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宴园林喜玉第

2024-10-0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金陵城也正在下雨。
　　在金陵翘楚大道，方鱼温柔地倚在鬼仆阿五身边，满面春风地在这条街道南端漫游。
　　方鱼是明媚秀丽的女子。但这一天，她换了装束，穿上一袭藕黄长衫，相貌俊美，神态自若，摇身一变成了翩翩佳公子，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鬼仆阿五，也同样一改常态，变了一名白衣“儒士”，虽则性情局限，很难潇潇洒洒地像个风流人物，但总算也是一副相貌堂堂。
　　“五公子，这是六朝古都，烟花盛放之地，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惹来不知几许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待会儿不妨擦亮眼睛，大开眼界。”
　　“主人，奴仆只怕会失礼人前，连累主人笑话。”
　　“不必杞人忧天。连我这位鱼公子都能应付裕余五公子本是缙绅之后，出身于门第书香，又怎能在脂粉丛中方寸大乱？只要镇定一些，当可自得其乐。”
　　“主人……”
　　“早已说过，不要以主仆相称。”
　　“方姑……”
　　“是鱼公子！鱼见秋公子，你记牢了没有？”
　　“知道啦……鱼兄！”
　　“哈！这才比较像话。不才姓鱼，五公子又怎生称呼？”
　　“我……区区嘛……姑苏人氏，姓方，名梦夫，字红船……是不是这样？”
　　“对了，你在家中兄弟排名第五，既是方五郎，也是风流倜傥的五公子，在江南一带，无人不识无人不晓。”
　　“只是……连区区也从不认识这么一个什么方梦夫什么红船……”
　　“我姓了鱼，你自然便得姓方，我经常都在梦里瞧见你，当然便是我梦中的丈夫。还有红船……你可不会忘掉吧？在那血红池水之上，那一艘方方正正的船……”
　　“主……不！鱼公子，你对我怎样，我是永远不敢或忘的……”
　　“五公子，不要过分拘谨。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天气，且看这莺花群聚放浪奢侈之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花花世界。”
　　“呃……鱼公子，怎么进了一间酒馆？”
　　“先喝些酒，点几道小菜，然后再行上路。”
　　“鱼公子所言甚是。公子，请。”
　　“五郎，请。”


　　酒馆不大，仅方桌七八，顾客三五。
　　一瓶花雕，首先上桌，烫热淸香，未飮先醉，未几，糟羊、燉蛇、蛤蝌、醋鱼、青菜先后奉上，皆是“下酒味”之上品。
　　花雕酒瓶飮尽，仅二斤半，酒意不及三分。方鱼这位鱼公子俊美的脸略见配红。
　　倍加惹人注目怜爱。鬼仆阿五放下酒杯，望着这张脸出神。
　　方鱼失笑，但仍竭力忍住。仰首望向窗外，暮色已临，虽细雨依旧，但景色却更美了。
　　方鱼媚笑。在这一身才子装束之下，她看来像个才气横溢的词人。有人说，词人的一生，一般都不太快乐。李淸照和李煜都是很好的例子。
　　但方鱼若然真的是个词人，她以后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
　　她道：“金陵都会之地，本是南曲靡丽之鄕。举世艳名远播之名妓，诸如马湘兰、赵金燕、柳如是、董白、李香等佳丽，皆是此地白门翘楚。但这一次，不才要访寻的天香国色，乃是喜弹唱、能工花旦杂剧、更善于谈谑歌舞诸般绝艺之名妓喜玉第。”
　　鬼仆阿五喃喃地记住这名字：“喜玉第……喜玉第……”
　　方鱼淡淡一笑，道：“要是五郎喜欢她的螓首，不才愿意买下来，送给五郎作为小小的礼物。”
　　鬼仆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敬谢不敏：“鱼兄取笑了。”
　　方鱼忽然寒着脸，冷冷一笑：“狎妓这种事，我只会作壁上观，但方兄却不妨真刀真枪上阵，完事之后，不才自有打算。”
　　鬼仆阿五心中一沉，压低声音道：“鱼兄，别的事情，小弟都可以依你说的话去做，但你要想杀害无辜，便是把我一刀给杀了，我也绝不答应。”
　　方鱼也压低声音，道：“五郎，你知道喜玉第是谁？”
　　鬼仆阿五道：“金陵名妓嘛……难道不是？”
　　方鱼冷哼一声：“别说在金陵这个地方，便是整个天下，都只有一个人能成为这婊子的入幕之宾。”
　　“那人是谁？”
　　“该杀千刀的──吕无忌！”
　　鬼仆阿五立刻闭上嘴巴，然后连眼睛都紧紧地闭上。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方鱼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绝少人知道吕无忌的师父便是“天下第一枪圣”、又是绰号“君子狂魔”的谷绝斋。
　　──更绝少人知道，谷绝斋除了吕无忌之外，还有一个比吕无忌“更出色”的女弟子。她就是喜玉第，也就是“湘江赛孟尝”吕无忌的师姊。
　　──喜玉第虽然是师姊，但却比吕无忌年轻两岁。
　　──喜玉第在金陵烟花之地艳名高帜，但谁也未能一亲芳泽。唯独她的师弟吕无忌例外。
　　──在方鱼眼中，喜玉第远比燕莫愁可怕千万倍。纵使燕莫愁曾经一度成为她的敌人，但要是和喜玉第相比，燕莫愁只是毒蛇旁边的一条小黄鳝。
　　──要为血池幕府淸理门户，必须对付谷绝斋。
　　──要对付谷绝斋，吕无忌这个人当然不能放过。但在除掉吕无忌之前，首先必须把喜玉第的螓首割下来！
　　这是方鱼的策略，鬼仆阿五终于恍然大悟。他忽然很想再要一瓶酒，但方鱼已付了帐。酒馆门外华灯初上，金陵夜市在灯红酒绿的繁华市景下，藏着种种不为人知的离奇故事。


　　雨后夜空浮白月，轻绡帕首玉生香。
　　世上每一间青楼都是销金窝，越是金碧辉煌之地，越能让男人花钱如流水。
　　方鱼不是男人，但却比任何男人还更挥霍。别人掷上千金已便是阔绰有余，但这位鱼公子，就连掷掉万金也觉花得太慢。
　　最妙的是：就连瞎子都知道，这位鱼公子是个美丽的女子。但这奇怪的女郎偏偏以这翩翩佳公子的装束，现身青楼，出手慷慨地寻欢买笑。
　　阔客临门，鸨母绝不计较来者是男是女，自是出尽法宝讨取嫖客欢心。
　　夜宴园林，鱼公子左拥右抱，十数佳丽，无不覩妆艳饰，兰麝醉人。
　　另一位方公子，甚为木讷，沉然寡言。但青楼女子，擅长应付诸色男子，不怕痴呆，只怕君不来，反正人多势众，群雌粥粥一涌而上，差点就在鱼公子眼前把他熔掉。
　　酒过三巡又三巡，不管嫖客是男是女，非得醉生梦死不可。方公子忽然把鸨母扯了过来，沉声说道：“区区要回客店睡觉啦……”
　　鸨母“哟”声失笑：“公子真会说笑。公子要歇息，这里便是金陵最舒适最迷人的温柔乡，公子喜欢哪一位姑娘，都包在我老婆子的身上。”
　　方公子摇摇头，迭声道：“不必啦！不必啦！”
　　鸨母挤眉弄眼道：“要是公子欲寻『小唱』，老身同样有办法……”
　　方公子一呆：“何谓之『小唱』？既有『小唱』，是否也有『中唱』？『大唱』？”
　　鸨母吃吃地笑，在这木讷的“公子哥儿”耳畔悄悄解释一番。原来“小唱”便是男娼。源于京师之地，有“小唱”专供深好男色之缙绅。其初皆浙之宁波人，后则半属临淸，故又有南北小唱之分。
　　方公子一听之下，连脸都白了，忙道：“不唱！不唱！”鸨母大急，再三挽留。
　　“这样好不好？……老婆子想个办法，把这里最标致的玉人儿送到公子房间去，包保公子满意。”
　　“什么玉人儿？”
　　“喜玉第。”
　　“喜玉第？”
　　“要是连这个标致的玉人儿都给不住公子的一颗心，老婆子也没话可说了……还有……那位鱼公子，会不会不高兴？”
　　“只要鱼公子跟着区区在一块，区区高兴，鱼公子也就一定会高兴。”
　　“对！很对！都是好朋友，你高兴，朋友也会高兴。”
　　“要是喜玉第不肯陪咱们，别的姑娘您老婆子就不必费心了。区区不好侍候，鱼公子比我更不好侍候。您老婆子必须明白这一点。”
　　“五公子说得如此明白，老婆子又怎能装胡涂了？放心！放心！喜玉第准会前来好好侍候两位公子……”
　　鸨母说是这样说了，但喜玉第是否真的会出现？
　　没有人能知道。
　　喜玉第病了。她告诉鸨母：“病骨染长画，贱躯不胜伴佳客。”
　　方鱼闻之，笑道：“莫不是西子捧心吗？如属此症，倒该是淸之而勿扰，休之而勿劳。”
　　鸨母动容：“公子莫非精贯医学古圣之妙道？倘真如此，还须大发慈悲，救我女儿一救。”鸨母常把妓女称作“女儿”，要是喜玉第真的出于鸨母这个“妈妈”，芳容恐怕连一头母骡也是有所不如。
　　方鱼淡淡一笑：“医教始于伏羲，流于神农，注于黄帝。然后行于万世，合于无穷。不才虽不敏，但对于医术也算是以志慕兹道，而究之已久，略通其意。如蒙喜姊姊垂青信任，不才愿在喜姐姐榻下，略尽棉薄之力。”
　　鱼公子这番话，鸨母最多只能明白五成。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这位公子懂得医术，至于医术是否精湛，反而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