一面低头去拆开纸包,一面问道。
  “没有,小的赶着回来,已无余暇!”
  无情公子张咸忽然抬目瞧着他,不悦地哼一声,道:“这怎么可以,我们虽不畏人家将来报仇,但到底惹厌,何如斩草除根干净?”
  独臂野豺吕声狰狞地笑一下,道:“小的出发时,一路无事,早已想及此问题。假如小的将他全家弄死,此事一定闹得风波甚大,异日那位姑娘经过襄阳,偶然一问,问出情形,公子你这一番取书美意,只怕反而变成莫大的障碍哩!”
  无情公子张咸大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你——”
  他转身入室,走进房内,只见那位白衣姑娘刚刚睡醒,美眸半启,美丽之极。无情公子张咸呆呆立定,凝目细看这幅美人乍醒图。
  她睁大眼睛,问道:“公子你为什么发呆?”
  张咸如梦方醒,走将过去,笑嘻嘻将手中那本薄薄的书递给她,道:“这是《仙游曲》的全谱,你瞧瞧对也不对?”
  她喜叫一声,要坐起来,但力与心违。张咸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这是他在悬崖被救回来后第一次触到她身体,但觉一阵颤栗,心跳加速。
  她挨枕半坐床上,翻谱而阅,看了一遍,喜容满面,但随即掷谱微叹。
  无情公子张咸大惊,问道:“你想起什么啦?可以说出来我听听么?只要这世上有的,我张咸不辞水深火热,也得为你取回来!”
  她感激地投他一瞥,但立刻又苦笑一声,轻轻道:“你现在对我这么好,可是将来你就会变得非常残忍……”
  他断然道:“姑娘此言令人费解,我张咸已是三十四岁的人,但平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留下一点印象。不瞒你说,我愿意以整个宇宙的一切,来换取你轻轻一笑,直到现在,我仍不曾准备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只要你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
  她叹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可是越是这样,将来越发可怕!”
  无情公子张咸一生聪明过人,但此刻也迷惑无比,嘿然无语。白衣姑娘忽又换上笑容,道:“刚才我看了那首《仙游曲》全谱之后,忽然想起自己内伤甚重,纵有此谱,仍然无法吹奏!”
  无情公子张咸立刻道:“这个并不困难,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寻死,便有法子!”
  她睁大俏眼,道:“可是真的?好,我答应你不再自杀!”
  “我可用本身真气,助你恢复功力,以前一则怕你恢复之后,又寻死觅活。二则你从来没和我谈话像今日这么多,我也不敢冒昧进言——”
  当下他出去吩咐蒋青山数言,便回房和那白衣姑娘在床上盘膝对面而坐,四掌相抵。
  这无情公子张咸为了心上人,虔心施展出全身功力,两股热流,由掌心传出去,流入对方体内。
  白衣姑娘本来心头烦恶不宁,热流传来,登时浑身通泰,立即也能运起内家坐功,眼观鼻,鼻观心,借着对方那两股热流,镇服住五脏被震之伤,从自己丹田生出一线暖气,沿着全身经脉,运行一周,最后打通任、督两脉,经十二重楼,重归气海。
  无情公子张咸头顶白气腾腾,显出吃力之状。原来这种助人恢复功力之法,最耗元气,若非内家高手,根本就不能办到。
  一个时辰之后,无情公子张咸微吁一声,撤回双掌,但并不起身离开,一径在原处闭目用功,借以稍为恢复自己元气。
  白衣姑娘已闭目入定,脸上神采焕然,如春花吐艳,娇美无伦。
  三个时辰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张咸已下床坐在一旁,见她张眼,便微笑道:“恭喜姑娘已恢复原来功力!”
  她笑一下,道:“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你大概总得两三日才能恢复原状吧?”
  “本来不需两三日,但我坠崖时也曾受伤,今日刚刚恢复。故此比较耗力些!你恢复得真快呢……”说到这里,虽然住口,却仍然露出言犹未尽之意。
  那位白衣姑娘知他想问自己来历而又不敢问,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这一笑却可倾城倾国。
  门上传来敲剥声,无情公子张咸轩眉一笑,道:“姑娘可以一畅所欲了!”跟着大声道:“进来!”
  只见那面目清秀的地哑星君蒋青山走进房来,手中拿着一支竹箫,含笑交给无情公子张咸,再转到白衣姑娘手中。
  她浅笑盈盈,将那竹箫看了一会,然后按在唇边,吹了一段过门。
  仅仅数声,已将房内的无情公子和房外蒋、吕等三人,听得如痴如醉。
  白衣姑娘开始吹奏出那阕《仙游曲》,箫声高亢处,裂石穿云,低沉处宛如夜深露重时,犹倚曲栏,细诉衷曲。
  此时不但那白衣姑娘自己心神合一,溶化在这美妙的音乐中,便另外的三人,也都为之沉醉,都不知身在何处。
  白衣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吹奏这一阕《仙游曲》,越来越见纯熟精妙。无情公子张咸俊目半闭,靠在椅背上,胸中一片澄明和祥,一生都抛撇不开的怨恨世人之心,如今生像已从美妙无比的箫声中化掉。
  箫声停歇了好一会儿,他犹在回味。只听一个娇软悦耳的声音道:“啊,你面上狠戾之气一消,显得更加英俊——”
  他睁开眼睛,只见白衣姑娘含情地凝视着他。他心中大动,真想过去把她搂在怀中,细细疼一番。但陡然一凛,忖道:“她容华盖世,一笑一颦,虽然无意,却似有情,我不可鲁莽!”
  自从无情公子张咸为她损耗真元,助她恢复功力,而又无微不至地赠以竹箫,他们之间开始建立起友谊来。这时反而因为张咸元气未复,不得不在此多休息几日。
  白衣姑娘已十分信任张咸与及蒋、吕两人,那独臂野豺吕声天性凶暴,相貌狞恶,但在这位白衣姑娘面前,简直变成一头绵羊,驯善无比。地哑星君蒋青山,因是天生残疾之人,故此对她美妙箫声的感受力更强,在他心中,已将这位白衣姑娘当作仙女般崇拜尊敬!
  最使无情公子张咸担心之事,便是怕那美丽无比的白衣姑娘,有一天会突然不辞而别。想深一点,纵然她明日告辞,他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留得住她!这个苦恼困扰得他十二万分烦躁不宁,但在她面前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装着元气耗损过度,一时难以恢复的样子。
  这天早晨,白衣姑娘吹了一回箫,突然问道:“你身上可有银子?”
  无情公子张咸连声道:“有,有,蒋青山快取箱来!”
  她嫣然一笑,道:“用不着一箱子那么多!”
  地哑星君蒋青山已把一口长形小箱取来,打开箱盖,珠光宝气,炫目生辉。
  白衣姑娘秀眉轻皱,道:“你们哪儿来的这些珠宝?”
  无情公子张咸忙道:“这可不是我们偷抢来的东西,都是由家祖手上传下来!”
  她展眉而笑,道:“那就好了,你家一定是世家望族?令祖可曾做官?”
  无情公子张咸嗫嚅一下,毅然道:“不瞒姑娘说,先祖未尝为官,也是江湖中人,他因口舌上天赋奇才,人称赛苏秦张斯。但这些珍宝,都不是他亲自弄回来,而是由当时武林中许多前辈名家所赠。甚至我的一身武功,以至蒋、吕他们的武功,都是集天下黑道各高手的绝技,这都是他们和先祖甚是相得,故此倾囊而授!”
  白衣姑娘本知他出身奇怪,虽然外表斯文俊美,其实绝非世家子弟,刚才之言,不过故意相试,如今听他坦白说出本是江湖人之后,颇感他对自己的诚实。及至听到他提及武功,乃是由武林中黑道各派高手所授,不由得大大相信他祖父口舌上有奇能之言,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出色当行的一大骗子,居然能将武林习气上不传外人的秘技,也能以言语骗得他们倾囊而授,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道:“我想拿一点银子,到武昌府去找一个人……”
  “姑娘想找什么人?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但你还回来么?”
  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齐整如编贝也似的牙齿,轻轻摇头。
  无情公子张咸为之一震,颓然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我痛恨这个道理!”
  她美眸中流露出奇异的神色,缓缓道:“筵席虽无不散,但人生也甚短促,仅仅要求像人生那么短时间的不散筵席,却不是不可能!”
  他大喜道:“姑娘以为世上果然可以有这样美妙的事么?”
  她颔首道:“当然,但可惜只是别的人有福气如是,却不包括我在内!”
  无情公子张咸登时又颓然吁一口大气,不言不语。
  她伸玉手入箱子,取出一条镶着上好碧玉的项链,扣在脖子上。衣裳是白的,她的人更白,佩上几点碧绿,美不可言。
  饶他无情公子张咸失望灰心无比,这时也禁不住凝眸直视,如痴如醉。
  地哑星君蒋青山取纸取笔,迅疾挥毫,片刻工夫,已在画纸上绘了一幅图画。
  画中地点是在一间闺房之内,房中布置得清雅而温暖。镜台前一位美人,含情端坐,粉颈上挂着一串碧玉项链。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公子,负手凝目看她。画中之人,画的自是白衣姑娘和无情公子张咸。两人面目都画得唯妙唯肖,直是呼之欲出。
  白衣姑娘取来一看,先是甚喜,其后一缕愁容泛上玉面,黯然一叹。突然抬头向地哑星君蒋青山道:“你画得太好了,可以再为我画一幅单人的么?”
  地哑星君蒋青山如奉纶旨,立刻取纸另画。
  白衣姑娘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窗外田野间,面上一股淡淡愁容,别具一种忧郁之美。
  蒋青山不消一刻,已画好了,突然将画笔扔掉!
  那支画笔恰好倒过来,管先着地,“啪”地微响,已有一半深陷在地中。
  白衣姑娘微讶地看看那支画笔,只因这等掷笔手法,足见内力深厚无比,尤其难得的是他随手一掷,便自如此。
  她俯身伸出两指,箝住笔杆,毫不费力地拾起来,还给蒋青山道:“你无此笔,如何能够作画?”
  无情公子张咸惊道:“啊,姑娘身负绝艺,如今方知如此高明!”
  她展颜一笑,取画而观,只见画上是一幅半身像,端的轮廓分明,容光照人,迫真之极。
  地哑星君蒋青山自个儿团团直转,显得十分焦躁。转了一会,便咿哑直叫,连比手势。
  无情公子张咸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自然识得他的手语,惊道:“他说要把这幅画撕掉呢!”
  “为什么?”白衣姑娘愣然反问,“不是画得极好么?仇十洲也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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