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皇帝密诏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待相东游得知有人将一信射进庄内之事,天色已经大亮。厅中姚兢、黄循礼、周仁、吴遵德个个愁眉苦脸,不发一言,对桌上的早点稀饭谁也不看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读信的相东游,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破解难题的希望来。
  相东游因姐姐相氏夫人被劫,忧急攻心,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两眼布满血丝,额上一片虚汗,捧着信笺的双手,微微颤抖,鼻中气息,越来越粗。那信上说:
  曲大官人世忠台鉴:
  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君缨簪之裔,名门之后,文武兼资,才勇过人。名飞白云之上,身托田园之间。啸傲东轩,醉卧西窗。识者皆谓君乃当世高士、达命俊杰。察祸福之相易,明利害之为邻,当无人及君。处身端正,敬礼肃法,更堪为百姓表率。然靡哲不愚,世之常理也。彼聂进其人,奸宄也!盗贼也!善以伪言惑人。巧辩纵横,颠倒是非,是其专长。君子诚信,焉知小人之奸诈阴险?一时之不明,人所难免,其仅君乎?夫误一而不可再。改过不吝,善莫大焉!君若知迷即返,非但伉俪团圆,更兼功在国家,扬名不朽,荣华及于祖宗。倘仍执迷不悟,曲氏绝祚,即在顷刻。孰去孰从?惟君自择。草书专达,顺颂
  大安
  花人杰暨时天翔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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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东游看了书信,一张脸已气得铁青,问道:“时天翔便是与沙七星勾结的那个浙西提刑司的官儿,我早就猜到有他插手。也只有那班不知廉耻的狗官,才会干绑票勒索的下三滥勾当。花人杰又是谁,他列名在时天翔之上,官儿比他还大么?”
  姚兢道:“花人杰是史丞相相府主簿,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但谁也没当真见识过他的功夫。他等闲不出京城,年纪已六十多岁,这次亲自出马,恐怕是志在……必得了。”他双眉紧锁,忧心忡忡,不住地叹气,又道:“从这书子来看,他们未具职衔,显是为我师父留了余地。”
  黄循礼道:“那还有什么‘余地’可言?他们要聂进,师父说聂进不在这里。榫头对不上,又从哪里去变个蝙蝠给他们?再说现在连师父都不知去了哪里。”
  姚兢斜睨了他一眼:“师父的心思,谁能测知?人家指名道姓索要聂进,必是打听了详实的。相大侠,这事只有你老人家劝一劝师父。一头是师娘、一头是姓聂的,总不能胳膊肘外拐。人家已逼上门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相东游知姚兢所说是实情。他在江湖上闻得讯息,说窃得《般若心经》的飞蝠聂进避难曲家庄,便赶了来,巴望着得以一窥少林内功要诀。他知曲世忠为人方正,心中横亘着“渴不饮盗泉”的君子之念,未必肯允己所请。因此嘴上只字不提聂进的姓名,反而热心助姐夫退强敌,解危难,以期事成之后直接向聂进情商。江湖上讲究恩怨分明,聂进性命保全,不能不倾其所有报答救命大恩。那时自己只求能抄录一个副本,便心满意足了。从此勤加修习,武功必能更上层楼。
  哪知曲世忠对隐藏聂进一事只字不漏,装作没事人似的,对舅子相东游也怀疑忌,到后来干脆一走了之,连个招呼也不打。相东游大为不满,不由得心生疑窦。觉得姐夫的心思极难捉摸,看他的行径,竟似要独占秘笈,便是郎舅至亲,也不与之共享。这样想来,先前他那种不求富贵闻达、非吾所有一毫不取的君子风范,竟是伪装出来的;骨子里实是个名心欲念极重的贪鄙之夫。如此一来,相东游灰心丧气,若非姐姐再三挽留,便负气去了。待到受伤卧床,细想与袁安华交手过招至姚兢发毒钉伤袁的整个过程的种种细节,更疑心姚兢是受了师嘱,假手他人重伤自己。顺着这条路子想去,曲世忠就不仅是贪婪吝啬,更兼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胸中恨意油然而生,依他性子,恨不能立时将姚兢毙了,以泄心头之愤,只奈元气大伤,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隐忍不发,耐心养伤。
  这时姚兢那番含有骨头的话,一句句与他所想若符合节,心中一股火头窜起,冷冷道:“不错。你们师父的心思谁也摸不着。我姐姐的祸福安危,未必会放在他心上。我的话,他更不会听。只恨我……”他以拳击掌,十分沮丧,毕竟姐弟亲情非同一般,想姐姐这么个弱女子,竟遭这么大的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当真忧心如焚,暗道:“倘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放过曲世忠!”
  姚兢、黄循礼、周仁、吴遵德见相东游脸色十分难看,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厅中气氛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为艰。良久,黄循礼看着姚兢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师父才是上策。二师哥他们去了两日,怎连个音讯也没有?”
  周仁道:“黄师哥,你这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师父不在家,千斤重担,咱们做弟子自该一力承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敌人上门,咱们豁出了性命拚它一场就是了!”
  姚兢冷笑道:“周师弟,倘拚出一命能救回师娘,谁也不会说个‘不’字。如今庄内空虚,敌人自是有备而来。若是硬拚,我们丢命事小,害了师娘,罪孽就大了!此事终须师父亲至才能了断。无论如何,一定得使师娘平安回来!我就不信师父会不顾师娘的安危。”
  吴遵德道:“大师哥的话有理。先救回师娘,去了后顾之忧,咱们再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小弟以为师父上回用过的‘掉包计’不妨再用一次,只可惜万士奇那厮溜了。他若在此,再扮一回聂进……对了!咱们可寻个庄丁来冒名顶替!”他说来说去,俱是让别人去冒险,还洋洋自得,“此是上策!大大的上策!不用等师父回来即可施行!相大侠与各位师哥以为如何?”
  相东游冷哼了一声,扭转脸不理他。姚、黄、周三人都苦笑摇头。吴遵德见众人都不以为然,凉了半截,兀自不肯死心:“你们摇头作甚?如此妙计,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黄循礼心感厌烦,没好气地说:“吴师弟,敌人上过一回当,岂肯再上第二回当?你道人家都比你还笨!”吴遵德碰了个硬钉子,倒并不生气,两眼连眨,将黄循礼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主意果然不妙,不由泄了气,脸现忧色,着急地说:“然则,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姚兢低头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只有这样了……就怕师父性子执拗……”黄循礼等听得没头没脑。吴遵德性急,问道:“大师哥有什么好计策,说出来让小弟听听。”黄循礼、周仁也说:“正是。说出来大家参详。”
  姚兢长叹一声,面现戚容,指指桌上那封书子,道:“我想来想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救回师娘比什么都重要!敌人说来就来。敌人来时,若师父尚未到家,咱们只有代师父应承下来,先保住师娘的性命。待师父回来,再拿姓聂的去换回师娘。师父若是不肯,咱们只有硬求了!”
  黄、周、吴三人听了,微微点头,均想:除此之外,也别无良策。只是,“如何个硬求法?”黄循礼问:“万一师父忍不下这口气,性子拗起来,如何是好?”
  姚兢看了看三个师弟,又瞥一眼相东游,迟疑了一下,方道:“但愿师父能顾惜师娘性命,能体谅弟子们的一片苦心,不致让我们难以做人。”
  话意不明,颇费思索,但想一想便明白了:倘师父当真到了丧失人性的地步,众弟子也不必再顾忌师徒之义,撒手不管就是。黄、周、吴三人想到这一节,不禁心头怦怦乱跳,神色大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把目光对准了相东游。
  相东游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一个人倘连亲情都不要了,那便已是个疯子!”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对待迷失了本性的疯子,怎么干都不为过,只要能保得相氏性命。
  姚兢所顾忌的,便是相东游一人。相东游已点头允可,他心中再无挂碍,不禁喜动颜色,腰一挺,从椅上跃起,笑道:“相大侠体谅弟子们的苦心,肯给我撑腰,我胆子便壮了!”
  相东游见他如此高兴,心中一动,暗忖:“不得已向敌人低头认输,又有什么可高兴的?莫非这小子……”狐疑满腹,嘴上却淡淡地,“我不来管……咳咳……管你们的事……咳咳。”
  扶椅站起,回转后堂,自去服药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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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兢当即分派黄循礼、周仁、吴遵德带人分三路迎出十里,只要一见到花人杰与时天翔的人,即奉邀来庄,商谈条件。黄循礼心想师父一世英雄,铁骨铮铮,如今不战而屈,将成为武林中的一大笑柄,再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自己身为嫡传弟子,既不能救得师娘性命,又保不住师父的名声,还要厚颜卑词去侍候敌人,想想实在不甘心,也不跟姚兢顶撞,一个人回房收拾了换洗衣服,打成个小包负在背上,提了剑,悄悄溜出门走了。待姚兢得到讯息,他早已去得远了。周仁的心思与黄循礼相仿,殊不愿向敌人屈膝。他带了两名庄丁从东路去,只走出三里,便折了回来,向姚兢禀报,说东路上没人马过来。姚兢见他这么快就回庄,心中恼怒,却也无奈其何。倒是吴遵德人既怕死,名心又重,见大师哥、二师哥身入官场,经年在临安花花世界里吃香喝辣,羡慕得不行。因此欣然驰出十二里,立马道中,不顾炎阳的晒烤,一心要在自己手里请得官员的大驾,以便为日后身入仕途埋下台阶。姚兢在庄内调度,先命庄丁大开庄门,洒扫庭除,准备迎接贵客,另一头着厨下杀猪宰羊、剖鱼剥虾,安排酒席犒劳众庄丁。这批庄丁日夜担惊受怕,活过今日不知明日,听说姚大爷已与敌人讲和,主母即将归来,自然欢声雷动,只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不必再遭罪了,都赞姚大爷精明能干,独撑危局,又能化干戈为玉帛,果然是做官的,见识、本领均高人一筹还不止。
  傍晚时分,吴遵德得意洋洋地将四位服色华贵、器宇不凡的贵客迎进了曲家庄。他在路上已与四人混熟,知这四人分别姓赵、钱、孙、李,便均以“老爷”称之,自己甘居“小人”。
  给姚兢一一引见了,得意之下,也没留意姚兢与四老爷互使眼色,本是旧识。吴遵德笑道:“大师哥命我们师兄弟三人分往三支路上去迎接老爷们的大驾,偏偏只有小人接着了。可见小人与老爷们实有缘份。请,请!”他见四老爷中以“李老爷”年纪最轻,身材最矮小,瘦骨嶙峋的,浑身割不出几斤肉来,想掂掂他的份量,“请”字出口,右手便去托他肘底。岂知“李老爷”甚是机警,手臂一曲,反绕过吴遵德的肘底,五指如钢爪一般,捏住了他上臂。吴遵德只觉半边身子酸麻难挡,身不由己,反被“李老爷”推进厅中,左足在门槛上一绊,重心偏移,险些跌了个“狗吃屎”。“李老爷”俯身长臂,一把揪住他后心,笑道:“吴兄当心!”只手将他双足提离地面,跟着轻轻一放。吴遵德正要站稳,忽觉一股大力推来,急忙运劲与之相抗,蓦地这推力陡然消失,他力道使猛了,倒退两步,又要仰跌。“李老爷”哈哈一笑,伸手扶住,道:“吴仁兄一口酒未喝,便醉步踉跄,敢情是使‘醉八仙拳’?”赵、钱、孙三人哈哈大笑。
  吴遵德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明知是“李老爷”弄鬼,却不敢哼一声,待要赔笑凑趣,到底羞恶之心尚存,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是似笑似哭,非笑非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姚兢给他打圆场:“吴师弟,你快去寻周师弟,请他速来会客!相大侠身子不适,就不必惊动他了。黄师弟不知去了哪里,且不管他。”吴遵德如得了赦令,忙应声出厅,耳中听得身后的嘲笑声如根根尖针刺在背上,不由感到一阵惭愧与耻辱,跟着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算什么。古时韩信忍得胯下之辱,才为汉祖打下江山。后人提起韩侯,谁不赞一声‘大英雄”!”如此一想,心里好过了许多。
  庄丁们已在开怀饮酒吃肉,到处有人喝五吆六,划拳拚酒。刀剑弓箭丢了一地,酒屁醉话充盈空中。吴遵德里里外外寻了一大圈,犹不见周仁的影子,后听一庄丁说,周仁在马房与马伕头儿喝酒,醉倒在草料房中。他赶去一看,果见周仁酩酊大醉,软得像一滩稀泥,扶起一放手便即栽倒,如此模样怎能会客?吴遵德没奈何,只好独自回来向大师哥复命。姚兢也不在意,即命他入座陪宴。
  来客四人中,以姓赵的白瘦汉子年纪最大,头发已然花白,两手干枯如树枝,身子略弓,看上去如个病夫。酒过三巡,姓赵的干咳两声,道:“姚兄、吴兄,咱们哥儿四人奉命差遣,到贵庄来办事。听两位说来,令师与姓聂的并不在庄内。这事就难办了!两位何以教我?”皱起眉头,神情甚是不快。
  姚兢在京城为官,知眼前四人均是相府中的高手,听他口气,犹信不过自己,便小心赔笑道:“赵爷,这事急不得,兄弟已打发几路人马分头去寻,谅来一二日内必有确讯。只是我师娘……”
  姓赵的老者哼了一声:“令师娘好端端的,不劳挂怀。只要令师交出聂进,花主簿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届时咱们以人换人,成与不成,就要看两位有无诚意的了。”
  吴遵德一迭声道:“有诚意,有诚意!赵老爷与各位老爷请放心!”
  姓李的斜睨着吴遵德:“两位仁兄识大体、有见识,我们自放心得很。不放心的是:令师若临时变卦,心思钻到牛角尖里去,执意要跟史相爷为敌,那便如何?吴兄定是帮定令师的啰?哈哈,哈哈!”
  吴遵德顿时语塞。这一节其实他早已想到过,每每想起,便觉作难,这时见十道目光齐刷刷对准自己,其势实不容自己有所闪避,只好嘿嘿干笑两声,道:“小人有什么主意?小人只听大师哥与众位老爷吩咐就是。”一言甫出,好生惭愧,脸上一红,好在有酒盖脸,红上加红,仍是个红,只微微透出紫气,色近猪肝相似。
  那五人要的便是要他这一句话,互相使了个眼色。姓赵的举杯道:“吴兄公私分明,又识时务,我敬你一杯!”吴遵德受宠若惊,手忙脚乱之下,带翻了面前的酒杯,便在这时,忽听得耳旁有一个极熟悉的叹息声。这声叹息里充满惋惜、懊悔之意。吴遵德身子一震,失声叫道:“师父!”不禁霍地站起。
  赵、钱、孙、李、姚五人一听吴遵德叫出“师父”二字,各从椅中跃起,双足还未落地,已抽出兵刃,五双眼睛盯着厅门,一眨也不敢眨。
  那厅门却毫无动静。良久,姓赵的呛一声还剑入鞘,转头瞪视着吴遵德:“吴兄,你怎么搞的?”
  吴遵德明明白白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却不见他现身,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疑惑,嗫嚅道:“确实是师父,他的声音我最熟……清清楚楚在我耳边……不会错,只是……”他打了个冷战,说不下去了。姓李的骂道:“你见鬼了!我们五人都是聋子么……”蓦地里省起一事,暗暗点头:“是了,曲世忠武功了得,必是练成了‘传音入密’之术,难怪只有他一人听见。”说道:“大家都到外头去,曲大官人既已归庄,咱们自该与正主儿说话!”他一记劈空掌发出,掌力无形有质,立将厅门震开,跟着大步跨出门去。钱、孙、李、姚鱼贯跟出,吴遵德犹豫了一下,也出门到了院中。
  但院中、屋顶、花树后俱无人影。六人正自疑惑,忽听得厅中嗒一响,一人长声豪笑,道:“四位老爷不是要寻我说话么?请进来吧!”
  六人俱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厅中酒桌旁曲世忠巍然踞坐,手中捏着一双牙筷伸向一只红烧蹄子,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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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钱、孙、李愕然而惊,跟着便想到:这厅中另有门户,他趁大家出厅之际从别的门户闪进来,那也不足为奇。姚、吴二人却知此厅别无第二扇门,师父的身法当真似鬼如魅,快得出奇,十二双的眼睛都没能看住,想想就不寒而栗。见师父的神情并不如何可怕,迟疑了一下,便跟着赵、钱、孙、李踏进厅中,先向曲世忠行礼问候,接着给师父介绍四人来意。姚兢还掏出早间射进庄来的书子,奉给师父。
  曲世忠脸上浮出笑容,拱手胸前为礼:“四位辛苦了。曲某外出多日,才刚到家,多有怠慢。幸而有两位小徒代我款客,不致令我太过失礼。四位请坐,容我看一看信。”
  这四人是花人杰统率的好手,奉命为使,来到曲家庄,虽有姚兢为内应,但曲世忠大名远播,乍见之时,心下不无惴喘。现见他神色祥和,客气有礼,惧意去了大半,纷纷落座,但不敢坐实了,仍暗握兵器,八只眼睛都盯着主人,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姚、吴二人分立师父座后,心头也怦怦大跳。厅中气氛十分沉闷,静得仿佛连枚针落地也听得见。
  烛火微微颤动。一只蛾子从门口飞进,径向柱上的红烛扑去,吱地烧毁了双翼,啪的掉在地上,一时不死,在地上翻来滚去。
  曲世忠将书子看完,随手放在桌上,缓缓道:“聂进这人我知道他在何处,要将他交给花、时两位,也不算难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姓赵的欠了欠身子:“不敢!大官人请直言便是。我们知无不言。”
  曲世忠微微一笑:“史丞相是国家重臣,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有用得着曲某处,只须开口言讲便了。何须兴师动众,将内子劫持了去?这么干,恐有损国家体统、丞相威名?”
  姓赵的笑道:“大官人说的是!不过那是底下人不得已为之,史丞相可并不知情。嘿嘿!若早知大官人如此爱朋友、懂交情,便不会有那等事了。”
  曲世忠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问:那聂进究竟偷了丞相的什么物事,可否见告?四位爷台既拿我当朋友看待,就得顾全我的颜面。曲某人也是一条响哨哨的汉子,总不能落个‘卖友求荣’的恶名在外头,让天下人指着我脊梁骨骂祖宗!以我之见,史丞相追缉聂进,无非是为了失物,只须劝得聂进物归原主,其余不相干的事,就不必计较了。放他一条活路,也好显得史丞相雍容大度,不愧为一代名相!”
  姓赵的与同伴们交换了眼色,又沉吟片刻,脸上现出亲切的笑容:“大官人,不是我们哥儿几个驳你的面子;也不是我们自跌身份。那姓聂的到底拿了相爷什么东西,除了花主簿一人,连时大人也不一定详知底细。总之是十分紧要之物。那姓聂的也合该晦气,便是偷皇宫大内也没什么,怎么就偷到史相爷家中去了呢?这事……我们几个实在作不了主,要请大官人体谅!”
  曲世忠顿时变了脸:“赵爷,这就是花主簿的不是了!他既不让我做人,难道我就不能叫他覆不了严命?他以为劫了我内人,便可叫我俯首帖耳、乖乖从命?笑话!你们叫他打听打听去:曲世忠可是个受人随意摆布的孱头孬种?想要我出卖朋友,那是做梦!”说着一拍桌子,“嚓”的一响,桌面陷下去一只掌印,竟有半寸深浅,仿佛是木工拿凿子凿出来的。
  这桌面以三寸厚的硬檀木做成,随意一掌,桌面陷而不碎,这份内劲非同小可。赵、钱、孙、李四人脸上微微变色,心想这一掌若击在自己身上,哪还有命在?姓赵的呆了一呆,赔笑道:“大官人息怒。大家武林一脉,凡事都可商量。我们这就回去将大官人的意思转告花主簿与时大人,必不能让大官人作难。”他站了起来,孙、钱、李三人跟着起立。
  曲世忠仍端坐不动,嘴角含着讥刺的微笑,双目向天瞪视,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钱、孙、李见他这副神情,心中直打鼓,惟恐曲世忠一怒之下,出手伤人,或者留下自己为质,那就可糟了!各人盯着曲世忠,不由运气蓄劲,暗自戒备。
  曲世忠忽然长眉一轩,朗声笑道:“四位爷台,你们倒猜猜看,曲某不用帮手,可能留下你们四位?”
  赵、钱、孙、李一听,再无犹豫。姓孙的飞起一脚,想要将桌子踢翻,乘乱逃走。姓李的暗藏了两根牙筷在袖中,抬手分射烛火。姓钱的更狠,发出三枚飞镖,射向曲世忠双目与印堂。姓赵的颇为持重,拔刀在身前舞成一团花,先护自身要紧。这四人自知身入险地,丝毫不敢轻忽,出手出腿几无先后之分,心想只要将曲世忠阻得一阻,便有逃生的机会。
  姓孙的一脚,使出十成力道,桌子断无不翻倒之理。哪知脚底甫及桌沿,受一股大力反震,身子倒飞出去,背心重重撞在砖墙上,疼得像是浑身的骨头都震碎了。李、钱二人牙筷、钢镖刚发出,迎面涌来一股暗劲,顿时气息为之一窒,更可怕的是牙筷与钢镖在半空中一撞,竟然掉头飞回,两人赶紧低头弯腰躲闪。姓赵的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跟着手上一轻,钢刀不知去向,骇得急步连退,后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钱、李二人转身便逃。曲世忠哈哈一笑,夺自姓赵的钢刀一掠,钱、李二人只觉后颈刺痛,顿时呆如木人,僵立不动了。
  原来曲世忠以钢刀使铁笔打穴的手法,刀尖及体,内劲透入,封住了穴道,却不令皮肤破损。
  这四人为相府护院,虽非顶尖高手,但也不是凡庸之辈,平日在京城里白吃白拿,耀武扬威,也闯下不大不小的名头,临安百姓称之为“豺狼虎豹”。岂知一招间悉数为曲世忠所擒,方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这时人人动弹不得,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恐惧,不知还会受什么罪。
  曲世忠身形飘动,仿佛凌虚御风,足下半点声息也无,在厅中转了一圈,轻轻四掌拍出,赵、钱、孙、李各自“啊”地叫了一声,被通了经脉,一个个舒臂直腰,恍惚如在梦境。转头看处,只见曲世忠倒提钢刀,正站在门口,神色平和,不怒而威。
  赵、钱、孙、李到了此际,还说什么骨气、尊严?姓赵的低头道:“大官人,我们四个人捧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实是身不由己。你老人家大人大量……”
  曲世忠朗声大笑:“四位爷台受惊了!适才是跟各位开个玩笑罢了!得罪,得罪!四位请回去上覆花、时二位,就说我已取得史相爷的失物,后日卯时在七里桥恭候他俩。咱们一手交物,一手领人!四位请回吧!花主簿那里,要请多美言几句。”
  赵、钱、孙、李四人几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似的,满口应承着,慌不迭逃出庄去。
  姚兢、吴遵德两人一个心中有鬼,一个心中有亏,自师父现身后一直不敢多话。这时姚兢道:“师父,你老人家本该将那四人留下,也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曲世忠道:“史相爷权重一时,我犯不上与他过不去。这四人是相府的护院武师,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面呢!我不在时,你辛苦了!”又转对吴遵德道:“遵德,你武功并不比姓李的低,内力也不比他弱。他使那招‘锁肘拿肩’跌你时,你怎不以‘伏虎手’反跌他?只因你先存侥幸之念,但一遇反击,便慌了神,泄了气,急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故为他所制。我常说:学武须练气。这‘气’不单指内功,更是一人之胆气、骨气、勇气。临敌之际,你气势盛、胆气壮、骨气坚,那是最要紧的。两人功力相若,谁能在气势上稍胜,便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吴遵德脸一红,低头道:“是。弟子记下了。师父,你早就到了么?弟子们记挂你得紧。孟师哥、彭师哥、石师弟与小师妹他们分头去寻你,已有两日。”
  曲世忠不答,转头看着姚兢:“我回来时遇见士奇,庄中所发生的事都已明白。你们的师娘……事已至此,后悔已来不及了。我们先去看看东游,他好些了么?都因我一人之故,牵累了大家!”
  姚兢一听师父将吴遵德与姓李的进门时较量的过程说得一清二楚,显见他早已到庄,自己与赵、钱、孙、李密谈之事自也瞒他不过。一瞬间,遍体冷汗,心头狂跳,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砰砰砰叩头。吴遵德本不知姚兢的底细,见大师哥跪倒,也跟着跪倒。
  曲世忠心感厌恶,胸中陡然腾起一股怒气,恨不得将姚兢立毙于掌底,除了这条卖师求荣、狼心狗肺的奸恶之徒。右掌甫提,蓦地里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风雪弥漫中,一名小丐被群犬追逐,跌倒在雪窝里,一溜子鲜红的血线在雪地里显得分外触目。这小丐便是姚兢。自己从群犬的利爪尖牙下救了他,给他治伤,给他饭吃衣穿,后来还收他为徒。八弟子中,以姚兢的出身最苦,为人也最乖觉听话。有一年春上,自己忽患时疾,高烧不退。是姚兢独自跑到临安,请来一位名医才治好的。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去临安的途中遭强人劫掠,身上只剩一套单衣裤,一个铜子也没有。在名医家门口整整跪了十个时辰,名医大为感动,才破例出城来曲家庄出诊……一想起这些往事,曲世忠心肠忽地软了,暗暗叹一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也怪你们不得,说来说去,是为师的见事不明。此刻多少大事未了,也不是分说责任之时。”
  姚兢心怀鬼胎,起先以为自己的一切阴谋俱为师父洞察,慌乱紧张之下,身不由己地下跪求饶,待一跪倒,猛地省起:自己因与赵、钱、孙、李四人不熟,见那四人不过是花人杰派出的喽啰,故说话颇为谨慎,机密的事并未涉及。纵使悉数为师父所闻,也构不成大罪。所以他只叩头不说话,是要探一探师父究竟知悉几何。这时他心中一宽,挤出几粒眼泪,颤声道:“弟子身为词言之长,受师父、师娘养育大恩,未能保得师娘平安,又累相大侠受伤,当真罪该万死!”又叩一个头,爬将起来,腮边挂着泪痕,显得极为痛心与自责。吴遵德不知就里,也跟着学说几句自责无能的话,站了起来。
  便如此缓得一缓,曲世忠心下计议已定,决计暂将此事搁一搁,不子理会。一则避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二则,在内心深处还盼姚兢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因此,他点了点头,带着二徒走向后堂,去探视相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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