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光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万百龄心头打鼓：对方叹的这口气，诠释着其中的内涵只怕不大佳妙。
周畴徐徐道来：“时间约莫在半年之前，地点呢，是“临安府”城的“会宾楼”，那一天晚上我们豹子窝的兄弟“怒豹”潘生和他两个朋友相约聚饮，等他们喝完酒出门，万想不到竟遭不明人物狙杀当场，三个人死了两个，包括潘生在内，仅存的一位也受了重伤，鬼门关转悠了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
脸色一沉，佟功道：“江湖仇杀，屡见不鲜，贵组合树大招风，难免在外结怨，这与我们毒十堂又有什么瓜葛？”
周畴吃吃一笑，不愠不火：“佟八哥，请稍安毋躁，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无凭无据，豹子窝岂敢随意诬攀？退一万步说，便待诬攀，也该找个好吃好捏的对象，胡乱栽赃到毒十堂头上，莫非我们嫌好日子过腻味了？”
佟功悻悻的道：“你最好把事情说清楚！”
周畴笑吟吟的道：“这不正在说么？佟八哥，当惨剧发生之后，我们堂口自然得追查元凶，探究真相，但唯一能够指证现场情况的人就是潘生那个受到重伤的朋友，可怜他被杀得肚破肠流，根本已不省人事，那辰光休说叫他指证，连大小便都不听使唤了，还能讲个啥？天幸过了个把月人总算救了回来，这才从他口中问明了大概情形，而重点只有两项：凶手只有一人，使的兵器是“日月双轮”，佟八哥，日月双轮这类家伙，江湖上可不多见，尤其使得精的更不多见，你说是也不是？”
佟功脑筋旋转，嘴里勉强应道：“亦不见得，道上人物使日月双轮的并非稀罕，我随口就能指出两三个来……”
周畴笑道：“但是，能使日月双轮，同时又长得硕壮魁伟、生了张阴阳脸盘的角色，却只此一号，绝无仅有吧？”
佟功大声道：“你在指谁？”
这次，周畴不笑了：“我在指毒十堂的第三号人物，“假面”屠空！”
佟功吸了口气：“周畴，可不要红口白牙，含血喷人，你指我们屠三哥杀了你豹子窝的伙计，得拿出真凭实据，不兴单靠片面之词！”
周畴反问道：“人面相符，兵器无讹，这不是真凭实据，又是什么？”
佟功语调僵硬：“那指证者也有看走眼的可能！”
仰头向天，周畴静默了一会。似是调整情绪，然后使缓缓的道：“佟八哥，潘生这位朋友绝对不会看走眼，因为屠空那付容貌，令人一瞥之下便终生难忘，再说，血刃夺命，印象深刻，又如何能忘？”
话是绕着圈子打转，越转越小，越转越近关键，而今已直逼核心。令佟功苦恼的却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桩公案的真相，事情曾否做过，或的确由谁去执行处置？他完全蒙在鼓中，毒十堂的传规，各司其职，向来不准多问啊。
站在另一侧的屈寂，不禁低声探询万百龄：“老九，我从未听闻此事，你听说过么？”
万百龄摇头：“除开我们自己干过的差事，有谁知道别人做了些什么？这一本经，只有老大心里有数。”
这当口一直闭嘴不语的熊豹季大器忽然开口，嗓音厚重沉缓：“喜哥，还有第二件事。”
“佟八哥，潘生的死，是毒十堂启衅的第一桩，此外，尚有另一桩，贵组合委实够狠够霸，将我们豹子窝全看成鸟了。”
佟功头皮一麻，理不直、气不壮的道：“还有一桩？还有什么一桩？”
周畴吁唤一声，是种备受委屈的神情：“那第二桩事，说来益发凄惨悲苦，令人是可忍，熟不可忍；佟八哥，沿“沧江”到“回水堰”一带全长三百余里，这一带最大，也最有名的一家粮行叫做“丰合裕”，不知尊驾听过没有？”
佟功心里嘀咕，支吾着道：“好像听说过……”
周畴紧接着道：“丰合裕的老板范鹤轩，便是我们当家的姐夫，四个月之前，亦在深夜自宅中遭人袭杀，来人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显见是行家所为！”
佟功火气上升，愤然驳话：“慢来、慢来，周畴，无论那范鹤轩与令当家的是个什么关系，他出了意外，怎能贸然把口黑锅扣到我们毒十堂头上？江湖恁大，他遇害的原因或许有千个、百个，杀他的人亦可能是任何人，你楞要将此事与我们牵连上，莫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周畴露齿而笑：“佟八哥，我还不曾指出这个案子和贵组合有关，你怎么倒先承认了？”
佟功大怒：“我承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承认！周畴，你他娘话里有话，口风暗喻，隐有所指，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总之一句话，任你如何栽陷，毒十堂与此事断无关连！”
后面的万百龄亦颇为不悦：“这不是骑到我们脖子上来啦？人的嘴两片皮，便由得你们翻江倒海，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错，豹子窝难缠，可毒十堂更不能容人糟塌！怎么玩都行，我们只不受诬攀！”
周畴气定神闲，从容自在：“二位不必妄起无名，且请稍安毋躁，假如没有确实凭据，我周某怎敢虎嘴拔须，找到各位头上？我们有凭据，范鹤轩的案子，不巧又是贵组合干的！”
佟功厉声道：“那就把凭据拿出来！”
周畴笑道：“这一次意外，因为没有目击者，亦没有丁点证物，我们只好从相反的方向来查究，我们先清查范鹤轩的人际关系，交往情形，再逐一筛检出可能与他结怨的对象。经范老板家人的协助，我们终于拣出了三个最具嫌疑的目标，然后一个一个前去盘问究诘，佟八哥，结果是很明显的，我们出动的人都是行家，那些半调子货怎么掩饰得过？最后，我们准确的揪出了真凶——当然，我是说，幕后买凶的主角。”
佟功脱口问道：“是谁？”
周畴和颜悦色的道：“此人名叫石恺，也是当地一个大粮商，他之所以对范老板心生杀机，原因非常单纯，生意竞争而已，石老板的买卖做不过范老板，日久怀怨，就走了这么一步步下下策；石老板委请的杀手正是贵组合毒十堂，至于贵组合派了何人出马，相信自有根底，不须我等妄加揣测！”
周畴慢条斯理的道：“谁说我们已将那石恺处决了？佟八哥，豹子窝做事向来理智稳重，断不轻进，目前石恺正在我们下处如同上宾，留着他一张活口，便是准备在贵组合意图狡赖之时做对质之用。”
季大器又开口道：“喜哥，石恺曾亲赴妙元山丹阁面见聂飞，事情是聂飞点头决定的，杀范老板的代价为纹银五万两！”
眼珠子一转，周畴道：“这够明确了吧，佟八哥？”
佟功有些口干舌燥，额头津津冒汗：“明确不明确，都是你的说法，我乃一概不知，你所指控的两件公案，至少与我们三个无涉！”
周畴语气平静：“佟八哥，凡事总有个道理，总得讲点情面，毒十堂干的是杀人放火的行当，我们豹子窝的营生同样是放火杀人，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六亲不认杀到豹子窝头上来，先狙杀豹子窝兄弟潘生于前，再屠戮我们当家的姐夫于后，如此作为，试问有无丝毫江湖公义存在？又置豹子窝众人于何地？”
佟功仍图争辩：“完全是欲加之罪，周畴，事情若要论个清白，何妨叫你们沙当家的找我们老大当面去说！”
周畴笑笑：“当然会有这一天，但在这一天的时机到来之前，我们就要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开始逐步剪除毒十堂的羽翼！”
季大器呼吸声开始沉重起来：“我们不管下手杀人的主儿是谁，只要属于毒十堂组合之内的每一个大小角色，都一概通杀无赦！”
佟功大叫：“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周畴显得十分的心平气和：“佟八哥，我们监控毒十堂的动静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列位一行甫始下山，已在我们跟缀之中，各位大概手气一向平顺惯了，警惕性竟亦一落至此，活该要先拿来替豹子窝祭刀！”
凑前两步，屈寂接话道：“姓周的，是是非非旦不去论，言词可不要说得太满，是谁要拿谁祭刀，只怕还不一定呢？”
瞧着屈寂，周畴仿佛迅速在脑海里按照图影辨人：“你是屈寂？铡骨屈寂？”
屈寂淡淡的道：“招子够尖，可见你们对毒十堂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周畴笑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屈寂一顿手中家伙，眸底如汪血浪：“还得加点本事，试试运气。”
万百龄冷笑：“他娘，听这矮子的说法，好像就定了我们一样，毒十堂哥们出来走南闯北，难不成是被唬弄大的？”
季大器目瞪如铃，凶气逼人：“今晚上，你们通通死定了，一个也别相活！”
鬼头刀在掌里一翻，佟功亦豁了出去：“委屈既不能求全，只有舍命奉陪，横竖彼此皆以杀人为业，同行对搏，嘿嘿，或许另有心得！”
万百龄大马金刀的道：“老八，我就不信凭这两个登不上台盘的东西能啃了咱们鸟去，光扛着豹子窝的招牌便想横行天下？我呸！”
一侧的屈寂赶忙悄声道：“对方恐怕不止眼前两人，老九，你得小心！”
周畴吃吃笑道：“还是屈老么反应快，够机警，豹子窝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万九哥，你想想，如果制不住各位，我们大老远跑来是干什么吃的？”
季大器忽然提高了声音，宛若敲响一口洪钟：“伙计们，上阵了。”
随着他的宏亮腔调，黑暗沉晦的旷野里已自不同的方位闪出四条人影，四个人才一现身，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飘至近前。
这四个人一个满脸横肉，形像狰狞，一个身材细瘦，面如骷髅；第三位则长发披肩，容颜惨白，模模几似僵尸，第四个头大若斗，掀唇獠牙，假设趴在地下，就活脱脱的一只山猪现形了。
周畴好整以暇的道：“来来来，我们先礼后兵，这几位同侪，容我先给毒十堂的朋友们引见引见，至少，列位可以知道自己是死在何人手上。”
万百龄磨牙如挫：“狗娘养的……”
周畴不知听到了或是没有听到，并不曾做出任何反应，只一一指点，先从那满脸横肉的仁兄开始：“这是倪舟，号称铁豹！”
又指着身材细瘦，面同骷髅的一位道：“他叫江竹坡，邪豹江竹坡。”
点点那僵尸似的伙计，他接着道：“鬼豹庞九渊。”
最后，冲着山猪般的怪物一笑：“妖豹尤宾；各位见过之后，争生搏死，庶已无憾。”
佟功憋着气道：“但要开始拚战，周畴，你便知道这场面并非由你主导！”
“佟八哥，风干的鸭子偏就嘴硬，何苦？”
突兀间，屈寂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抢先出手，他的铡骨挥映蓝光，兜头砸向周畴，却于光起焰闪的一刹反荡，猛力扫击倪次舟、江竹坡、庞九渊、尤宾四人，势疾风啸，凌厉彷如浸澈天地！周畴弹空倒翻，滚跃若球，一边口中怪叫：“好个屈老么，打暗算你还真是高手！”
当另外四人快速躲让的须臾，佟功已刀走似电，紧接逼上，万百龄身形旋移，正好与季大器遭遇，大藤竿对长蛇矛，倒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弹跃空中的周畴眨眼回扑，使的是一对短柄山叉，因为个头小，动作特快，晃飞掣舞，叉尖流刺点戮，全冲着屈寂而来。
此时，佟功已陷入重围之内，四大豹子由四方挟击包抄，佟功的形势立见吃紧。
周畴反扑的节奏快捷及时，但屈寂却不与接战，山叉甫始泄罩，他人已倒射而出，穿射的角度又倏忽折转，铡骨斜挑，暴指邪豹江竹坡。
围杀佟功的江竹坡骤遭狙袭，应变极快，手上的狼牙棒随身急抡，连淌带打回敬过去，招法利落，决不含糊。
在他的估量，狼牙棒一抡之势，必然和对方的铡骨以硬碰硬，所以贯足了劲道，有心全力撞，然而他的估量却落了空——屈寂前胸拢贴铡骨，合身倾滚，狼牙棒便呼一声从他头顶挥过，由于力道的惯性作用，也连带接扯江竹坡姿势回仰，脚步连连踉跄。
生命是很多很多的瞬息串接而成的，但是，亦往往中断在某一个瞬息里，单看这个瞬息是否出现于关键时刻。
铡骨从屈寂的胸前位置猝然推荡，厚钝的弯锋便准确至极的捣上江竹坡的头颅，一响沉闷的骨骼碎裂声传出，江竹坡的大好脑袋就顿时血肉交融，模糊得甚至连骷髅都不像了。
周畴自后疾窜而上，举叉狂刺，恨不能立即替他伙计报仇。
屈寂弓背错步，影像欻然晃游不定，周畴急怒之余不禁叉叉失误，而只在第五次失误的空隙间，铡骨蓝焰溢映，已喀嚓一声砸断他的左臂！这一次，喜豹可再也笑不动了，他鬼嚎长哔！捧着垂折的手臂跳将出去，痛得整张脸形走了原样。
同万百龄火拚中的熊豹季大器慌忙抖矛侧跃，先行护住周畴，边急切的道：“喜哥，喜哥，你且退阵再说！”
周畴面孔扭曲，汗如雨下，他吁喘着道：“我哪能退？我要一退，少了人手，场面就更控制不住了……”
季大器目睹空出手来的万百龄业已毫不耽搁的转身加入佟功战阵，合力反制已方的倪次舟、庞九渊及尤宾三人，而刚才所处劣势，顷刻已然扭转。
屈寂并没有继续参与，他只杵铡骨于地，横阻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概！脸色惨白的周畴神情痛苦：“老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不出，他们用的仍是各个击破的策略？”
季大器心里着急，却想不出因应之道：“该如何破解，你倒出个主意啊。”
周畴挣扎着：“今晚真叫撞邪了……”
屈寂忽然笑笑道：“不是撞邪，喜哥，乃是你们过于轻敌了；豹子窝大名鼎鼎，可毒十堂亦非省油之灯，各位自认能以横行天下，而天下岂容各位任意横行？”
周畴咬牙道：“屈老么，你切莫得意太早，且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屈寂道：“喜哥，我等着，我能砸断你一条左臂，就能再砸断你那条右臂，要不要试一试？”
一时之间，周畴几乎气炸了心肺，他控制不住的簐簐而颤，右手里的一柄山叉，都差点握不住了。
屈寂以眼角余光，观察仍在进行中的拚斗——佟功、万百龄以二搏三，虽未占足优势，但至少已使战况持平，照目前场面来看，还有得纠缠。
面色灰败的周畴，这时低促的向身迅的季大器说了几句话，只见季大器连连点头，两个人开始朝左右慢慢分开。
仍杵铡骨于身前的屈寂毫不意外，目光凝定的道：“及时而动，这才是上策，再拖下去，你们的希望就越来越少了。”
周畴形状怨毒，字字并自唇缝：“你多当心你自己吧，屈老么，不必你来教我们怎么做！”
屈寂微笑：“原是这话。”
仅一眨眼，季大器的身形骤如山倾，偌大的块头当顶压落，长蛇矛挺拐掀挑，隔着老远，已有秋风扫落叶的架势。
屈寂脚尖轻蹴，铡骨飞挥，整个人竟然随着兵器挥展之势旋舞而起，刹时穿越蛇矛招式的空隙，难以思议的直撞季大器头脸！猴声怪吼，季大器扬矛暴撤，仓惶急退，侧角的周畴却闷不吭声，单叉闪过一抹寒光，狠狠剌向屈寂背脊！屈寂铡骨点地，身躯在尾柄上倏忽溜转，周畴山叉一刺落空，尚未及有第二个动作，已吃屈寂反手一巴掌，掴了个结结实实的懒驴打滚！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屈寂原是可用另一种手法来置周畴死命的，他没有要对方的命，只是重掴了对方，其中羞辱的成分就不言可喻了。
退闪出去的季大器狂吼一声，挺矛奋进，一副怒发冲冠，与汝偕亡的蛮悍之状，看样子，这位熊豹和周畴的交情还相当深厚。
屈寂卓立不动，只等矛尖沾上胸膛的倾刻霍然滑转，铡骨兜起一抹湛蓝彩电，当场砸得季大器脑壳稀烂，赤血白浆混成一团。
滚在地的周畴，猛古丁往前跃扑，竟不要命的抱住了屈寂双腿，边撕裂心肺般凄厉吼叫：“伙计们，我先替你们垫背啦……”
于是，铁豹倪次舟耸身暴腾，凌空翻折，两只大弯勾并出齐落，狠扣屈寂左右肩胛。
说起来的确称得上壮烈——“喜豹”周畴是打算以自己短暂的纠缠，冒死换取一刹的空间，俾同伴们能够借机歼敌致果，这等牺牲精神，不啻与从容就义的表现等量齐观了！屈寂心如古井，澄澈不波，削瘦的双肩蓦然怪异的往下陷塌，虽只下塌寸许，却足令挥扣的弯勾骤失准头，贴边滑落！于是，收不住劲势的倪次舟便像一块磈石似的朝着屈寂冲撞而来。
屈寂的铡骨呼声扳正，钝锋刚好迎上倪次舟冲来的躯体，眨眼下，两股对撞的力量相合，这一截钝锋就透股入胸，直穿腑脏了。
抛开倪次舟死体的同时，屈寂铡骨下沉，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压到仍然死命抱着他双腿不放的周畴背脊上，脸面向下的周畴尚在嘶声喊叫：“要快，要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另一边，有两个人不急不慢的走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如此从容，是因为他们没有迫促的必要，走过来的两个人，是佟功与万百龄，而非豹子窝的庞九渊和尤宾。
屈寂目光一抬，已自有数，悄然移开了撑带周畴背上的家伙。
忽然，趴在地下的周畴不嚷不叫了，他静寂了一会，慢慢仰头上望。营火的赤焰虽已微弱却仍闪耀，火苗明灭里，映幻着的三张面孔，没有一张是他喜欢见到的面孔。
缓缓松开紧抱屈寂两腿的右臂，周畴的精气仿佛一下子已经抽光泄尽，他跌坐于地，茫茫然问：“他们……他们都死了么？”
屈寂没有答腔，万百龄却冷哼一声：“不曾全死，跑了两个。”
周畴摇头呢喃：“跑了两个？不可能，豹子窝没有临阵逃脱的兄弟……”
万百龄嗤之以鼻：“不但临阵逃脱，还见死不救哩，周畴，你以为你们豹子窝上下全是些三贞九烈？嘿嘿，那只是你想得美！”
视线绕回，周畴低哑的道：“谁……谁跑了？”
佟功接腔道：“什么鬼豹庞九渊、妖豹尤宾；这两个人看外貌似乎讳莫如深，别俱异能，其实一到生死存亡之秋，扮的照样是个甩料！”
周畴呻吟着道：“他们不是甩料，他们一定会回来救我……”
万百龄幸灾乐祸的笑了：“不错，他们会回来救你，问题是什么时候回来救你，等他们回来的辰光还来得及救你？周畴，你当我们愿意陪着你干耗？”
佟功也不怀好意的道：“要你性命不必多久，仅须举手之劳，时效上，你的哥儿们恐怕赶不及啦。”
咬咬牙，周畴挺起胸膛：“士可杀不可辱，但求你们给我个痛快！”
摸摸自己的疤顶，万百龄吊起眼角：“还挺有个模样呢，你放心，我们包管会成全于你。”
佟功一龇牙道：“咱们伙计别的不行，论杀人，都算行家，尤其是侍候尊驾上路，益发乐意效劳。”
周畴垂下头去，语声低弱：“动手吧，周某断不含糊！”
佟功鬼头刀倏翻，嘴里暴喝：“好，早死早超生！”
轻叹一声，屈寂开口道：“老八，我不赞成。”
佟功收刀，双眉紧锁：“你又犯毛病了，老么，今日不杀他，难保他明朝不杀你，留此祸害，必有后患！”
屈寂木然道：“这不是毛病，这是原则，是良心道义；老八，姓周的一臂已折，功能尽失，对一个并无抵抗力的人下毒手，纵然他是敌人，亦未免过于苛厉！”
佟功不悦的道：“可别忘了，他对我们原是准备斩尽杀绝来的！”
屈寂道：“不错，但我们亦已还以颜色。”
佟功转向万百龄，大声道：“老九，你怎么说？”
万百龄一张狭长驴脸上浮着苦笑：“我又能怎么说？老么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佟功怒道：“我认为非杀不可，你也心里有数，却净他娘的扮好人！”
摇摇头，万百龄道：“容我提醒你，老八，出这趟红差，主事的可是老么，上路之前，老大已特为交代过。”
佟功不禁气结，狠狠一跺脚，管自走到一边。
万百龄朝屈寂使了个眼色，无奈的道：“你看着办吧。”
屈寂一笑：“我会看着办，我一向都知道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万百龄不吭声，又只摇头。
蹲下身子，屈寂面对周畴，后者正一脸错愕迷惘之色，直到此刻，他仍不太敢相信竟已捡回一条命来——毒十堂的杀将素来杀人如杀牲畜，几曾何时，连对仇家都多了这份慈悲？屈寂静静出声：“周畴，你可以走了。”
身躯颤抖了一下，周畴呐呐的道：“你，嗯……你也算是杀手？”
屈寂没有表情：“我是杀手，我一直都是。”
周畴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人吃力的挣立站起，垂搭着一条左臂，默默向幽沉黑暗的荒野中渐行渐远。
这位“喜哥”，往后只怕笑的时间不多了，屈寂在想，而且，觉得周畴的身材像是又矮了一截。
周畴徐徐道来：“时间约莫在半年之前，地点呢，是“临安府”城的“会宾楼”，那一天晚上我们豹子窝的兄弟“怒豹”潘生和他两个朋友相约聚饮，等他们喝完酒出门，万想不到竟遭不明人物狙杀当场，三个人死了两个，包括潘生在内，仅存的一位也受了重伤，鬼门关转悠了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
脸色一沉，佟功道：“江湖仇杀，屡见不鲜，贵组合树大招风，难免在外结怨，这与我们毒十堂又有什么瓜葛？”
周畴吃吃一笑，不愠不火：“佟八哥，请稍安毋躁，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无凭无据，豹子窝岂敢随意诬攀？退一万步说，便待诬攀，也该找个好吃好捏的对象，胡乱栽赃到毒十堂头上，莫非我们嫌好日子过腻味了？”
佟功悻悻的道：“你最好把事情说清楚！”
周畴笑吟吟的道：“这不正在说么？佟八哥，当惨剧发生之后，我们堂口自然得追查元凶，探究真相，但唯一能够指证现场情况的人就是潘生那个受到重伤的朋友，可怜他被杀得肚破肠流，根本已不省人事，那辰光休说叫他指证，连大小便都不听使唤了，还能讲个啥？天幸过了个把月人总算救了回来，这才从他口中问明了大概情形，而重点只有两项：凶手只有一人，使的兵器是“日月双轮”，佟八哥，日月双轮这类家伙，江湖上可不多见，尤其使得精的更不多见，你说是也不是？”
佟功脑筋旋转，嘴里勉强应道：“亦不见得，道上人物使日月双轮的并非稀罕，我随口就能指出两三个来……”
周畴笑道：“但是，能使日月双轮，同时又长得硕壮魁伟、生了张阴阳脸盘的角色，却只此一号，绝无仅有吧？”
佟功大声道：“你在指谁？”
这次，周畴不笑了：“我在指毒十堂的第三号人物，“假面”屠空！”
佟功吸了口气：“周畴，可不要红口白牙，含血喷人，你指我们屠三哥杀了你豹子窝的伙计，得拿出真凭实据，不兴单靠片面之词！”
周畴反问道：“人面相符，兵器无讹，这不是真凭实据，又是什么？”
佟功语调僵硬：“那指证者也有看走眼的可能！”
仰头向天，周畴静默了一会。似是调整情绪，然后使缓缓的道：“佟八哥，潘生这位朋友绝对不会看走眼，因为屠空那付容貌，令人一瞥之下便终生难忘，再说，血刃夺命，印象深刻，又如何能忘？”
话是绕着圈子打转，越转越小，越转越近关键，而今已直逼核心。令佟功苦恼的却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桩公案的真相，事情曾否做过，或的确由谁去执行处置？他完全蒙在鼓中，毒十堂的传规，各司其职，向来不准多问啊。
站在另一侧的屈寂，不禁低声探询万百龄：“老九，我从未听闻此事，你听说过么？”
万百龄摇头：“除开我们自己干过的差事，有谁知道别人做了些什么？这一本经，只有老大心里有数。”
这当口一直闭嘴不语的熊豹季大器忽然开口，嗓音厚重沉缓：“喜哥，还有第二件事。”
“佟八哥，潘生的死，是毒十堂启衅的第一桩，此外，尚有另一桩，贵组合委实够狠够霸，将我们豹子窝全看成鸟了。”
佟功头皮一麻，理不直、气不壮的道：“还有一桩？还有什么一桩？”
周畴吁唤一声，是种备受委屈的神情：“那第二桩事，说来益发凄惨悲苦，令人是可忍，熟不可忍；佟八哥，沿“沧江”到“回水堰”一带全长三百余里，这一带最大，也最有名的一家粮行叫做“丰合裕”，不知尊驾听过没有？”
佟功心里嘀咕，支吾着道：“好像听说过……”
周畴紧接着道：“丰合裕的老板范鹤轩，便是我们当家的姐夫，四个月之前，亦在深夜自宅中遭人袭杀，来人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显见是行家所为！”
佟功火气上升，愤然驳话：“慢来、慢来，周畴，无论那范鹤轩与令当家的是个什么关系，他出了意外，怎能贸然把口黑锅扣到我们毒十堂头上？江湖恁大，他遇害的原因或许有千个、百个，杀他的人亦可能是任何人，你楞要将此事与我们牵连上，莫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周畴露齿而笑：“佟八哥，我还不曾指出这个案子和贵组合有关，你怎么倒先承认了？”
佟功大怒：“我承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承认！周畴，你他娘话里有话，口风暗喻，隐有所指，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总之一句话，任你如何栽陷，毒十堂与此事断无关连！”
后面的万百龄亦颇为不悦：“这不是骑到我们脖子上来啦？人的嘴两片皮，便由得你们翻江倒海，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错，豹子窝难缠，可毒十堂更不能容人糟塌！怎么玩都行，我们只不受诬攀！”
周畴气定神闲，从容自在：“二位不必妄起无名，且请稍安毋躁，假如没有确实凭据，我周某怎敢虎嘴拔须，找到各位头上？我们有凭据，范鹤轩的案子，不巧又是贵组合干的！”
佟功厉声道：“那就把凭据拿出来！”
周畴笑道：“这一次意外，因为没有目击者，亦没有丁点证物，我们只好从相反的方向来查究，我们先清查范鹤轩的人际关系，交往情形，再逐一筛检出可能与他结怨的对象。经范老板家人的协助，我们终于拣出了三个最具嫌疑的目标，然后一个一个前去盘问究诘，佟八哥，结果是很明显的，我们出动的人都是行家，那些半调子货怎么掩饰得过？最后，我们准确的揪出了真凶——当然，我是说，幕后买凶的主角。”
佟功脱口问道：“是谁？”
周畴和颜悦色的道：“此人名叫石恺，也是当地一个大粮商，他之所以对范老板心生杀机，原因非常单纯，生意竞争而已，石老板的买卖做不过范老板，日久怀怨，就走了这么一步步下下策；石老板委请的杀手正是贵组合毒十堂，至于贵组合派了何人出马，相信自有根底，不须我等妄加揣测！”
周畴慢条斯理的道：“谁说我们已将那石恺处决了？佟八哥，豹子窝做事向来理智稳重，断不轻进，目前石恺正在我们下处如同上宾，留着他一张活口，便是准备在贵组合意图狡赖之时做对质之用。”
季大器又开口道：“喜哥，石恺曾亲赴妙元山丹阁面见聂飞，事情是聂飞点头决定的，杀范老板的代价为纹银五万两！”
眼珠子一转，周畴道：“这够明确了吧，佟八哥？”
佟功有些口干舌燥，额头津津冒汗：“明确不明确，都是你的说法，我乃一概不知，你所指控的两件公案，至少与我们三个无涉！”
周畴语气平静：“佟八哥，凡事总有个道理，总得讲点情面，毒十堂干的是杀人放火的行当，我们豹子窝的营生同样是放火杀人，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六亲不认杀到豹子窝头上来，先狙杀豹子窝兄弟潘生于前，再屠戮我们当家的姐夫于后，如此作为，试问有无丝毫江湖公义存在？又置豹子窝众人于何地？”
佟功仍图争辩：“完全是欲加之罪，周畴，事情若要论个清白，何妨叫你们沙当家的找我们老大当面去说！”
周畴笑笑：“当然会有这一天，但在这一天的时机到来之前，我们就要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开始逐步剪除毒十堂的羽翼！”
季大器呼吸声开始沉重起来：“我们不管下手杀人的主儿是谁，只要属于毒十堂组合之内的每一个大小角色，都一概通杀无赦！”
佟功大叫：“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周畴显得十分的心平气和：“佟八哥，我们监控毒十堂的动静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列位一行甫始下山，已在我们跟缀之中，各位大概手气一向平顺惯了，警惕性竟亦一落至此，活该要先拿来替豹子窝祭刀！”
凑前两步，屈寂接话道：“姓周的，是是非非旦不去论，言词可不要说得太满，是谁要拿谁祭刀，只怕还不一定呢？”
瞧着屈寂，周畴仿佛迅速在脑海里按照图影辨人：“你是屈寂？铡骨屈寂？”
屈寂淡淡的道：“招子够尖，可见你们对毒十堂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周畴笑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屈寂一顿手中家伙，眸底如汪血浪：“还得加点本事，试试运气。”
万百龄冷笑：“他娘，听这矮子的说法，好像就定了我们一样，毒十堂哥们出来走南闯北，难不成是被唬弄大的？”
季大器目瞪如铃，凶气逼人：“今晚上，你们通通死定了，一个也别相活！”
鬼头刀在掌里一翻，佟功亦豁了出去：“委屈既不能求全，只有舍命奉陪，横竖彼此皆以杀人为业，同行对搏，嘿嘿，或许另有心得！”
万百龄大马金刀的道：“老八，我就不信凭这两个登不上台盘的东西能啃了咱们鸟去，光扛着豹子窝的招牌便想横行天下？我呸！”
一侧的屈寂赶忙悄声道：“对方恐怕不止眼前两人，老九，你得小心！”
周畴吃吃笑道：“还是屈老么反应快，够机警，豹子窝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万九哥，你想想，如果制不住各位，我们大老远跑来是干什么吃的？”
季大器忽然提高了声音，宛若敲响一口洪钟：“伙计们，上阵了。”
随着他的宏亮腔调，黑暗沉晦的旷野里已自不同的方位闪出四条人影，四个人才一现身，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飘至近前。
这四个人一个满脸横肉，形像狰狞，一个身材细瘦，面如骷髅；第三位则长发披肩，容颜惨白，模模几似僵尸，第四个头大若斗，掀唇獠牙，假设趴在地下，就活脱脱的一只山猪现形了。
周畴好整以暇的道：“来来来，我们先礼后兵，这几位同侪，容我先给毒十堂的朋友们引见引见，至少，列位可以知道自己是死在何人手上。”
万百龄磨牙如挫：“狗娘养的……”
周畴不知听到了或是没有听到，并不曾做出任何反应，只一一指点，先从那满脸横肉的仁兄开始：“这是倪舟，号称铁豹！”
又指着身材细瘦，面同骷髅的一位道：“他叫江竹坡，邪豹江竹坡。”
点点那僵尸似的伙计，他接着道：“鬼豹庞九渊。”
最后，冲着山猪般的怪物一笑：“妖豹尤宾；各位见过之后，争生搏死，庶已无憾。”
佟功憋着气道：“但要开始拚战，周畴，你便知道这场面并非由你主导！”
“佟八哥，风干的鸭子偏就嘴硬，何苦？”
突兀间，屈寂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抢先出手，他的铡骨挥映蓝光，兜头砸向周畴，却于光起焰闪的一刹反荡，猛力扫击倪次舟、江竹坡、庞九渊、尤宾四人，势疾风啸，凌厉彷如浸澈天地！周畴弹空倒翻，滚跃若球，一边口中怪叫：“好个屈老么，打暗算你还真是高手！”
当另外四人快速躲让的须臾，佟功已刀走似电，紧接逼上，万百龄身形旋移，正好与季大器遭遇，大藤竿对长蛇矛，倒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弹跃空中的周畴眨眼回扑，使的是一对短柄山叉，因为个头小，动作特快，晃飞掣舞，叉尖流刺点戮，全冲着屈寂而来。
此时，佟功已陷入重围之内，四大豹子由四方挟击包抄，佟功的形势立见吃紧。
周畴反扑的节奏快捷及时，但屈寂却不与接战，山叉甫始泄罩，他人已倒射而出，穿射的角度又倏忽折转，铡骨斜挑，暴指邪豹江竹坡。
围杀佟功的江竹坡骤遭狙袭，应变极快，手上的狼牙棒随身急抡，连淌带打回敬过去，招法利落，决不含糊。
在他的估量，狼牙棒一抡之势，必然和对方的铡骨以硬碰硬，所以贯足了劲道，有心全力撞，然而他的估量却落了空——屈寂前胸拢贴铡骨，合身倾滚，狼牙棒便呼一声从他头顶挥过，由于力道的惯性作用，也连带接扯江竹坡姿势回仰，脚步连连踉跄。
生命是很多很多的瞬息串接而成的，但是，亦往往中断在某一个瞬息里，单看这个瞬息是否出现于关键时刻。
铡骨从屈寂的胸前位置猝然推荡，厚钝的弯锋便准确至极的捣上江竹坡的头颅，一响沉闷的骨骼碎裂声传出，江竹坡的大好脑袋就顿时血肉交融，模糊得甚至连骷髅都不像了。
周畴自后疾窜而上，举叉狂刺，恨不能立即替他伙计报仇。
屈寂弓背错步，影像欻然晃游不定，周畴急怒之余不禁叉叉失误，而只在第五次失误的空隙间，铡骨蓝焰溢映，已喀嚓一声砸断他的左臂！这一次，喜豹可再也笑不动了，他鬼嚎长哔！捧着垂折的手臂跳将出去，痛得整张脸形走了原样。
同万百龄火拚中的熊豹季大器慌忙抖矛侧跃，先行护住周畴，边急切的道：“喜哥，喜哥，你且退阵再说！”
周畴面孔扭曲，汗如雨下，他吁喘着道：“我哪能退？我要一退，少了人手，场面就更控制不住了……”
季大器目睹空出手来的万百龄业已毫不耽搁的转身加入佟功战阵，合力反制已方的倪次舟、庞九渊及尤宾三人，而刚才所处劣势，顷刻已然扭转。
屈寂并没有继续参与，他只杵铡骨于地，横阻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概！脸色惨白的周畴神情痛苦：“老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不出，他们用的仍是各个击破的策略？”
季大器心里着急，却想不出因应之道：“该如何破解，你倒出个主意啊。”
周畴挣扎着：“今晚真叫撞邪了……”
屈寂忽然笑笑道：“不是撞邪，喜哥，乃是你们过于轻敌了；豹子窝大名鼎鼎，可毒十堂亦非省油之灯，各位自认能以横行天下，而天下岂容各位任意横行？”
周畴咬牙道：“屈老么，你切莫得意太早，且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屈寂道：“喜哥，我等着，我能砸断你一条左臂，就能再砸断你那条右臂，要不要试一试？”
一时之间，周畴几乎气炸了心肺，他控制不住的簐簐而颤，右手里的一柄山叉，都差点握不住了。
屈寂以眼角余光，观察仍在进行中的拚斗——佟功、万百龄以二搏三，虽未占足优势，但至少已使战况持平，照目前场面来看，还有得纠缠。
面色灰败的周畴，这时低促的向身迅的季大器说了几句话，只见季大器连连点头，两个人开始朝左右慢慢分开。
仍杵铡骨于身前的屈寂毫不意外，目光凝定的道：“及时而动，这才是上策，再拖下去，你们的希望就越来越少了。”
周畴形状怨毒，字字并自唇缝：“你多当心你自己吧，屈老么，不必你来教我们怎么做！”
屈寂微笑：“原是这话。”
仅一眨眼，季大器的身形骤如山倾，偌大的块头当顶压落，长蛇矛挺拐掀挑，隔着老远，已有秋风扫落叶的架势。
屈寂脚尖轻蹴，铡骨飞挥，整个人竟然随着兵器挥展之势旋舞而起，刹时穿越蛇矛招式的空隙，难以思议的直撞季大器头脸！猴声怪吼，季大器扬矛暴撤，仓惶急退，侧角的周畴却闷不吭声，单叉闪过一抹寒光，狠狠剌向屈寂背脊！屈寂铡骨点地，身躯在尾柄上倏忽溜转，周畴山叉一刺落空，尚未及有第二个动作，已吃屈寂反手一巴掌，掴了个结结实实的懒驴打滚！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屈寂原是可用另一种手法来置周畴死命的，他没有要对方的命，只是重掴了对方，其中羞辱的成分就不言可喻了。
退闪出去的季大器狂吼一声，挺矛奋进，一副怒发冲冠，与汝偕亡的蛮悍之状，看样子，这位熊豹和周畴的交情还相当深厚。
屈寂卓立不动，只等矛尖沾上胸膛的倾刻霍然滑转，铡骨兜起一抹湛蓝彩电，当场砸得季大器脑壳稀烂，赤血白浆混成一团。
滚在地的周畴，猛古丁往前跃扑，竟不要命的抱住了屈寂双腿，边撕裂心肺般凄厉吼叫：“伙计们，我先替你们垫背啦……”
于是，铁豹倪次舟耸身暴腾，凌空翻折，两只大弯勾并出齐落，狠扣屈寂左右肩胛。
说起来的确称得上壮烈——“喜豹”周畴是打算以自己短暂的纠缠，冒死换取一刹的空间，俾同伴们能够借机歼敌致果，这等牺牲精神，不啻与从容就义的表现等量齐观了！屈寂心如古井，澄澈不波，削瘦的双肩蓦然怪异的往下陷塌，虽只下塌寸许，却足令挥扣的弯勾骤失准头，贴边滑落！于是，收不住劲势的倪次舟便像一块磈石似的朝着屈寂冲撞而来。
屈寂的铡骨呼声扳正，钝锋刚好迎上倪次舟冲来的躯体，眨眼下，两股对撞的力量相合，这一截钝锋就透股入胸，直穿腑脏了。
抛开倪次舟死体的同时，屈寂铡骨下沉，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压到仍然死命抱着他双腿不放的周畴背脊上，脸面向下的周畴尚在嘶声喊叫：“要快，要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另一边，有两个人不急不慢的走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如此从容，是因为他们没有迫促的必要，走过来的两个人，是佟功与万百龄，而非豹子窝的庞九渊和尤宾。
屈寂目光一抬，已自有数，悄然移开了撑带周畴背上的家伙。
忽然，趴在地下的周畴不嚷不叫了，他静寂了一会，慢慢仰头上望。营火的赤焰虽已微弱却仍闪耀，火苗明灭里，映幻着的三张面孔，没有一张是他喜欢见到的面孔。
缓缓松开紧抱屈寂两腿的右臂，周畴的精气仿佛一下子已经抽光泄尽，他跌坐于地，茫茫然问：“他们……他们都死了么？”
屈寂没有答腔，万百龄却冷哼一声：“不曾全死，跑了两个。”
周畴摇头呢喃：“跑了两个？不可能，豹子窝没有临阵逃脱的兄弟……”
万百龄嗤之以鼻：“不但临阵逃脱，还见死不救哩，周畴，你以为你们豹子窝上下全是些三贞九烈？嘿嘿，那只是你想得美！”
视线绕回，周畴低哑的道：“谁……谁跑了？”
佟功接腔道：“什么鬼豹庞九渊、妖豹尤宾；这两个人看外貌似乎讳莫如深，别俱异能，其实一到生死存亡之秋，扮的照样是个甩料！”
周畴呻吟着道：“他们不是甩料，他们一定会回来救我……”
万百龄幸灾乐祸的笑了：“不错，他们会回来救你，问题是什么时候回来救你，等他们回来的辰光还来得及救你？周畴，你当我们愿意陪着你干耗？”
佟功也不怀好意的道：“要你性命不必多久，仅须举手之劳，时效上，你的哥儿们恐怕赶不及啦。”
咬咬牙，周畴挺起胸膛：“士可杀不可辱，但求你们给我个痛快！”
摸摸自己的疤顶，万百龄吊起眼角：“还挺有个模样呢，你放心，我们包管会成全于你。”
佟功一龇牙道：“咱们伙计别的不行，论杀人，都算行家，尤其是侍候尊驾上路，益发乐意效劳。”
周畴垂下头去，语声低弱：“动手吧，周某断不含糊！”
佟功鬼头刀倏翻，嘴里暴喝：“好，早死早超生！”
轻叹一声，屈寂开口道：“老八，我不赞成。”
佟功收刀，双眉紧锁：“你又犯毛病了，老么，今日不杀他，难保他明朝不杀你，留此祸害，必有后患！”
屈寂木然道：“这不是毛病，这是原则，是良心道义；老八，姓周的一臂已折，功能尽失，对一个并无抵抗力的人下毒手，纵然他是敌人，亦未免过于苛厉！”
佟功不悦的道：“可别忘了，他对我们原是准备斩尽杀绝来的！”
屈寂道：“不错，但我们亦已还以颜色。”
佟功转向万百龄，大声道：“老九，你怎么说？”
万百龄一张狭长驴脸上浮着苦笑：“我又能怎么说？老么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佟功怒道：“我认为非杀不可，你也心里有数，却净他娘的扮好人！”
摇摇头，万百龄道：“容我提醒你，老八，出这趟红差，主事的可是老么，上路之前，老大已特为交代过。”
佟功不禁气结，狠狠一跺脚，管自走到一边。
万百龄朝屈寂使了个眼色，无奈的道：“你看着办吧。”
屈寂一笑：“我会看着办，我一向都知道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万百龄不吭声，又只摇头。
蹲下身子，屈寂面对周畴，后者正一脸错愕迷惘之色，直到此刻，他仍不太敢相信竟已捡回一条命来——毒十堂的杀将素来杀人如杀牲畜，几曾何时，连对仇家都多了这份慈悲？屈寂静静出声：“周畴，你可以走了。”
身躯颤抖了一下，周畴呐呐的道：“你，嗯……你也算是杀手？”
屈寂没有表情：“我是杀手，我一直都是。”
周畴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人吃力的挣立站起，垂搭着一条左臂，默默向幽沉黑暗的荒野中渐行渐远。
这位“喜哥”，往后只怕笑的时间不多了，屈寂在想，而且，觉得周畴的身材像是又矮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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