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破圆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接口的是鹿野，他嗔目大吼：“谁进棺材可说不准，要干就干，老子们含糊个鸟！”
贾慕樵盯着鹿野，音调恢复沉缓的道：“我们不用打混战，华山派素来讲求公正公平，就是你吧，我们何妨代表双方先斗一场？”
鹿野狂笑一声：“很好，你看我不顺眼，我瞧你更蹩扭，乐意奉陪之至。”
此时，屈寂转向聂飞道：“老大，他们主要的寻仇对象是我，不宜由老七代打实阵，尚请俯允我来应战。”
聂飞毫不犹豫的道：“你先上也好。”
鹿野忙叫：“老大，人家挑的是我！”
聂飞道：“放心，咱们谁都闲不着；这只是开场戏，热闹的尚在后头，你还怕上不了台？”
鹿野裂嘴一笑：“老大，我非得见识见识华山派这几把破剑不可，娘的，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超凡入化的剑术？”说着，他大步上前，将左手拎着的铡骨交给屈寂，边压低嗓门道：“老么，要狠狠给他个教训！”
屈寂道：“他们是来找我索命的，我岂会手软？”
对面的贾慕樵回头望了望他的同门，五个人立时纷纷下马，站成一排，动作迅速纯熟，显见是久经演练过的。
柱铡骨于地，屈寂道：“贾老兄，且请赐招。”
贾慕樵只一抬肘，肩后背挂的长剑已握于掌中，流闪的刃芒日光，泛出好一片眩目华彩！屈寂不动，似乎等对方先动。
双目凝视屈寂柱地的铡骨，贾慕樵屈息如寂，这一刹，稳若盘石。
僵持俄顷之后，长剑猝刺而山，剑尖仿佛流矢，直接屈寂眉心。
铡骨旋飞暴起，看似截击来剑，却在微晃之下，兜胸捣向贾慕樵的胸口，力道万钧，有裂碑之势。
贾慕樵身形侧走，剑化漫天星雨，反罩敌人，刹时但见寒芒交织，锐响破空，确是能以追索命的一招！屈寂骤然全身贴地扑前，铡骨斜撑，整个人往上倒弹，两脚翻蹴，差一点就踢中贾慕樵那张满月似的脸盘。
退出三步之外的贾慕樵面色极具难看，长剑横胸，大为懊脑：“你这算是哪一门武功？完全不按章法出招！”
屈寂笑笑：“能够杀人致命的手段便是功夫，贾老兄，章法乃由各人自断，天下百家门派，可曾有个规定？”
贾慕樵怒道：“贾某习剑十余年，循规蹈距，按步就班，从也未见你这等的胡缠乱打，真正武林无法、荒谬之至！”
屈寂算是领教了“食古不化”四字的意义，华山一脉，素以剑术见长，之所以未能进一步发扬光大，独步天下，大概其弊便在于固步自封，不容创新改革；技艺之道，首重克敌自保，何来墨守形式之说？这些华山弟子古板腐迂、自以为是，不识灵活触通之妙，要想胜券在握，怕是大为不易了。
聂飞一边摇头，边出声点拨：“老么，你就让他按照他的规矩来，且看是谁荒谬。”
屈寂一笑：“贾老兄，请了。”
重重一哼，贾慕樵叱道：“接招！”
一声叱喝甫出唇际，这次屈寂却更不按“章法”动手，枪在方剑招未起之前，铡骨由下上挑，取的竟是贾慕樵两胯之间！贾慕樵又惊又恼，长剑沉挫的一刹，剑尖扬升，一招两式，连拒带攻，反应相当凌厉。
屈寂招法不变，身形随着铡骨上挑之势暴翻，扬升的剑尖紧贴他的面颊擦过，而贾慕樵虽也急忙躲开挑向胯下的一击，却来不及躲开屈寂而落的双足，但闻碰声撞响，这位华山传人背脊上业已结结实实的被屈寂蹴中，整个人连翻带滚，跌出七八公尺外，险些将手里长剑也抛脱尘埃。
顿时一片惊呼声起，那“五剑合圆”纷纷掠至，五剑骤现，拦架于贾慕樵身前。
屈寂柱铡骨在地，并未乘胜追杀；对付这等食古不化的对手，他相信笃定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那头的鹿野嘿嘿笑道：“不慌、不慌，各位华山大兄，尽有时间让你等同门喘一口气。”
背上挨的这两脚大概真个不轻，贾慕樵趴在地下，好一阵子才挣扎起来，一张满月大脸黑里透青，几几乎连腰都挺不直了。
屈寂平平淡淡的开口道：“贾老兄，不碍事吧？”
深深呼吸了几次，贾慕樵挫着牙道：“傍门左道，邪异之术……我败也败得不服！”
屈寂好心好意的解释：“你的脑袋要放灵活点，贾老兄，攻击的方式可以千变万化，攻击的兵器亦不局限于某人手中所执有的一种；比如说你一经认定我使用的铡骨，便会把注意力放在铡骨之上，其实我的手脚，甚至我的头颅都能用来制敌，你不就被我蹴了个狠？”
贾慕樵声音嘶哑：“屈寂，你为何人？岂敢来教训我武学之道？”
屈寂仍一派和悦：“我是好意，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令师弟孟兆祥先前如果同样知道灵活变通，或许也不会失算。”
两眼杀气盈溢，贾慕樵厉吼：“屈寂，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屈寂唇角微撇，道：“我并未回避，贾老兄。”
又喘了口气，贾慕樵似乎学聪明了：“各位师弟，五剑合圆！”
五名青衫人迅速分散，站成一个约略的圆形阵式，五柄长剑，高高举起，正好把屈寂圆在当中。
贾慕樵眼露凶光，吼喝着道：“听我号令起阵！”
冷眼傍观的聂飞缓缓开口道：“贾慕樵，你好像忘了屈寂还有伙伴在侧。”
鹿野朝地下吐口唾沫，一紧手上朴刀：“他娘，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待以多欺少，堂而皇之的打一场烂仗，这也叫名门正派？”
贾慕樵高声道：“我华山一脉，天下闻名，行事自来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如今我师兄弟六人在场，不管你们是一人也好，百人亦罢，我等皆以六人相应，决不退缩！”
聂飞正觉哭笑不得，鹿野又叫骂起来：“明摆着要打烂仗，却也有这一番歪理可言？去你娘的堂堂正正、去你娘的坦坦荡荡，索性大干一场，彻底了结！”
佟功立即喝一声彩：“痛快；老七，就得这么狠操他们一顿，才能叫这干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知道，什么是江胡本色。”
人在五剑相罩之下的屈寂，一点也不紧张：“老大，辰光不早了，我们就此破阵吧？”
聂飞道：“你先带头，老么。”
铡骨映起一抹蓝光，有如巨杵翻天，呼轰纵横，华山派的五名弟子身形急速转动，五剑吞吐如电，此进彼出之间，冷焰伸缩闪掣，仿佛芒束裂射，晶雨喷洒，骤然望去，便是一轮璀灿大圆！
屈寂夷然不惧，铡骨旋身飞绕，指点崩磕，挥展捭盖，恍同滚雷流石，华山五剑任其矫捷凌厉，一时亦占不到丝毫上风。
长啸似虎，鹿野一头撞入，朴刀击斩，眨眼间已将那五剑合圆的阵势搅得一片混乱。
佟功紧接而至，他的鬼头刀迅速与鹿野的朴刀合流联机，双刀挥霍，好比激浪回涌，冲混了五剑清光，变做一团零散。
屠空亦不闲着，日月双轮凌空劈落，目标对准了那五剑合圆的五名青衫人，如此一来，以四对五，阵形便越发不成其为阵形了。
这个时候，场中就只剩下两位“闲人”，一为贾慕樵，一为聂飞；于是，非常自然的，聂飞已把目标锁定在贾慕樵身上。
缓步靠近贾慕樵，聂飞双目半合，微微露齿，只向对方上下打量，竟是一付择肥而噬的神态。
心头骤跳，贾慕樵不自觉的退后两步，更脱口说了句此刻不该说的话：“你，你想干什么？”
拳握的右手忽松忽紧，聂飞道：“贾朋友，你说我想干什么？”
贾慕樵色厉内荏的道：“不要以为你是毒十堂的首脑，我就畏惧了你，华山弟子敢做敢当，从不屈服！”
点点头，聂飞道：“那一定是你们师尊对你们日常的训示，应该谨记，更应该力行；贾朋友，可不能只挂在口头上嚷嚷，来，且表现点敢做敢当的硬气给我看！”
长剑斜举，贾慕樵显然心里发慌。华山的光环，终究只是他们多年意识中的一种憧憬，而现实境况，却未必如自我的期许，现实十分冷酷，且绝对是硬碰硬的结果。
凝视着对方，聂飞感喟的道：“贾朋友，实在是名门大派的假象害苦了你们。人不能活在回忆之中，更不该活在湮远的、业已消褪的往日荣耀里；世事在变，世道也在变，旧有的名声已不可持，仅指望原先那块残腐的招牌，而不力求创新奋进，恐怕难有继续立足之地！”
贾慕樵顿时激动起来：“你竟敢如此批判我华山一脉？”
~聂飞道：“仅仅批判还是小事，叫你华山一脉人头落地，那就是大事了。”
咯登咬牙，贾慕樵大吼：“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本领叫我们人头落地！”
聂飞冷冷的道：“很好；你看清楚，贾朋友，要非常非常仔细的看清楚！”
尾音还在聂飞的齿唇间凝形，他掌心中一抹白光已直射贾慕樵面门。贾慕樵长剑挑起，反手卷削，动作亦不含糊。
于是，原本正面相对的聂飞，突兀鬼魅般闪移向敌人的后侧方——看上去他只是微微一晃，而这一晃，竟是到一个贾慕樵绝对不能置信的角度！骤然失去目标的贾慕樵，警觉性极高，长剑立即向后挥扫，寒芒涌荡，仿佛瑞雪飞卷！贾慕樵的反应已经够快，出剑的方式也称得上灵变机巧，但聂飞对时空分寸的拿捏却比他更准更疾；追魂带暴映斜闪，贾慕樵一条握剑的右臂已抛掷而起，血滴如雨，漫天洒落。
此时此刻，聂飞只要再次攻击，贾慕樵必无生望，然而他竟极为罕见的住手息止，仅冷眼瞅着对方捧抬一截断肘，兀自痛扁了整张脸孔。
五剑合圆的那五名华山弟子，在屈寂等哥四个的凌厉冲激下，早已阵形大乱，招架无方，自保已然不易，遑论前来救援？贾慕樵的危殆情势，非但令那平剑难以合圆，反而涣散军心，益使阵式瓦解。
聂飞忽然出声招呼：“且先住手。”
屈寂他们四个的反应几乎是立即的，四人同时闪身撤出圈外，只留下五名华山弟子相互搭肩偻腰，垂剑喘息，那光景，委实有些一蹶不振的模样。
将日月双轮并做一手，屠空面带疑惑之色：“老大，一网成歼，正是时候，为什么又要我们住手？”
聂飞先不回答屠空的话，他转对贾慕樵，淡淡的道：“贾朋友，还想再战么？”
痛得差点直不起身的贾慕樵面容歪曲，嘴里嘶嘶吸气：“胜负兵家常事……休以成败论英雄……”
聂飞蓦地厉叱：“我在问你，还想不想再战下去？也就是说，你们的六条性命要是不要？”
全身一抖，贾慕樵脸色惨白：“就算我们学艺不精……有朝一日，必再前来领教……”
这一套把戏，聂飞可是经多见多了，有道是风干的鸭子——只那张嘴硬，既想保命，又想保住颜面，说穿了，“过门”而已。
挥挥手，他道：“你们走吧；‘有朝一日’会是哪一日，对彼此来说，又是一段飘渺的事了。”
贾慕樵情似依依的望了望地下那截断臂，不再多说，踉跄上马，领着他的五名师弟匆匆离去，尘头起处，果真恍若烟云。
趋步来近，屠空的表情大大不以为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老大，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他们？”
聂飞吁一口气，道：“杀之无益，这些人，到底并非我们预先锁定的对象，不争财，不争利，何必耗费如许功夫？”
屠空望着聂飞，微微摇头：“可是他们先找上门来的，老大，我还很少见你对挑衅的仇家有这么宽容过！”
聂飞笑笑：“总要因时、因地而制宜嘛，做事不可一亭不变，墨守成规；而且还有更重大的情况要应付，这些鸡零狗碎，不提也罢。”
屠空欲言又止，只兜着满脸惑然。
自己老大的心境，屈寂是颇能领悟，由此可见，聂飞表面冷酷狠辣，其实亦是相当有其原则的，至少，在杀人这方面他有他的定见，该杀与不该杀之间，他毕竟不若一般人所认为的那么偏执及盲目。
一伙人连夜挪窝，新迁到的地方是一片早已无人居住的废弃农舍；农舍位于一片白杨木林子之后，背倚着半座土岗，周遭阡陌荒芜，石砾流散，这么偏幽寂的所在，也亏聂飞找得到。
草草安置下来，人人已是兵疲马倦，打开行囊，就地铺卧，每一个皆是情绪低落，胃口欠佳，甚至没有人进用干粮。
盘膝坐在毛毯上的聂飞目光巡顾，不觉深叹了口气。
睡在一侧的屈爬起身来，唇角漾着一抹苦笑：“老大，还不歇着？”
聂飞摇摇头，沉沉的道：“脑子里千头万绪，乱得很，怎睡得着？”
屈寂低声道：“越在这个时候，老大，你越得沉住气，千万不能乱了分寸，你要一乱，其他兄弟伙就更不知章法何在了……”
聂飞道：“我明白，烦，也只是烦在自己心里。”
屈寂若有所思的道：“今天，老大你算是难得的高抬贵手，刃下超生了。”
看了屈寂一眼，聂飞道：“这几个人贸然出现，原就不是我们既定的目标，杀之何益？还是留些精力，准备对付玉龙会的那干子邪祟要紧。”
屈寂道：“老大，我们如此东藏西躲，也不是个办法，你的主意，该不是长时期这样玩下去吧？”
聂飞皱着眉道：“你也知道对方业已倾巢而来，其阵容实力决非我们能以抗衡，避其正锋只乃权宜之计，要自保求存，就不得不受点委屈；至于该躲到什么时候，还得看形势如何方可确定易撤之机，当前，除了飘忽迂回，我们没有第二个因应法则……”
屈寂忽道：“老大，我真想半截腰上打他们一个狙击！”
聂飞笑了：“我晓得你在寻思什么，但万万不可，敌方大队行动，必然偏布斥侯，前后军互为掩护，或许你能侥幸得手，却难以逃过他们的合围夹杀；仅图一时之快，并无义意，老么，不管死活，都要求取相等的代价。”
屈寂道：“憋这口窝囊气，憋得人发慌……”
轻喟着，聂飞道：“你以为我就是习于憋气的人？我比大伙更觉窝囊；毕竟，毒十堂是我在领导，把一个帮口带至此步田地，我的感受又何其沉痛？”
正襟危坐，屈寂忙道：“老大，我只是感叹时势，决无对老大有不敬之处。”
聂飞领首：“这，你不必刻意解释。”
原本以为睡着了的鹿野突兀闷着声道：“我有个提议，不知该不该说？”
聂飞平静的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鹿野坐直腰身，道：“老大，对眼下这种四处落荒逃窜，惶惶然如丧家之太的日子，我实在厌倦了，相信每个兄弟也都有同感，我们是不是能找个较为固定的地方以便养精蓄锐？至少亦可纾缓一下那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压力……”
聂飞道：“我也有相同的想法，老七，不过先决条件是要确定那个地方的安全性与隐密性无虑，你该明白，我们决不能被玉龙会的人圈牢，否则，那便是一只铁口袋，掉了进去，即永不得再见天日！”
抹了把脸，鹿野道：“是；但不知老大心里有没有构想这个地方在何处？”
聂飞缓缓的道：“有这个构想，而且尚不止一处，至于选择那里安顿下来，得看情势如何演变才能决定，在此之前，务则大伙多加忍耐。”
另一头的屠空大概也困不着，他侧转身来，忧心忡忡的道：“老大，我在想，玉龙会那边再次搜山不获，下一步会怎么做？于大举劳师动众之下，我看他们不可能就此罢休、班师回朝！”
聂飞问屈寂：“你说呢？老么。”
屈寂的表情显示着并不乐观：“三哥见地极是，老大，我猜他们必定早已侦骑四出，到处寻找线索随后跟缀下来，而他们所找的线索不一定全都正确，可虑的是，只要其中一条无误，我们的危机便迫在眉睫……”
鹿野顿时眼珠子乱转，紧张的道：“老么，你可别他娘的危言耸听、楞吓唬人，玉龙会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够这等玄乎法？”
屈寂笑笑：“江湖上各个派别帮口，到底敢像我们一样跟玉龙会硬抗力拚的不多，他们急着巴结奉承玉龙会，便不无可能尽量提供任何消息，我们不是隐形人，难免在行动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其中只要有一项被玉龙会踩中了，缀上来的机率就大大增加；老七，这仅是我的推测，我也宁愿我的推测有误。”
鹿野呐呐的道：“娘的，我被你说得心惊肉跳……”
屠空也阴着面孔道：“这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狗杂碎，我恨不轮番烧掉他们的老窝……”
聂飞倒十分平淡的道：“世道本就如此，江湖更是这般形成的，老三，无须愤恨，生这种气，算是白生了。”
屈寂接口道：“老大，过一日，该去看看秋水寒是否又有讯息传递过来？现在可是大大倚重她的时候了。”
聂飞道：“也好，叫佟功去跑一趟。”
双手合十当胸，鹿野道：“希望那娘们能够指出一条趋吉避凶的明路，也免得我们成日价提心吊胆，八方打转，连日头朝那个方位都搞混了……”
呸了一声，屠空骂道：“看你那副不出息的熊样！”
聂飞微笑：“老七，要沉得住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躲不了，躲得了的便不该来，能悟透，亦就看得开了。”
农舍中一灯晕黄，惨淡的光圈映着几张惨淡的人脸，别有一种郁滞的氤氲；这人间世上，对生死前途悟得透又看得开的人，终究是少之又少啊。
贾慕樵盯着鹿野，音调恢复沉缓的道：“我们不用打混战，华山派素来讲求公正公平，就是你吧，我们何妨代表双方先斗一场？”
鹿野狂笑一声：“很好，你看我不顺眼，我瞧你更蹩扭，乐意奉陪之至。”
此时，屈寂转向聂飞道：“老大，他们主要的寻仇对象是我，不宜由老七代打实阵，尚请俯允我来应战。”
聂飞毫不犹豫的道：“你先上也好。”
鹿野忙叫：“老大，人家挑的是我！”
聂飞道：“放心，咱们谁都闲不着；这只是开场戏，热闹的尚在后头，你还怕上不了台？”
鹿野裂嘴一笑：“老大，我非得见识见识华山派这几把破剑不可，娘的，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超凡入化的剑术？”说着，他大步上前，将左手拎着的铡骨交给屈寂，边压低嗓门道：“老么，要狠狠给他个教训！”
屈寂道：“他们是来找我索命的，我岂会手软？”
对面的贾慕樵回头望了望他的同门，五个人立时纷纷下马，站成一排，动作迅速纯熟，显见是久经演练过的。
柱铡骨于地，屈寂道：“贾老兄，且请赐招。”
贾慕樵只一抬肘，肩后背挂的长剑已握于掌中，流闪的刃芒日光，泛出好一片眩目华彩！屈寂不动，似乎等对方先动。
双目凝视屈寂柱地的铡骨，贾慕樵屈息如寂，这一刹，稳若盘石。
僵持俄顷之后，长剑猝刺而山，剑尖仿佛流矢，直接屈寂眉心。
铡骨旋飞暴起，看似截击来剑，却在微晃之下，兜胸捣向贾慕樵的胸口，力道万钧，有裂碑之势。
贾慕樵身形侧走，剑化漫天星雨，反罩敌人，刹时但见寒芒交织，锐响破空，确是能以追索命的一招！屈寂骤然全身贴地扑前，铡骨斜撑，整个人往上倒弹，两脚翻蹴，差一点就踢中贾慕樵那张满月似的脸盘。
退出三步之外的贾慕樵面色极具难看，长剑横胸，大为懊脑：“你这算是哪一门武功？完全不按章法出招！”
屈寂笑笑：“能够杀人致命的手段便是功夫，贾老兄，章法乃由各人自断，天下百家门派，可曾有个规定？”
贾慕樵怒道：“贾某习剑十余年，循规蹈距，按步就班，从也未见你这等的胡缠乱打，真正武林无法、荒谬之至！”
屈寂算是领教了“食古不化”四字的意义，华山一脉，素以剑术见长，之所以未能进一步发扬光大，独步天下，大概其弊便在于固步自封，不容创新改革；技艺之道，首重克敌自保，何来墨守形式之说？这些华山弟子古板腐迂、自以为是，不识灵活触通之妙，要想胜券在握，怕是大为不易了。
聂飞一边摇头，边出声点拨：“老么，你就让他按照他的规矩来，且看是谁荒谬。”
屈寂一笑：“贾老兄，请了。”
重重一哼，贾慕樵叱道：“接招！”
一声叱喝甫出唇际，这次屈寂却更不按“章法”动手，枪在方剑招未起之前，铡骨由下上挑，取的竟是贾慕樵两胯之间！贾慕樵又惊又恼，长剑沉挫的一刹，剑尖扬升，一招两式，连拒带攻，反应相当凌厉。
屈寂招法不变，身形随着铡骨上挑之势暴翻，扬升的剑尖紧贴他的面颊擦过，而贾慕樵虽也急忙躲开挑向胯下的一击，却来不及躲开屈寂而落的双足，但闻碰声撞响，这位华山传人背脊上业已结结实实的被屈寂蹴中，整个人连翻带滚，跌出七八公尺外，险些将手里长剑也抛脱尘埃。
顿时一片惊呼声起，那“五剑合圆”纷纷掠至，五剑骤现，拦架于贾慕樵身前。
屈寂柱铡骨在地，并未乘胜追杀；对付这等食古不化的对手，他相信笃定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那头的鹿野嘿嘿笑道：“不慌、不慌，各位华山大兄，尽有时间让你等同门喘一口气。”
背上挨的这两脚大概真个不轻，贾慕樵趴在地下，好一阵子才挣扎起来，一张满月大脸黑里透青，几几乎连腰都挺不直了。
屈寂平平淡淡的开口道：“贾老兄，不碍事吧？”
深深呼吸了几次，贾慕樵挫着牙道：“傍门左道，邪异之术……我败也败得不服！”
屈寂好心好意的解释：“你的脑袋要放灵活点，贾老兄，攻击的方式可以千变万化，攻击的兵器亦不局限于某人手中所执有的一种；比如说你一经认定我使用的铡骨，便会把注意力放在铡骨之上，其实我的手脚，甚至我的头颅都能用来制敌，你不就被我蹴了个狠？”
贾慕樵声音嘶哑：“屈寂，你为何人？岂敢来教训我武学之道？”
屈寂仍一派和悦：“我是好意，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令师弟孟兆祥先前如果同样知道灵活变通，或许也不会失算。”
两眼杀气盈溢，贾慕樵厉吼：“屈寂，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屈寂唇角微撇，道：“我并未回避，贾老兄。”
又喘了口气，贾慕樵似乎学聪明了：“各位师弟，五剑合圆！”
五名青衫人迅速分散，站成一个约略的圆形阵式，五柄长剑，高高举起，正好把屈寂圆在当中。
贾慕樵眼露凶光，吼喝着道：“听我号令起阵！”
冷眼傍观的聂飞缓缓开口道：“贾慕樵，你好像忘了屈寂还有伙伴在侧。”
鹿野朝地下吐口唾沫，一紧手上朴刀：“他娘，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待以多欺少，堂而皇之的打一场烂仗，这也叫名门正派？”
贾慕樵高声道：“我华山一脉，天下闻名，行事自来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如今我师兄弟六人在场，不管你们是一人也好，百人亦罢，我等皆以六人相应，决不退缩！”
聂飞正觉哭笑不得，鹿野又叫骂起来：“明摆着要打烂仗，却也有这一番歪理可言？去你娘的堂堂正正、去你娘的坦坦荡荡，索性大干一场，彻底了结！”
佟功立即喝一声彩：“痛快；老七，就得这么狠操他们一顿，才能叫这干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知道，什么是江胡本色。”
人在五剑相罩之下的屈寂，一点也不紧张：“老大，辰光不早了，我们就此破阵吧？”
聂飞道：“你先带头，老么。”
铡骨映起一抹蓝光，有如巨杵翻天，呼轰纵横，华山派的五名弟子身形急速转动，五剑吞吐如电，此进彼出之间，冷焰伸缩闪掣，仿佛芒束裂射，晶雨喷洒，骤然望去，便是一轮璀灿大圆！
屈寂夷然不惧，铡骨旋身飞绕，指点崩磕，挥展捭盖，恍同滚雷流石，华山五剑任其矫捷凌厉，一时亦占不到丝毫上风。
长啸似虎，鹿野一头撞入，朴刀击斩，眨眼间已将那五剑合圆的阵势搅得一片混乱。
佟功紧接而至，他的鬼头刀迅速与鹿野的朴刀合流联机，双刀挥霍，好比激浪回涌，冲混了五剑清光，变做一团零散。
屠空亦不闲着，日月双轮凌空劈落，目标对准了那五剑合圆的五名青衫人，如此一来，以四对五，阵形便越发不成其为阵形了。
这个时候，场中就只剩下两位“闲人”，一为贾慕樵，一为聂飞；于是，非常自然的，聂飞已把目标锁定在贾慕樵身上。
缓步靠近贾慕樵，聂飞双目半合，微微露齿，只向对方上下打量，竟是一付择肥而噬的神态。
心头骤跳，贾慕樵不自觉的退后两步，更脱口说了句此刻不该说的话：“你，你想干什么？”
拳握的右手忽松忽紧，聂飞道：“贾朋友，你说我想干什么？”
贾慕樵色厉内荏的道：“不要以为你是毒十堂的首脑，我就畏惧了你，华山弟子敢做敢当，从不屈服！”
点点头，聂飞道：“那一定是你们师尊对你们日常的训示，应该谨记，更应该力行；贾朋友，可不能只挂在口头上嚷嚷，来，且表现点敢做敢当的硬气给我看！”
长剑斜举，贾慕樵显然心里发慌。华山的光环，终究只是他们多年意识中的一种憧憬，而现实境况，却未必如自我的期许，现实十分冷酷，且绝对是硬碰硬的结果。
凝视着对方，聂飞感喟的道：“贾朋友，实在是名门大派的假象害苦了你们。人不能活在回忆之中，更不该活在湮远的、业已消褪的往日荣耀里；世事在变，世道也在变，旧有的名声已不可持，仅指望原先那块残腐的招牌，而不力求创新奋进，恐怕难有继续立足之地！”
贾慕樵顿时激动起来：“你竟敢如此批判我华山一脉？”
~聂飞道：“仅仅批判还是小事，叫你华山一脉人头落地，那就是大事了。”
咯登咬牙，贾慕樵大吼：“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本领叫我们人头落地！”
聂飞冷冷的道：“很好；你看清楚，贾朋友，要非常非常仔细的看清楚！”
尾音还在聂飞的齿唇间凝形，他掌心中一抹白光已直射贾慕樵面门。贾慕樵长剑挑起，反手卷削，动作亦不含糊。
于是，原本正面相对的聂飞，突兀鬼魅般闪移向敌人的后侧方——看上去他只是微微一晃，而这一晃，竟是到一个贾慕樵绝对不能置信的角度！骤然失去目标的贾慕樵，警觉性极高，长剑立即向后挥扫，寒芒涌荡，仿佛瑞雪飞卷！贾慕樵的反应已经够快，出剑的方式也称得上灵变机巧，但聂飞对时空分寸的拿捏却比他更准更疾；追魂带暴映斜闪，贾慕樵一条握剑的右臂已抛掷而起，血滴如雨，漫天洒落。
此时此刻，聂飞只要再次攻击，贾慕樵必无生望，然而他竟极为罕见的住手息止，仅冷眼瞅着对方捧抬一截断肘，兀自痛扁了整张脸孔。
五剑合圆的那五名华山弟子，在屈寂等哥四个的凌厉冲激下，早已阵形大乱，招架无方，自保已然不易，遑论前来救援？贾慕樵的危殆情势，非但令那平剑难以合圆，反而涣散军心，益使阵式瓦解。
聂飞忽然出声招呼：“且先住手。”
屈寂他们四个的反应几乎是立即的，四人同时闪身撤出圈外，只留下五名华山弟子相互搭肩偻腰，垂剑喘息，那光景，委实有些一蹶不振的模样。
将日月双轮并做一手，屠空面带疑惑之色：“老大，一网成歼，正是时候，为什么又要我们住手？”
聂飞先不回答屠空的话，他转对贾慕樵，淡淡的道：“贾朋友，还想再战么？”
痛得差点直不起身的贾慕樵面容歪曲，嘴里嘶嘶吸气：“胜负兵家常事……休以成败论英雄……”
聂飞蓦地厉叱：“我在问你，还想不想再战下去？也就是说，你们的六条性命要是不要？”
全身一抖，贾慕樵脸色惨白：“就算我们学艺不精……有朝一日，必再前来领教……”
这一套把戏，聂飞可是经多见多了，有道是风干的鸭子——只那张嘴硬，既想保命，又想保住颜面，说穿了，“过门”而已。
挥挥手，他道：“你们走吧；‘有朝一日’会是哪一日，对彼此来说，又是一段飘渺的事了。”
贾慕樵情似依依的望了望地下那截断臂，不再多说，踉跄上马，领着他的五名师弟匆匆离去，尘头起处，果真恍若烟云。
趋步来近，屠空的表情大大不以为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老大，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他们？”
聂飞吁一口气，道：“杀之无益，这些人，到底并非我们预先锁定的对象，不争财，不争利，何必耗费如许功夫？”
屠空望着聂飞，微微摇头：“可是他们先找上门来的，老大，我还很少见你对挑衅的仇家有这么宽容过！”
聂飞笑笑：“总要因时、因地而制宜嘛，做事不可一亭不变，墨守成规；而且还有更重大的情况要应付，这些鸡零狗碎，不提也罢。”
屠空欲言又止，只兜着满脸惑然。
自己老大的心境，屈寂是颇能领悟，由此可见，聂飞表面冷酷狠辣，其实亦是相当有其原则的，至少，在杀人这方面他有他的定见，该杀与不该杀之间，他毕竟不若一般人所认为的那么偏执及盲目。
一伙人连夜挪窝，新迁到的地方是一片早已无人居住的废弃农舍；农舍位于一片白杨木林子之后，背倚着半座土岗，周遭阡陌荒芜，石砾流散，这么偏幽寂的所在，也亏聂飞找得到。
草草安置下来，人人已是兵疲马倦，打开行囊，就地铺卧，每一个皆是情绪低落，胃口欠佳，甚至没有人进用干粮。
盘膝坐在毛毯上的聂飞目光巡顾，不觉深叹了口气。
睡在一侧的屈爬起身来，唇角漾着一抹苦笑：“老大，还不歇着？”
聂飞摇摇头，沉沉的道：“脑子里千头万绪，乱得很，怎睡得着？”
屈寂低声道：“越在这个时候，老大，你越得沉住气，千万不能乱了分寸，你要一乱，其他兄弟伙就更不知章法何在了……”
聂飞道：“我明白，烦，也只是烦在自己心里。”
屈寂若有所思的道：“今天，老大你算是难得的高抬贵手，刃下超生了。”
看了屈寂一眼，聂飞道：“这几个人贸然出现，原就不是我们既定的目标，杀之何益？还是留些精力，准备对付玉龙会的那干子邪祟要紧。”
屈寂道：“老大，我们如此东藏西躲，也不是个办法，你的主意，该不是长时期这样玩下去吧？”
聂飞皱着眉道：“你也知道对方业已倾巢而来，其阵容实力决非我们能以抗衡，避其正锋只乃权宜之计，要自保求存，就不得不受点委屈；至于该躲到什么时候，还得看形势如何方可确定易撤之机，当前，除了飘忽迂回，我们没有第二个因应法则……”
屈寂忽道：“老大，我真想半截腰上打他们一个狙击！”
聂飞笑了：“我晓得你在寻思什么，但万万不可，敌方大队行动，必然偏布斥侯，前后军互为掩护，或许你能侥幸得手，却难以逃过他们的合围夹杀；仅图一时之快，并无义意，老么，不管死活，都要求取相等的代价。”
屈寂道：“憋这口窝囊气，憋得人发慌……”
轻喟着，聂飞道：“你以为我就是习于憋气的人？我比大伙更觉窝囊；毕竟，毒十堂是我在领导，把一个帮口带至此步田地，我的感受又何其沉痛？”
正襟危坐，屈寂忙道：“老大，我只是感叹时势，决无对老大有不敬之处。”
聂飞领首：“这，你不必刻意解释。”
原本以为睡着了的鹿野突兀闷着声道：“我有个提议，不知该不该说？”
聂飞平静的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鹿野坐直腰身，道：“老大，对眼下这种四处落荒逃窜，惶惶然如丧家之太的日子，我实在厌倦了，相信每个兄弟也都有同感，我们是不是能找个较为固定的地方以便养精蓄锐？至少亦可纾缓一下那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压力……”
聂飞道：“我也有相同的想法，老七，不过先决条件是要确定那个地方的安全性与隐密性无虑，你该明白，我们决不能被玉龙会的人圈牢，否则，那便是一只铁口袋，掉了进去，即永不得再见天日！”
抹了把脸，鹿野道：“是；但不知老大心里有没有构想这个地方在何处？”
聂飞缓缓的道：“有这个构想，而且尚不止一处，至于选择那里安顿下来，得看情势如何演变才能决定，在此之前，务则大伙多加忍耐。”
另一头的屠空大概也困不着，他侧转身来，忧心忡忡的道：“老大，我在想，玉龙会那边再次搜山不获，下一步会怎么做？于大举劳师动众之下，我看他们不可能就此罢休、班师回朝！”
聂飞问屈寂：“你说呢？老么。”
屈寂的表情显示着并不乐观：“三哥见地极是，老大，我猜他们必定早已侦骑四出，到处寻找线索随后跟缀下来，而他们所找的线索不一定全都正确，可虑的是，只要其中一条无误，我们的危机便迫在眉睫……”
鹿野顿时眼珠子乱转，紧张的道：“老么，你可别他娘的危言耸听、楞吓唬人，玉龙会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够这等玄乎法？”
屈寂笑笑：“江湖上各个派别帮口，到底敢像我们一样跟玉龙会硬抗力拚的不多，他们急着巴结奉承玉龙会，便不无可能尽量提供任何消息，我们不是隐形人，难免在行动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其中只要有一项被玉龙会踩中了，缀上来的机率就大大增加；老七，这仅是我的推测，我也宁愿我的推测有误。”
鹿野呐呐的道：“娘的，我被你说得心惊肉跳……”
屠空也阴着面孔道：“这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狗杂碎，我恨不轮番烧掉他们的老窝……”
聂飞倒十分平淡的道：“世道本就如此，江湖更是这般形成的，老三，无须愤恨，生这种气，算是白生了。”
屈寂接口道：“老大，过一日，该去看看秋水寒是否又有讯息传递过来？现在可是大大倚重她的时候了。”
聂飞道：“也好，叫佟功去跑一趟。”
双手合十当胸，鹿野道：“希望那娘们能够指出一条趋吉避凶的明路，也免得我们成日价提心吊胆，八方打转，连日头朝那个方位都搞混了……”
呸了一声，屠空骂道：“看你那副不出息的熊样！”
聂飞微笑：“老七，要沉得住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躲不了，躲得了的便不该来，能悟透，亦就看得开了。”
农舍中一灯晕黄，惨淡的光圈映着几张惨淡的人脸，别有一种郁滞的氤氲；这人间世上，对生死前途悟得透又看得开的人，终究是少之又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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