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种因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飞腾的烈火绕红了半边天，天原是一片漆黑，在熊熊火焰的烘烤下，隐燃着蒙眬的暗赤，烟雾迷绕漫溢，炎热的空气里漾出呛鼻的松脂硫磺味，眼前这座恢宏楼阁，连带周边的亭台、花树、林园，便在烈焰的席卷下具化灰烬。
化做灰烬的当然不止是这些建筑物或其点缀，大火还活生生吞噬了八条人命——贾春泉夫妇、四个未成年儿女，以及两名佣仆；火头一开始就起自四面八方，断绝了每一条生路，这不是天火，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为纵火。
纵火的手法非常完美老练，几乎无懈可击，这也算“毒十堂”一贯的杀人技俩，他们素来追求的目标即是“无懈可击”。
火赤窜闪的光芒反映自屈寂深邃的眸底，硝焰的炽热与他冰寒的神情恰成强烈对比，手抚着“铡骨”的沉厚弯锋，他站在那里，有若石雕。
全福寿移动着半截铁塔般的庞大身躯来近，于思杂缠的大脸上浮一层狰狞得意的邪笑，伸手就去拍屈寂肩膀：“老么，这一场火，烧得漂亮吧？”
屈寂一偏身避开全福寿拍下来的手掌，话回得很冷：“四哥，在我们出发之前，原不是这么说的！”
全福寿脸色微僵，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大声道：“你倒告诉我，是怎么说的？”
屈寂语气严峻：“这趟出红差，讲好只杀贾春泉夫妻两口，并未包括他的四个子女及两名下人在内，可这一把火却将贾春泉一家子全都烧净烧绝了，四哥，你有没有想过，贾家四个子女，最大的仅得十四岁，最小的才有六岁？”
多毛平板的面孔上泛起油光，全福寿显然已被激怒：“老么，你大概搞错了自己是哪一行的吧？我们靠他娘摘人人头吃饭，也就是以杀人维生，你还当我们是开善堂、行好事来啦？要摘人脑袋，就得防着人家反过来摘我们脑袋，严密周全与斩尽杀绝乃为必要手段，留着贾春泉那四条根苗你待怎么的？给我们遗后患，添麻烦？你入行也有十三年了，十三年来却仍昧不尽天良，早晚你会栽在你自己手里！”
另一个双目如鹰，身材瘦长的人物施施然来到一边，形态冷漠：“老么，你说说，还有什么方式比一把烈火更来得干净利落、四大皆空？狂焰过处，迹象具无，寸草不留，正合了我们斩尽杀绝的原则，堪称功得圆满。”
屈寂抗声道：“可是当初你们怎么告诉我，对象只有贾春泉夫妻二人？”
双目中寒光流旋，这一位身材瘦长的人物轻撇嘴角：“不这么讲行么？你那方寸之间顽固抱持的一缕妇人之仁能接受么？老么，听五哥我的劝，绝情绝义才是吃我们这行饭的本钱。”
全福寿阴沉的道：“毒十堂的规矩大家都清楚，犯不着多说，这次红差由我领队，一切调度皆由我负责，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有谁不服，回头我向老大说去！”
屈寂没有答话，类似同样的僵局，十数年来已经重演过许多次，事后证明他说什么也等于白说，净不如不说。
这位“五哥”名叫石双鲤，如今算是打着圆场：“咱们走人吧，早回去也好早交差。”
“妙元山”的半山平台上，筑有一幢红砖楼宇，楼高两层，于周侧绿树掩映，浓荫蔽盖下，别有一股清幽意韵，山脚一条不宽的青石板路蜿蜒通达楼前，光看外面，是个颇为雅致的居停。
这片山并不高伟险峻，却妩媚多姿，柔和的山势衬托盈岭满坡的苍翠，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那幢红砖楼宇，也有个名字，称为“丹阁”。
丹阁里住的不是文人雅士，亦非退隐的林下朝官阔佬，里面只住着一群杀人越货、心肝五脏具如铁石的强豪刽子手，不错，毒十堂的垛子窑。
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地方原该蕴育着灵气，可惜山水无言，亦无权选择它的主人，因此，这里便被杀气充斥了。
毒十堂的首领叫聂飞，“蛇眸”聂飞。
丹阁楼下大厅内，聂飞坐在黑檀木精雕而成的八仙桌这头，正注视着坐在另一头的屈寂。
聂飞不过中等身材，容貌亦并无过人之处，最特殊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细小、精圆、冷凝，仿佛永远不会转动的眼睛，当他在看着某人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百步蛇端详着猎物，没有丝毫七情六欲的显露，唯一能令人感受到的仅为残酷、麻木的、无动于衷的残酷，不代表任何来源根由的残酷。
屈寂形色木然，目光投注于桌面，他忍受这双眼睛已经忍受了十三年，从他血气方刚的岁月压抑到接近不惑的如今，十三年来，这双根本不具意识的眼睛未变，他却越来越觉得心肺几近爆裂了。
于是，聂飞开口了，声调平淡而缓慢：“怎么不说话，老么？”
屈寂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光可鉴人的乌亮桌面上：“老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点点头，聂飞道：“你知道，老么，在我们这行里，你的确是一个好手，一个一流的好手。”
屈寂想笑笑，但实在笑不出来：“这是老大你夸奖。”
聂飞道：“我从不讲没有意义的话；老么，你算顶尖的——除了你那该死的仁义道德观念！”
收回投注在桌面上的目光，屈寂迎视聂飞：“这是本性，老大。”
聂飞一点也不动气，语调仍然平淡：“本性可以磨灭，至少可以掩盖，老么，端我们这碗饭，不能谈三贞九烈，人伦纲常，我们只求达到目的，所有世道，一概不计！”稍稍一顿，他接着道：“这些话，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为什么就是改不了你那腐迂顽冥的‘本性’？”
屈寂不吭声，只在想：如果改得了，眼下亦不会坐在这里了，本性即是本性，这也能够轻易改得的？聂飞轻喟一声：“打十三年前，我们志同道合，连手草创毒十堂，这十三年里，我们十个兄弟折了四个，又补上四个，那折损的四个兄弟，就有三个是因为和你犯了同样的毛病；老么，我不要你死，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你该体谅我的苦心！”
类似的回答，屈寂已重复得能够背诵了：“老大，我可不敢奢望活到长命百岁，舔血刀头的这行营生，要也能活到高寿百岁，岂有天理？因果纵然循环，我是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且走着瞧吧。”
聂飞沉声道：“又是这一套。老么，宿命即是认命，你甘心认命？”
屈寂唇角勾动：“天不认命，但我相信栽什么，便会收什么。”
聂飞音量加重：“老么，你的想法迟早会是个祸患，只不知道祸患将来应在大伙儿身上，或是应在你自己身上！”
屈寂终于笑了：“天晓得，老大，天晓得。”
默然片歇，聂飞似乎很快已忘记这段交谈，话题随转：“‘香江镇’，你去过？”
一般而言，这是派出红差的前奏，屈寂颔首：“去过几次”聂飞迅速接道：“很好，香江镇有座‘百衍会馆’，会馆里住着一个名叫孟兆祥的人，你去杀了他。
毒十堂的传规，是但管奉命行事，莫问因由脉胳，屈寂清楚戒律，当下只有应承：“是。”
聂飞道：“明天就去，香江镇距此不远，给你三天辰光，够打一个来回了。”
屈寂略一犹豫：“老大，这是单独行动？”
聂巷道：“不错，那孟兆祥具有武功底子，可深浅尚难揣摸，依我看，你一个人去就应该游刃有余了。”
屈寂笑笑：“但愿如此，老大。”
站起身来，聂飞道：“要干得干净利落，别留尾巴。”
屈寂也推椅而起：“你说过，我是顶尖的。”
聂飞并没有笑：“忘掉你那该死的仁义道德！”
屈寂微微躬身：“那是本性，老大。”
聂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屈寂找到孟兆祥的时候，孟兆祥刚巧在会馆的后园沉思徜徉；灰衫、灰鞋、头上扎一条灰色束发飘带，好一个洒脱人物。
夏末秋初的下午，老木森森的园子里一片幽寂沉静，几乎可以听到空气的流动声。
孟兆祥回身看到突兀出现并逐步逼近的屈寂，容颜十分平静，好像一点都不觉奇怪。
杵下这柄四尺长，杆细头粗且形成钝厚弯锋的蓝钢“铡骨”，屈寂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对方，他已经注意到，人家即使只在散步溜跶，手上也提着剑，一柄锈痕斑烂的铜制长剑。
这绝对是一个警觉性极高的人。
也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
阳光懒洋洋的从树顶枝叶间投射下来，像剪碎的缤纷彩影，洒在地面，也洒在屈寂和孟兆祥的头脸上。
上前一步，屈寂轻咳半声：“你是孟兆祥？”
孟兆祥点头，神态从容：“我知道，他终究是放不过我的。”
屈寂有些茫然：“他？他是谁？”
孟兆祥淡淡一笑：“你不是隋欣派来的么？”
跟着也笑了，屈寂道：“隋欣？隋欣又是何人？”
孟兆祥略感意外：“莫非不是他叫你来杀我？”
屈寂耸耸肩：“我来的目地确实为了杀你，但是不是这姓隋的所委就不清楚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习惯多听多做，但只少问。”
光影映得孟兆祥的脸孔有些花糊：“干你这一行的？你干的是那一行？”
屈寂唤了口气：“菜市口有人屠牛屠猪或杀鸡杀鸭，我干的这一行，专门宰人。”
孟兆祥哦了一声，并不惊慌：“原来是个杀手组合！”
屈寂掩不住好奇的问：“那什么隋欣，为什么要找人杀你？”
孟兆祥神色一黯：“为了一个女人，我若不死，他永远得不到那个女人。”
屈寂不免怀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得到？”
仰首上望，孟兆祥悠悠的道：“环境会变，人心也会变，天下没有恒久的事物，假若一旦消失了既定的诱因，便极可能又是一番情景了。”
屈寂苦笑：“可怜生的……”
孟兆祥目注屈寂道：“我敢断定，你绝对是一个好杀手。”
屈寂笑笑：“如何断定？”
孟兆祥道：“你似乎有点亲和，有几分恻隐，但我明白，你杀我的决心丝毫未曾摇动，你是一个表相与内在完全互不呼应的人！”
摸摸自己脸颊，屈寂感喟的道：“我倒不知自己是这付德性，人说相随心转，多年手刀头舔血下来，难不成连面相都虚浮了？”
孟兆祥举剑拱手：“请吧！‘华山派’七代弟子‘搏浪剑’孟兆祥候教！。”
屈寂点头：“你挺干脆，好，我就喜欢干脆的人。”
孟兆祥的剑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但是，当锋镝出自剑鞘，光华流滐的一刹，这口剑在他手上宛似活了，尾芒伸缩眩映，几若灵蛇。
屈寂目光凝聚，若有所思：“华山一派自创以来，即以剑术擅长，孟兆祥，今日得见，果然外不虚传！”
到了决战关头，孟兆祥的表现更是出奇的冷静与湛然，仿佛一旦面临生死之争，益发提升了他的情操及豪气，他已将全部心神投入。
身形未动，屈寂杵地的铡骨亦看似未动，却在突起的破空声里斜扫敌人左颈，蓝彩掣内，光影犹在飙风之前！孟兆祥暴旋疾走，剑刃翻卷如浪回波涌，层层相连，绵绵不断，恍同已将三江之水收合于方寸之间。
扫击中的铡骨猛然昂首反挥，其沉其快比若雷电，孟兆祥尚未及变招换式，掌中剑“当啷”一声震飞脱手，整条右臂已骤然麻木得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了。
粗细和核桃相当的铡雨柄端后缩倏捣，准确无比的搠上孟兆祥的胸膛，在清脆的骨骼折断声下，这位华山派的七代弟子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随之翻腾绞裂，张口喷出大股鲜血，人已重重倒跌出去！屈寂卓立原地，意态怏怏，没有丁点致胜之后的喜悦，也没有丁点获得成就的感觉——多少年来，在相同的情况下，他都是这份相同的落寞。
散碎的阳光映漾于孟兆祥冷滞僵木的面孔上，使他的面孔变得那样的虚幻，那样不真实，半睁半合的眼睑映着移转的光影反射出那样的空茫与幽寂，一如灵魄湮远的叹息。
不用上去查看，屈寂也知道自己出手的结果，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怀疑，杀人的理由恐怕不是这么坦荡踏实。
这好比饮鸠止渴，明知沉溺下去是条不归路，竟亦控制不住一步步的朝前淌，人像陷身在泥沼里，越是挣扎，就越往深处沉沦了啊。
屈寂想叹口气，张张嘴，却叹不出声来。
树梢的光彩仍旧似剪碎的花影洒落，后园里依然一片寂静，而生命的消长，往往皆在无声无息中循环，屈寂明白生命的无奈与不值，他拖着铡骨踽踽离去，每踏下一步，都觉得隔着炼狱更近了。
拎着酒壸闯入屈寂屋里的这一位，是他们毒十堂的老七鹿野；小个头，一双灵动溜转的眼珠子总是习惯性的梭旋不停，还真有点活蹦乱跳的野气。
屈寂和鹿野最是知心，虽然他也往往不认同鹿野在行当中的某些作风。
鹿野有个不大中听的浑号，叫“贼杀”，听起来固则欠雅，但对他一向的临阵手段而言，却相当的一针见血，形容贴切。
口中喷着酒气，鹿野一屁股坐到床沿，冲着站在桌边的屈寂嚷嚷：“喂，屈老么，大天白日的，隔着傍黑尚早，你就这么把自己关进屋里啦？”
屈寂皱皱眉：“我看你马尿灌得差不多了，老七，也不怕迟早喝瘫了你？”
鹿野嘿嘿笑道：“能喝瘫了倒好，强似死在人家刀口剑锋之下！”
拉开椅子落坐，屈寂道：“看你闲得慌，有阵子没派差了吧？”
把酒壸搁上床头柜，鹿野抹了把嘴：“也没全闲着，这几天替老大跑了两趟腿，一趟去邻县城隍庙帮他还愿，一趟越省到河北池家堡代老大向池爷子拜寿！”
屈寂哼了哼：“城隍乃主阴司之事，专门讲究善恶有报，干我们这行，造孽可造多了，还什么愿都不关鸟用，时辰一到，包管打下十八层地狱！”
鹿野赶紧“嘘”了一声：“小声点，难不成你也喝多了？”
屈寂道：“只是好闷。”
鹿野抹一把脸：“屈老么，听说你去香江镇出的这趟红差出得挺圆满，老大直夸你总算坐在磨盘上，想转了。”
屈寂撇撇嘴：“什么叫想转了？老七，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分内的事决不推诿敷衍，分外的斩尽杀绝，无端添斤加两，却断不苟同！”
鹿野干笑道：“好，好，我不跟你争，争了这好些年，从就争不出个结论来，不管谁对谁错，往后看即知分晓。”
打了个酒嗝，他原本带点戏谑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老么，有桩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只憋在心里，如今半壸老酒下肚，忍不住想跟你合计合计。”
屈寂道：“啥事这么神神秘秘？”
沉默俄顷，鹿野像是十分慎重的整理着他的思绪：“前几天，我不是代表老大去河北池家堡向池老爷子拜寿么？带上的寿礼是一百两金叶子，这份礼，算是不轻的了……”
屈寂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以池家堡的场面，人家见过。老七，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档子驴事？”
鹿野摆摆手，放低了声调：“关键在后头。老么，以前池老爷子过寿，我亦曾随同老大参贺两次，那两次，老大和我全受到池家堡热烈接待，视为上宾，广开寿宴的辰光，安排不仅坐在首席，且住宿的地方亦是池家堡最豪华的正堂南厢，可以说是十分的风光……”
屈寂兴致泛泛的道：“莫非你这次去就走了样？”
鹿野寻思着道：“好像情况有点不一样，接待我的池家堡人态度似乎显得勉强，在红册上落款并呈上贺仪之后，我他娘居然被请到正堂角偶的一桌上去，同桌的人全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我当时又有气、又纳闷，想不透怎的一下子就沦落到这步田地？”
“噗”一声笑了出来，屈寂道：“你是喝酒喝晕头了，老七，七哥，这个道理你想不透，我却能以给你点拨明白。”
鹿野眼珠子翻动：“怎么个说法？”
屈寂闲闲的道：“前两次去向池老爷子拜寿，是因为你随同老大一起，老大有老大的行情，聂飞的招牌摆在那里，毐十堂的名号既毒且臭，人家多少要迎逢几分，如今老大没去，单只由你代表，你的身分地位能与老大相提并论？换个桌次给你坐，自则理所当然，人情之常，你别想岔了。”
鹿野摇头，语气颇为审慎：“不大对，老么，你知不知道，当晚席散，池家堡竟不曾邀我留宿。他们明明晓得我乃远路而去，夜里赶不回来，却连一个最起码的礼貌都顾不到，这其中就透着不寻常，此外，我要向池老爷辞别，也被挡了驾，说是池老爷子不胜酒力，已经入内安歇了，等我出门的时候，亦无一人相送，那股子窝囊，简直甭提了，所谓不看金面看佛面，即便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嘛！”
屈寂静下来，老半天没有出声，面孔上的表情开始阴晴不定，显然他也觉得事有蹊跷，值得推敲。
鹿野搓搓手道：“喂，你倒是说话呀，老么，大概你也嗅出某些异兆来了吧？”
屈寂思忖着道：“问题是，这‘异兆’表示什么？”
鹿野打了个哈哈：“我要知晓是什么，还用得着同你合计？”
一伸手，屈寂道：“来，酒壸给我。”
鹿野递过酒壸道：“尚有小半壸，不够，我再回去拿。”
对嘴喝了一大口酒，屈寂抿着唇道：“首先，池家堡人对你如此冷淡，意味着他们有心与毒十堂疏远，甚至连老大的面子都搁到一边了，而毒十堂绝非江湖泛泛之辈，相反的，还有足够的震慑力，照常情说，池家堡应不可能明显表态冷落我们……”
鹿野忙道：“可事实上他们是这么做了。”
屈寂又喝了一口酒：“什么原因会使他们这样做？没听过彼此间有什么误会，更莫忘了老大与池老爷子的交情来不错。”
搔搔脑袋，鹿野迷惘的道：“我就是想不通呀，从那一方面说，他们都不该有这种态度。”
屈寂冷笑：“这可能表示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撇开关系，向某些人证明他们的立场！”
鹿野越发茫然了：“证明他们什么立场？又为什要向某些人证明他们的立场？”
屈寂容颜沉重：“我在想，老七，或许池家堡听到风声，有某些特定对象要对我们不利，池家堡为了不开罪这些特定对象，只有摆明姿态，以求免受牵连，置身事外。”
鹿野迟疑的道：“不过，池家堡也算武林重镇，一方之霸，无论对方是谁，他们犯得上如此贬低自己，扮孙装熊，犹落个现实凉薄之名？”
屈寂轻叹一声：“老七，扮孙装熊不算什么，落个现实凉薄之名更不算什么，要紧顾着的是身家性命，是持盈保泰，现今世道，你以为还有几许江湖义气？”
鹿野喃喃的道：“照你这么说，假如没有差池，那池家堡忌讳的对象，也就是要触我们霉头的一干人，必然声势实力更超越池家堡了？”
屈寂颔首：“如果我的推论不错，约莫就是这么码事，能令池家堡罔顾旧谊，只图明哲保身的主儿，岂会是一些不入流的东西？”
眼珠子急转，鹿野急问：“老么，这都是哪一帮子鸡零狗碎？”
屈寂苦笑：“你问我，我问谁？”顿了顿，他又道：“但值得肯定的是你的警惕性，老七，我起先还以为你在杞人忧天，经过进一步探讨，证明你的疑虑不无道理，并非无端联想，能有这种反应，我们杀人放火的行当里，自该有你吃一份的余地。”
鹿野笑骂：“我他娘是你的七哥，比你大好几岁，你反倒吃起我的老豆腐来了？我若不能吃这一份，聂老大会干留着我在毒十堂耗粮？”
屈寂望着鹿野，低声道：“这事，你尚未给老大提过？”
鹿野摇头：“我就怕只是自己多疑，如果搞错了，不被老大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沉吟须臾，屈寂道：“老七，我看还是得说给老大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错了，大不了挨一顿骂，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的好。”
鹿野道：“经你这一深入分析，我业已信心大增，好，我等一歇就去见他。”
屈寂的考虑极为细密，他静静的道：“还有，最好在老大一个人的当口向他提报这件事。”
两颗眼球一梭溜，鹿野不解：“为什么？”
屈寂微笑：“我们这帮子哥们里，有不信邪的，有目高于顶的，也有好大喜功的，要叫他们听到这档子事，包管瞎起哄甚至臭死你，好心换来驴肝肺，犯得着么？”
连连点头，鹿野道：“这倒也是，老么，你似乎一向都较我想得周全。”
屈寂道：“不是‘似乎’，是必定。”
化做灰烬的当然不止是这些建筑物或其点缀，大火还活生生吞噬了八条人命——贾春泉夫妇、四个未成年儿女，以及两名佣仆；火头一开始就起自四面八方，断绝了每一条生路，这不是天火，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为纵火。
纵火的手法非常完美老练，几乎无懈可击，这也算“毒十堂”一贯的杀人技俩，他们素来追求的目标即是“无懈可击”。
火赤窜闪的光芒反映自屈寂深邃的眸底，硝焰的炽热与他冰寒的神情恰成强烈对比，手抚着“铡骨”的沉厚弯锋，他站在那里，有若石雕。
全福寿移动着半截铁塔般的庞大身躯来近，于思杂缠的大脸上浮一层狰狞得意的邪笑，伸手就去拍屈寂肩膀：“老么，这一场火，烧得漂亮吧？”
屈寂一偏身避开全福寿拍下来的手掌，话回得很冷：“四哥，在我们出发之前，原不是这么说的！”
全福寿脸色微僵，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大声道：“你倒告诉我，是怎么说的？”
屈寂语气严峻：“这趟出红差，讲好只杀贾春泉夫妻两口，并未包括他的四个子女及两名下人在内，可这一把火却将贾春泉一家子全都烧净烧绝了，四哥，你有没有想过，贾家四个子女，最大的仅得十四岁，最小的才有六岁？”
多毛平板的面孔上泛起油光，全福寿显然已被激怒：“老么，你大概搞错了自己是哪一行的吧？我们靠他娘摘人人头吃饭，也就是以杀人维生，你还当我们是开善堂、行好事来啦？要摘人脑袋，就得防着人家反过来摘我们脑袋，严密周全与斩尽杀绝乃为必要手段，留着贾春泉那四条根苗你待怎么的？给我们遗后患，添麻烦？你入行也有十三年了，十三年来却仍昧不尽天良，早晚你会栽在你自己手里！”
另一个双目如鹰，身材瘦长的人物施施然来到一边，形态冷漠：“老么，你说说，还有什么方式比一把烈火更来得干净利落、四大皆空？狂焰过处，迹象具无，寸草不留，正合了我们斩尽杀绝的原则，堪称功得圆满。”
屈寂抗声道：“可是当初你们怎么告诉我，对象只有贾春泉夫妻二人？”
双目中寒光流旋，这一位身材瘦长的人物轻撇嘴角：“不这么讲行么？你那方寸之间顽固抱持的一缕妇人之仁能接受么？老么，听五哥我的劝，绝情绝义才是吃我们这行饭的本钱。”
全福寿阴沉的道：“毒十堂的规矩大家都清楚，犯不着多说，这次红差由我领队，一切调度皆由我负责，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有谁不服，回头我向老大说去！”
屈寂没有答话，类似同样的僵局，十数年来已经重演过许多次，事后证明他说什么也等于白说，净不如不说。
这位“五哥”名叫石双鲤，如今算是打着圆场：“咱们走人吧，早回去也好早交差。”
“妙元山”的半山平台上，筑有一幢红砖楼宇，楼高两层，于周侧绿树掩映，浓荫蔽盖下，别有一股清幽意韵，山脚一条不宽的青石板路蜿蜒通达楼前，光看外面，是个颇为雅致的居停。
这片山并不高伟险峻，却妩媚多姿，柔和的山势衬托盈岭满坡的苍翠，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那幢红砖楼宇，也有个名字，称为“丹阁”。
丹阁里住的不是文人雅士，亦非退隐的林下朝官阔佬，里面只住着一群杀人越货、心肝五脏具如铁石的强豪刽子手，不错，毒十堂的垛子窑。
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地方原该蕴育着灵气，可惜山水无言，亦无权选择它的主人，因此，这里便被杀气充斥了。
毒十堂的首领叫聂飞，“蛇眸”聂飞。
丹阁楼下大厅内，聂飞坐在黑檀木精雕而成的八仙桌这头，正注视着坐在另一头的屈寂。
聂飞不过中等身材，容貌亦并无过人之处，最特殊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细小、精圆、冷凝，仿佛永远不会转动的眼睛，当他在看着某人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百步蛇端详着猎物，没有丝毫七情六欲的显露，唯一能令人感受到的仅为残酷、麻木的、无动于衷的残酷，不代表任何来源根由的残酷。
屈寂形色木然，目光投注于桌面，他忍受这双眼睛已经忍受了十三年，从他血气方刚的岁月压抑到接近不惑的如今，十三年来，这双根本不具意识的眼睛未变，他却越来越觉得心肺几近爆裂了。
于是，聂飞开口了，声调平淡而缓慢：“怎么不说话，老么？”
屈寂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光可鉴人的乌亮桌面上：“老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点点头，聂飞道：“你知道，老么，在我们这行里，你的确是一个好手，一个一流的好手。”
屈寂想笑笑，但实在笑不出来：“这是老大你夸奖。”
聂飞道：“我从不讲没有意义的话；老么，你算顶尖的——除了你那该死的仁义道德观念！”
收回投注在桌面上的目光，屈寂迎视聂飞：“这是本性，老大。”
聂飞一点也不动气，语调仍然平淡：“本性可以磨灭，至少可以掩盖，老么，端我们这碗饭，不能谈三贞九烈，人伦纲常，我们只求达到目的，所有世道，一概不计！”稍稍一顿，他接着道：“这些话，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为什么就是改不了你那腐迂顽冥的‘本性’？”
屈寂不吭声，只在想：如果改得了，眼下亦不会坐在这里了，本性即是本性，这也能够轻易改得的？聂飞轻喟一声：“打十三年前，我们志同道合，连手草创毒十堂，这十三年里，我们十个兄弟折了四个，又补上四个，那折损的四个兄弟，就有三个是因为和你犯了同样的毛病；老么，我不要你死，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你该体谅我的苦心！”
类似的回答，屈寂已重复得能够背诵了：“老大，我可不敢奢望活到长命百岁，舔血刀头的这行营生，要也能活到高寿百岁，岂有天理？因果纵然循环，我是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且走着瞧吧。”
聂飞沉声道：“又是这一套。老么，宿命即是认命，你甘心认命？”
屈寂唇角勾动：“天不认命，但我相信栽什么，便会收什么。”
聂飞音量加重：“老么，你的想法迟早会是个祸患，只不知道祸患将来应在大伙儿身上，或是应在你自己身上！”
屈寂终于笑了：“天晓得，老大，天晓得。”
默然片歇，聂飞似乎很快已忘记这段交谈，话题随转：“‘香江镇’，你去过？”
一般而言，这是派出红差的前奏，屈寂颔首：“去过几次”聂飞迅速接道：“很好，香江镇有座‘百衍会馆’，会馆里住着一个名叫孟兆祥的人，你去杀了他。
毒十堂的传规，是但管奉命行事，莫问因由脉胳，屈寂清楚戒律，当下只有应承：“是。”
聂飞道：“明天就去，香江镇距此不远，给你三天辰光，够打一个来回了。”
屈寂略一犹豫：“老大，这是单独行动？”
聂巷道：“不错，那孟兆祥具有武功底子，可深浅尚难揣摸，依我看，你一个人去就应该游刃有余了。”
屈寂笑笑：“但愿如此，老大。”
站起身来，聂飞道：“要干得干净利落，别留尾巴。”
屈寂也推椅而起：“你说过，我是顶尖的。”
聂飞并没有笑：“忘掉你那该死的仁义道德！”
屈寂微微躬身：“那是本性，老大。”
聂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屈寂找到孟兆祥的时候，孟兆祥刚巧在会馆的后园沉思徜徉；灰衫、灰鞋、头上扎一条灰色束发飘带，好一个洒脱人物。
夏末秋初的下午，老木森森的园子里一片幽寂沉静，几乎可以听到空气的流动声。
孟兆祥回身看到突兀出现并逐步逼近的屈寂，容颜十分平静，好像一点都不觉奇怪。
杵下这柄四尺长，杆细头粗且形成钝厚弯锋的蓝钢“铡骨”，屈寂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对方，他已经注意到，人家即使只在散步溜跶，手上也提着剑，一柄锈痕斑烂的铜制长剑。
这绝对是一个警觉性极高的人。
也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
阳光懒洋洋的从树顶枝叶间投射下来，像剪碎的缤纷彩影，洒在地面，也洒在屈寂和孟兆祥的头脸上。
上前一步，屈寂轻咳半声：“你是孟兆祥？”
孟兆祥点头，神态从容：“我知道，他终究是放不过我的。”
屈寂有些茫然：“他？他是谁？”
孟兆祥淡淡一笑：“你不是隋欣派来的么？”
跟着也笑了，屈寂道：“隋欣？隋欣又是何人？”
孟兆祥略感意外：“莫非不是他叫你来杀我？”
屈寂耸耸肩：“我来的目地确实为了杀你，但是不是这姓隋的所委就不清楚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习惯多听多做，但只少问。”
光影映得孟兆祥的脸孔有些花糊：“干你这一行的？你干的是那一行？”
屈寂唤了口气：“菜市口有人屠牛屠猪或杀鸡杀鸭，我干的这一行，专门宰人。”
孟兆祥哦了一声，并不惊慌：“原来是个杀手组合！”
屈寂掩不住好奇的问：“那什么隋欣，为什么要找人杀你？”
孟兆祥神色一黯：“为了一个女人，我若不死，他永远得不到那个女人。”
屈寂不免怀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得到？”
仰首上望，孟兆祥悠悠的道：“环境会变，人心也会变，天下没有恒久的事物，假若一旦消失了既定的诱因，便极可能又是一番情景了。”
屈寂苦笑：“可怜生的……”
孟兆祥目注屈寂道：“我敢断定，你绝对是一个好杀手。”
屈寂笑笑：“如何断定？”
孟兆祥道：“你似乎有点亲和，有几分恻隐，但我明白，你杀我的决心丝毫未曾摇动，你是一个表相与内在完全互不呼应的人！”
摸摸自己脸颊，屈寂感喟的道：“我倒不知自己是这付德性，人说相随心转，多年手刀头舔血下来，难不成连面相都虚浮了？”
孟兆祥举剑拱手：“请吧！‘华山派’七代弟子‘搏浪剑’孟兆祥候教！。”
屈寂点头：“你挺干脆，好，我就喜欢干脆的人。”
孟兆祥的剑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但是，当锋镝出自剑鞘，光华流滐的一刹，这口剑在他手上宛似活了，尾芒伸缩眩映，几若灵蛇。
屈寂目光凝聚，若有所思：“华山一派自创以来，即以剑术擅长，孟兆祥，今日得见，果然外不虚传！”
到了决战关头，孟兆祥的表现更是出奇的冷静与湛然，仿佛一旦面临生死之争，益发提升了他的情操及豪气，他已将全部心神投入。
身形未动，屈寂杵地的铡骨亦看似未动，却在突起的破空声里斜扫敌人左颈，蓝彩掣内，光影犹在飙风之前！孟兆祥暴旋疾走，剑刃翻卷如浪回波涌，层层相连，绵绵不断，恍同已将三江之水收合于方寸之间。
扫击中的铡骨猛然昂首反挥，其沉其快比若雷电，孟兆祥尚未及变招换式，掌中剑“当啷”一声震飞脱手，整条右臂已骤然麻木得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了。
粗细和核桃相当的铡雨柄端后缩倏捣，准确无比的搠上孟兆祥的胸膛，在清脆的骨骼折断声下，这位华山派的七代弟子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随之翻腾绞裂，张口喷出大股鲜血，人已重重倒跌出去！屈寂卓立原地，意态怏怏，没有丁点致胜之后的喜悦，也没有丁点获得成就的感觉——多少年来，在相同的情况下，他都是这份相同的落寞。
散碎的阳光映漾于孟兆祥冷滞僵木的面孔上，使他的面孔变得那样的虚幻，那样不真实，半睁半合的眼睑映着移转的光影反射出那样的空茫与幽寂，一如灵魄湮远的叹息。
不用上去查看，屈寂也知道自己出手的结果，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怀疑，杀人的理由恐怕不是这么坦荡踏实。
这好比饮鸠止渴，明知沉溺下去是条不归路，竟亦控制不住一步步的朝前淌，人像陷身在泥沼里，越是挣扎，就越往深处沉沦了啊。
屈寂想叹口气，张张嘴，却叹不出声来。
树梢的光彩仍旧似剪碎的花影洒落，后园里依然一片寂静，而生命的消长，往往皆在无声无息中循环，屈寂明白生命的无奈与不值，他拖着铡骨踽踽离去，每踏下一步，都觉得隔着炼狱更近了。
拎着酒壸闯入屈寂屋里的这一位，是他们毒十堂的老七鹿野；小个头，一双灵动溜转的眼珠子总是习惯性的梭旋不停，还真有点活蹦乱跳的野气。
屈寂和鹿野最是知心，虽然他也往往不认同鹿野在行当中的某些作风。
鹿野有个不大中听的浑号，叫“贼杀”，听起来固则欠雅，但对他一向的临阵手段而言，却相当的一针见血，形容贴切。
口中喷着酒气，鹿野一屁股坐到床沿，冲着站在桌边的屈寂嚷嚷：“喂，屈老么，大天白日的，隔着傍黑尚早，你就这么把自己关进屋里啦？”
屈寂皱皱眉：“我看你马尿灌得差不多了，老七，也不怕迟早喝瘫了你？”
鹿野嘿嘿笑道：“能喝瘫了倒好，强似死在人家刀口剑锋之下！”
拉开椅子落坐，屈寂道：“看你闲得慌，有阵子没派差了吧？”
把酒壸搁上床头柜，鹿野抹了把嘴：“也没全闲着，这几天替老大跑了两趟腿，一趟去邻县城隍庙帮他还愿，一趟越省到河北池家堡代老大向池爷子拜寿！”
屈寂哼了哼：“城隍乃主阴司之事，专门讲究善恶有报，干我们这行，造孽可造多了，还什么愿都不关鸟用，时辰一到，包管打下十八层地狱！”
鹿野赶紧“嘘”了一声：“小声点，难不成你也喝多了？”
屈寂道：“只是好闷。”
鹿野抹一把脸：“屈老么，听说你去香江镇出的这趟红差出得挺圆满，老大直夸你总算坐在磨盘上，想转了。”
屈寂撇撇嘴：“什么叫想转了？老七，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分内的事决不推诿敷衍，分外的斩尽杀绝，无端添斤加两，却断不苟同！”
鹿野干笑道：“好，好，我不跟你争，争了这好些年，从就争不出个结论来，不管谁对谁错，往后看即知分晓。”
打了个酒嗝，他原本带点戏谑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老么，有桩事，我没跟任何人说，只憋在心里，如今半壸老酒下肚，忍不住想跟你合计合计。”
屈寂道：“啥事这么神神秘秘？”
沉默俄顷，鹿野像是十分慎重的整理着他的思绪：“前几天，我不是代表老大去河北池家堡向池老爷子拜寿么？带上的寿礼是一百两金叶子，这份礼，算是不轻的了……”
屈寂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以池家堡的场面，人家见过。老七，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档子驴事？”
鹿野摆摆手，放低了声调：“关键在后头。老么，以前池老爷子过寿，我亦曾随同老大参贺两次，那两次，老大和我全受到池家堡热烈接待，视为上宾，广开寿宴的辰光，安排不仅坐在首席，且住宿的地方亦是池家堡最豪华的正堂南厢，可以说是十分的风光……”
屈寂兴致泛泛的道：“莫非你这次去就走了样？”
鹿野寻思着道：“好像情况有点不一样，接待我的池家堡人态度似乎显得勉强，在红册上落款并呈上贺仪之后，我他娘居然被请到正堂角偶的一桌上去，同桌的人全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我当时又有气、又纳闷，想不透怎的一下子就沦落到这步田地？”
“噗”一声笑了出来，屈寂道：“你是喝酒喝晕头了，老七，七哥，这个道理你想不透，我却能以给你点拨明白。”
鹿野眼珠子翻动：“怎么个说法？”
屈寂闲闲的道：“前两次去向池老爷子拜寿，是因为你随同老大一起，老大有老大的行情，聂飞的招牌摆在那里，毐十堂的名号既毒且臭，人家多少要迎逢几分，如今老大没去，单只由你代表，你的身分地位能与老大相提并论？换个桌次给你坐，自则理所当然，人情之常，你别想岔了。”
鹿野摇头，语气颇为审慎：“不大对，老么，你知不知道，当晚席散，池家堡竟不曾邀我留宿。他们明明晓得我乃远路而去，夜里赶不回来，却连一个最起码的礼貌都顾不到，这其中就透着不寻常，此外，我要向池老爷辞别，也被挡了驾，说是池老爷子不胜酒力，已经入内安歇了，等我出门的时候，亦无一人相送，那股子窝囊，简直甭提了，所谓不看金面看佛面，即便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嘛！”
屈寂静下来，老半天没有出声，面孔上的表情开始阴晴不定，显然他也觉得事有蹊跷，值得推敲。
鹿野搓搓手道：“喂，你倒是说话呀，老么，大概你也嗅出某些异兆来了吧？”
屈寂思忖着道：“问题是，这‘异兆’表示什么？”
鹿野打了个哈哈：“我要知晓是什么，还用得着同你合计？”
一伸手，屈寂道：“来，酒壸给我。”
鹿野递过酒壸道：“尚有小半壸，不够，我再回去拿。”
对嘴喝了一大口酒，屈寂抿着唇道：“首先，池家堡人对你如此冷淡，意味着他们有心与毒十堂疏远，甚至连老大的面子都搁到一边了，而毒十堂绝非江湖泛泛之辈，相反的，还有足够的震慑力，照常情说，池家堡应不可能明显表态冷落我们……”
鹿野忙道：“可事实上他们是这么做了。”
屈寂又喝了一口酒：“什么原因会使他们这样做？没听过彼此间有什么误会，更莫忘了老大与池老爷子的交情来不错。”
搔搔脑袋，鹿野迷惘的道：“我就是想不通呀，从那一方面说，他们都不该有这种态度。”
屈寂冷笑：“这可能表示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撇开关系，向某些人证明他们的立场！”
鹿野越发茫然了：“证明他们什么立场？又为什要向某些人证明他们的立场？”
屈寂容颜沉重：“我在想，老七，或许池家堡听到风声，有某些特定对象要对我们不利，池家堡为了不开罪这些特定对象，只有摆明姿态，以求免受牵连，置身事外。”
鹿野迟疑的道：“不过，池家堡也算武林重镇，一方之霸，无论对方是谁，他们犯得上如此贬低自己，扮孙装熊，犹落个现实凉薄之名？”
屈寂轻叹一声：“老七，扮孙装熊不算什么，落个现实凉薄之名更不算什么，要紧顾着的是身家性命，是持盈保泰，现今世道，你以为还有几许江湖义气？”
鹿野喃喃的道：“照你这么说，假如没有差池，那池家堡忌讳的对象，也就是要触我们霉头的一干人，必然声势实力更超越池家堡了？”
屈寂颔首：“如果我的推论不错，约莫就是这么码事，能令池家堡罔顾旧谊，只图明哲保身的主儿，岂会是一些不入流的东西？”
眼珠子急转，鹿野急问：“老么，这都是哪一帮子鸡零狗碎？”
屈寂苦笑：“你问我，我问谁？”顿了顿，他又道：“但值得肯定的是你的警惕性，老七，我起先还以为你在杞人忧天，经过进一步探讨，证明你的疑虑不无道理，并非无端联想，能有这种反应，我们杀人放火的行当里，自该有你吃一份的余地。”
鹿野笑骂：“我他娘是你的七哥，比你大好几岁，你反倒吃起我的老豆腐来了？我若不能吃这一份，聂老大会干留着我在毒十堂耗粮？”
屈寂望着鹿野，低声道：“这事，你尚未给老大提过？”
鹿野摇头：“我就怕只是自己多疑，如果搞错了，不被老大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沉吟须臾，屈寂道：“老七，我看还是得说给老大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错了，大不了挨一顿骂，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的好。”
鹿野道：“经你这一深入分析，我业已信心大增，好，我等一歇就去见他。”
屈寂的考虑极为细密，他静静的道：“还有，最好在老大一个人的当口向他提报这件事。”
两颗眼球一梭溜，鹿野不解：“为什么？”
屈寂微笑：“我们这帮子哥们里，有不信邪的，有目高于顶的，也有好大喜功的，要叫他们听到这档子事，包管瞎起哄甚至臭死你，好心换来驴肝肺，犯得着么？”
连连点头，鹿野道：“这倒也是，老么，你似乎一向都较我想得周全。”
屈寂道：“不是‘似乎’，是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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