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海由卑下百川
2024-10-0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马车并不华丽，但却非常坚固、扎实，连车轮都特别阔大，保证十分耐用。
就像是和尚的脸。其实和尚的脸并不像木头，而是像花岗石。但这张脸孔的表情，却能在一瞬间千变万化，由花岗石变成一团软滑的糯米粉。
糯米粉搓动起来，是黏黏腻腻柔柔软软的，那种感觉，总是令人很想立刻就用力咬上一口。
一个人的脸可以在短短一瞬间变化得这么厉害，理由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
和尚厉害，三少爷叶虫又怎样？公道和尚若真的十分厉害，又怎会在茶馆里给小叶恣意摧残、侮辱？难道这只是一场戏？又抑或是别具用心的障眼法？
魏冰宜虽然冰雪聪明，但在小叶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天真活泼的小母猪。
和尚没有说话，小叶也没有开口，三个人挤在车厢里，虽然车厢很宽阔，但只要有这样的一个和尚存在，就很容易令人窒息。
车伕是位年轻的书僮，大概比“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还要年轻两三岁，但这少年看来远比方少侠老实可靠。
由这种人负责赶车，大概不会把马车驶到十八层地狱，这一点倒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有人把天色比作美色。
晨曦是少女。上午是逐渐开始成熟的女郎。到了午时，晒得十分灿烂，那是女人大放异彩的时刻，只是，也开始凶巴巴起来……下午，狼虎年华，凡是招架不住的男人统统都给吃掉，乃至黄昏……
朝如青丝暮成雪……
黄昏已作如是观，暮色四合之后，又是如何？很妙，这可由两点来看。
其一是：女人已死。
其二却是：良夜之美，美若美女最美之一面。甚至是：越入夜，美人越美，因而常有“良夜不能留”之叹。
已是夜幕低垂时候，马车沿着官道，徐徐驶入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有泉池，池中置石雕荷花，水自花间涌出，四周遍植四时花卉，一片片花团锦簇，宛如倾城绝色争相斗艳。
竹林之后，乔木森然。桐、桧、梓、柏、榆交错而立，更有树龄逾数百年之古松。
乔木小径，淸风怡人。林木区之后，见一山野村庄，庄外处处奇异石景。
马车在这时候停下，书僮引路，循径绕山而上，未几，至一巨大山洞，洞大如屋，壁上已佈置灯笼火炬，映照得如同白昼。
书僮躬身告退，山洞内，已备木桌竹椅，美酒佳餚琳瑯满目。
公道和尚桀桀一笑，道：“远来是客，两位请坐。”
小叶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魏冰宜却冷冷一笑，睨视着公道和尚的脸。
公道和尚皱眉道：“洒家这张脸是否比一朵玫瑰花还更好看？”
魏冰宜冷哼一声：“你的脸比螟蚣还更难看，脸皮却比大象的屁股还要厚上几分。”
公道和尚一呆，半晌苦笑道：“你要看淸楚洒家这张脸，不妨再三仔细察看。”
魏冰宜道：“今天大淸早，大师与三少爷玩些什么把戏？”
公道和尚道：“三少爷今早并未摘下洒家这颗秃头让小姐当作绣球抛掷玩耍，已算是十分客气。”
魏冰宜冷笑道：“但你的右腕骨，看来不像是已给捏碎。”
公道和尚奇道：“三少爷为什么要捏碎洒家的腕骨？老朋友胡闹着玩，要是动不动便煎皮拆骨，谁肯交这种疯子做朋友？”
魏冰宜咬牙冷笑：“那些骨折声，又是什么样的把戏？”
公道和尚道：“何来骨折声？是不是这块肉中肉？骨外骨？”把右腕伸出，在魏冰宜眼前晃了一晃。
魏冰宜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只见和尚的右手肌肤，竟在这时候片片脱落，在肌肤之内，又有一根已碎裂的骨头……
但在骨头底下，并不是骇人的血肉，而是完整无恙的一只右手。
魏冰宜终于恍然。和尚的右手，是经过伪装的，而且手法十分高明，骤然看来，谁也想不到在最外面的一层肌肤，竟然会是假的。
不但肌肤是伪装的，就连肌肤下的那块骨头，也不是和尚的。和尚的腕骨，依然存在于骨头之下真真正正的右腕里。
但如此一来，也可以淸楚得看见，和尚原来的右手，比他的左手小了将近一倍。
此时魏冰宜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不禁失声叫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和尚，你是个花花公子中的花花公子，姓那，名非我。外号『鸳鸳手』！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和尚怔怔的瞧了她一眼，然后对小叶说：“魏大小姐居然说得出洒家的真正来历，准是你这个冤大头告诉她知道的！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小叶叹了口气，转过脸对魏冰宜说道：“这位那兄，大概是继历史上西魏有扬州刺史那桩之后，天下间最有名气的那姓之人。可是，我从未向你透露过有关这个混蛋的片言只字。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否龟仙人说的？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三个人，每个人最后三句话，都是完全相同的“是也不是”，倒也十分妙哉。
魏冰宜不再说话，她不开口，也就等同承认，她知道“鸳鸯手”那非我这么一个人，全然是因为龟仙人的缘故。
──人在寂寞之时，总会把自己的一些小秘密，告诉给自己信任的人知道。
──在沙滩的那段日子里，小叶也曾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大海龟轰海。
──轰海是一只很能守住秘密的大海龟，无论牠听见了什么样的秘密，都一定不会把秘密向任何人泄漏。虽然这一只风流的大海龟有三妻四妾，但那些雌海龟同样都很能保守秘密，所以，在轰海这一方面，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存在。
──然而，龟仙人虽然不像只兔子，但他老人家的耳朵非常发达，在沙滩上，就算有一只小蚂蚁迷途爬了过来，也瞒不过他老人家的耳朵。
──龟仙人知道的小秘密，也就很容易传入魏冰宜的耳朵里，他曾经这样对魏冰宜说过：“小叶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他比什么样的人都更靠得住。但也正因为他太靠得住，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倚靠他，不但不要过分倚靠他，更要做一个精明的女人，在背后为他顶住半边天……所以，你必须瞭解他的朋友，也必须瞭解他的敌人，而且瞭解得越多越好。当然，在某些事情上，你也必须学习怎样装胡涂，男人终究是男人，谁都不愿意自己身边的女人像个武则天，你这只小母猪明白了没有？”
小小的小母猪……
做人难，做一个必须精明但又得假装胡涂的小母猪，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她必须努力。
努力再努力。
有酒有肉，永远都是人生一大快事。自古以来，只有在酒池肉林的人才会活得兴高采烈，又几时轮到路边的“冻死骨”来畅谈风月？
说来残酷，事实更残酷。人生在世，就算想“醉生梦死”，也绝对不是垂手可得的一种奢侈。
小叶的酒量当然不差，但不差并不等于不醉。这世上，又有多少真真正正的“灌酒无底洞”？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是必然的。因此，十居其九的醉客，都很容易醉倒在知己的怀里。同样地，醉卧人身者，人亦醉其身。
公道和尚本非和尚，但既已做了和尚，“鸳鸳手”那非我之名，也就不愿重提。他喝了半坛大麴，长长吐一口气：“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小叶还以曹孟德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公道和尚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小叶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公道和尚道：“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小叶道：“有祸齐齐闯，有酒齐齐喝。”
公道和尚道：“你闯祸，我顶着。我闯祸，你快走。”
小叶道：“一别数载，从前我比你醉得快，今夜你比我荒唐。”
公道和尚道：“今夜荒唐明朝淸醒，总比今夜淸醒明日荒唐高明一些。”
小叶道：“说得好！今夜不醉不归。”
公道和尚道：“你若醉了，我照顾你。我若醉了，你照顾我。要是你我都醉了，千万不要让不喝酒的人来照顾咱们。”
魏冰宜听了，立刻举起一盘火辣辣的不知名烈酒，大口大口直灌下去。
很快就变成世上最美丽的醉酒小母猪。
一只瘦小的金丝猴，手里抓着一根羽毛拨着魏冰宜的脸庞。她终于酒醒了，金丝猴的脸虽然小，但一对灵活的双眼却是大又神气地盯着她。
她笑了，笑得像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羽毛很漂亮，红得有如璀璨夺目的枫叶。
看看四周，这里不再是山洞，而是一间很雅致的房子。金丝猴跳来跳去，桌上有一盆水果，牠吃了几粒，模样很是有趣。
她醉了，但小叶在哪里？和尚又在哪里？
她没有过于着急，坐在一张梳妆台前，照照铜镜。镜中人当然是自己，就连她自己都没法子对这张脸作出过份的挑剔。
金丝猴忽然也跳过来照镜子。
这是个明媚的早晨。
小叶与公道和尚仍然在山洞内，但再也没有喝酒，而是喝茶。昨夜的胡言乱语，也随着黑夜的消逝，在口中一一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与和戒慎。
小叶问：“当今大势，那兄认为如何？”
公道和尚沉吟：“狐狸尾巴已一条一条外露，在此同时，也有人意兴阑珊，恰好应了两句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连夜赶科场』。”
小叶又问：“你算是哪一种？”
公道和尚道：“我和你都是同一类人。说得动听一点，那是率性而为，说得坦白一些，不外乎静候锈蚀的来临，正如寺院里最不长进的秃颅，做一日和尚撞一日的钟。”
小叶道：“我也许会做神仙，但绝不会做和尚，便是狗肉和尚也决计不做……对了，那兄，依你之见，你我都是同一类的混蛋，是否甘心让生命锈蚀下去？”
公道和尚脸色一沉，使劲地摇头，大声地说道：“宁愿磨损，绝不让它锈蚀！”
小叶的眼睛亮了起来：“听说你已成为百多市最有办法的杀人掮客。只要能付得起银子，几乎没有任何人是杀不了的。”
公道和尚道：“从前，翁战也曾如此夸下海口，但不幸地却遇上了你和龟仙人。”
小叶道：“翁战虽然看来很威风，但说到最后，也不过是老狐狸手下的一步棋罢了！”
公道和尚道：“翁战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但我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又怎样？”
小叶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连老子都主张凡事必须努力走出第一步，以那兄不甘寂寞的性情，又怎会做一日的和尚撞一日的钟？”
公道和尚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要瞒过你这种强敌，恐怕是难比登天的事。”
小叶道：“当今大势，那兄认为如何？”又是再度用完全相同的语句，向和尚作出垂询。
公道和尚道：“江东武林，势力最庞大的，首推将帅盟。多年以来，江湖上一直传出点将台上三大将帅不和，那是真的。”
小叶道：“纵使如今，只怕在骷髅元帅、大小将军之间，依然是貌合神离吧！”
公道和尚道：“连貌合神离的日子也都过去了。三大将帅间冲突的事实，已是再也无法掩盖了……”
小叶道：“世人一直认为，三大将帅中最深沉可怖的，便是骷髅龙古人来。”
公道和尚道：“你也认为会是这样吗？”
小叶道：“我相信一个人说的话，这人曾亲口对我这样说：『古元帅只是条毒性日减弱的毒蛇』。”
公道和尚悚然道：“谁曾经讲过这样的话？莫不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
小叶点点头：“不错，你能够一猜即中，可见并非一般的和尚。”
公道和尚道：“你在天尊幕府呆了一段时候，除了武赤飙之外，又还有什么人配在你面前如此深刻地评论古人来？”
小叶道：“因此，三大将帅之中，最可怕的人，已不再是古元帅。但在大小将军二人之中，又以谁更为可怕？”
公道和尚道：“姑且不谈谁更可怕一些，我只想知道，你憎恨谁更多一些？是大将军东方公武？还是小将军邱雪夫？”
小叶道：“何不首先由你这个多事的和尚猜猜看？”
公道和尚道：“方鱼是你最疼爱的师妹，但却曾经成为小将军邱雪夫身边的女人，要是你说自己从没吃过小将军的醋，恐怕这种谎话就连你自己都不肯相信。”
小叶道：“方鱼故意靠近邱雪夫，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一直以来，她只是我的同门师妹……但到了后来，她做的事太混乱，连我这个师兄也混乱起来。”
公道和尚道：“你口中的『混乱』，其实根本就是混帐。你有一个天底下最混帐的小师妹，你也是天底下最混帐的师兄，我若然是你俩师兄妹的师父，每天最少要吐出一两斤血。”
小叶道：“所以，你命中注定绝对不能成为我俩的师父。”
公道和尚道：“邱雪夫足智多谋，以你的才略，顶多配做小将军的跟班。凡是跟班，最憎恨的必然便是骑在自己头上的主人，所以，要是必须对付其中一人，你一定不会理会古人来与东方公武，无论如何也要干掉邱雪夫再说。”
小叶道：“这只是你自以为是判断，不能作准。”
公道和尚道：“但你可知道，邱雪夫虽然绝顶厉害，极是难缠，但在将帅盟，这位小将军的处境越来越是不妙。”
小叶道：“你认为他已踏入孤军作战之险境？”
公道和尚道：“将帅盟三大将帅，本以骷髅元帅力量最为雄厚。只是，古人来比我更像个和尚，那是江湖中绝大多数人还不知晓的秘密。”
小叶道：“人人都只说骷髅龙像是一个恐怖的骷髅头，又怎会比你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更像个和尚？”
公道和尚叹了口气，道：“并不是因为我这个和尚不像和尚，骷髅龙才会比我更像个和尚，而是他真的信奉了佛教。”
小叶道：“武林中有数之不尽的大魔头女魔星，听说都是笃信佛学的，但却在念完佛经之后操刀杀人，杀人之后再斋戒沐浴，向佛祖诚心忏悔。然后吃斋念佛，然后再继续操刀杀人如故。”
公道和尚苦笑一下，道：“不必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要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便尽管扯直喉咙骂个够，用不着面对面也在转弯抹角。”
小叶道：“在武林中，你是个不入流的混蛋。不必在这时候浪费时间来讨论。要是你真的相信骷髅龙很快就会立地成佛，我一定会很仔细看个淸楚。”
公道和尚道：“要是古人来对江湖争霸的野心已变得意兴阑珊，将帅盟中另一个举足轻重之人，当非大将军东方公武莫属。懒虫，你认为这人怎样？”
小叶沉吟片刻，道：“江湖中，从没有人认为大将军是好欺负的。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同样不简单，就连『北权天君』李总舵主也给这个小妮子舞弄得团团乱转。”
公道和尚皱了皱眉：“你以为李临风与东方小雪，很像你这位三少爷与方鱼吗？你看错了，就算东方小雪和方鱼都是同样的女孩，但你怎能跟李临风相比？”
小叶呆了一呆，半晌叹道：“不错，李临风是权势堂总舵主，便是伸出一根尾指，也比我这个江湖浪子强上百倍。”
公道和尚道：“你比不上李临风，并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因为道行不够。”
小叶道：“人贵自知……你这样说，是否认为他是一条真真正正的老孤狸？”
公道和尚道：“我是个公公道道、天公地道持正不阿的真正和尚。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李临风并不是老狐狸，我说他并不是个老狐狸，是因为他这个人看来一点也不老。但他绝对是一条狐狸，虽然不是老狐狸，却是狐狸中的狐狸，甚至可以说是狐狸之王。”
小叶道：“何以见得？”
公道和尚道：“天下形势，最近陷入前所未有严重纷乱的地步，你这条懒虫可知道个中缘故？”
小叶道：“天下大势三分，鼎足之势形成已久，一旦生变，便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在这种情况下，再乱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公道和尚“唔”的一声：“你能够看通这一点，总算不太胡涂。”
小叶道：“你和翁战最大的分别，在于你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杀人掮客。”
公道和尚嘿嘿一笑：“难道你不知道，一个出色的杀人掮客，每年可以赚多少银子？”
小叶道：“你若是个贪财的人，早在十年前便已不配做我的朋友。”
公道和尚道：“要是你看错我这个老朋友，恐怕会是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小叶道：“你认为李临风是个怎样的人？”
公道和尚道：“萧阶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这件事，早已众所周知。敢问一声三少爷，你认为这件事有几分假？有几分真？”
小叶道：“情之为物，最难理解。但人人都相信，李总舵主对萧阶月非独一往情深，更为了这位薄命红颜而消沉壮志。据说，在其麾下，早就有不少谋臣猛将，为此而颇有微词。”
公道和尚冷冷一笑：“换而言之，李临风不惜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红颜知己，而致权势不稳，军心生变？”
小叶道：“难道你认为不是？”
小叶道：“道听途说之言，多半作如是观。”
公道和尚道：“如此一来，李临风对萧阶月这一段痴情，便是导致今天权势堂四分五裂的致命伤？”
公道和尚冷冷道：“三十年了，缺口再大的伤口都已癒合，李临风却故意让所有人认为他始终放不下萧阶月的影子，这绝对不是什么痴情，而是一种谋略。”
“谋略？”
“当然！难道你以为在这种群雄并起的年代，单凭匹夫之勇便可杀出一条血路吗？”
小叶道：“古往今来，决胜千里者泰半不胜在于军力，而是在于谋略、心计。”
公道和尚道：“攻打天下，一如攻城，永远都是攻心为上，只要明乎此理，当可知晓李临风这位奕棋高手，三十年来一直打着的是什么样的算盘。”
小叶道：“但依我看来，李总舵主对萧阶月之情，绝对不假，只是藉此夸大，另有图谋。”
公道和尚道：“这种说法，对李临风也许是比较公道的。做人也好，做和尚也好，以至是做神仙做鬼怪妖魔也好，最重要的便是公公道道，童叟无欺。”
小叶道：“我是小叶，他叫小李，小叶比小李，恐怕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公道和尚冷然道：“就算是人比人比死人，死的不一定便是小叶。做人除了必须公公道道之外，更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叶道：“和尚请放心，这条虫虽然很懒，绝不会自寻死路，更不会放软手脚，任人宰割。”
公道和尚道：“说得好！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只要肯拚肯发奋图强，我这个不像和尚保证你百毒不侵！”
小叶瞧着杯里已凉透了的茶：“这杯茶莫非有毒吗？”
公道和尚道：“原本打算放一点点砒霜，也不要太多，半斤左右便好。只是宿醉未醒，忘记放入茶壶之中。”
小叶“哦”的一声：“下次再放也是一样的。”
公道和尚道：“砒霜虽毒，不及妇人心。”
小叶道：“和尚又要骂谁？”
公道和尚道：“别多心了，和尚要骂的，并不是你的小师妹。她再毒千百倍，还不足够与砒霜之毒相提并论。”
小叶道：“既要和我这个老朋友论天下英雄、枭雄、毒妇，就不要吞吞吐吐。”
公道和尚双目一瞪：“谁跟你这条懒虫吞吞吐吐？你配吗？我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只会在面对娘亲的时候，才会舌头打结，讲话吞吞吐吐。”
小叶道：“我还不够老做你的娘亲。便是到了来生，万一真的投胎做了女人，也决计不做你的妈妈，也不做你的女儿。”
公道和尚道：“不错，你最好还是来生做我的情妇。洒家一定用尽全力，把你这个婊子操得痛痛快快。”
小叶叹了口气，合十闭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师昨晩真的醉得太厉害啦！”
公道和尚道：“你若比我更喜欢做和尚，不如就在这里剃度出家，法号公平，你道如何？”
小叶道：“要是在这里做了和尚，恐怕魏大小姐会把阴阳琵琶一剑削开两边，一半塞入你的肚子里，另一半用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来一招杀鸡警猴。”
公道和尚道：“你不是说她是个小母猪吗？”
小叶道：“要是小母猪的心上人无缘无故变了个和尚，立刻就会变成六百斤重的母老虎。”
公道和尚皱皱眉，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茶。
此时，天色忽变。
也不是变得太厉害，只是下起毛毛细雨。小叶忽然诗兴大发，但只是吟了一句“好雨知时节”，便再也吟不下去。
因为只顾低头喫茶的公道和尚，此时忽然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利剑，剑尖闪电般地抵住小叶的咽喉……
就像是和尚的脸。其实和尚的脸并不像木头，而是像花岗石。但这张脸孔的表情，却能在一瞬间千变万化，由花岗石变成一团软滑的糯米粉。
糯米粉搓动起来，是黏黏腻腻柔柔软软的，那种感觉，总是令人很想立刻就用力咬上一口。
一个人的脸可以在短短一瞬间变化得这么厉害，理由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
和尚厉害，三少爷叶虫又怎样？公道和尚若真的十分厉害，又怎会在茶馆里给小叶恣意摧残、侮辱？难道这只是一场戏？又抑或是别具用心的障眼法？
魏冰宜虽然冰雪聪明，但在小叶身边，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天真活泼的小母猪。
和尚没有说话，小叶也没有开口，三个人挤在车厢里，虽然车厢很宽阔，但只要有这样的一个和尚存在，就很容易令人窒息。
车伕是位年轻的书僮，大概比“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还要年轻两三岁，但这少年看来远比方少侠老实可靠。
由这种人负责赶车，大概不会把马车驶到十八层地狱，这一点倒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有人把天色比作美色。
晨曦是少女。上午是逐渐开始成熟的女郎。到了午时，晒得十分灿烂，那是女人大放异彩的时刻，只是，也开始凶巴巴起来……下午，狼虎年华，凡是招架不住的男人统统都给吃掉，乃至黄昏……
朝如青丝暮成雪……
黄昏已作如是观，暮色四合之后，又是如何？很妙，这可由两点来看。
其一是：女人已死。
其二却是：良夜之美，美若美女最美之一面。甚至是：越入夜，美人越美，因而常有“良夜不能留”之叹。
已是夜幕低垂时候，马车沿着官道，徐徐驶入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有泉池，池中置石雕荷花，水自花间涌出，四周遍植四时花卉，一片片花团锦簇，宛如倾城绝色争相斗艳。
竹林之后，乔木森然。桐、桧、梓、柏、榆交错而立，更有树龄逾数百年之古松。
乔木小径，淸风怡人。林木区之后，见一山野村庄，庄外处处奇异石景。
马车在这时候停下，书僮引路，循径绕山而上，未几，至一巨大山洞，洞大如屋，壁上已佈置灯笼火炬，映照得如同白昼。
书僮躬身告退，山洞内，已备木桌竹椅，美酒佳餚琳瑯满目。
公道和尚桀桀一笑，道：“远来是客，两位请坐。”
小叶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魏冰宜却冷冷一笑，睨视着公道和尚的脸。
公道和尚皱眉道：“洒家这张脸是否比一朵玫瑰花还更好看？”
魏冰宜冷哼一声：“你的脸比螟蚣还更难看，脸皮却比大象的屁股还要厚上几分。”
公道和尚一呆，半晌苦笑道：“你要看淸楚洒家这张脸，不妨再三仔细察看。”
魏冰宜道：“今天大淸早，大师与三少爷玩些什么把戏？”
公道和尚道：“三少爷今早并未摘下洒家这颗秃头让小姐当作绣球抛掷玩耍，已算是十分客气。”
魏冰宜冷笑道：“但你的右腕骨，看来不像是已给捏碎。”
公道和尚奇道：“三少爷为什么要捏碎洒家的腕骨？老朋友胡闹着玩，要是动不动便煎皮拆骨，谁肯交这种疯子做朋友？”
魏冰宜咬牙冷笑：“那些骨折声，又是什么样的把戏？”
公道和尚道：“何来骨折声？是不是这块肉中肉？骨外骨？”把右腕伸出，在魏冰宜眼前晃了一晃。
魏冰宜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只见和尚的右手肌肤，竟在这时候片片脱落，在肌肤之内，又有一根已碎裂的骨头……
但在骨头底下，并不是骇人的血肉，而是完整无恙的一只右手。
魏冰宜终于恍然。和尚的右手，是经过伪装的，而且手法十分高明，骤然看来，谁也想不到在最外面的一层肌肤，竟然会是假的。
不但肌肤是伪装的，就连肌肤下的那块骨头，也不是和尚的。和尚的腕骨，依然存在于骨头之下真真正正的右腕里。
但如此一来，也可以淸楚得看见，和尚原来的右手，比他的左手小了将近一倍。
此时魏冰宜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不禁失声叫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和尚，你是个花花公子中的花花公子，姓那，名非我。外号『鸳鸳手』！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和尚怔怔的瞧了她一眼，然后对小叶说：“魏大小姐居然说得出洒家的真正来历，准是你这个冤大头告诉她知道的！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小叶叹了口气，转过脸对魏冰宜说道：“这位那兄，大概是继历史上西魏有扬州刺史那桩之后，天下间最有名气的那姓之人。可是，我从未向你透露过有关这个混蛋的片言只字。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否龟仙人说的？是也不是？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三个人，每个人最后三句话，都是完全相同的“是也不是”，倒也十分妙哉。
魏冰宜不再说话，她不开口，也就等同承认，她知道“鸳鸯手”那非我这么一个人，全然是因为龟仙人的缘故。
──人在寂寞之时，总会把自己的一些小秘密，告诉给自己信任的人知道。
──在沙滩的那段日子里，小叶也曾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大海龟轰海。
──轰海是一只很能守住秘密的大海龟，无论牠听见了什么样的秘密，都一定不会把秘密向任何人泄漏。虽然这一只风流的大海龟有三妻四妾，但那些雌海龟同样都很能保守秘密，所以，在轰海这一方面，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存在。
──然而，龟仙人虽然不像只兔子，但他老人家的耳朵非常发达，在沙滩上，就算有一只小蚂蚁迷途爬了过来，也瞒不过他老人家的耳朵。
──龟仙人知道的小秘密，也就很容易传入魏冰宜的耳朵里，他曾经这样对魏冰宜说过：“小叶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他比什么样的人都更靠得住。但也正因为他太靠得住，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倚靠他，不但不要过分倚靠他，更要做一个精明的女人，在背后为他顶住半边天……所以，你必须瞭解他的朋友，也必须瞭解他的敌人，而且瞭解得越多越好。当然，在某些事情上，你也必须学习怎样装胡涂，男人终究是男人，谁都不愿意自己身边的女人像个武则天，你这只小母猪明白了没有？”
小小的小母猪……
做人难，做一个必须精明但又得假装胡涂的小母猪，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她必须努力。
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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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酒有肉，永远都是人生一大快事。自古以来，只有在酒池肉林的人才会活得兴高采烈，又几时轮到路边的“冻死骨”来畅谈风月？
说来残酷，事实更残酷。人生在世，就算想“醉生梦死”，也绝对不是垂手可得的一种奢侈。
小叶的酒量当然不差，但不差并不等于不醉。这世上，又有多少真真正正的“灌酒无底洞”？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是必然的。因此，十居其九的醉客，都很容易醉倒在知己的怀里。同样地，醉卧人身者，人亦醉其身。
公道和尚本非和尚，但既已做了和尚，“鸳鸳手”那非我之名，也就不愿重提。他喝了半坛大麴，长长吐一口气：“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小叶还以曹孟德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公道和尚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小叶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公道和尚道：“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小叶道：“有祸齐齐闯，有酒齐齐喝。”
公道和尚道：“你闯祸，我顶着。我闯祸，你快走。”
小叶道：“一别数载，从前我比你醉得快，今夜你比我荒唐。”
公道和尚道：“今夜荒唐明朝淸醒，总比今夜淸醒明日荒唐高明一些。”
小叶道：“说得好！今夜不醉不归。”
公道和尚道：“你若醉了，我照顾你。我若醉了，你照顾我。要是你我都醉了，千万不要让不喝酒的人来照顾咱们。”
魏冰宜听了，立刻举起一盘火辣辣的不知名烈酒，大口大口直灌下去。
很快就变成世上最美丽的醉酒小母猪。
※ ※ ※
一只瘦小的金丝猴，手里抓着一根羽毛拨着魏冰宜的脸庞。她终于酒醒了，金丝猴的脸虽然小，但一对灵活的双眼却是大又神气地盯着她。
她笑了，笑得像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羽毛很漂亮，红得有如璀璨夺目的枫叶。
看看四周，这里不再是山洞，而是一间很雅致的房子。金丝猴跳来跳去，桌上有一盆水果，牠吃了几粒，模样很是有趣。
她醉了，但小叶在哪里？和尚又在哪里？
她没有过于着急，坐在一张梳妆台前，照照铜镜。镜中人当然是自己，就连她自己都没法子对这张脸作出过份的挑剔。
金丝猴忽然也跳过来照镜子。
这是个明媚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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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与公道和尚仍然在山洞内，但再也没有喝酒，而是喝茶。昨夜的胡言乱语，也随着黑夜的消逝，在口中一一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与和戒慎。
小叶问：“当今大势，那兄认为如何？”
公道和尚沉吟：“狐狸尾巴已一条一条外露，在此同时，也有人意兴阑珊，恰好应了两句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连夜赶科场』。”
小叶又问：“你算是哪一种？”
公道和尚道：“我和你都是同一类人。说得动听一点，那是率性而为，说得坦白一些，不外乎静候锈蚀的来临，正如寺院里最不长进的秃颅，做一日和尚撞一日的钟。”
小叶道：“我也许会做神仙，但绝不会做和尚，便是狗肉和尚也决计不做……对了，那兄，依你之见，你我都是同一类的混蛋，是否甘心让生命锈蚀下去？”
公道和尚脸色一沉，使劲地摇头，大声地说道：“宁愿磨损，绝不让它锈蚀！”
小叶的眼睛亮了起来：“听说你已成为百多市最有办法的杀人掮客。只要能付得起银子，几乎没有任何人是杀不了的。”
公道和尚道：“从前，翁战也曾如此夸下海口，但不幸地却遇上了你和龟仙人。”
小叶道：“翁战虽然看来很威风，但说到最后，也不过是老狐狸手下的一步棋罢了！”
公道和尚道：“翁战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但我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又怎样？”
小叶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连老子都主张凡事必须努力走出第一步，以那兄不甘寂寞的性情，又怎会做一日的和尚撞一日的钟？”
公道和尚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要瞒过你这种强敌，恐怕是难比登天的事。”
小叶道：“当今大势，那兄认为如何？”又是再度用完全相同的语句，向和尚作出垂询。
公道和尚道：“江东武林，势力最庞大的，首推将帅盟。多年以来，江湖上一直传出点将台上三大将帅不和，那是真的。”
小叶道：“纵使如今，只怕在骷髅元帅、大小将军之间，依然是貌合神离吧！”
公道和尚道：“连貌合神离的日子也都过去了。三大将帅间冲突的事实，已是再也无法掩盖了……”
小叶道：“世人一直认为，三大将帅中最深沉可怖的，便是骷髅龙古人来。”
公道和尚道：“你也认为会是这样吗？”
小叶道：“我相信一个人说的话，这人曾亲口对我这样说：『古元帅只是条毒性日减弱的毒蛇』。”
公道和尚悚然道：“谁曾经讲过这样的话？莫不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
小叶点点头：“不错，你能够一猜即中，可见并非一般的和尚。”
公道和尚道：“你在天尊幕府呆了一段时候，除了武赤飙之外，又还有什么人配在你面前如此深刻地评论古人来？”
小叶道：“因此，三大将帅之中，最可怕的人，已不再是古元帅。但在大小将军二人之中，又以谁更为可怕？”
公道和尚道：“姑且不谈谁更可怕一些，我只想知道，你憎恨谁更多一些？是大将军东方公武？还是小将军邱雪夫？”
小叶道：“何不首先由你这个多事的和尚猜猜看？”
公道和尚道：“方鱼是你最疼爱的师妹，但却曾经成为小将军邱雪夫身边的女人，要是你说自己从没吃过小将军的醋，恐怕这种谎话就连你自己都不肯相信。”
小叶道：“方鱼故意靠近邱雪夫，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一直以来，她只是我的同门师妹……但到了后来，她做的事太混乱，连我这个师兄也混乱起来。”
公道和尚道：“你口中的『混乱』，其实根本就是混帐。你有一个天底下最混帐的小师妹，你也是天底下最混帐的师兄，我若然是你俩师兄妹的师父，每天最少要吐出一两斤血。”
小叶道：“所以，你命中注定绝对不能成为我俩的师父。”
公道和尚道：“邱雪夫足智多谋，以你的才略，顶多配做小将军的跟班。凡是跟班，最憎恨的必然便是骑在自己头上的主人，所以，要是必须对付其中一人，你一定不会理会古人来与东方公武，无论如何也要干掉邱雪夫再说。”
小叶道：“这只是你自以为是判断，不能作准。”
公道和尚道：“但你可知道，邱雪夫虽然绝顶厉害，极是难缠，但在将帅盟，这位小将军的处境越来越是不妙。”
小叶道：“你认为他已踏入孤军作战之险境？”
公道和尚道：“将帅盟三大将帅，本以骷髅元帅力量最为雄厚。只是，古人来比我更像个和尚，那是江湖中绝大多数人还不知晓的秘密。”
小叶道：“人人都只说骷髅龙像是一个恐怖的骷髅头，又怎会比你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更像个和尚？”
公道和尚叹了口气，道：“并不是因为我这个和尚不像和尚，骷髅龙才会比我更像个和尚，而是他真的信奉了佛教。”
小叶道：“武林中有数之不尽的大魔头女魔星，听说都是笃信佛学的，但却在念完佛经之后操刀杀人，杀人之后再斋戒沐浴，向佛祖诚心忏悔。然后吃斋念佛，然后再继续操刀杀人如故。”
公道和尚苦笑一下，道：“不必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要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便尽管扯直喉咙骂个够，用不着面对面也在转弯抹角。”
小叶道：“在武林中，你是个不入流的混蛋。不必在这时候浪费时间来讨论。要是你真的相信骷髅龙很快就会立地成佛，我一定会很仔细看个淸楚。”
公道和尚道：“要是古人来对江湖争霸的野心已变得意兴阑珊，将帅盟中另一个举足轻重之人，当非大将军东方公武莫属。懒虫，你认为这人怎样？”
小叶沉吟片刻，道：“江湖中，从没有人认为大将军是好欺负的。还有，他的宝贝女儿同样不简单，就连『北权天君』李总舵主也给这个小妮子舞弄得团团乱转。”
公道和尚皱了皱眉：“你以为李临风与东方小雪，很像你这位三少爷与方鱼吗？你看错了，就算东方小雪和方鱼都是同样的女孩，但你怎能跟李临风相比？”
小叶呆了一呆，半晌叹道：“不错，李临风是权势堂总舵主，便是伸出一根尾指，也比我这个江湖浪子强上百倍。”
公道和尚道：“你比不上李临风，并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因为道行不够。”
小叶道：“人贵自知……你这样说，是否认为他是一条真真正正的老孤狸？”
公道和尚道：“我是个公公道道、天公地道持正不阿的真正和尚。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李临风并不是老狐狸，我说他并不是个老狐狸，是因为他这个人看来一点也不老。但他绝对是一条狐狸，虽然不是老狐狸，却是狐狸中的狐狸，甚至可以说是狐狸之王。”
小叶道：“何以见得？”
公道和尚道：“天下形势，最近陷入前所未有严重纷乱的地步，你这条懒虫可知道个中缘故？”
小叶道：“天下大势三分，鼎足之势形成已久，一旦生变，便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在这种情况下，再乱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公道和尚“唔”的一声：“你能够看通这一点，总算不太胡涂。”
小叶道：“你和翁战最大的分别，在于你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杀人掮客。”
公道和尚嘿嘿一笑：“难道你不知道，一个出色的杀人掮客，每年可以赚多少银子？”
小叶道：“你若是个贪财的人，早在十年前便已不配做我的朋友。”
公道和尚道：“要是你看错我这个老朋友，恐怕会是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小叶道：“你认为李临风是个怎样的人？”
公道和尚道：“萧阶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这件事，早已众所周知。敢问一声三少爷，你认为这件事有几分假？有几分真？”
小叶道：“情之为物，最难理解。但人人都相信，李总舵主对萧阶月非独一往情深，更为了这位薄命红颜而消沉壮志。据说，在其麾下，早就有不少谋臣猛将，为此而颇有微词。”
公道和尚冷冷一笑：“换而言之，李临风不惜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红颜知己，而致权势不稳，军心生变？”
小叶道：“难道你认为不是？”
小叶道：“道听途说之言，多半作如是观。”
公道和尚道：“如此一来，李临风对萧阶月这一段痴情，便是导致今天权势堂四分五裂的致命伤？”
公道和尚冷冷道：“三十年了，缺口再大的伤口都已癒合，李临风却故意让所有人认为他始终放不下萧阶月的影子，这绝对不是什么痴情，而是一种谋略。”
“谋略？”
“当然！难道你以为在这种群雄并起的年代，单凭匹夫之勇便可杀出一条血路吗？”
小叶道：“古往今来，决胜千里者泰半不胜在于军力，而是在于谋略、心计。”
公道和尚道：“攻打天下，一如攻城，永远都是攻心为上，只要明乎此理，当可知晓李临风这位奕棋高手，三十年来一直打着的是什么样的算盘。”
小叶道：“但依我看来，李总舵主对萧阶月之情，绝对不假，只是藉此夸大，另有图谋。”
公道和尚道：“这种说法，对李临风也许是比较公道的。做人也好，做和尚也好，以至是做神仙做鬼怪妖魔也好，最重要的便是公公道道，童叟无欺。”
小叶道：“我是小叶，他叫小李，小叶比小李，恐怕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公道和尚冷然道：“就算是人比人比死人，死的不一定便是小叶。做人除了必须公公道道之外，更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叶道：“和尚请放心，这条虫虽然很懒，绝不会自寻死路，更不会放软手脚，任人宰割。”
公道和尚道：“说得好！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只要肯拚肯发奋图强，我这个不像和尚保证你百毒不侵！”
小叶瞧着杯里已凉透了的茶：“这杯茶莫非有毒吗？”
公道和尚道：“原本打算放一点点砒霜，也不要太多，半斤左右便好。只是宿醉未醒，忘记放入茶壶之中。”
小叶“哦”的一声：“下次再放也是一样的。”
公道和尚道：“砒霜虽毒，不及妇人心。”
小叶道：“和尚又要骂谁？”
公道和尚道：“别多心了，和尚要骂的，并不是你的小师妹。她再毒千百倍，还不足够与砒霜之毒相提并论。”
小叶道：“既要和我这个老朋友论天下英雄、枭雄、毒妇，就不要吞吞吐吐。”
公道和尚双目一瞪：“谁跟你这条懒虫吞吞吐吐？你配吗？我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只会在面对娘亲的时候，才会舌头打结，讲话吞吞吐吐。”
小叶道：“我还不够老做你的娘亲。便是到了来生，万一真的投胎做了女人，也决计不做你的妈妈，也不做你的女儿。”
公道和尚道：“不错，你最好还是来生做我的情妇。洒家一定用尽全力，把你这个婊子操得痛痛快快。”
小叶叹了口气，合十闭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师昨晩真的醉得太厉害啦！”
公道和尚道：“你若比我更喜欢做和尚，不如就在这里剃度出家，法号公平，你道如何？”
小叶道：“要是在这里做了和尚，恐怕魏大小姐会把阴阳琵琶一剑削开两边，一半塞入你的肚子里，另一半用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来一招杀鸡警猴。”
公道和尚道：“你不是说她是个小母猪吗？”
小叶道：“要是小母猪的心上人无缘无故变了个和尚，立刻就会变成六百斤重的母老虎。”
公道和尚皱皱眉，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茶。
此时，天色忽变。
也不是变得太厉害，只是下起毛毛细雨。小叶忽然诗兴大发，但只是吟了一句“好雨知时节”，便再也吟不下去。
因为只顾低头喫茶的公道和尚，此时忽然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利剑，剑尖闪电般地抵住小叶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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