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如黄鹤去　倚门盼夫归

2024-07-16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点击：

　　一张小方桌。
　　一坛好酒。
　　几喋卤菜。
　　林歌，水蜜桃。
　　金糊涂，凌波仙子。
　　这两对夫妇围坐在大树下。
　　夜凉如水，眉月高悬其上。


　　这是八月初五的深夜，屋子里那几十个孩子全都睡着了，由于夜色甚美，又一天之中最宁静的时候，他们不愿错过享受这份宁静，因此整治酒菜，悄悄的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下喝酒，聊天，赏月。
　　赏的是眉月。
　　眉月恰似一把弯刀，可是它那么柔美光洁，那么富有诗情画意，林歌就特别喜欢这样的眉月，他不是把它当作一把弯刀来看，而当它是人生某一个阶段的一种极致。
　　他认为人的一生就如月亮，每个月只有一两天是月圆的日子，所以该重视的不是“圆”的月，而是“缺”的月，因为有“缺陷”的月每月有二十多天。这样的论调颇不能为新婚不久的金糊涂和凌波仙子所接受，金糊涂就对他嗤之以鼻道：“你这种说法完全是幸灾乐祸，花好月圆，花朝月夕，此乃人间之良辰美景，谁不喜欢呢！”
　　林歌轻啜了一口酒，慢慢的咽下，然后才微微一笑道：“咱们共同对付过武林第一杀手宋七刀，共同尝过关对大戈壁之苦，也共同在那冰天雪地的长白山渡过一段日子，你觉得那种生活好么？”金糊涂道：“不好，那太苦了。”林歌道：“有意义么？”金糊涂点头道：“虽然太苦，却有意义。”
　　林歌又微微一笑道：“对，那种日子太苦，却有意义，因此我喜欢眉月。”金糊涂哈哈大笑起来。
　　水蜜桃听了这话，对他斜视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那种生活？”
　　林歌很机警，忙道：“这倒不是。”
　　水蜜桃不放过他，追问道：“长白山回来到现在几个月了？”
　　林歌说道：“屈指一算，已经七个月矣。”
　　水蜜桃冷笑道。：“很久了是不是？”
　　林歌摇头道：“不不不。”
　　水蜜桃戟指他道：“林歌！我吿诉你，你心里想着甚么，老娘清楚得很！你大概觉得呆在家熨太久了，又想往外跑了，是不是？我再吿诉你，你敢动起这个歪念头，老娘顿足就走，那几十个孩子老娘不管了！”
　　林歌连忙陪笑道：“瞧你疑神疑鬼紧张兮兮，我何仰想往外跑？你放心，这足足七个月两百来天，咱们这儿平静得像个死湖，足见江湖上忘了我，而我……。嘿嘿，我当然也忘了江湖，看来江湖上从此没有我林歌这号人物啦！”
　　水蜜桃撇唇冷笑道。“听起来好可怜的！”
　　林歌不敢接腔，举杯对金糊涂道：“朋友，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干杯！”
　　“碰！”
　　忽然大门口传来一声响。
　　凌波仙子吓了一跳道：“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
　　水蜜桃说道：“不用管它，八成是野狗。”
　　这句话刚完，大门上已响起“砰砰砰”的三下敲门声！
　　林歌耸耸肩道：“如今的野狗愈来愈聪明，居然会敲！哎嗜！”
　　水蜜桃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把他下面的话“拧”掉了。
　　金糊涂道：“如此深夜，何人造访及人善堂？莫非是五绝来了？”
　　水蜜桃道：“我跟你打赌绝对不是朱五绝，若是他，早就不声不响溜进来了，一定又是弃婴！”
　　凌波仙子一怔道：“弃婴？”
　　水蜜桃叹了口气道：“自从我们在这儿建盖了一间及人善堂，头一年平均每个月就有人送来两个弃婴，最近虽然少了些，但我猜定是弃婴！”
　　林歌起身道：“我去看看。”
　　水蜜桃似文觉得宥些不妙，在后叮咛道：“小心一些，别忘记你得罪的江湖人物已经不少！”
　　“我知道！”
　　林歌来到大门前，开声问道：“哪一位？”
　　“我……”
　　很虚弱的声音！
　　林歌心弦微微一紧，又问道：“你是何人？”
　　“请……请……开……开门……我……我……”
　　听声音，竟是个患了重病的人！林歌立刻打开大门，一看门阶上倚坐着一个中年人，看他面貌瘦削憔悴，浑身似没半点力气，分明是个病人不错，连忙伸手将他扶起道：“来，到里面来歇歇再说话。”
　　中年人作文士打扮，虽然患了重病，手软脚软，行动困难，但仍然残留着一些高贵的气质！
　　林歌将他掺扶到大树下，让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倒了一杯酒给他，道：“你先喝下这杯酒，也许会好过一些。”中年人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杯酒喝下，然后上身往后一靠长长透出一口气。
　　水蜜桃和凌波仙子带着惊疑的表情看着他，金糊涂则再为他倒上一杯酒，说道：“贾兄再喝下这一杯，保证你精神大振，恢复昔日雄风。”
　　他这一说，林歌才知道他们是认识的，便望着金糊涂问道：“这位是……”
　　金糊涂指了指天上的眉月，微笑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过的，猜一猜看。”林歌顺着他的手指抬头望望眉月，突然省思，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眉月刀神？。
　　眼前这个病得奄奄一息的中年人竟是名列十大高手的“眉月刀神”贾弯刀？
　　这个人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贾弯刀又喝下了那杯酒，精神果然好了一些，他这才向林歌微微照头致意道：“你是林歌？”
　　林歌点头道：“我是。”
　　贾弯刀道：“谢谢你了。”
　　林歌道：“不客气，我听金糊涂提起过你，他说你的刀法在赵虹之上！”
　　贾弯刀叹道：“别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的贾弯刀已经……死了！”
　　金糊涂道：“去年我听朱五绝说你生了病，到底生的甚么病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贾弯刀道：“肾亏。”
　　金糊涂一怔道：“肾亏么？”
　　贾弯刀颓丧地道：“大夫是这么说的，而是我不服气，我……我贾弯刀怎么会肾亏呢！”
　　金糊涂哑笑道：“既然大夫说是肾亏，那就一定是肾亏。”
　　贾弯刀对“肾亏”这两个字显然感到很难堪，大声道：“不！我不相信，我只是太过劳累，再加上经常失眠，以致搅得耳鸣眼花……我现在最痛苦的就是耳鸣，每当声音一大，我就头晕呕吐……”
　　金糊涂道：“好了，我不管你得的是甚么毛病，此事反正与我无关，现在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贾弯刀道：“听朱五绝说的，几个月前，我在扬州碰到他。”
　　金糊涂道：“他又去扬州？哼哼，这家伙，早晚也要患肾亏。”
　　凌波仙子含嗔白了他一眼道：“甚么时候我拿针线把你的嘴缝起来。”
　　金糊涂嘻嘻一笑，又向贾弯刀说道：“贾兄，你也许知道我这个人口没遮拦，心里想到甚么，不说出来就不舒服。”
　　贾弯刀道：“不妨，不妨。”
　　金糊涂道：“现在我又有话要说了，希望你听了别见怪！”
　　贾弯刀道：“不会，不会。”
　　金糊涂道：“我在想：咱们虽然相识多年，但其实算不得好朋友，今天你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甚么贵干？”贾弯刀沉默下来了。
　　金糊涂也没有再开口，静待其答复。贾弯刀似有难言之隐，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金糊涂问道：“甚么事？”
　　贾弯刀看了在场的林歌，水蜜桃和凌波仙子三人，低下头去。
　　水蜜桃听到“请你帮个忙”时，就开始担心林歌又要插上一脚，这时看到这情形，心中大喜，立刻起身道：“林歌，让他们谈谈，咱们去看那些孩子有没有踢被子。”
　　不容分说，拉着林歌入屋而去。凌波仙子知道贾弯刀只想和金糊涂单独交谈，随亦起身入屋！
　　她和金糊涂成亲之后，因见水蜜桃天天要照顾几十个孩实在忙不过来，便要求在及人善堂住下，水蜜桃自是高兴，而她也确实喜欢孩子，天天帮着水蜜桃烧饭洗衣照顾孤儿，乐此不疲，与在长白山广寒谷所过之生活相比，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而且已经怀孕了！
　　今夜，突然来了这个贾弯刀，她当然也猜到贾弯刀要求丈夫帮忙可能将促使丈夫离开自己，不过她个性较水蜜桃温柔，不会哇啦哇啦的叫嚷，凡事都放在心里，是个相当懂得妇德的女性。
　　她回到房中，从窗口遥望丈夫与贾弯刀坐在大树下低声交谈，忖度不致发生甚么意外，也就先解衣上床睡觉了。
　　一觉醒来，天已破晓！
　　金糊涂翁此时回到房中。
　　她连忙起床，急问道：“你们谈到现在？”
　　金糊涂道：“是的。”
　　“他呢？”
　　“走了。”
　　“究竟甚么事情，你们竟然谈了一整夜？”
　　“……”
　　“他要你帮甚么忙？”
　　“……”
　　凌波仙子见他不作答，甚为迷惑道：“我不能知道么？”
　　金糊涂上前亲亲她的面颊笑道：“你去盥洗一下，等下咱们去跟林歌说话。”
　　凌波仙子便去打水盥洗，然后便与他一起来到堂屋，这时林歌已坐在堂屋上，他好像已料到金糊涂有话要对自己说，早就在等着他了！
　　金糊涂道：“他走了！”
　　林歌微微点头道“我知道。”
　　金糊涂叹道：“这个人真可怜，三年前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人物，不料如今竟一蹶至此……”
　　林歌道：“看样子，他真的已不是昔日的贾弯刀了。”
　　金糊涂微愕道：“你……”
　　林歌一笑道：“不要紧张，我没有偷听你们的说话，不是我不想偷听，而是我那位贤妻良母不让我偷听，整个晚上她都用眼睛钉住我。”
　　他耸耸肩，接着道：“我说他已非昔日的贾弯刀，是因为发现他已不带刀，你曾吿诉我他有一把‘眉月宝刀’，乃是唐朝名匠蒲三公的杰作，他以前一直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是么？”
　　金糊涂点点头。
　　林歌道：“身为武林人，尤其像他那样名满天下的人，应视兵刃如自己的生命，人在刀在，刀亡人亡，所以我说他已非昔日的贾弯刀了。”
　　金糊涂神情严宝道：“林歌，我已答应帮他的忙，必须离开及人善堂三个月，我不在的时候，拙荆还请你们夫妇多照顾一下！”
　　林歌道：“这个你倒别发愁，不过你能不能把！”
　　金糊涂截断他的话道：“不，我已答应他不吿诉任何人！”
　　林歌一怔道：“这么神秘兮兮啊？”
　　金糊涂点头道：“是！”
　　林歌道：“有没有危险？”
　　金糊涂道：“我会克服。”
　　林歌道：“三个月？。”
　　金糊涂又点头道：“是！今天是八月初六，到十一月初五我就回来，万一没有回来，那就表示事情有些麻烦。”
　　林歌道：“那个时候，我该去何处寻你？”
　　金糊涂沉吟道一：“这个……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在十一月初五回到这里！”
　　林歌道：“不怕万一？”
　　金糊涂道：“没有万一！”
　　凌波仙子忍不住启口道：“真的没有么？”
　　金糊涂搔搔头道：“这样好了，万一过了十一月初五没见我回来，你便去找五绝，他对贾弯刀的一切比我清楚得多。”
　　林歌说道：“你至少也该把方向吿诉我。”
　　金糊涂道：“南方。”
　　林歌道：“今天就动身？”
　　金糊涂道：“等下就走。”
　　林歌转望凌波仙子说道：“嫂子答应了？”
　　凌波仙子脸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说道：“自从嫁给他后，他便将长白山广寒谷的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很会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威呢！”
　　金糊涂听到这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向她深深一揖道：“我的好娘子，论武功，你确实比我高明得多，但你要知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有些事情你们女人是不便过问的。”
　　凌波仙子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呀！”
　　金糊涂道：“你放心，好好在家歇着，你丈夫在江湖上还相当吃得开兜得转，大家一听到‘金剑葫芦客’五个字，还会谈虎色变哩！”
　　凌波仙子轻轻除他一口道：“少啰嗦，滚你的吧！”


　　金糊涂离开及人善堂后，林歌夫妇依然日日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唯一使林歌稍感“刺激”的是每天跟狼童“打架”。狼童是他们从长白山带回来的一个野孩子，由于其父狼人是山狼哺乳长大的，他从小又常跟山狼在一起，因此野性仍在，颇难驯服。
　　林歌替他取了个姓名叫“林再造”，是希望把他再造成人之意。
　　但林再造却不领情，对人类仍满怀敌意，见到生人就露出利牙狺狺欲噬，林歌怕他伤人，只好将他单独禁锢在一间房子里。
　　为了磨掉他的野性，林歌最近采取一种很特别的方法，重放他出来与他搏斗一番，每次都“打”到他无力还手才罢，这方法颇为有效，现在林再造见到他已有些畏怯了。
　　他的畏怯，也就等于林歌建立了自己的威严，于是林歌开始强迫他开口学习人语，从“人之初，性本善”教起……这是一项很困难却有意义的事，林歌最喜欢这样的事，是以日子过得相当愉快，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上午，林歌正在训练林再造讲话，只见水蜜桃和凌波仙子手上各提着几只鸡从外面进来，水蜜桃老远就叫道。：“林歌，来替我们宰鸡。”
　　她们敢杀人，却不敢杀鸡，每次要杀鸡打牙祭的时候，都是由林歌或金糊涂操刀。
　　林歌一看那么多只鸡，便停止教学，将林再造送回房子，随即转到厨房来。
　　他问道：“今天谁过生日？”
　　水蜜桃笑道：“没人过生日。”
　　林歌道：“拜拜么？”
　　水蜜桃道：“不是。”
　　林歌道：“那干么宰这么多只鸡？”
　　水蜜桃看了凌波仙子一眼，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甚么日子？”
　　林歌道：“今天……”
　　凌波仙子羞笑一下道：“今天是十一月初五，金糊涂将在今天回来。”
　　林歌“啊！”了一声，心中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慌了一下，因为他认为金糊涂虽说将在三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五回来，其实这十一月初五是个极限，如果他能够在今天赶回来，就一定可以提早几天回来，而既然不能提早几天回来，今天就未必能够回来，所以他断定今天金糊涂不会回来。
　　而金糊涂今天不能回来，它意味着甚么呢？
　　意味着：金糊涂碰上了麻烦！而且可想而知是个很大很大的麻烦！
　　林歌当然不便将心中的忧虑说出来，当下佯装高兴的说道：“对啊！我最近忙着跟林再造厮混，一时意忘了这件事。”于是动手宰鸡。
　　金糊涂夫妇在及人善堂虽只住了数月，却已赢得孩子们的好感，几个年纪较大的听说“金伯伯”将在今天回来，均为之雀跃，纷纷跑入厨房帮着拔鸡毛……
　　凌波仙子不时的探头向外张望，林歌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替她难过，暗忖道：“古人说：‘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这话真是不错，这位凌波仙子在未嫁给金糊涂之前，是武林中一位高不可攀的姑娘，如今嫁了金糊涂，日夜心系者莫非丈夫一人而已！难怪水蜜桃怕我出远门，以后没事还是少出门为妙，免得她担心受怕……金糊涂啊！你最好赶快平平安安的回来，莫叫你娇妻操心！”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好不容易盼望过了中午，然后黄昏终于也来临了，却不见金糊涂归来！
　　凌波仙子表面上故持镇静，仍然在厨房里帮着水蜜桃烧菜，水蜜桃反而沉不住气了，道：“林歌，你到门口去等一等，他应该快到家了。他是最守信诺的人，说今天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林歌笑道：“你找错人了，应该由嫂子到门口去等才对呀。”
　　水蜜桃便向凌波仙子笑道：“嫂子，林歌说的是，你去门口守候，看见他回来，大叫一声让我们知道。”
　　凌波仙子禁不住心中的悬挂，便到门口去倚门翘望了。
　　水蜜桃见她去了后，才向林歌道：“到现在还不回来，我觉得有些不妙了，你呢？”
　　林歌表情也转为严肃，道：“不错，是有些不妙，不过你在她面前最好表现得轻松一些，今天不回来不要紧，明天不回来也不要紧，要是后天再不回来，到时那就……”
　　水蜜桃叹道：“那个贾湾刀真不是东西，平白无故要金糊涂帮甚么忙？如今可好了，金糊涂要是碰上甚么麻烦回不来，咱们可到那里去找他呀。？”
　　林歌道：“先别想的太多，说不定等下就回来了呢！”
　　正说着，门□，传来一声大叫！是凌波仙子的叫声！水蜜桃大喜道：“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夫妇俩立刻冲出厨房，向大门外奔去，赶到大门口一看，只见凌波仙子一个人呆立在门外，脸色一片惨白，手上则提着一只长布袋。
　　金糊涂呢？
　　没有！
　　水蜜桃见她神情惨然，显然情緖受到很大的打击，连忙上前扶住她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视线投到那一只长布袋，登时面色大变！
　　那长布袋的袋口是开着的，一眼望入。很清楚的看出袋中有两样东西！
　　一把金剑。
　　一只金葫芦。
　　正是金糊涂数年来片刻不离的东西！林歌也见到袋中的金剑和金葫芦，心头怦然大震，失声道：“谁送来的？！”
　　凌波仙子眼泪掉了下来，缓缓答道。：“是前村的李大叔，他说有人……一个陌生人托他带来。”
　　林歌道：“李大叔呢？”
　　凌波仙子说道：“走了……林歌，你说过的：人在刀在，刀亡人亡……他……他……”
　　说到这里，身子一软，昏厥在水蜜桃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