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琼酥玉液漫夸奇

2024-08-12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酩酊天尊”楚飞醉果然已遭奸人毒手，他的尸体，在那地下密室的一个角落被发现。
　　这位“九大天尊”之一的天尊门绝顶高手，终于逃不过这一劫。
　　然而，真正把他置诸死地的，却并非权势堂中人，而是另一个神秘的假冒者。
　　他在刺杀楚飞醉之后，便易容乔装，设下陷阱，等待天尊门中人入毅！最后，
　　‘弯刀’小叶给这神秘杀手暗算，重伤命危。
　　若不是哑大姐及时赶到……
　　若不是猫狗大夫真的有一手救人治伤的功夫……
　　恐怕这位名震天下，曾经是天尊门最厉害的金腰带杀手，就得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地！
　　无锡已成为险地，更尤其是瀚颐店，更是险地中的险地。
　　权势堂中人，随时会卷土重来，对哑大姐、三十六哑煞以至是‘弯刀’小叶，再度施以猛烈的袭击。但哑大姐绝不撤退。
　　她甚至索性在瀚颐店留下，把这间绸缎庄据为己有，官府中虽有衙差前来查询，但只是装模作样，明明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惊人的厮杀血案，又有谁敢真的把案件据到头上来？
　　无论是天尊幕府也好，权势堂也好，都绝不是这些地方官兵、官员敢惹的。
　　只好装作甚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正如猫狗大夫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五谷丰收阿弥陀佛！”
　　但这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吗？当然不！
　　人人都知道，权势堂不是好欺负的，死了一个“赶尽杀绝鬼判官”廉老八，便等于掀开了腥风血雨的战幔！
　　换上别人，早已急急撤退。
　　但哑大姐并非别人，她是哑大姐，她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唯一的弟子。
　　一连半个月，她衣不解带地在床边侍侯小叶。
　　这房子，本来是属于赵斗山的，他是这店铺的老板，但为了一个老朋友，整间店铺几乎给砸掉了，这老板的咽喉更给一口八寸长的棺材钉穿过，当场惨死。
　　小叶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
　　猫狗大夫道：“行凶者在顷刻之间，竟能先后施展少林派‘大力金刚掌’、吐蕃天龙寺的‘密宗大手印’，还有甚至‘东岛长离’着名的‘七旋斩’功夫，可说是武学界的不世奇才，要是第四掌‘太虚神掌’也招呼过来，咳咳一……恐怕就连我也是无能为力了……只是，如今他的伤势也很够临，恐怕在一两个月之内，都不能运用内劲，更不可以跟别人动手，否则，旧创未俞，新伤再来，就算不死也得终生残废！”
　　猫狗大夫并不是虚言恫吓的，哑大姐心中有数，她点了点头，表示感激。在最初的十天八天，小叶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之中，纵使偶然转醒，也是神智模糊，眼神一片混沌不清。
　　哑大姐天天准时为他灌饮药汁，十居其九，都给小叶喷得一身湿透，连脸庞也是湿淋淋地一塌胡涂。
　　但哑大姐不介意，一直小心服侍，有如奴婢。
　　这些情景，都落在魏冰宜眼里，她很不高兴，但却又无可奈何。
　　十五天过去了，小叶总算是渐有起色。
　　这一天，寒风乍起，哑大姐仍然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叶。
　　小叶悠悠地醒过来，他握着哑大姐的手，握得好紧好紧，又用嘴吻她的手背。
　　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小叶把她拉了过来，柔声说道：“没有你的小弯刀，我早已活不下去。”
　　他说的是事实，他是天尊府的金腰带杀手，他的‘半月弯刀’，名满天下。
　　但在这一役，他的弯刀仍在鞘内，若不是哑大姐的波斯小弯刀及时杀到，小叶早已死在神秘杀手的“太虚神掌”下！
　　哑大姐的手在颤抖。
　　四十年来，谁能这样子握着她的手？
　　没有人能，就连“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也不能。
　　哑大姐怦然心动，但她害怕。
　　她为甚么要害怕？她不知道。
　　她本是天尊门中最剽悍的女将，在战阵上出生入死，视作等闲，但这时候给小叶的手紧紧一握，一颗心仿似要从口腔直跳出来。
　　她曾掌掴小叶，而且出手之重，就连她自己也意料不及。
　　但这一次，她还可以再打他一次吗？
　　哑大姐心情紊乱，她好像真的忍不住又要掌掴小叶了，但她没有。
　　小叶的面庞，虽在重创之后，仍然是那样地英俊。
　　他脸上轮廓分明，笑起来的时候仍然是那样地令人为之心醉。
　　哑大姐眼中开始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但她自己却不知道。
　　在小叶受伤昏睡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充满歉疚的，也是充满怜惜的。
　　这年轻人，本是天尊门第一快刀手，但为了自己而离开天尊幕府，在江湖上寂寞地流浪……直至在无锡重遇，却又为了瀚颐店一役，身受重伤。
　　“弯刀”小叶为了天尊门，一直都在付出。
　　她对他的歉疚与怜惜，已渐渐转变成另一种更复杂也更怪异的感觉。
　　她是一个身体早已完全发育成熟的女人，但在她的生命中，依然是一片空白。
　　若以一张纸作为比喩，这张纸仍然是雪白的，直至今天这一刻，并没有任何男人在这张白纸上写过一笔、一划。
　　她不是不曾感到遗憾的，尤其是每当顾影自怜的时候，她身体内那份热烘烘但却又无处可以宣泄的欲念。
　　使她有着如遭酷刑般的煎熬，……她知道自己需要些甚么……那是男人的身体！
　　但她克制着，每一次，甚至是每一晩都克制着。
　　她拼命地吿诉自己：“除了他，我心中已容不下第二个男子。只有他……才是我心中唯一的男子汉大丈夫……除了他，所有男人都只不过是地底下的泥浆！”
　　她心中的那一个“他”，除了“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之外，永远不会是另一个人。
　　可是……武赤飙是她的恩人！她的师父！
　　就算她跪在地上，在他面前哀求泣诉，他也绝对不会和她做出任何越礼之事。
　　对哑大姐来说，这是一个死结。
　　既是心中的死结，也是肉体上无法可以解决煎熬之苦的死结。
　　小叶紧靠着她，忽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给我！”
　　她听见这一句短短的话，立刻一阵哆嗦，皮肤也在一霎眼间起了鸡皮疙瘩。
　　她看着他的脸，也看着他的身体，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就像是紧贴着的一对筷子，而在筷子中间的，是一种又黏又腻的汁液……
　　她再拍拍自己的额角，因为曾经喝过酒吗？
　　是不是醉了？
　　她，不错是喝过酒的，自从小叶受伤躺在床上之后，她每天都喝高粱、竹叶青、汾酒……
　　不管酒性有多猛烈，也不管是甚么样的酒，抓起就喝。
　　在天尊幕府，人人都知道哑大姐是滴酒不沾唇的，除非是武门主叫她喝。
　　武赤飙酒量惊人，有一次，夜宴江南十一帮派掌门，一喝就喝了三昼三夜，十一帮派掌门围攻之，但醉倒下去的，全是十一帮派中人。
　　这时候，再也没有人敢和他拼酒了，但武赤飙竟是意犹未足，只好命令哑大姐：“陪师父喝两杯。”
　　哑大姐立刻以觚盛酒。她用的是小觚，以青铜铸造，纹饰古雅美观，武赤飙见了，不住在摇头。
　　哑大姐嫣然一笑。
　　其时，她才二十九岁，这一笑靥，若是别的男子看了，定必心猿意马，食指大动。
　　在武赤飙眼中，这徒儿是可爱的，他会为了这个弟子做任何事，但却绝不会联想到男欢女爱之上。
　　哑大姐明白武门主的意思。
　　她用小觚盛酒，觚是饮酒的器具，但小觚可以盛放的酒太少了，那是名副其实的“小器”，武赤飙酒意正盛，又怎能瞧得上眼。
　　于是，哑大姐换了一对大觚来盛酒。
　　这一对大觚，本是盛酒器，但也有人用来当作饮酒的器具。
　　一对大觚装满了酒，武赤飙轻轻把大觚端起，狂笑道：“能操觚自为乎？”
　　意思是说，当一个人端起觚的时候，曾否考虑自己的酒量？
　　这句话，也被引伸为做事的人，是否能够胜任愉快？
　　哑大姐无言。
　　她是一个哑巴，她甚么话都不可以说，但甚么事情都可以做。
　　师父要喝酒，她必须奉陪，觚太大，装满了酒便很沉重。
　　她没有像武赤飙一般端起大觚来饮，而是把身子弯下去，把头低下来，作“牛饮”之状。
　　武赤飙大口大口的喝酒，但说话却比没喝酒之前还更清楚有力。
　　他漫吟，道：“老大那能更争竟，任君招募醉乡人。”这诗句出自元稹的《酬乐天喜邻郡》。
　　哑大姐虽不能说话，却能以指代笔，在墙壁之上虚划字句。
　　但在武赤飙面前，师徒心意互通，也就不必在墙壁或者是实物之上划字，只消在空中虚划每一个字的笔迹，武赤飙已能神通意会。
　　哑大姐“牛饮”了数口。
　　她喝的是江西麻姑酒。
　　她不能说话，便以右手食指在半空中写道：“琼酥玉液漫夸奇，似此无惭姑谢肌。”这是李白传诵千秋万世的佳句。
　　武赤飙却不住的在摇头：“徒儿！你分明是在考一考师父啦！不对！不对！这两句诗大有韵味，那是不必讨论的，但你喝的是甚么酒？是浙江的金董酒吗？又抑或是太湖的惠泉酒？”
　　哑大姐摇摇头，再写道：“江西麻姑酒。”
　　武赤飙“噢”的一声，说道：“原来是当年隐居在麻姑山的麻姑仙子，专门酿制用来献给瑶池王母娘娘寿宴时的神仙佳酿，哈哈，这酒香气浓郁，酒性虽不猛烈但却魅力逼人，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曾曰：‘麻姑酒，麻姑山取神功泉酿者佳。’又得以红朱稻米来酿造，方为上品。”
　　武赤飙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哑大姐大是佩服。
　　只听得师父又道：“徒儿，你喝的既是麻姑酒，怎么却吟起李白的《汾酒曲》来？虽说喝酒境界无分彼此，但聪明如我徒，难道就不能吟几句更贴切的诗句来吗？”
　　如此一来，却又变成做师父的，反过来要考考哑大姐这个徒儿了。
　　哑大姐苦笑一下，又再牛饮数口，才继续挥指在半空写道：“何泉下山城下流，溪上十家九酒楼。……师父，下面两句，却又是由你吟出来比较贴切一些！”
　　武赤飙登时“啊呀”一声大叫：“好徒儿，竟又考一考师父啦？糟糕，老夫老啦，竟连下面两句的头两个字也记不起来……”
　　其时，宴会大堂内尚有不少头脑清楚的江湖豪士(因为这些人根本不敢在武尊者面前喝酒)，蓦然听见武赤飙自称为“老夫”，不禁都是大为奇怪，尤其是跟武赤飙交情深厚之辈，更是摸不着头脑，何以在盛年之中的武门主，忽然把自己称作“老夫”？
　　在此之前，那是谁也不曾听说过的。
　　其时，“天骄十二楼”中北楼主人“北极幽冥客”白绝也是座上客。
　　他抚掌一笑，道：“门主早已胸有成竹，好一句‘老夫’，‘老夫’！”
　　武赤飙陡地大笑，道：“果然是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白楼主。”
　　把大觚中所有酒液喝个点滴不留，始朗声吟诵，“老夫纵醒欲何往，此物名高十二州。”
　　原来下面两句酒诗，头两个字便是“老夫”，众人听了，无不拍案叫绝。
　　三昼三夜的酒宴，终于风流云散。
　　武赤飙一脸火红，命令哑大姐把天尊幕府搔首庭院内最骚媚的女子李红窗召至。
　　搔首庭院是天尊幕府的“后皇宫”，内有南北佳丽逾百，但能够获得武门主欢心的女子，每每不出三数人。
　　李红窗并不特别漂亮，比起哑大姐，她更是显得庸俗一些。
　　但她骚态撩人，一双勾魂妙目，每每令男人为之心痒难熬。
　　哑大姐奉命行事，也不管李红窗原本有甚么话要说，便把她挟在胁下，有如麻鹰抓小鸡般旋风似的卷入天尊卧室。
　　武赤飙早已亢奋，他赤条条地把李红窗抱入怀中，贪婪地狂吻。
　　哑大姐悄然退下，只是在天尊卧室之外看守，就像是一头绝对忠心的猎犬。
　　她不能说话，但耳目聪敏，接下来，她应该会先听见师父和李红窗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浪叫声。
　　这种声音，她是听得太多了，便是有人瞧见她的脸也不会觉得她有甚么异样。
　　不错，她的脸孔没有半点异样，但在内心之中，却是翻腾汹涌，彷佛在床上跟武赤飙缠绵拼搏的，就是她自己一般！
　　她忍受多时，一天复一天，一月复一月，一年又一年。
　　但那一晩，李红窗很快就给武赤飙赶出天尊卧室，原来这个骚媚的女子恰好月事来潮，未能成其好事。
　　哑大姐进入天尊卧室，只见师父身无寸缕，他实在是一个十分威猛的男子。
　　武赤飙怒容满面，但一开口说的却是：“不要难为她，今晩的事，她没有错！只是我倒霉，在最想要她的时候遇上了这个日子！”
　　哑大姐点头，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问：“找谁来取代李红窗？”
　　武赤飙摇摇头，大声说：“不要了！不要了！没有女人，武赤飙不见得会就此憋死！”
　　哑大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却在心底里狂喊：“你是需要女人的，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自古唯大英雄好色，你是大英雄！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英雄，搔首庭院内的庸脂俗粉，压根儿配不上你，但你怎么一直都不把我瞧在眼内？……”
　　当时，她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她很想很想扑在这男人身上，为他做任何事情。
　　只要能够令他感到满足，感到愉快……她愿意在他雄伟的躯体下婉转承欢，逆来顺受。
　　纵使是一场毒打，甚至是利刃插肤……她都甘心情愿，为这男人作出彻底的奉献！
　　但她自始至终，不敢在师父面前做任何事。
　　她不敢扑向这男人的身体，也不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她在战阵上不怕死的勇气，在他面前完全施展不出来。
　　最后，哑大姐离开了武赤飙，带着七八分酒意，悄悄地离开了天尊幕府。
　　她满怀忿慨地骑着一匹快马，直闯出三百里外，找到一伙专门刺杀镖局的强盗，然后大开杀戒。
　　她在离开天尊幕府的时候，在演武厅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大刀。
　　这把大刀，长九尺九寸，刀刃五尺，刀柄四尺余，重六十一斤，便是一般粗大汉子抓在手中，也是一件极沉重的兵刃。
　　但在哑大姐手中，却似是轻如无物，那一伙强盗遇上了她，人人合该倒霉，纷纷变作无头之鬼，又或者是给她拦腰一刀，上半截身子跟下半截身子分家，肠脏倾泻在血泊之地。
　　已是十一年前的往事，但哑大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从那一天开始，她知道自己很需要一个男人，可是，她却不愿意接受一般的男人，除非是武赤飙。
　　然而，武赤飙对她来说，一直都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纵使她在天尊幕府之中，几乎每一天都和他相处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快要疯掉，但她竭力忍受着，也努力让自己不要崩溃下来。
　　今年，她四十岁，仍然清丽迷人。
　　但在天尊幕府，以至是整个武林，又有谁敢动她的主意？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男人，但每一个向她大献殷勤的男人，几乎全都给她杀掉。
　　见一个杀一个，竟是绝不手软。
　　直至“弯刀”小叶，和以前那些男子相比，他看来是最幸运的一个。
　　哑大姐没有杀了他，只是给他一记沉重的耳光。
　　到了这一刻……
　　瀚颐店内。
　　斗室之中。
　　孤男寡女。
　　更有小叶似是迷糊又似是清醒的一句话。
　　“给我！”
　　听见这两个字，哑大姐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