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手一挥纤力会

2024-08-12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无名氏又来了。
　　他仍然戴着那张狰狞的面谱，面谱上还有血渍，那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的血！
　　步浪飞伤得极重，他没法子为费相思做任何事情。
　　在那可怖的刹那间，他眼睁睁地瞧着锋利的月牙铲，从若即和尚的背后插入，胸膛透出，然后又再穿过“美梦仙子”费相思的身体。
　　“无名氏！”
　　步浪飞睚眦欲裂，嘶声大叫！
　　他大叫，费相思回头。
　　她回头凝望步浪飞，眼神无怨无悔。
　　无名氏的眼神，也同时刺向歩浪飞，比世间上最尖锐的利箭还更狠毒。
　　此刻，他若要击杀“黄河第一狂徒”，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他甚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费相思的脸庞上舐了一下。
　　这面谱好怪异，在嘴唇位置，有一道不容易察觉的狭缝。
　　透过这狭缝，无名氏可以伸出舌头，就像是毒蛇一样，他在舐着费相思的脸。
　　费相思一口唾沬吐过去，无名氏不闪不避，连她的唾沬也一并舐掉。
　　然后，他对步浪飞讲了一句这样的说话：“你一直都看错了这个女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说话，仿似在步浪飞胸口重重撞了一拳。
　　黄台之瓜，何堪再摘？
　　步浪飞心力交瘁，怨恨、疼惜、酸楚、无奈、疲慵、愤怒集于一身，终于“唷”的一声，口喷鲜血！
　　但他没有倒下，更扑前紧紧挟持着费相思，嘶声哀求：“相思！你要活下去！求求你不要舍我离开！求求你！”费相思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应。
　　无名氏摇摇头，叹气又再叹气，把月牙铲拔出！月牙铲首先离开了费相思的娇躯，才能再离开它原来的主人——若即和尚。
　　若即和尚早已气绝，月牙铲甫离开他粗壮的身子，人已颓然倒下。
　　无名氏忽然怒骂：“都是你这种秃颅害事，可怜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惨死在你这根月牙铲之下！”
　　怒骂声中，一脚重重踏向若即的头颅，登时头骨爆裂，七窍喷血，连舌头也怒凸出来。
　　没有人阻止无名氏，要阻止也阻止不来。
　　他并不是“和尚楼”的朋友，几乎是见人便杀，杀了再说风凉话，说完风凉话再重重踏一脚……
　　但在步浪飞眼中，他完全瞧不见这一脚，只是凝视着费相思，她的胸膛全是刺目的血渍。
　　便在这时，一个人拏着巨剑，身如怪鸟从天而降。
　　无名氏叹一声：“好一把王者神剑，可惜落在庸人手里……”语声尚在，人已在一弹指间杳然。
　　名震大江南北的“白眉神捕”谭四，在这神秘蒙面人口中，竟是一个“庸人”。
　　谭四寒着脸，伸手疾点步浪飞、费相思两人身上总共十九处大穴，认穴手法之准确，出手之干净利落，使“高高在上”俯览瞧得目瞪口呆。
　　不凡却挺着板斧质问：“你是何方神圣？”
　　谭四大骂道：“他妈的闭上你祖奶奶灰孙子的鸟嘴！”
　　不凡怔住。
　　这是武林中人后来公认的一椿怪事——谭总捕快原来也懂得用粗话来骂人。
　　这也是不凡后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江湖战绩”。


　　秭归城内，形势复杂，有如八阵迷宫。
　　在东方血流成河之际，西方却说不定歌舞升平，连耗子也在鼠洞之内翩翩起舞。
　　但现在要说的却是城北。
　　在秭归城北，有一条幽暗的巷子，巷子里头，住着一个老秀才，每天黄昏，都在胸口上挂着一个大得出奇的木鱼，一直敲至暮色四合，方始用饭，然后席地而睡，二三十年来如一日，风雨不改。
　　有人问：“你又不是个和尚，何以天天敲经念佛？”
　　老秀才摇摇头，道：“我只是敲打木鱼，并不等于便是敲经，说到念佛，更是绝无此事。须知我每天念的，都是左傅、公羊傅、壳梁传，念得多了，越念越胡涂，便改念礼记、仪礼、周宫。到后来，倒转头来也可以念得滚瓜烂熟，又改念唐诗、宋诗……至于佛经，我是从来不曾念过的。”
　　不久，人人都明白了，原来是个老书呆子，他姓“甚”名“谁”，字“么”，别号是“甚么了”，在秭归城中，几乎是无人不识，但百家姓上，谁也找不到有姓“甚”的这一个姓氏。
　　但这一天黄昏，甚谁并没有敲打木鱼，有好事之徒在巷外问：
　　“甚么了怎么了？”
　　甚谁大声回应道：“正在通奸之中，请勿惊扰，以免缩阳。”好事之徒大笑：“甚兄久旱逢甘露，慢用！慢用！”显然绝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事实上，的确并无其事。
　　但在甚谁的庭院内，却真的出现了不寻常事故。
　　“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带着一个伤势沉重的江湖人物，来到了甚谁的家中。甚谁问：“此乃何人？”
　　方小宝答道：“不太清楚。”
　　甚谁大奇：“却是何故？”
　　方小宝道：“此人半死不活，不能说是个活人，也不能算是一个死人，到底他是甚么样的人，老子可弄不清楚，只好等上一年半载再说。”
　　甚谁更奇：“何以要等一年半载？等十年八载不可以吗？”
　　方小宝道：“天下间通奸之人，甚少一通便通个十年八载，在街坊邻里面前，须不好看。”
　　甚谁恍然大悟，道：“方少侠言之有理，请用茶。”
　　一面说，一面端上一碗猫血。
　　一只垂死之猫，尚在一张方桌之下挣扎。
　　方小宝接过瓦碗，笑道：“这是云南普洱？还是武夷水仙？”
　　甚谁道：“近来此猫只喝‘绿雪芽’，别的茶汤，坚拒饮之。”方小宝把猫血放在鼻端一闻，赞道：
　　“白居易诗云。‘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此猫品茶口味上佳，饮得合时，宰得更合时。”
　　甚谁瞪着方小宝的脸，道：“如此好茶，方少侠何以只闻而不饮？”
　　方小宝道：“你我相交数十载，情同手足，多喝一盅不为多，少喝一碗不为少。”
　　他年方十五，稚音未除，又如何能与甚谁相交数十载了？
　　躺在竹床上的官玉伯，不禁愈听愈是惊奇，却不敢插口多问。
　　甚谁听了，却是长叹一口气，朗吟道：“当年挟弹五陵间，行处万人看，雪猎星飞羽剪，春游画雕鞍。”
　　吟哦至此，目注着方小宝？
　　等待这位方少侠继续接下去。
　　但方小宝材料有限，这首朱敦儒的名词，他连听也不曾听过，又如何能接续朗吟？
　　但就在此刻，一人干咳一声，接道：
　　“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多谢江南苏小，尊前怪我京。”
　　甚谁大悦，急急倒履相迎，只见来者像个山村百姓，远远多于像个儒雅文士，但常言道：“真人不露相。”
　　甚谁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把眼前的中年汉子视奉为上宾。
　　在这“甚宅”，凡是上宾，都会被邀请坐在一强内嵌骷髅头骨的木椅上。
　　中年人笑笑一指：“谁人大好头颅半悬于空中？”
　　甚谁道；“头颅虽好，大刀犹佳。一刀砍下，只得搬家，变了滚地葫芦。”
　　中年人不再追问，四平八稳坐在椅上。
　　甚谁道：“不才姓甚名谁，字么，别号‘甚么了’，愿向先生请益贵姓大名？”
　　中年人道：“姓鉴名叔，字赏，别号‘鉴赏家’，十一个月前刚好满月，今天恰好周岁。”
　　甚谁屈指一算，道：“如此算来，我比你虚长七十一岁，叫你一声贤弟，也不算是妄自尊大。”
　　鉴叔道：“这个自不待言，啊，原来我的徒儿在此，又有一伤病者在床，如何是好？”
　　甚谁道：“师徒济济一堂，不是急着要成亲吧？”
　　鉴叔道：“今天原是良辰吉日，只是有一伤者在此碍手碍手，不如一刀做翻了，然后再作道理。”
　　甚谁吃了一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岂可胡乱杀人？只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贤弟既是有言在先，那是非杀不可的，为免夜长梦多，还是不如早一点动手，请便可也！”
　　在床头上拈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递送到鉴叔的手上。
　　官玉伯躺在竹席上，心中暗叫一声：“天亡我也！”
　　想不到甚么“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这小巷子的老秀才，以至是眼前的不速之客，统统都是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疯子，如今伤势沉重，别说是挣扎反抗，便是要稍为移动一下身子，也是无能为力，只要中年疯子“遵守诺言”一刀向自己插下，那便万事皆休，一世英雄就此命丧疯人之手。
　　鉴叔握住尖刀，沉吟良久，忽道：“府上可有毒药？”
　　甚谁道：“原本还有三服，但十年前用了一服，五年前又用了一服，尚余一服，不知如何使用才好，愿先生教我。”
　　鉴叔道：“这毒药用何种毒物制成？”
　　甚谁道：“天山雪莲、人形野参、百年何首乌等等，均是世间罕见剧毒无比之物。”
　　鉴叔道：“这一服毒药，甚兄留来何用？”
　　甚谁道：“如此剧毒之物，留来又有甚么用处了？总不成自己呑服！”
　　鉴叔道：“反正无用，不如用来毒杀此人，岂不妙哉？”
　　甚谁忙道：“此计大妙，快快拿去，莫再延迟。”


　　在一块石砖内把一包药物送到鉴叔手中，战战兢兢道：“此乃剧毒之物，贤弟务须小心处置。”
　　鉴叔道：“自不待言。”
　　官伯玉听了，心头又惊又喜，原来这位鉴叔，早有周详计策，利用甚谁疯疯愿癫的性子，要把治疗伤病的灵妙药物骗取到手。
　　只见鉴叔把那包药物接下，随即对官玉伯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快快张开你的嘴巴，速速受死！”
　　官玉伯心想：“反正左右都是一死，只好赌上一赌，要是服下此药一命呜呼，将来化为厉鬼再找这三个疯子算账！”
　　于是闭上眼睛，张大了嘴，听天由命。
　　可是，官玉伯虽然把嘴巴张得比河马还更大，但那一包药物，始终没有倾泻入他的口里。
　　官玉伯张开眼睛一瞧，那里还有鉴叔的踪迹？
　　便是那个“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也是有如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腾下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甚谁，喃喃地道：“何以偷龙转凤起来？这包又是甚么样的毒药？”
　　官玉伯怔怔地瞧着他手里捧着的另一包东西，跟原来那一包药物截然不同，不禁面色骇然。
　　甚谁叹了一口气，道：“我要把你毒杀，你怎么高兴得掉下了眼泪？”
　　一面说，一面把官玉伯的嘴张开，然后，把整包药末倾倒入他口中。
　　官玉伯但觉咽喉一阵苦涩，登时两眼翻白，“呜”的叫了一声，同时昏死过去。


　　古老客店房中，“白眉神捕”一直手持“王者神剑”严阵戒备。
　　“和尚楼”四大凶僧，已悉数阵亡，不是死在谭四剑下，便是给无名氏所杀。
　　尚有天尊门“外分舵”麾下“三千刀将”中其中一百五十名快刀手，也损折三十余人。
　　四僧相继阵亡后，余下快刀手只得撤退。
　　步浪飞固然伤势未愈，但在这时候，费相思比他更是危险百倍。
　　“逍遥五怪”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是深有忧色。
　　“高高在上”俯览道：“年纪轻轻但眉毛雪白的神捕谭四，是否也是一位神医？”
　　“烦人”不凡摇头道：“谭四缉捕歹徒，十拿九稳，故被誉为‘神捕’，他剑法比我略高，因此又被誉为‘神剑’。要是他棍法也和剑法一般厉害，当然也可以更进一步，被誉为‘神棍’。但无论如何，他跟‘神医’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半点关系。”
　　“头头是盗”探囊道：“既然不是‘神医’，谭四老是守候在床边，又有何用？”
　　“多多益善”齐非道：“这并不是守候，而是恭候。你们一定会问：‘守候和恭候又有甚么分别？’嘿嘿，这分别可大啦。守候者，即是‘守株待兔’，要是谭神捕正在守候，那么他便是把咱们的步帮主当作是兔崽子，至于步帮主旁边躺着的费姑娘，便是母兔崽子，总之，都是兔崽子便是……如此一来，这神捕就对咱们的步帮主很不恭敬了。但瞧他的模样，对步帮主也好，对费姑娘也好，都是十分恭敬的。认真一点、详细一点说，那便是‘必恭必敬’，既然他‘必恭必敬’地站在床边，大可视作恭候，而非守候，明白吗？”
　　不凡道：“我明白你是个放屁高手，难怪人人老远看见你的影子，都立刻‘远而敬之’。”
　　齐非道：“人人看见我，不但‘远而敬之’，也‘近而敬之’，换句话说，此乃‘远近敬之’，比‘远近驰名’还更尊贵几分。”
　　“善恶呆翁”施舍忽然怒道：“帮主性命危在旦夕，你们清静片刻可以吗？”
　　不凡道：“就算帮主平安大吉，咱们睡着觉的时候都一定很清静，但必须先把你的鼻子割掉，因为你的鼻鼾声音有如三百斤重的大肥猪。”
　　就在这时候，方小宝大步踏了进来，一开腔就把嗓子拉得比女人的辫子还更长：“各位请清静一点，神医驾到！”
　　在他背后紧随而来的并非别人，正是鉴叔。不凡忙道：“神医救命！”
　　鉴叔瞪了他一眼：“救命？救谁的命？你快要死了吗？这里好像有两个伤势沉重得快要断气的人，你又不是第三个，站在这里扯直喉咙把空气弄得比阁下的裤档还更污浊，算是他妈的甚么意思？”
　　不凡一怔，这种说话方式，原本是他自己之所长，想不到鉴叔也同样精于此道。
　　方小宝也依样葫芦，跟着师父瞪了不凡一眼，道：
　　“神医的说话，你听见了没有？你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可不是连一对耳朵也聋掉了吧？”
　　不凡“哑”的一声，指指嘴巴，接着两手食指又再指向耳朵，表示自己忽然又聋又哑，然后舌头一伸，蹑手蹑脚地滚了出去。
　　其余四怪，除了施舍之外，也照着不凡的举止，齐齐表示他们也已经变成又聋又哑之人，跟着不凡离开房间。
　　施舍叹了口气，也缓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