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元霹雳九重天

2024-08-12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明月皎洁，月色之下两条人影的对话，却是乱七八糟，稀奇古怪。
　　只听见方小宝叹一口气，又缓缓地说道：“想那东月神尼，既然号称‘神尼’必然有一点点本领。但咱们这一方，既有‘大手一挥’石总舵主，更有‘白眉神捕’谭四爷，一个是‘神尼’，另一个是‘神捕’，以‘神’制‘神’，这一仗定必大有瞄头，你大可以趁早下注，赌他妈的几万两，如何？”
　　老张大吃一惊，忙道：“先前输了五千两，已吓得魂不附体，以后再也休要提这个‘赌’字！”
　　方小宝道：“人生于世，要是连个‘赌’字也不敢提起，不如趁早有气有力，自己投井自尽，省得将来又老又残，连自杀也得央求别人帮忙帮忙！”
　　老张听了，心中自是大大不以为然，但他只是苦笑一下，没有反驳。
　　方小宝眉头大皱，道：“跟你谈话，越来越像是吃你泡制出来的母鸡！”
　　老张奇道：“谈话跟母鸡又有甚么相干啦？”
　　方小宝道：“都是他妈的淡而无味。”
　　老张闻言，忽然点头如捣蒜，道：“俺明白了，下次跟你谈话，先到厨房里舀一碗盐，再带两瓶酱油来……”
　　跟老张赌钱，方小宝是十拿九稳的，便是偶然输了一次，再赌一趟，必然可以在收复失地之余，再有斩获。
　　但要是跟老张谈话，却也正如方小宝所言，真是“他妈的淡而无味”。
　　老张走了之后，方小宝在走廊外盘膝运功，暗自观察体内“金蚕万蛊毒”的景况。
　　但他功力奇差，连内功心法也十之八九没有念熟，虽则似模似样地在“盘膝、打坐、凝神、运功。”但实际上，甚么作用也起不了，有如八十岁老娘在茅厕内独自搔首弄姿，简直多余。
　　“运功”片时，感到体内“并无异状”，心情大是舒畅，站直了身子，两臂左右伸张，哈哈一笑：“今夜月色太好，当浮一大白。”
　　走出客栈，独自在月色下徘徊。
　　时已夜深，长街之上只有更鼓之声，此外，便只有阵阵寒风的吼叫。
　　方小宝心想：“左右无事，还是不如回去睡觉。”
　　但心中依然隐隐感到，有一件事非要办妥不可，再三思量，猛然地想起一人，不禁以拳击头，叫道：
　　“是了！怎么总是想不起这个朋友？准是他妈的快活不知时日过！”再不犹豫，向城北那边拔足飞奔。
　　不久，来到那条平时阴暗无比的巷子，正是老秀才甚谁的居处。
　　此时，明月当空，月色恰好照在巷内，反而比平时看来还更明亮一些。
　　走到小巷老秀才门前，轻轻敲门。
　　才敲了三几下，忽然背后响起了一个鬼魅似的声音：“你找谁啊？”
　　方小宝差点没给吓得直跳起来，回头一望，只见老秀才正站在背后，再定睛一瞧，他平时老是挂在胸口的大木鱼已不见了踪影。
　　“甚老先生，木鱼呢？”方小宝一面说，一面伸手向甚谁胸口一指。
　　甚谁干咳两声，道：“敲了几十年木鱼，始终敲不出金银满屋，更敲不出甚么颜如玉，更烦扰坊众，殃及病鱼，心灰意懒之下，把它抛入井底，一了百了。”
　　他说了一大堆说话，方小宝一律当作是他妈的耳边风，唯独“殃及病鱼”这四个字，却吓了他一跳，急道：“那位官大爷怎样了？是不是给你天天敲木鱼敲死啦？”
　　甚谁一怔，道：“他又不是病鱼，怎会给我的木鱼活活敲死？”
　　方小宝吁一口气，道：“他还活着吗？”
　　甚谁摇摇头，道：“祸福无凭，生死有命，我怎知道他是否仍然活着？正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緖，几年离弃，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消透。桃花落，闲池阁，锦音难托，莫，莫，莫！’”
　　方小宝莫名其妙，道：“这是甚么诗！”
　　甚谁道：“这不是一首诗，乃是一首词，填词者，陆游也。”
　　方小宝点点头，道：“这名字甚好，在陆上能游，怎么说也不会淹死。”
　　这一轮说话，胡说八道的反而不是甚谁，而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
　　倒是老秀才甚谁，他的脑袋忽然又一片澄明起来，缓缓地说道：“陆游，自是姓陆。这个姓氏，因齐宣王少子通封于陆乡，其子孙因以国名为姓。至于那个‘游’字，解法甚多，若是游子，系指离家远游之人，正如阁下！”
　　方小宝叹道：“我不是离家远游，而是根本无家可归，你懂不懂？”
　　甚谁却道：“且休打岔，再说陆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也。此人仕途坎坷，虽有大才，却为权奸秦桧嫉妒，未为引用。
　　“观其一生，都是郁郁不得志，但其人笔下诗词，每每有如长枪大戟，充满爱国的热忱。”
　　方小宝眉头一皱，道：“但你先前朗吟的那首诗：却是甚么红酥手，欢情薄，又说甚么春如旧，泪痕甚么桃花又甚么的，倒很像是一首情诗。”
　　甚谁道：“先前那一首不是诗，是词，事实上，这的确是谈情的一首词，要说道一首词的来由，甚是曲折，请到舍下详谈好吗？”
　　方小宝道：“反正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到你舍下听听你讲故事，也是蛮不错的。”
　　甚谁道：“我说自己的窝居是舍下，但你不能跟着我这样说，应该说是府上，明白吗？”
　　方小宝笑道：“晩辈省得，这便到府上的窝居去吧！”
　　进入屋中，不见官玉伯，忍不住问：“官大爷呢？”
　　甚谁道：“在我还没出去观鱼赏花之前，他正在这院子中练功，使的是一套像是老猴摘大蕉的甚么擒拿手，这边摸一摸，那边也摸一摸，摸得十分起劲，但摸来摸去也摸不到甚么东西，可算是白费力气，浪费精神。”
　　方小宝道：“那一首诗……不，那一首词，是否不必再说下去了？”
　　甚谁道：“那一首词既已念过，自然是不必再说了。但陆游的故事，却非要再三仔细说出来不可，否则，我白白读了他毕生精心杰作，而又无以为报的话，那未免是太霸道了，正如到馆子里大吃大喝，却又不肯付账，岂非无耻得很吗？”
　　方小宝不住的点头，但心中却道：“人在江湖，手头上银两富裕，自然是十足十付账，更会重重有赏，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小二’，赏钱多了，那些小二小三甚么都会‘贵客有事小二小三服其劳’。但人在江湖，每每都是他妈的三更穷五更富，难道在荷包一贫如洗之际便不吃不喝吗？凡事总得从权，要是定下这条他妈的臭规矩一定不准白吃白喝，那可真是随时随地都会‘路有冻死骨’，老穷酸的迂腐之见，实在是万万不可以作准的……”
　　内心之中一大番道理，甚谁自是全不知晓，便是向他坦言相吿，也一定是全不理解，不明不白。
　　甚谁自顾自地说道：“天下多情人，大都有一段伤心事。随口算来，已是大不乏人。长城下的孟姜女、太湖上的西施，塞外的王昭君，都有一段又一段的伤心故事。“且说陆游，一生之中最爱的女子，便是他的表妹唐婉，可惜母亲不谅，逼令儿子休妻。
　　“陆游爱妻情重，却又事母甚孝，这一来真个是情孝两难全。苦思无策，只得表面上叫妻子下堂离去，却暗中另置别馆给表妹居住，以便随时相见。
　　“这本来也不失是两全其美之策，无奈事机不密，纸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发，在娘亲严令之下，只好就此分手，再不相见。其后，唐婉逼于无奈，嫁给一个姓赵的同乡。
　　“有一年春天，陆游独自前往禹迹寺附近的沈园，真是无巧不成书，竟在园中与唐氏相遇。既是表妹也是前妻的唐婉邀他饮酒，陆游百感交集，情难自已，便在沈园墙壁之上，填下那一首‘钗头凤’的词。
　　“唐婉也是才女，也和了一首这样的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名，今非昨，病魂长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说到这里，甚谁仰天长叹，方小宝似懂非懂，见桌上有几只大蕉，随手摘下一枚，撕开蕉皮便吃。
　　甚谁叹息一阵，接道：“其时，陆游才三十岁，正是岁月匆匆，转眼间又过了四十年，他重游旧地，来到了沈园，其时，唐婉已死，他触目伤情，又作了一首诗，诗云——
　　“咦？方少侠，你老人家怎么睡着了觉？”


　　月色偏西，方小宝自瞌睡中悠悠转醒，烛光下，他第一个瞧见的并非老秀才甚谁，而是尚在人间的汪洋大盗官玉伯。
　　官玉伯一看见方小宝睡醒，立时翻身便拜：
　　“他妈的小恩公，请受官玉伯一拜。”
　　方小宝急急扰扶，叫道：“官大爷何出此言，小弟当真是他妈的愧不敢当，要是还瞧得起我这个‘长江第一赌徒’，小恩公这三个字，以后休再提起，倒是他妈的这句话相当动听，偶然说说，倒也心旷神怡，连拉屎撒尿都特别有劲！”
　　官玉伯大笑：“他妈的说得好，以后，咱们便是好兄弟，要是不嫌官某出身微贱，更曾落草为寇，咱们这便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方小宝道：“歃血嘛，似乎不怎么妙，好端端的干甚么要把宝贵的血流得像是杀鸡杀鸭？但结为异姓兄弟，那是很不错的。”
　　官玉伯大喜，当下两人当天跪拜，互叙年岁金兰结义，论年纪，不消说自是官玉伯大得多，方小宝笑道：“从今之后，你便是我的好大哥！”
　　官玉伯道：“好二弟！”
　　两人互相拥抱，抱了一阵，又再哈哈大笑。
　　甚谁又已不见踪影。
　　这个老秀才虽然并非江湖中人，完全不谙武功，但却是来去无踪，神出鬼没。
　　官玉伯道：“愚兄这一次死里逃生，除了二弟功劳最大之外，这位老秀才也是另一恩人，每天早晚，他亲自为愚兄疗伤换药，原来他也懂得一点医术，只是他不时把一些饭焦、磨烂了的糕点也放入膏药之中一起包扎伤口，着实莫名其妙。”
　　方小宝道：“只要能治得好大哥的伤势，便是在膏药之中涂上黄金万两，却又何妨！”
　　官玉伯听了，初时一呆，但随即哈哈大笑，道：“二弟所言甚是，愚兄下次受伤——”
　　“人在江湖，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这等不吉利的说话，少说为妙！”方小宝立时加以教训，厉言疾色绝不客气。
　　官玉伯忙道：“贤弟说得甚是！这张犯贱的嘴该打！该打！”说着，重重一掌掴在唇上。
　　方小宝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当日在城外的几个臭和尚，都已在秭归死得一干二净，你这个仇，总算是报了啦！”
　　官玉伯闻言，忽然淌泪，嘶声道：“三娘，你的大仇，总算是有人为你报了，只恨为夫本领低微，斗不过那些凶僧，未能亲手为你伸雪，你若要怪我，随时来索命，只要你一现身，为夫这便立刻追随，决不留恋在阳世。”
　　语声悲怆，绝非伪装出来。
　　方小宝道：“大哥！此事已吿一段落，生死有命，那是谁也没话好说的。”
　　官玉伯又哭了一会，方始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二弟的确所言非虚，这世上，当真有因果报应这一回事。我娘子给两个臭和尚吃掉，便是因果循环，想她活在世上之时，也不知道曾经宰吃过多少人肉。”
　　方小宝道：“往事倶往矣，只要咱们兄弟以后循规蹈矩地大杀四方，便甚么事情也不必担心。”
　　究竟如何才能循规蹈矩地大杀四方，在他心中也是说不上来的。
　　官玉伯道：“二弟义气深重，我这个做大哥的无以为报，这一本练功秘籍，你便拿去好好保存和练习吧！”。
　　把一本又残又旧，连外皮也油腻腻的经书，小心翼翼交在方小宝手中。
　　方小宝吃了一惊，道：“既是大哥的练功秘籍，小弟怎能擅自据为已有？使不得！使不得！万万的使不得！”
　　再三推辞，意态坚决。
　　但官玉伯比他更在是执着，道：“二弟，常言有道：‘他妈的的大恩不言谢。’你我既已成为异姓兄姓，便是两条命一条心，我这个做大哥的除了一身冤孽债，已是身无长物，今天是咱俩结拜的大好日子，要是做哥哥的送点礼物给你，你也拒不接受，这便是瞧不起我！”
　　这番说话堵了过来，方小宝再也无法推辞，只得恭恭敬敬接下经书，叫道：“多谢大哥厚赐……只是有件事，有点他妈的为难……”
　　官玉伯道：“不妨他妈的直言。”
　　方小宝道：“但凡练功秘籍，上面都是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做二弟的识字不多，加起来最多识得二三十个，甚么一子、二字、三字、大字、小字倒是认得的，但其余比较复杂的文字，就只认得我自己大宝号的那个‘方’字，至于那个‘宝’字，认是认得出来的，但若要执笔写出来，恐怕还要等十年八载。”
　　官玉伯听了，呵呵一笑，但随即伸手掩住嘴巴，赔罪不已：
　　“愚兄不是取笑于你，千万别误会。”
　　方小宝说：“便是你不笑，我也得大笑一场！哈哈！哈哈哈！”
　　官玉伯皱了皱眉，道：“贤弟，这本秘籍上记载的武功，是‘混元霹雳九重天’，要是能够练至第三重境界，江湖上已是难寻对手，但愚兄资质太差，练了十几二十年还是只能练至第一重境界，真是他妈的十分差劲。”
　　方小宝道：“凡是练功这一回事，必须不断努力不懈，大哥正值壮年，只要再勤加苦练，日后必然可以一重又一重地练上去，只要一天不死，便一天一天的练下去。说不定会练至第六、第七、第八重境界！”
　　官玉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贤弟的说话，原本不无道理，只是娘子已逝，我这个鳏夫纵使可以练成绝世神功，又有甚么趣味可言了？”
　　方小宝呆了一呆，道：“大哥情深义重，小弟十分敬佩……”
　　官玉伯道：“这本秘籍，文字不多，却有不少画像，都是练功要诀，只要稍为用心，必可融汇贯通。至于那些文字，愚兄自会向你一一解说。”方小宝心想：“要是三两下子就可以融……甚么贯通，你怎么练来练去，只能练至他奶奶的第一重境界？”
　　心里毫不乐观，脸上还是堆满笑容，道：“如此甚好，小弟要是他日神功练成，先到少林寺找几个和尚试试掌力！”
　　官玉伯哈哈一笑，道：“三娘虽然死在臭和尚的手里，却跟少林寺的大师没有半点相干，贤弟切莫一竹篙打一船和尚。”
　　方小宝也是哈哈一笑，道：“大哥说的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