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风引出大龙船
2024-10-0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常言有道：
“虎不怕山高，鱼不怕水深。”接下来还有第三句便是：“方小宝不怕老婆。”
方小宝的确是个不怕老婆的人，既不怕大老婆，也不怕胖老婆。大老婆，自然是先入为主的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至于胖老婆，不问便知当是丰腴动人的阿锦。
但除了大老婆和胖老婆之外，还有一个小雪……唉，一想起东方小雪，方盟主的头便像是给一个千斤重的石块重重地砸了一下。
东方小雪刁蛮任性固然难缠，但这小老婆的老头子──也就是方小宝未来的岳丈，偏偏又是大将军东方公武！方小宝虽然尚未将小雪娶过门，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快要发狂。
心乱如麻的方小宝，拉着张娴娴女侠细白的小手，卿卿我我地走过田陌，追逐嬉戏于树丛间。仰头望天，一闪一闪的星星并不是在笑，而是在默默地叹气，连月亮也彷彿在黄昏时，给太阳烧了大半边脸，整晚都躲在乌云间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是一种罪过。
这种罪过，轻则可一头碰壁，立刻昏迷；重则可一脚踏空，直坠千仞深渊挫骨扬灰，他妈的死得不能再死。
二人越走越远，方小宝忽道：“这样子走下去，会否走到丝绸之路，直抵『天竹』？『天竹』是怎样的地方，怎么竹子会在天上飞来飞去？”
张娴娴道：“天竺的那个『竺』字，并不是竹林、竹子、竹笋的那个『竹』字。论笔划，它比竹子的那个『竹』字多了两划。不少从天竺而来的僧侣，都在名字之前加上一个『竺』字，诸如竺法印、竺智摩、竺西净等等。”
方小宝哈哈一笑，道：“这倒跟『画蛇添足』颇有同工之妙。”
张娴娴在一片柔软的草坪上坐了下来，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方小宝急忙蹲下，焦急地问道：“张女侠何事闷闷不乐？”
张娴娴眨着长长的睫毛道：“我闷闷不乐，是因为你闷闷不乐。你要是希望我可以快活一些，有什么闷气，最好不要老往心里藏。好让我这个不是女侠的女侠，能为您老人家多分担分担。”
方小宝大为感激，牢牢地握着小心上人的手道：“实不相瞒，你这一个老公嘛，虽然不是那些薄倖成性的花心鬼，但却也未能从一而终，老老实实地跟你共结连理……”
“不必说了，阿锦是我的好妹子，你对她好，也就是对我不薄。我答应你，绝不会为了阿锦吃你老人家的醋。”
“张女侠深明事理，请受小夫一拜的。”
“我又不是观音菩萨，有什么好拜的？”
“只是，除了阿锦妹子之外……”
“……你是说那位东方小姐吗？”
“要是张女侠不愿意提起她，千万不要勉强……”方小宝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是心急如焚，忖道：“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生个大冬瓜。张女侠虽然不吃阿锦的醋，但东方小姐这一大桶醋，恐怕非要连桶底都吃穿不可……”
张娴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您老人家的命格如此，『四妾』你是不敢舞弄出来的，但『三妻』嘛，便是刮一千次一万次大风，恐怕也没法子可以吹得掉。”
方小宝“啊呀”一声，想说句玩笑话拍一拍张女侠的马屁，但不知为何，一颗心七上八下，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平时口若悬河的方小宝，今夜此情此景，倒也十分罕见。
他一时愣住，接着张娴娴继续说道：“你的祖叔公大人，早已对我说过：『小宝命中注定有三个老婆，只要不争风吃醋，便可家和万事兴。』”
小心上人忽然提起方甚谁，方小宝听了，胸口一紧，几乎掉下眼泪来。
张娴娴微微一笑，又道：“东方小雪虽然年纪比我和阿锦都大了一点点，但她自幼娇生惯养，小姐脾气难免比谁都大。我倒不怎么样，大不了我行我素，总不怕她敢把我一口给吃掉。只是担心阿锦妹子性情温驯柔弱，会给这个大将军的女儿欺负罢了。”
方小宝忙道：“小雪若斗胆欺侮阿锦，老子立刻找她的老头子算帐！”
张娴娴奇道：“怎会无缘无故把事情扯到东方大将军的头上？”
方小宝哼的一声：“东方小雪是东方公武的女儿。要是东方公武的女儿斗胆欺负咱们的锦妹子，这便足以证明大将军这个老头儿教女无方，如此老混蛋，老子定必向他大兴问罪之师，他妈的绝不客气。”竟是说得额上青筋暴现，不住的在磨拳擦掌。
张娴娴没好气地笑道：“东方小雪若然成为方盟主『三妻』之一，大将军便是你的泰山岳丈，岂可对长辈如此无礼？”
方小宝苦笑连连，似在屈指数算，但纵使张女侠再冰雪聪明，也万万想不到他老人家心里正在数算着些什么。过了半晌，方小宝眉头紧皱，道：“你老公真是命苦……”
张娴娴一怔：“何以见得？你这个命看来挺不错的，何苦之有！”
方小宝叹一口气，道：“三妻之中，阿锦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比她还要胖上二百来斤的亲姐姐山姐。这也许是我老人家难得之极的大好福气。你可知道，山姐有多疼阿锦？又有多疼我这个方老弟？”
听得方少侠提起山姐，张娴娴的眼圈又红又湿起来。
她伤感地说道：“我在徐州失踪了好一段日子，在那时候，山姐用尽各种方法，命徐州上千名武林好手四处找寻我的下落。单是这一份恩泽，便教我难以报答了。”
方小宝自是深有同感，叹道：“阿锦妹子只有这么一个亲姐姐，不料竟在燕子天涯峰上惨遭横祸，真是不幸。”
张娴娴闪了闪眼：“你说自己命苦，除了山姐之死，还有别的用意吗？”
方小宝乾咳一声：“有是有，但只怕说了出来，张女侠心里不愉快。”
张娴娴道：“要是你不肯说，老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我会更不愉快。”
方小宝叹道：“难得张女侠愿意为小夫分忧，小夫感激不尽……说句老实话，你这个苦命的老公，虽然有三个漂亮的老婆，但却最少有两个、甚至是三个难缠的岳丈。”
张娴娴吁一口气，但有点很不明白：“阿锦妹子无父无母，余下二妻，又怎会弄出三个岳丈？”
方小宝苦笑一下，道：“这可得要瞧瞧你这一边的变化怎样了。照这光景瞧，你的亲生老父，准是小将军邱雪夫无疑。但张神医又怎样？不管怎样，他曾经是你妈妈的丈夫，无论你是谁人所生，张神医始终可算是你的一个老爹，这种父女关系，虽然没有血缘，我这个小夫仍然得尊称他老人家一声岳丈，你说是也不是？”
说的头头是道，张女侠虽则心下有点感到不以为然，却也无从反驳，只得点头称是。
方小宝仰首长叹，接道：“虽然你仍然是张女侠，但恐怕亲生老子也还是邱小将军。你这个老公跟邱雪夫大有过节，日后相逢，小夫定必苦也！苦也！”
张娴娴眨眨眼，道：“我明白你的苦处，但那是以后的事情。连我都不担心，堂堂徐州武林盟主又何必杞人忧天？”
方小宝嘿然一笑，道：“想小夫『长江第一赌徒』，委实何德何能？两位未来岳丈，一个曾经是我的师父，他只是传授我这个徒儿一套少林派的劳什子指功，便把天下间极为剧毒的『金蚕万蛊毒』也顺道送了过来，小夫有幸化险为夷，想必是祖宗保佑。有了一个这样的师父兼岳丈，尚嫌不敷应用，忽然又杀出一个小将军邱雪夫，此人更是名正言顺之岳丈大人，好极了，连外父都弄出『一门双杰』，小夫又焉能不声名大噪？”
张娴娴听了，并不恼怒，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换上是我，也会感到棘手。两个老东西，其实都不是个好东西。”
方小宝忙道：“小夫埋怨三两句，外人听见绝不能把我怎样，但你身为老东西的掌上明珠，可不能跟着小夫胡说八道。”张娴娴抿嘴一笑，依偎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只听得方小宝又喃喃道：“江东将帅盟只有三大将帅，小将军邱雪夫固然是小夫的岳丈泰山，说不定连大将军东方公武也是小夫的另一个岳丈泰山。大老婆的老头子们已经不好应付，小老婆的老头子更是他妈的一代权奸。这也罢了，连大老婆的老头子都只不过是小将军，怎么小老婆的老头子反而会是个他妈的大将军了？只要一想起此事，小夫便很想喷饭。”
张娴娴叹了口气：“你这颗脑袋里想的东西太多了，要是什么事情都放不下，恐怕每天都得过苦日子了。”
方小宝道：“幸亏大老婆深明大义，愿意在这个美丽的晩上陪伴小夫深入瞭解、深入浅出、深深体会、然后深深一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涌而入，直取小心上人大老婆张女侠要害，一点也不客气。
天上的星星仍在叹气。
莫不是有些儿吃醋了？
回到高手村之际，天色已渐渐明亮。
村口来了一个和尚，年纪不轻，浓眉大眼，在方小宝眼中，这和尚并不像个和尚，倒有七八分像是江洋大盗。
和尚看见方小宝和张女侠，立时上前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敢问这位施主，可是徐州武林盟主方少侠？”
方小宝道：“我这个施主便是方小宝，大师有什么指教？”
和尚道：“贫僧广澄，是徐州木须寺住持，受人所託，有要事求见方少侠、谭神捕、步帮主诸位。”
方小宝皱眉道：“是谁拜託大师到这里找寻咱们？”
广澄和尚道：“该位施主刻下身受重伤，神智模糊言语不淸，只是不住说要见你们几位，却一直没透露他自己的名字。”
方小宝心中疑云阵阵，冷笑起来：“大师之言，恐怕比那位什么施主更是模糊。要是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咱们又怎能轻信大师所言？”
广澄和尚道：“那位施主，相貌威武，一双手掌极是粗大，在指节四周，满是厚茧。在昨日傍晩，跌跌撞撞地闯入寺院，全身上下满是血渍，身上最少有十几道刀刃之伤，看来已挨不了太久……他虽然神智不淸，但却不断提及方少侠、谭神捕及步帮主诸位，说有极重要之事要跟你们说，贫僧多方打探，才知道方少侠等在这高手村中，特此前来相告。”
方小宝心中一惊，忖道：“此和尚倘若所言全是实话，那人多半便是石厚茧石总舵主……只是这和尚看来贼眉贼眼，其中莫非有诈？”
只是，事关重大，他老人家可拏不定主意，唯有急忙带着这个贼眉贼眼的和尚，先找谭四商量商量再说。
谭四闻讯，又向和尚问了一些有关那名伤者身上之种种特徵，广澄一一回答，谭四听了，悚然动容：“这人正是石兄……”赶忙找寻步浪飞商议。
方小宝正要跟着一起前往木须寺瞧个究竟，步浪飞却道：“你已是逍遥帮的护法，帮主有要事外出，你这个护法就得要驻守此地，为帮主夫人好好护法。石总舵主的事，自有谭四爷和我亲自处理。”
方小宝想了一想，认为甚是有理，立刻答道：“帮主放心，本护法定必尽心尽力保护帮主夫人和小帮主的周全。”
步浪飞抱拳道：“一切全仗护法了。”语毕，与谭四立刻启程，跟随和尚前往木须寺。
步浪飞、谭四离开高手村后，方小宝心中惴惴难宁，对张娴娴说道：“不知怎么的，老子总是觉得这和尚不像和尚，只像个刮光脑袋的江洋大盗。”
张娴娴淡淡道：“就算他真的是个江洋大盗，谭四爷却又是谁？难道堂堂白眉神捕，也会怕了他不成？”
方小宝点了点头，似是大大松一口气。旋踵间，又皱眉叹道：“怕只怕他妈的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有个小娃娃哭了，准是小帮主肚子饿得厉害，嚷着要帮主夫人喂奶……”
“不！这是白为笑的哭声，她是个小女娃，虽然比小帮主年长数月，但女孩子哭起来的时候还是比较斯文，因此和小帮主有点相似。”
“我说不是白为笑，也不是小帮主，也许是小齐非才对。”
“要是小齐非饿了，这小东西的哭叫声整个高手村都听得见。”
“时候还早，自是睡眼惺怯，哭闹起来也会大打折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赌！赌！除了赌博之外，你还懂些什么？”
“最少还懂得怎样戒赌。”
“戒赌？凭你这一副德性，可以戒得了多久？”
“虽非天长地久，最少也可以戒上半个时辰。”
“换而言之，要是戒赌超过半个时辰，指头就会严重发痒，忍无可忍，非要大大的赌个够本不可了！”
“恐怕是的。”
“你这种人，比蛀了虫的拐杖更靠不住，快快滚蛋，以后再也不要让本姑娘瞧见你的那张脸……”
张娴娴把方小宝推开。
但不知为何，方小宝却总有办法在她身边兜个圈子，然后把小心上人一抱入怀。
忽然听见一人在不远处故意淸理喉咙，连续咳了三下。这声音，并不常有人听见，方小宝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听见这种咳声。但奇怪的是，这人的声音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定神一看，“狗”字应声而出。张娴娴一怔，还以为连一只狗也会咳嗽。转眼一望，一株梧桐树下，静静地伫立着的并不是一只狗，而是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的“混世军师”葛春秋。
其实，方小宝早已不敢把这位二长老小觑。
葛春秋其实是个深谋远虑，具大将之才的军师智者，可不是什么“狗头军师”。方小宝怎么也想不到，葛春秋竟然会在高手村现身，事发突然，不禁使他略失方寸。
俗话说“远来是客”，方小宝既是徐州武林盟主，纵使对这位军师无咎无誉，也不能一开口便大失礼数。
“狗……久违啦！二长老远道而来，未知有何指教？”
说完，心下咕嘀：“早一阵来了个贼眉贼眼的和尚，兀自未主凶吉，想不到连狗……久违军师也来了。和尚也指教，军师也指教，人人都向老子指指点点，准是一个二个都饿瘟了，他妈的没吃饱奶。”
心里觉得十分棘手，连耳朵也感到一阵搔痒难耐。
只听得葛春秋沉声说道：“权势九老，你再也不是九长老，我也不是什么二长老。别说是你这位后补上去的老么，便是其余八老，也都变成了一场笑话，不复存在。”声音越说越是嘶哑，有如一面敲不响的破锣。
方小宝奇道：“这种话，大大的灭了八老的威风。老子可以是个笑话，什么权势九长老，如今听来简直比头上顶着乌龟的猢狲还更令人发笑。但……军师您南征北战数十载，曾为权势堂打下半壁铁桶江山，何以竟出此言？”
葛春秋道：“方才那位高僧，法号广澄。提及长江縴力会石总舵主之事，那是丝毫不假的。只是……昨日一场激战，属下实在想不到石总舵主的伤势，竟是如此地沉重……”
方小宝脸色一变，喝道：“你胡谗些什么？老子可不是李临风，你干什么自称『属下』？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石厚茧是我的前辈老友，你为什么把他打成重伤？”
方小宝怒火中烧，揪起他的衣襟，正想把这个狗头军师重重地痛殴一顿，突然听见张女侠失声惊呼：“葛军师背上中了一支箭……”
要是此言出自他人之口，方小宝必定怀疑有诈。但小心上人兼大老婆说的话，方盟主自是深信不疑，立刻转身一看，果然狗头军师背门上中了一支箭，一支犹如翡翠般碧绿夺目的玉箭。
这一支玉箭，方小宝从未见过，但彷彿却又似曾相识。便在这时，上下道长忽然从天而降，一见这支射入葛春秋背门的玉箭，居然面露兴奋之色，叫道：“好极了！阿盼终于不甘寂寞，又重出江湖了！”
方小宝一听之下，猛然惊醒。当日，在“极北仙观”中，上下道长曾在“女王包袱”里面取出一支短小玉箭，看来就和狗头军师背后这一支碧绿玉箭一模一样。只是，从“女王包袱”取出的玉箭比较短小，而这支玉箭最少多了一尺左右，但箭镞已射入葛春秋背门，究竟入肉几寸几分，也不易瞧得出来。
一念及此，方小宝心中歉意陡生，心想：“原来是老子的妈妈在背后施放冷箭……妈妈便是妈妈，女流英雄要射便射，管他妈的什么前前后后！”再想远一些，念及“女兄弟”唐娇也曾在步浪飞背后“莫名其妙”地砍了一刀，不禁一声长叹，把葛春秋撵起，送入房舍内再作打算。
重遇玉箭，上下道长百感交集。
玉箭无毒，但仍然可以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在高手村，据说丁碗夫妇对医术这方面，有很不错的道行，可惜都已双双离村出走，不然的话，应该可以大力帮忙。
所幸这上下道长对医术也有些瞭解，至少，他有把握为葛春秋拔箭疗伤。他对军师说道：“这一箭，没有射中你的心脏，也没有戮破你的肺叶，只擦伤少许皮肉，流了一点点血，如此而已。”
说得倒是轻松，彷彿只消在中箭之处吐一口口水，伤势便能痊癒。
但嘴里说得稀松平常，拔箭的功夫，却比拉牛上树还更吃力。
方小宝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葛春秋的脸，问道：“是谁在背后射你一箭？”
葛春秋冷汗直流：“江湖传闻……你便是洞庭湖畔『玉箭女王』褟盼秋之子？”
方小宝反道：“江湖传闻，葛军师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更不会把背卖给敌人。你怎会给人在背后射了一箭？”
葛春秋道：“你可知道……你有一个姐姐叫方鱼？”
方小宝道：“你不是效忠于李总舵主之人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葛春秋道：“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方盟主面前自称『属下』？”
方小宝道：“石总舵主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把我这个老朋友兼武林前辈重重打伤？”
葛春秋道：“天下形势今已大变，方盟主可否知道，人人都已在水深火热之中？”
方小宝道：“你的脑袋是否因为中了一箭而大大不妥？为什么我老人家问的话，你连一句都不曾回答，反而一连串地问起我来？到底存何居心？”
葛春秋道：“属下知罪。敢问方盟主是否知道：七长老天眼是怎样死的？”
方小宝正要再一次“以问反问”，上下道长已把玉箭舞弄出来，葛春秋同时全身剧烈颤抖、抽搐，然后眼皮翻白，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方小宝眉头一皱，他老人家再也不能问一个已经昏死之人，只好转问上下道长：“这个军师是否能存活下去？”
上下道长取出一条白得出奇的手帕，把玉箭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擦乾净，然后放在鼻端闻了又闻。
方小宝忍不住大声道：“狗头军师的狗血很香吗？你要是这么喜欢嗅狗血，何不宰十条八条狗闻个痛快？”
上下道长仍把玉箭放在鼻端开了又闻，并摇头说道：“你错了，我闻的并不是狗血猫血，而是一种只有你娘亲才会涂在武器上的『大龙船香』。儿子，你可曾听过诗人朱翌的诗句？”
“是不是『床前明月光』那一首？……但那一首诗，听说是杜甫的作品，你老人家有没有搞错？”
“不，杜甫不会吟月光的诗，他是个战难诗人。你说的那首是李白的，但对贫道而言，最好的还是朱翌这一首，你要牢牢记住了，诗云：『却忆金明三月天，春风引出大龙船。二十余年成一梦，梦中犹忆水鞦韆』。”
方小宝听了，似懂非懂，道：“这首诗听来也不算太过艰深，要牢记在心里并不困难，但为什么非要记住不可？”
上下道长把玉箭谨慎收藏，然后才道：“这是你妈妈年轻时最喜欢念的一首诗。她很喜欢龙船，当年，我就是在一个场面热闹的龙舟大赛里认识你妈妈的……后来，我知道她每逢在龙船大赛之后，都喜欢在夺取锦标的龙船上削下一小块木头，然后回到洞庭湖畔，配以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的花草粉末，混和着这一小块从龙船身上削下来的木头，熬制出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料。你妈妈说，只要把这种香料涂抹在武器之上，就能够为主人带来好运气。……你相信不相信这种事？”
方小宝忽然一阵茫然，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龙船香』，就算你在我面前说上三日三夜，我还是不会明白的。一直以来，我相信你是我的老头子，那是因为咱们的相貌实在十分相似，这不是『父子相』又是什么？可是……我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她真的很迷人吗？但她为什么把我弃掉？是不是因为我比不上姐姐那么漂亮？我的姐姐方鱼，她现时身在何方？外头人都说，她虽是个美人胚子，但却心肠狠毒，害人无数，连龟仙人的一颗心脏，也曾经因为我这个姐姐而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娘为什么不理我？还有，你这个老头子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好端端的变成一个道士？做道士很好玩吗？你可曾想念过娘？可曾想念过姐姐？可曾想念过我？要不是祖叔公把我带上『极北仙观』，你是否打算一辈子躲在那个地方，再也不理我们？”
严辞诘问，没有半点客气。
上下道长给儿子杀个措手不及，当场愣住。他脸都白了，汗水涔涔而下，大失方寸。
这时，一把巨剑从天而降。
剑身破窗而入，一声巨响之后插入了青砖，赫然竟是王者神剑。
神剑在地，谭四又怎样了？
他不是和步浪飞去找石厚茧吗？他这把宝贵的巨剑，怎会突然“飞了回来”？
方小宝把巨剑拔起，破门出外看个究竟。
立刻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
是个女子。
一个年纪不轻，但却美得令人震惊的蓝裙丽人。
她的衣裙，宛若湛蓝的天和海。
如此陌生而美丽的脸，方小宝从没见过。
但他知道她是谁。
他一看这张脸，一接触她的眼神，便已知道，甚至可以肯定。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那是出于血肉相连。
方小宝的母亲终于出现了。
玉箭女王。
褟盼秋。
“我已杀了谭四。”她说。
母子重逢。这是久别了多少年以后的第一次重逢？
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已杀了谭四。”
她的话才说完，方小宝看见步浪飞抱着谭四的身体，神情呆滞地走了过来。
一支玉箭，不偏不倚射入谭四的眉心。
血，流的不算多。
但却很可能致命。
方小宝手心冰冷，看着眼前这位美若天仙的蓝衣女子。
她……真的会是方小宝的妈妈吗？或者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三少爷的刀》第十四集完待续
(感谢古龙武侠论坛“tttmao”一校，“轩辕”二校)
“虎不怕山高，鱼不怕水深。”接下来还有第三句便是：“方小宝不怕老婆。”
方小宝的确是个不怕老婆的人，既不怕大老婆，也不怕胖老婆。大老婆，自然是先入为主的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至于胖老婆，不问便知当是丰腴动人的阿锦。
但除了大老婆和胖老婆之外，还有一个小雪……唉，一想起东方小雪，方盟主的头便像是给一个千斤重的石块重重地砸了一下。
东方小雪刁蛮任性固然难缠，但这小老婆的老头子──也就是方小宝未来的岳丈，偏偏又是大将军东方公武！方小宝虽然尚未将小雪娶过门，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快要发狂。
心乱如麻的方小宝，拉着张娴娴女侠细白的小手，卿卿我我地走过田陌，追逐嬉戏于树丛间。仰头望天，一闪一闪的星星并不是在笑，而是在默默地叹气，连月亮也彷彿在黄昏时，给太阳烧了大半边脸，整晚都躲在乌云间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是一种罪过。
这种罪过，轻则可一头碰壁，立刻昏迷；重则可一脚踏空，直坠千仞深渊挫骨扬灰，他妈的死得不能再死。
二人越走越远，方小宝忽道：“这样子走下去，会否走到丝绸之路，直抵『天竹』？『天竹』是怎样的地方，怎么竹子会在天上飞来飞去？”
张娴娴道：“天竺的那个『竺』字，并不是竹林、竹子、竹笋的那个『竹』字。论笔划，它比竹子的那个『竹』字多了两划。不少从天竺而来的僧侣，都在名字之前加上一个『竺』字，诸如竺法印、竺智摩、竺西净等等。”
方小宝哈哈一笑，道：“这倒跟『画蛇添足』颇有同工之妙。”
张娴娴在一片柔软的草坪上坐了下来，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方小宝急忙蹲下，焦急地问道：“张女侠何事闷闷不乐？”
张娴娴眨着长长的睫毛道：“我闷闷不乐，是因为你闷闷不乐。你要是希望我可以快活一些，有什么闷气，最好不要老往心里藏。好让我这个不是女侠的女侠，能为您老人家多分担分担。”
方小宝大为感激，牢牢地握着小心上人的手道：“实不相瞒，你这一个老公嘛，虽然不是那些薄倖成性的花心鬼，但却也未能从一而终，老老实实地跟你共结连理……”
“不必说了，阿锦是我的好妹子，你对她好，也就是对我不薄。我答应你，绝不会为了阿锦吃你老人家的醋。”
“张女侠深明事理，请受小夫一拜的。”
“我又不是观音菩萨，有什么好拜的？”
“只是，除了阿锦妹子之外……”
“……你是说那位东方小姐吗？”
“要是张女侠不愿意提起她，千万不要勉强……”方小宝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是心急如焚，忖道：“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生个大冬瓜。张女侠虽然不吃阿锦的醋，但东方小姐这一大桶醋，恐怕非要连桶底都吃穿不可……”
张娴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您老人家的命格如此，『四妾』你是不敢舞弄出来的，但『三妻』嘛，便是刮一千次一万次大风，恐怕也没法子可以吹得掉。”
方小宝“啊呀”一声，想说句玩笑话拍一拍张女侠的马屁，但不知为何，一颗心七上八下，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平时口若悬河的方小宝，今夜此情此景，倒也十分罕见。
他一时愣住，接着张娴娴继续说道：“你的祖叔公大人，早已对我说过：『小宝命中注定有三个老婆，只要不争风吃醋，便可家和万事兴。』”
小心上人忽然提起方甚谁，方小宝听了，胸口一紧，几乎掉下眼泪来。
张娴娴微微一笑，又道：“东方小雪虽然年纪比我和阿锦都大了一点点，但她自幼娇生惯养，小姐脾气难免比谁都大。我倒不怎么样，大不了我行我素，总不怕她敢把我一口给吃掉。只是担心阿锦妹子性情温驯柔弱，会给这个大将军的女儿欺负罢了。”
方小宝忙道：“小雪若斗胆欺侮阿锦，老子立刻找她的老头子算帐！”
张娴娴奇道：“怎会无缘无故把事情扯到东方大将军的头上？”
方小宝哼的一声：“东方小雪是东方公武的女儿。要是东方公武的女儿斗胆欺负咱们的锦妹子，这便足以证明大将军这个老头儿教女无方，如此老混蛋，老子定必向他大兴问罪之师，他妈的绝不客气。”竟是说得额上青筋暴现，不住的在磨拳擦掌。
张娴娴没好气地笑道：“东方小雪若然成为方盟主『三妻』之一，大将军便是你的泰山岳丈，岂可对长辈如此无礼？”
方小宝苦笑连连，似在屈指数算，但纵使张女侠再冰雪聪明，也万万想不到他老人家心里正在数算着些什么。过了半晌，方小宝眉头紧皱，道：“你老公真是命苦……”
张娴娴一怔：“何以见得？你这个命看来挺不错的，何苦之有！”
方小宝叹一口气，道：“三妻之中，阿锦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比她还要胖上二百来斤的亲姐姐山姐。这也许是我老人家难得之极的大好福气。你可知道，山姐有多疼阿锦？又有多疼我这个方老弟？”
听得方少侠提起山姐，张娴娴的眼圈又红又湿起来。
她伤感地说道：“我在徐州失踪了好一段日子，在那时候，山姐用尽各种方法，命徐州上千名武林好手四处找寻我的下落。单是这一份恩泽，便教我难以报答了。”
方小宝自是深有同感，叹道：“阿锦妹子只有这么一个亲姐姐，不料竟在燕子天涯峰上惨遭横祸，真是不幸。”
张娴娴闪了闪眼：“你说自己命苦，除了山姐之死，还有别的用意吗？”
方小宝乾咳一声：“有是有，但只怕说了出来，张女侠心里不愉快。”
张娴娴道：“要是你不肯说，老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我会更不愉快。”
方小宝叹道：“难得张女侠愿意为小夫分忧，小夫感激不尽……说句老实话，你这个苦命的老公，虽然有三个漂亮的老婆，但却最少有两个、甚至是三个难缠的岳丈。”
张娴娴吁一口气，但有点很不明白：“阿锦妹子无父无母，余下二妻，又怎会弄出三个岳丈？”
方小宝苦笑一下，道：“这可得要瞧瞧你这一边的变化怎样了。照这光景瞧，你的亲生老父，准是小将军邱雪夫无疑。但张神医又怎样？不管怎样，他曾经是你妈妈的丈夫，无论你是谁人所生，张神医始终可算是你的一个老爹，这种父女关系，虽然没有血缘，我这个小夫仍然得尊称他老人家一声岳丈，你说是也不是？”
说的头头是道，张女侠虽则心下有点感到不以为然，却也无从反驳，只得点头称是。
方小宝仰首长叹，接道：“虽然你仍然是张女侠，但恐怕亲生老子也还是邱小将军。你这个老公跟邱雪夫大有过节，日后相逢，小夫定必苦也！苦也！”
张娴娴眨眨眼，道：“我明白你的苦处，但那是以后的事情。连我都不担心，堂堂徐州武林盟主又何必杞人忧天？”
方小宝嘿然一笑，道：“想小夫『长江第一赌徒』，委实何德何能？两位未来岳丈，一个曾经是我的师父，他只是传授我这个徒儿一套少林派的劳什子指功，便把天下间极为剧毒的『金蚕万蛊毒』也顺道送了过来，小夫有幸化险为夷，想必是祖宗保佑。有了一个这样的师父兼岳丈，尚嫌不敷应用，忽然又杀出一个小将军邱雪夫，此人更是名正言顺之岳丈大人，好极了，连外父都弄出『一门双杰』，小夫又焉能不声名大噪？”
张娴娴听了，并不恼怒，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换上是我，也会感到棘手。两个老东西，其实都不是个好东西。”
方小宝忙道：“小夫埋怨三两句，外人听见绝不能把我怎样，但你身为老东西的掌上明珠，可不能跟着小夫胡说八道。”张娴娴抿嘴一笑，依偎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只听得方小宝又喃喃道：“江东将帅盟只有三大将帅，小将军邱雪夫固然是小夫的岳丈泰山，说不定连大将军东方公武也是小夫的另一个岳丈泰山。大老婆的老头子们已经不好应付，小老婆的老头子更是他妈的一代权奸。这也罢了，连大老婆的老头子都只不过是小将军，怎么小老婆的老头子反而会是个他妈的大将军了？只要一想起此事，小夫便很想喷饭。”
张娴娴叹了口气：“你这颗脑袋里想的东西太多了，要是什么事情都放不下，恐怕每天都得过苦日子了。”
方小宝道：“幸亏大老婆深明大义，愿意在这个美丽的晩上陪伴小夫深入瞭解、深入浅出、深深体会、然后深深一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涌而入，直取小心上人大老婆张女侠要害，一点也不客气。
天上的星星仍在叹气。
莫不是有些儿吃醋了？
※ ※ ※
回到高手村之际，天色已渐渐明亮。
村口来了一个和尚，年纪不轻，浓眉大眼，在方小宝眼中，这和尚并不像个和尚，倒有七八分像是江洋大盗。
和尚看见方小宝和张女侠，立时上前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敢问这位施主，可是徐州武林盟主方少侠？”
方小宝道：“我这个施主便是方小宝，大师有什么指教？”
和尚道：“贫僧广澄，是徐州木须寺住持，受人所託，有要事求见方少侠、谭神捕、步帮主诸位。”
方小宝皱眉道：“是谁拜託大师到这里找寻咱们？”
广澄和尚道：“该位施主刻下身受重伤，神智模糊言语不淸，只是不住说要见你们几位，却一直没透露他自己的名字。”
方小宝心中疑云阵阵，冷笑起来：“大师之言，恐怕比那位什么施主更是模糊。要是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咱们又怎能轻信大师所言？”
广澄和尚道：“那位施主，相貌威武，一双手掌极是粗大，在指节四周，满是厚茧。在昨日傍晩，跌跌撞撞地闯入寺院，全身上下满是血渍，身上最少有十几道刀刃之伤，看来已挨不了太久……他虽然神智不淸，但却不断提及方少侠、谭神捕及步帮主诸位，说有极重要之事要跟你们说，贫僧多方打探，才知道方少侠等在这高手村中，特此前来相告。”
方小宝心中一惊，忖道：“此和尚倘若所言全是实话，那人多半便是石厚茧石总舵主……只是这和尚看来贼眉贼眼，其中莫非有诈？”
只是，事关重大，他老人家可拏不定主意，唯有急忙带着这个贼眉贼眼的和尚，先找谭四商量商量再说。
谭四闻讯，又向和尚问了一些有关那名伤者身上之种种特徵，广澄一一回答，谭四听了，悚然动容：“这人正是石兄……”赶忙找寻步浪飞商议。
方小宝正要跟着一起前往木须寺瞧个究竟，步浪飞却道：“你已是逍遥帮的护法，帮主有要事外出，你这个护法就得要驻守此地，为帮主夫人好好护法。石总舵主的事，自有谭四爷和我亲自处理。”
方小宝想了一想，认为甚是有理，立刻答道：“帮主放心，本护法定必尽心尽力保护帮主夫人和小帮主的周全。”
步浪飞抱拳道：“一切全仗护法了。”语毕，与谭四立刻启程，跟随和尚前往木须寺。
步浪飞、谭四离开高手村后，方小宝心中惴惴难宁，对张娴娴说道：“不知怎么的，老子总是觉得这和尚不像和尚，只像个刮光脑袋的江洋大盗。”
张娴娴淡淡道：“就算他真的是个江洋大盗，谭四爷却又是谁？难道堂堂白眉神捕，也会怕了他不成？”
方小宝点了点头，似是大大松一口气。旋踵间，又皱眉叹道：“怕只怕他妈的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有个小娃娃哭了，准是小帮主肚子饿得厉害，嚷着要帮主夫人喂奶……”
“不！这是白为笑的哭声，她是个小女娃，虽然比小帮主年长数月，但女孩子哭起来的时候还是比较斯文，因此和小帮主有点相似。”
“我说不是白为笑，也不是小帮主，也许是小齐非才对。”
“要是小齐非饿了，这小东西的哭叫声整个高手村都听得见。”
“时候还早，自是睡眼惺怯，哭闹起来也会大打折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赌！赌！赌！除了赌博之外，你还懂些什么？”
“最少还懂得怎样戒赌。”
“戒赌？凭你这一副德性，可以戒得了多久？”
“虽非天长地久，最少也可以戒上半个时辰。”
“换而言之，要是戒赌超过半个时辰，指头就会严重发痒，忍无可忍，非要大大的赌个够本不可了！”
“恐怕是的。”
“你这种人，比蛀了虫的拐杖更靠不住，快快滚蛋，以后再也不要让本姑娘瞧见你的那张脸……”
张娴娴把方小宝推开。
但不知为何，方小宝却总有办法在她身边兜个圈子，然后把小心上人一抱入怀。
忽然听见一人在不远处故意淸理喉咙，连续咳了三下。这声音，并不常有人听见，方小宝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听见这种咳声。但奇怪的是，这人的声音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定神一看，“狗”字应声而出。张娴娴一怔，还以为连一只狗也会咳嗽。转眼一望，一株梧桐树下，静静地伫立着的并不是一只狗，而是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的“混世军师”葛春秋。
其实，方小宝早已不敢把这位二长老小觑。
葛春秋其实是个深谋远虑，具大将之才的军师智者，可不是什么“狗头军师”。方小宝怎么也想不到，葛春秋竟然会在高手村现身，事发突然，不禁使他略失方寸。
俗话说“远来是客”，方小宝既是徐州武林盟主，纵使对这位军师无咎无誉，也不能一开口便大失礼数。
“狗……久违啦！二长老远道而来，未知有何指教？”
说完，心下咕嘀：“早一阵来了个贼眉贼眼的和尚，兀自未主凶吉，想不到连狗……久违军师也来了。和尚也指教，军师也指教，人人都向老子指指点点，准是一个二个都饿瘟了，他妈的没吃饱奶。”
心里觉得十分棘手，连耳朵也感到一阵搔痒难耐。
只听得葛春秋沉声说道：“权势九老，你再也不是九长老，我也不是什么二长老。别说是你这位后补上去的老么，便是其余八老，也都变成了一场笑话，不复存在。”声音越说越是嘶哑，有如一面敲不响的破锣。
方小宝奇道：“这种话，大大的灭了八老的威风。老子可以是个笑话，什么权势九长老，如今听来简直比头上顶着乌龟的猢狲还更令人发笑。但……军师您南征北战数十载，曾为权势堂打下半壁铁桶江山，何以竟出此言？”
葛春秋道：“方才那位高僧，法号广澄。提及长江縴力会石总舵主之事，那是丝毫不假的。只是……昨日一场激战，属下实在想不到石总舵主的伤势，竟是如此地沉重……”
方小宝脸色一变，喝道：“你胡谗些什么？老子可不是李临风，你干什么自称『属下』？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石厚茧是我的前辈老友，你为什么把他打成重伤？”
方小宝怒火中烧，揪起他的衣襟，正想把这个狗头军师重重地痛殴一顿，突然听见张女侠失声惊呼：“葛军师背上中了一支箭……”
要是此言出自他人之口，方小宝必定怀疑有诈。但小心上人兼大老婆说的话，方盟主自是深信不疑，立刻转身一看，果然狗头军师背门上中了一支箭，一支犹如翡翠般碧绿夺目的玉箭。
这一支玉箭，方小宝从未见过，但彷彿却又似曾相识。便在这时，上下道长忽然从天而降，一见这支射入葛春秋背门的玉箭，居然面露兴奋之色，叫道：“好极了！阿盼终于不甘寂寞，又重出江湖了！”
方小宝一听之下，猛然惊醒。当日，在“极北仙观”中，上下道长曾在“女王包袱”里面取出一支短小玉箭，看来就和狗头军师背后这一支碧绿玉箭一模一样。只是，从“女王包袱”取出的玉箭比较短小，而这支玉箭最少多了一尺左右，但箭镞已射入葛春秋背门，究竟入肉几寸几分，也不易瞧得出来。
一念及此，方小宝心中歉意陡生，心想：“原来是老子的妈妈在背后施放冷箭……妈妈便是妈妈，女流英雄要射便射，管他妈的什么前前后后！”再想远一些，念及“女兄弟”唐娇也曾在步浪飞背后“莫名其妙”地砍了一刀，不禁一声长叹，把葛春秋撵起，送入房舍内再作打算。
※ ※ ※
重遇玉箭，上下道长百感交集。
玉箭无毒，但仍然可以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在高手村，据说丁碗夫妇对医术这方面，有很不错的道行，可惜都已双双离村出走，不然的话，应该可以大力帮忙。
所幸这上下道长对医术也有些瞭解，至少，他有把握为葛春秋拔箭疗伤。他对军师说道：“这一箭，没有射中你的心脏，也没有戮破你的肺叶，只擦伤少许皮肉，流了一点点血，如此而已。”
说得倒是轻松，彷彿只消在中箭之处吐一口口水，伤势便能痊癒。
但嘴里说得稀松平常，拔箭的功夫，却比拉牛上树还更吃力。
方小宝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葛春秋的脸，问道：“是谁在背后射你一箭？”
葛春秋冷汗直流：“江湖传闻……你便是洞庭湖畔『玉箭女王』褟盼秋之子？”
方小宝反道：“江湖传闻，葛军师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更不会把背卖给敌人。你怎会给人在背后射了一箭？”
葛春秋道：“你可知道……你有一个姐姐叫方鱼？”
方小宝道：“你不是效忠于李总舵主之人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葛春秋道：“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方盟主面前自称『属下』？”
方小宝道：“石总舵主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把我这个老朋友兼武林前辈重重打伤？”
葛春秋道：“天下形势今已大变，方盟主可否知道，人人都已在水深火热之中？”
方小宝道：“你的脑袋是否因为中了一箭而大大不妥？为什么我老人家问的话，你连一句都不曾回答，反而一连串地问起我来？到底存何居心？”
葛春秋道：“属下知罪。敢问方盟主是否知道：七长老天眼是怎样死的？”
方小宝正要再一次“以问反问”，上下道长已把玉箭舞弄出来，葛春秋同时全身剧烈颤抖、抽搐，然后眼皮翻白，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方小宝眉头一皱，他老人家再也不能问一个已经昏死之人，只好转问上下道长：“这个军师是否能存活下去？”
上下道长取出一条白得出奇的手帕，把玉箭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擦乾净，然后放在鼻端闻了又闻。
方小宝忍不住大声道：“狗头军师的狗血很香吗？你要是这么喜欢嗅狗血，何不宰十条八条狗闻个痛快？”
上下道长仍把玉箭放在鼻端开了又闻，并摇头说道：“你错了，我闻的并不是狗血猫血，而是一种只有你娘亲才会涂在武器上的『大龙船香』。儿子，你可曾听过诗人朱翌的诗句？”
“是不是『床前明月光』那一首？……但那一首诗，听说是杜甫的作品，你老人家有没有搞错？”
“不，杜甫不会吟月光的诗，他是个战难诗人。你说的那首是李白的，但对贫道而言，最好的还是朱翌这一首，你要牢牢记住了，诗云：『却忆金明三月天，春风引出大龙船。二十余年成一梦，梦中犹忆水鞦韆』。”
方小宝听了，似懂非懂，道：“这首诗听来也不算太过艰深，要牢记在心里并不困难，但为什么非要记住不可？”
上下道长把玉箭谨慎收藏，然后才道：“这是你妈妈年轻时最喜欢念的一首诗。她很喜欢龙船，当年，我就是在一个场面热闹的龙舟大赛里认识你妈妈的……后来，我知道她每逢在龙船大赛之后，都喜欢在夺取锦标的龙船上削下一小块木头，然后回到洞庭湖畔，配以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的花草粉末，混和着这一小块从龙船身上削下来的木头，熬制出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料。你妈妈说，只要把这种香料涂抹在武器之上，就能够为主人带来好运气。……你相信不相信这种事？”
方小宝忽然一阵茫然，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龙船香』，就算你在我面前说上三日三夜，我还是不会明白的。一直以来，我相信你是我的老头子，那是因为咱们的相貌实在十分相似，这不是『父子相』又是什么？可是……我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她真的很迷人吗？但她为什么把我弃掉？是不是因为我比不上姐姐那么漂亮？我的姐姐方鱼，她现时身在何方？外头人都说，她虽是个美人胚子，但却心肠狠毒，害人无数，连龟仙人的一颗心脏，也曾经因为我这个姐姐而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娘为什么不理我？还有，你这个老头子是怎么做的？为什么好端端的变成一个道士？做道士很好玩吗？你可曾想念过娘？可曾想念过姐姐？可曾想念过我？要不是祖叔公把我带上『极北仙观』，你是否打算一辈子躲在那个地方，再也不理我们？”
严辞诘问，没有半点客气。
上下道长给儿子杀个措手不及，当场愣住。他脸都白了，汗水涔涔而下，大失方寸。
这时，一把巨剑从天而降。
剑身破窗而入，一声巨响之后插入了青砖，赫然竟是王者神剑。
神剑在地，谭四又怎样了？
他不是和步浪飞去找石厚茧吗？他这把宝贵的巨剑，怎会突然“飞了回来”？
方小宝把巨剑拔起，破门出外看个究竟。
立刻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
是个女子。
一个年纪不轻，但却美得令人震惊的蓝裙丽人。
她的衣裙，宛若湛蓝的天和海。
如此陌生而美丽的脸，方小宝从没见过。
但他知道她是谁。
他一看这张脸，一接触她的眼神，便已知道，甚至可以肯定。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那是出于血肉相连。
方小宝的母亲终于出现了。
玉箭女王。
褟盼秋。
“我已杀了谭四。”她说。
母子重逢。这是久别了多少年以后的第一次重逢？
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已杀了谭四。”
她的话才说完，方小宝看见步浪飞抱着谭四的身体，神情呆滞地走了过来。
※ ※ ※
一支玉箭，不偏不倚射入谭四的眉心。
血，流的不算多。
但却很可能致命。
方小宝手心冰冷，看着眼前这位美若天仙的蓝衣女子。
她……真的会是方小宝的妈妈吗？或者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三少爷的刀》第十四集完待续
(感谢古龙武侠论坛“tttmao”一校，“轩辕”二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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