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

2024-10-0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黄沙蔽天，但每个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东方公武手执笃志剑，嘴角露出了战死无悔的笑意。
　　眼前的龟仙人，为他带来不必要的冒险，但他宁愿在这太原古城内战死，也不肯失去杀掉龟仙人的机会。
　　龟仙人是否瞭解大将军的思维？没有人瞧得出来。但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却看得出，龟仙人虽然握着傥来剑，但整个人的气势，已和半年前大不相同。
　　虽然，他看来还是一贯地肥矮，但从老人瞳孔之中，足以证实他已完全乾瘪。老人乾瘪的不只是肉体，最重要的还是体内的“一道气”。
　　人无气不活。“气”便是命脉所在。人，只要断了气，便得万事皆休。人，不但要有气，而且身为武学高手，对这一道气的要求，更是严苛得不可想像。
　　如今龟仙人的“气”，早因垂暮之年而迅速减弱，尽管他曾经战胜无数强敌。
　　东方公武的剑，果然极度专注。
　　高手决斗，往往不必出手，已是胜负分明。这种道理，龟仙人和东方公武都是很淸楚的。
　　龟仙人并非败象已呈，而是早已败了。缺的只是刺入咽喉的一剑。
　　“等一等！”此时忽然有人喝道：“让我来捡这个便宜！”
　　一个平时绝少穿黑衣裳的人，今天穿得比乌鸦更黑，连嘴里叼的，也是一根从乌鸦翅膀上拔出来的乌鸦毛。
　　东方公武的眼色变了。
　　他知道这人是谁，但却并不是因为知道这人的来历而震动。令他震动的，是这人的刀已出鞘，还架在另一个人纤细雪白的粉颈上。
　　“在下叶虫，只要大将军出剑，令媛的螓首立刻双手奉上。小叶弯刀，出鞘例必见血，这一次也绝不例外！”这是小叶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绝对不是随便喷出来开玩笑的。
　　弯刀刀光闪着锋芒，虽在风沙狂飙中，寒芒仍然杀气逼人。在刀锋下的女子，巧笑倩兮，笑靥比百花齐放更美，她似是活腻了，娇娇甜甜地对老父说道：“要是死在三少爷的刀下，我便是武林中最令人羨慕的一只女鬼。”
　　除了东方小雪，还有谁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东方小雪是东方公武的死穴。只要制住这个死穴，大将军的头就会变得比人头佛的祖宗还更要大。
　　“飒”的一声，东方公武并不是出剑，而是回剑入鞘。在这一刻，就算龟仙人曾经杀掉他八十个娘亲，他都不能向这个九十九岁的剑道大宗师刺出一剑。
　　因为他纵使真的曾经有八十个娘亲，但女儿只有一个。
　　东方小雪。
　　大将军没有作声，既不讥讽小叶，也不责骂女儿。他这个女儿，自出娘胎以来，便是越挨骂越精神的，端的非同小可。
　　但龟仙人却突然喝道：“别听三少爷的胡说八道。要是他敢杀你的女儿，俺把这颗九十九岁的老牌人头割下来还给你当作夜壶每晚撒尿。”
　　东方公武不理睬他。
　　大将军绝对不会把女儿的脑袋，去换一个“夜壶”回来使用。他只是冷冷盯着小叶，看看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把小雪释放。
　　小叶很快就把东方小雪推开：“你很漂亮，可惜我的魏大小姐已在大大的吃醋了！”
　　东方小雪伸了伸舌头，却不是伸给小叶看，而是向父亲撒娇兼扮鬼脸。东方公武脸色一沉，循例怒骂一句：“成何体统！”
　　天府下最不成体统的，永远都是老父眼中的儿女。但以事论事，再以人论人，这位东方小姐也的确是有点离谱的。
　　然而，天下间越是离谱的女儿，往往越是得到老父的怜爱。这又是什么样的道理？
　　真不是道理。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道理都不要再说，反正孔孟圣贤都已死得乾乾净净，任何道理在这时搬出来都是多余的。
　　在风沙吹得最猛烈的时候，小叶拉着龟仙人的胳臂一沉，道：“走！”
　　只是一个“走”字，但龟仙人的两条腿，似已被七十七分的棺材钉钉入第十八层地狱，动也不动。
　　他的脸还是肥肥胖胖的，但不再可笑，也不再可爱，而是流露出一种残酷的固执：“战！”他的回答，也是只有一个字。
　　小叶紧紧闭着眼睛，似在躲避无孔不入的风沙，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感觉到他的眼皮下已淌出了泪。
　　他不愿张开眼晒，是否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眼里的悲痛？龟仙人的回应只有一个“战”字，听来冰冷、残酷、固执、无情……但小叶知道，那是一种壮烈的呼唤。
　　那个“战”字的涵义，绝对可以用另一句话来演绎：“谁来送龟仙人最后一程？”
　　任何人的生命，无论或长或短，都会有“最后一程”的时候。有人知道这“最后一程”的来临，当然也有更多人死了之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叶看看龟仙人，又看看东方公武，然后再看看那一块重逾万斤的“七杀碑”。
　　很奇怪，他没有把眼睛张开，但反而一切都看得更加淸楚。
　　他是用一颗心去看的。刹时间他感到眼前一片曙光，然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站在龟仙人面前，把嘴角叼着的乌鸦毛嚼碎，然后“咕”声吞下，接着脱道：“老大哥要战，我来奉陪，这把弯刀的规矩，你比谁都更明白。”
　　龟仙人眼中露出讥讽的冷笑：“刀剑出鞘例必见血，这种臭规矩就连市井无赖都定下了一大堆，等同放屁！”
　　倒不算是废话。
　　小叶笑了，只是笑得牵强而呆板，在此之时，弯刀忽然“流汗”。
　　刀能无风自动，在主人的刀鞘里颤动和呼啸，这情况虽然罕见，但总算不是太令人感到奇怪的事。但“流汗”又是怎么了？
　　还有，这是“热汗”？还是“冷汗”？又抑或根本不是“汗”，而是刀刃上的眼泪？
　　恐怕已是不可稽考。
　　因为这一战已开始。小叶在太原古城长街上，决战他的老大哥龟仙人。
　　没有人料到会有这一战的爆发。就连小叶和龟仙人都料不到。但这一战，却又是来得那么自然，虽不美妙，但却绝对需要。
　　──世上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需要。谁最需要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本身和最瞭解他的人才会淸楚。
　　──小叶瞭解龟仙人，因为他也是龟仙人。前世的龟仙人、今生的龟仙人……两副骨头早在前世的前世便已搅和在一起。
　　傥来三尺，虽然是剑刃轻柔的武器，但在龟仙人掌中剑势一展，出来的便是“暮色千山入”与“白雨跳珠乱入船”的“入字剑诀”。
　　就连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形容句语，都嫌不够深入。
　　小叶呻吟。
　　不是中了剑，也不是受了任何创伤，只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哀鸣。他内心狂喊着：“如此剑招，如此气度，要是出自半年前的老大哥之手，天底下谁能与之匹敌？”
　　他在呻吟中还以颜色。
　　一刀杀出，卷起千层刀浪。看似霸绝无伦的一刀，但刀势倏变，最终一刀竟是悲秋伤春的萧条刀法──蟪蛄不知春秋。
　　蟪蛄便是寒蝉，“蟪蛄不知春秋”一语，出自《庄子.逍遥游》。但这一招刀法，却是羽星鹏的成名绝技。
　　使出了这一刀，小叶的心头阵阵绞痛。小鹏，是他一辈子无法忘怀的老朋友。弯刀是小鹏的，刀法也是小鹏的，小叶借取了小鹏的刀和刀法，攻向自己最敬重的老大哥龟仙人。
　　这一刀，因为敬重，不敢稍有轻忽。要是他只用了九分力量，便是侮辱了一代剑道大宗师龟仙人。
　　龟仙人的目光更残酷而执着了。“蟪蛄不知春秋”是黯然神伤的刀招，能重挫对手，更可能同时重挫自己。这是种能摧毁一切的刀法。然而，龟仙人掌中有剑，便等同如鱼得水，一副臭皮囊再残再弱，依然有股非凡的气势。
　　剑锋瞬息连环急变。
　　喝一声，猛然大叫，直似张飞喝断长板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淸沙白鸟飞回。”漫天剑影铺天盖地急落，随后一剑，更是气势骇人之“一洗中原膏血”。
　　小叶哀鸣更甚。
　　“这几剑，只消三个月前在老大哥掌中杀出，一千个东方大将军都给宰了……”
　　心下狂呼，刀势更见悲怆，回敬的一招是“万言不值一杯水”。
　　刀刃冷如冰，刀尖便是冰中之水，一点一滴，冷入心头。
　　这是刺心一刀。刺向龟仙人，也刺向自己。
　　龟仙人跄踉倒退三步,三闪一回招，回的剑招有如哀兵渡过怒江，惊心动魄。一招半式之间，但听呼啸狂吼，剑刃劲大无穷。
　　“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龟仙人以九十九岁高龄，犹以“健儿”自居，小叶听了，汗出如浆，不胜汗颜，险欲跪倒。
　　但他绝不能跪。要是真的这么一跪，那么，他跪的并不是龟仙人，而是跪向大将军东方公武。
　　小叶不怕自己丢脸，要是自己丢脸能让时光倒流，便是跪倒黄沙地上，把东方公武腿上每一寸肌肤舐得乾乾净净，他也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
　　只要时光能够倒流一年，甚至只是半载，龟仙人任何一剑都足以把大将军砍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