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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手一挥纤力会
2024-08-12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鉴叔走到床边,谭四仍然握着巨剑,双目锐利如鹰。
  鉴叔冷冷的瞧了他一眼,道:“不管你是甚么人,快给我滚出去!”
  谭四也冷冷的瞧了他一眼,道:“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骂人的?要是我一直都站在这里,你是否立刻掉头便走,见死不救?”
  鉴叔道:“我若不想救人,用八人大轿也抬不动我。我若要救人,就算是千军万马也阻拦不住。你若不远远滚开,说不得只好把你一块一块抛出房门之外。”
  方小宝奇道:“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又怎样可以一块一块的抛出去?”
  鉴叔道:“办法很简单,只要先把这个人砍二三十刀,就可以一小块一小块的抛出去。”
  谭四冷冷道:“在下是‘白眉神捕’谭四。”
  鉴叔道:“是白眉也好,黄眉灰眉没眉毛也好,我若说过要把你砍成二十八块,就绝不会砍少一块,也不会砍多一块!”
  谭四的脸色很难看。
  自他出道江湖以来,从没有人斗胆这样跟他说话。
  他是当今天下最着名的神捕,但这一天,他最后还是离开了这间房子。
  鉴叔为躺在床上的步浪飞和费相思视察伤势。
  过了片刻,对方小宝说:“把这个女的再捅两刀,免得浪费精神。”
  将一把尺许长的尖刀交给方小宝,再不理会“美梦仙子”费相思,只是继续为步
  浪飞涂抹膏药,治理伤势。
  方小宝抓起尖刀,应了一声:“得令!”随即跳上大床,左捅一刀,右捅一刀,两刀狠狠地插向费相思纤腰侧边,但却根本未曾伤害费相思分毫。
  鉴叔怒道:“你在搞甚么把戏?”
  方小宝道:“禀吿师父,这女子命不该绝。徒儿虽已瞄准方位捅她,但捅而不中,冥冥中似有神灵庇佑,真是奇哉怪也。”
  鉴叔冷哼一声,道:“少给我噜嗦,再捅三刀,要是三刀捅不中她的身子,便把自己的眼睛剜了出来,也许变成瞎子之后,刀法会更准确一些。”
  方小宝又应了一声,道:“徒儿得令!”抓起利刃,手起刀落,但刀锋即将插入费相思胸口之际,忽然又硬生生收回,道:“禀吿师父,这位姊姊非常漂亮,这一刀要是捅了下去,胸口便会刺穿一个窟窿,恐怕很不好看。”
  鉴叔冷冷道:“反正都要放入棺木,好看不好看,又谁人理会?”
  方小宾道:“她是死是活,死后是美是丑,旁人自是绝不理会的。但这个甚么‘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老兄,他对费姑娘情深义重,要是徒儿把她一刀捅死,他一定会恨我入骨,那时候,又怎能在他口中套问出师母的下落?”情急之下,只好搬出师母作为看家法宝。
  鉴叔闻言,眉头大皱,半晌才道:“把刀丢了,此事再也不要重提。”
  方小宝立时遵命,把利刃抛入床底下,心中暗暗吁一口气。
  鉴叔哼的一声,道:“这女子已死了九成九,你又不肯把她干掉。但你可知道,要救活一个这样的人,要浪费多少精力?”
  方小宝摇摇头,道:“徒儿不学无术,可不晓得个中利害。”
  鉴叔道:“别的姑且不说,她是女儿身,所伤之处又在身体重要部位,就算要救她,也是不怎么方便。”
  方小宝道:“这倒容易,找个女人回来,由师父口述治疗之法,便可以为费姑娘治理伤势。”
  鉴叔摇摇头,道:“要是随随便便找个妇人代为出手治疗,她只有死得更快。”
  方小宝道:“生死有命,就算就此给师父医死了,好好歹歹也总算是已尽全力。”
  鉴叔怒道:“为师若要救她,又岂容她一命呜呼就此死掉?”
  方小宝道:“秭归城内有一个筱六姑,本是接生的稳婆,也颇精医术,要是找到这老婆子帮忙,或许他妈的有救。”
  鉴叔冷笑道:“有救便有救,为甚么要加上他妈的这几个字?快去找筱六姑,要是找不到她,干脆点买副棺木回来吧!”
  方小宝匆匆夺门而出,就像是一只赶往在花果山召开猴子大会的小猢狲。
  不到半炷香光景,已牵着一个身形粗壮的老妇回来,道:“师傅,找到了!”
  鉴叔正在为步浪飞重新里患口,瞧了老妇一眼,道,“你就是筱六姑吗?”
  老妇“呸”一声:“少胡说八道,筱六姑半个月前在赌场里轮得倾家荡产,早已上吊去见阎王!”
  鉴叔脸色一沉,怒道;“那么你又是甚么人?”
  老妇道:“老身是筱六姑的表姊,人都唤我阉婆婆,凡是有畜生要阉割,只要老身出手,包你一阉便阉得干干净净!”
  鉴叔大怒:“筱六姑死了便死了,找这种泼婆娘回来,又有何用?”
  怒目瞪视着方小宝,声色倶厉,似是一口便要把这徒儿呑掉。
  方小宝却道:“管她是阉婆婆也好,筱六姑也好,反正师父要的只是一个妇人,在你老人家指点之下为费姑娘治理伤势,治得好固然上上大吉,就算治不好,既不是师父亲自出手,对师父的大名又有何损?”
  鉴叔仍然怒不可遏,骂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既找不着筱六姑,这女子我是绝对不治的,叫这老婆子快滚,滚得愈远愈好!”
  方小宝心中大是着急。阉婆婆却突然说道:“你干甚么了?你怎么走到阳间啦!”
  她这两句说话,既不是对鉴叔说,也不是对任何人说,倒像是对着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冒出来的冤魂野鬼讲话。
  鉴叔冷眼旁观,方小宝惟恐天下不乱,忙道:
  “甚么阳间的阴间的?师父,你瞧她是不是……”
  似是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说话接不下去。
  只听见阉婆婆又自叫道:“不!我绝不会把身子借给你使用……唷……唷……”
  倏地手舞足蹈,目露凶芒,但接着却又轻吟低唱,唱的居然是:“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呀……文大爷、文大婶刚为你生下了一胎三胞哩……喔……这是甚么地方?咦?小宝,你怎么躲在一角,你的豪气溜到哪里去了?你不是‘长江第一赌徒’吗?……快来跟六姑赌他妈的两手!六姑要翻本,我要杀他妈的赌坊龟儿子们片甲不留……”
  方小宝揉了揉眼睛,面露惊诧之色,吶吶道:“你……你是筱六姑吗?”
  阉婆婆脸色一沉,骂道:“怎么啦?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在秭归,人人都知道咱俩是拼命的赌徒,押注下去永不手软,倒是我的表姊阉婆婆,我教她赌博教足四五十年,她至今还是他奶奶的狗屁一窍不通,早晩给我拉入部都城,再好好教导教导!咦。……你在这地方干甚么啦?这汉子在床边鬼鬼祟祟干甚么把戏?”
  方小宝道:“他是我的师父鉴叔,又是一位神医,他老人家的医术,天下无双,大概是连你也比不上的。”
  阉婆婆道:"老婆子医人不多,接生却是他奶奶的拿手好戏,你说你的师父医术比我高明,我也不会吃他奶奶的醋。”
  方小宝道:“床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受了一点点伤,但伤及之处……我师父脱不太方便出手为她治理,很希望六姑可以仗义救援……”
  接着又道道:“玩是不太好玩的,但救人一命,胜造八九级甚么……浮泥……你反正闲着,这便行行好心,帮忙则个。”
  阉婆婆道;“阉人为快乐之本……助人想来也是一样快乐的,既然他奶奶的狭房相逢,老婆子这便试试看!试试看!”
  粗声粗气把鉴叔赶开一旁,粗粗鲁鲁地跳上大床,瞧瞧费相思,又再瞧瞧步浪飞,忽然叹了口气:“好端端一对金童玉女,怎么变作了两条死蛇烂?”
  鉴叔冷冷一笑,道:“这里有几瓶膏丹丸散,也有治伤的布带利剪尖锥,你快把那个女的上身衣物脱掉,我在房外吿诉你怎样把她治理。”
  阉婆婆道;“省得!省得!咦?这个男的又怎样啦?你不把他搬出去吗?”
  鉴叔道:“这小子的伤势,比那个女的不遑多让,刻下已在昏迷之中,要是估计不差,最少昏睡三昼三夜,始能转醒,一个昏迷之人,便是连你一身衣物也脱得一丝不挂,于你又有何损了?”
  阉婆婆碎了一口,骂道:“荒唐!荒唐!他奶奶的绝顶荒唐。”
  鉴叔又把一包药放在床边,道:“这是从一个疯秀才身上又哄又骗弄回来的,这对甚么金童玉女,各服一半便是。”
  阉婆婆大不耐烦,道:“真是噜嗦得紧,还不快滚出去?可别居心不良,在外面悄悄偷窥!”
  方小宝心中暗暗失笑:“师父叫人滚蛋叫得多矣,这一次却给一个‘鬼魂’大呼小喝,还是快点滚出去吧!”
  鉴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怒道:“还不跟师父一起出去?”
  方小宝不敢逗留,匆匆抢出门外,险些一头栽入“高高在上”俯览的肚子里。
  甫站定身子,遥遥望见“白眉神捕”谭四,他的王者神剑已插回入鞘,正在和一个十分威猛的汉子谈话。
  这威猛的汉子,并不比“高高在上”俯览更高大,但却远比俯览更神气,更令人从心底里折服出来。
  他一身肌骨,彷佛闪亮的铜铁,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站在一角,却有一种说不出逼人的气势,使站在老远的地方的人瞧见他的模样,也为之心悸,莫敢逼视。
  逍遥五怪都不认得这个人,但方小宝却认得。
  他对俯览说道:“你的力气有多大?”
  俯览道:“能以一指之力,力挽奔马。”言下颇有自得之色。
  方小宝道:“要是你可以凭一根指头的力量,把一匹奔马挽留住,那么这人的一根指头,大概可以把你腑下来的九根手指,一起扯断!”
  俯览骇然道:“此人是谁?”
  方小宝道:“敢问一声,老子又是谁?”
  俯览道:“方小宝方少侠,大号是‘长江第一赌徒’,对不?”
  方小宝点了点头,道:“不错,老子是长江流域中第二号最重要的人物。”
  俯览奇道:“难道在万里长江之上,还有人比你老人家还更重要吗?”
  方小宝指着那个威猛的汉子,道:“要是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重要了,但他仍然活着,而且正在跟好朋友站在一块聊天。”
  俯览悚然动容:“这位壮士是谁?”
  方小宝道:“他便是长江‘纤力会’总舵主石厚茧,江湖中人称他妈的‘大手一挥’,人人都知道他老人家神力惊人,统领长江逾千纤夫,是一条真真正正的英雄好汉……”
  俯览“啊”的一声,差点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      ×      ×

  石厚茧的手,粗大宽阔,掌心、指骨之上,厚茧累累,
  一如其人的名字。
  他既是长江纤力会总舵主,自然也是纤夫出身。
  想长江之上,险滩无数,每逢暴雨成灾,洪峰为患,江上固然绝对无法航行,便在平常的日子,在险滩流域的船只,要通过江面,也不是容易之事。
  为了要逆流航行,只得依靠纤夫在岸边以绳缆把船只拖动,每每动员数十人,人人拼尽最大努力,咬紧牙关才能战胜天然险滩,使船只货运物品,顺达目的地。
  千百年来,这些纤夫在航运史上所作出的贡献,实非笔墨足以形容。
  纤夫的工作,危险而艰巨,为了把船只渡过险滩而豁尽最后一口气,每每因此导致五痨七伤,甚至是力竭当场暴毙。
  这些纤夫,都是世人所忽视的无名英雄。
  说英雄,话英雄,石厚茧便是英雄中的英雄。
  在长江,他一手创立纤力会,为所有辛劳而收入微薄的纤夫。
  组织起一股团结的巨大力量,无论是谁,要在这股势力范围之内兴风作浪,都会惹怒石厚茧,甚至会引起他作出“大手一挥”!
  石厚茧的手,真的很大很大。
  便是俯览这个可怕的巨人也比不上。
  但很奇怪,如此形态威猛,双手结满厚茧的大汉,他说话时的声音,却文静而轻柔,甚至是说不出的动听。
  “谭老弟,听说这家古老的客栈,差点没给你的巨剑夷为平地!”石厚茧一上来就这样说。
  谭四嘿嘿一笑:“事情恰恰相反,要不是小弟及时出现,这店子可能早就给四个和尚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石厚茧道:“和尚楼是天骄十二楼之一,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一下子给你杀掉,武赤飙恐怕会很不高兴。”
  谭四道:“你可是武门主的奶妈?”
  石厚茧道:“我怎会是个奶妈了?”
  谭四冷冷一笑:“既不是武赤飙的奶妈,又何必理会他高兴不高兴?谭某是当差的,凡是遇上不守王法的东西,都一定严惩不贷,就连石总舵主也绝不例外。”
  石厚茧道:“可惜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个奉公守法的良民。”
  谭四道:“在捕快面前把无数张人的脸一手捏碎,这也可算是奉公守法吗?”
  石厚茧道:“我在你面前捏碎的每一张脸,都是恶贯满盈的嘴脸,就算不给我大手一挥捏碎,你也会把这些江湖败类抓回大牢,然后一个一个判处死罪!”
  谭四道:“判这些败类死罪的,是官府大人。”
  石厚茧道:“当官的,又有谁敢不听‘白眉神捕’的指示?只要你说一句某人有罪,某人便罪该万死,谁都保不住他的性命。”
  谭四道:“如此说来,小弟是否一名酷吏?”
  石厚茧道:“别人怎样看你,那是别人的事。在我眼中看来,你永远都是一个带着一把巨剑的书呆子。”
  谭四默然下来。
  江湖上,绝少人知道,谭四根本不喜欢舞刀弄剑,他喜欢的是读书,他本来就是一个文采非凡的读书人。
  可是,谭四的父亲,是给强盗抽筋剥皮挂尸在一个小镇外惨死的。
  他的娘亲,三贞九烈,但却给一个大坏蛋抢了回去,强暴毒打,活不过两天。
  谭四的表妹,幼读诗书,聪敏过人,而且和他青梅竹马,情感深厚。
  某夜他这个表妹给采花大盗蹂躏,事后悲愤羞惭,投井自尽。
  教他念四书五经,吟诗赋词的老学究,给一个贪官诬蔑,除了没收家财之外,更重要打了五十杖,不出三日身亡。
  谭四差点给逼疯了。
  最后,他拜了一个不知道从甚么地方钻出来的野道士为师,练剑五载,然后成为开封府最年轻的一名捕快。
  开封府尹,正是人称“铁面知府”的吕东唐,也正是“湘江赛孟尝”吕无忌的老父。
  吕东唐铁面无私,办案果断狠辣,其胆色之卓越,官场中鲜有人能望其项背。
  吕大人最需要的,也正是像谭四那样的年轻捕快。
  谭四在开封府接办的第一椿命案,涉及三大帮会首脑人物,吕东唐谋算数月,始终不敢下令把元凶缉捕。
  因为凭他手下的带刀护卫、巡捕、衙差,根本不是那些江湖巨擘的对手。
  要是出动大批官兵围捕,势必打草惊蛇,再说,也不一定稳操胜券。
  单是一个叫“刀震八荒斩杀王”的汪洋大盗,就使吕东唐头疼不已。
  直至谭四到了开封府,当他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就单人匹马,把“刀震八荒斩杀王”的脑袋提了回来,放在吕东唐的脚下。
  吕东唐大悦,赏了谭四一锭金子。
  谭四把这锭金子用来买剑。
  别人买剑,都往铸造刀剑的店铺,但他买剑,却溜进了一间赌场。
  一个输至面无人色的剑客,把他最珍贵的一把剑卖给了谭四,然后再赌。
  没有剑的剑客,已不再是剑客。
  他又输掉黄金,只好退出江湖,隐姓埋名不问世事,而他的剑,就此落入谭四手里。
  那是一把巨剑,一把最少值黄金万两的“王者之剑”!
  其后,“大手一挥”石厚茧总是认为:“那个剑客并不是卖剑,也不是真的输得一乾二净,他只是找个机会,把王者之剑转移到谭四的手里。”
  因为一个真正懂得剑的人,绝不会把最好的剑束诸高阁,也不会让一把好剑跟随着一个庸碌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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