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反扑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盘膝坐在石板桌后的聂飞，只将双眼投注于面前的石板上，宛如板间粗糙又不规则的纹理含有什么特别玄机似的，良久不发一言。
毒十堂的其他七个人团团围坐四周，没有人开口。当然，每个人都明白，聂飞决不是对那个石板产生了任何兴趣，他的神情，应该是代表了一种悲怆，一种不须直接表达的沉痛。
扬起脸来，聂飞终于开口：“玉龙会的人，都撤了么？”
回话的是屈寂：“今天大早才撤。”
聂飞木然道：“这么说来，他们在妙元山整整盘据了几近一天一夜？”
屈寂道：“也到处搜寻了一天一夜。”
聂飞缓缓的道：“你估量，对方来了多少人？”
屈寂道：“至少百人上下，阵势相当浩大；只人数上说，已是我们的十倍有余。”
视线四巡，聂飞道：“那么，避战的决定，应属正确。”
屈寂正色道：“绝对正确。老大，若是执意正面冲突，逞匹夫之勇，我们是必死无疑！”
聂飞轻轻吁气：“好歹还算留下一点再战的本钱……但要换个时空，换个场合，相信我们仍有扳回劣势的机会。”
鹿野忍不住发话道：“老大，就是一口鸟气难以下咽。”
跟着，佟功出声响应：“玉龙会大队人马强行犯境，恣意侵扰，老大，对我们来说，乃是奇耻大辱，断不能就此善甘罢休！”
聂飞形色严肃：“老八，你还忘了说，连丹阁都被他们烧掉了。毒十堂在江湖打滚，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单是耻辱，更是一种悲哀！”
屈寂有所感应：“所以？”
聂飞不带丁点意气的道：“所以，血债就必然血偿。”
举起双臂，殷大超大声道：“我他娘第一个赞成！”
假面屠空语调阴冷，却隐含着说不出的凛烈意味：“若不还以颜色，毒十堂靠后就不用再往下厮混了；一个连老窝都保不住的组合，尚拿什么脸面在道上称字亮号？”
甚少说话的全福寿幽幽寂寂的道：“不知道大伙怎么想，当我看到丹阁那一片烈火浓烟的时候，恨不能一头撞死，我们竟然是如此窝囊的一群江湖人！过往的名声战绩，都去了哪里？直到这一把年纪，我才体悟欲哭无泪的滋味……”
万百龄眼眶里泪光闪动：“哭个啥？老大说得对，血债血偿才是道理，丢了什么便找回什么，掉泪的是孙子王八蛋！”
摆摆手，聂飞示意肃静，然后道：“激愤只能当做一种情绪上的宣泄，却不可淹没理智，须知敌势如虎，众寡悬殊，但要一步有失，即将招至覆灭之祸；该怎么讨回我们所失去的，定得慎密计议，万勿流于轻率！”
话出了口，全场一片沉寂，倒没有人敢贸然建言了。
聂飞望向殷大超——这是礼貌，其实他心中欲待征询的对象并不是这位笑瘟神：“老二，你说说看。”
吞了口唾沫，殷大超呐呐的道：“嗯，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聂飞转向屠空：“老三，你的意思呢？”
干咳一声，屠空迟疑着道：“先打听打听，待摸准了玉龙会的人马有放单的时候，我们再伏而袭之，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鹿野首先反对：“这得等上多久？再说，假设得不到消息，我们莫非就杵在这里干耗下去？老三的说法不切实际！”
屠空怒道：“我的话不切实际，你倒是另拿个法子出来呀！”
聂飞脸色一沉：“你们这算什么？乌合之众么？”
嘿嘿一笑，殷大超忙道：“老大，我看用不着东问西问了，反正你拿主意就成，人多嘴杂，倒不如老大你一言九鼎！”
聂飞并不领情，管自询问屈寂：“你说呢，老么？”
屈寂从容的道：“我有个想法，可是过于涉险……”
点点头，聂飞道：“不要紧，讲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屈寂直言道：“现在毒十堂仅存下八个人，老大，看看是不是挑出其中半数，即是四个人，连夜兼程赶往大回岭下的玉龙山庄，抢先杀他个措手不及，至少，也同样给他放几把火！”
沉吟着，聂飞道：“对方大队人马正在回程上，我们派人奔袭，抢得到他们前面么？”
屈寂极有把握：“老大，大队移动，总比轻骑潜行来得缓慢，这个道理千古不变。”
聂飞笑了：“说得也是。”
殷大超面显疑窦：“为啥只挑一半的人前往奔袭？”
屈寂道：“如果万一有了闪失，二哥，咱们尚有一半的兄弟可图再起，假设全死光了，就什么也别玩啦。”
肥脸一热，殷大超打着哈哈：“有道理，呵呵，有道理……”
聂飞又担忧起来：“不过，此一举措，确实风险太大，若是大伙没有异议，我希望由自愿者前往，不须硬性指派，未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屈寂首先道：“老大尊见极是。老大，这是我的提议，当然应由我第一个报名！”
聂飞凝视着屈寂，双眸中流露出罕见的柔和挚真：“好吧……”
自殷大超之下的五位，亦同时举手，齐声轰喏：“我们也去！”
聂飞形态微显激动，他努力抑制着自己，放低了声音：“兄弟们，我，我很觉得欣慰，毒十堂军心可用，意志不衰，证明我们还受得起，挺得住，能为我们的将来争一口……”
~聂飞顿了顿，他继续道：“这样吧，大伙兄弟平等，权利相偌，为了公正起见，便由抽签决定，我用草梗做了六只签，三长三短，抽中长签的人担此任务……”
殷大超立道：“我赞同老大的法子，为毒十堂效命豁死，就和大伙常日里平均分金秤银一样，既有得拿、便也该有得舍！”
聂飞走出洞口，片刻后回来，手上已握着六条灰竭色的草梗；殷大超等六人毫不考虑，纷纷上前逐一抽取，个个神色湛然，没有一丝半点暗求侥幸的意思。
抽中长签的是殷大超、全福寿与万百龄三个，而屈寂属于当然人选，如此一来，这支敢死队的成员业已确定。
殷大超手执着这根长长的草梗，嘻开嘴道：“哈，老子果然抽中了，这也叫求仁得仁！”
瞪了殷大超一眼，聂飞皱眉道：“老二，休要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不会讲这象征着旗开得胜？”
殷大超倒看得开：“管他娘，能泄一口冤气便成！”
全福寿接口道：“看我怎么焚玉龙山庄，所谓一报还一报，我让他们做梦也料不到，这一报竟来得这般快当！”
万百龄亦跟着露齿而笑——笑得有分兽性：“玉龙会的人找不着对象开杀戒，这杀戒便由我们来开，若不杀他个天昏地暗，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聂飞冷静的道：“大家沉住气，不要单方面的只想到攻击，更该寻思如何自保；对方不易相与，反扑的力量犹大，如果过于盲进，恐将得不偿失。”
殷大超颇为自信的道：“老大放心，我们也算久经阵仗，进退之间自有分寸，该怎么做，包管离不了谱。”
目光环顾，聂飞语气沉重：“此去任务艰巨，成败难卜，但愿各位兄弟谨慎将事，步步为营，能够重创强敌固为至佳，否则，兄弟们平安归来，亦算不虚此行了……”
殷大超道：“我们不会令你失望，老大。”
聂飞徐徐的道：“我不在乎失望，只心系你们的安危。”
气氛有些儿悲凉，万百龄赶紧出声：“老大，谁来领队，是二哥吧？”
不待聂飞回答，殷大超已有自知之明：“这次出战，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决非按照兄弟们的排名顺序来做选择，唯有能者居之，我他娘自认才智不足，还是请老大妥为裁示。”
众人目光不自觉的转到屈寂脸上，屈寂坦然相对，虽未表现当仁不让的模样，却亦没有扭抳失措之状。他一贯抱持的主张便是，所谓“领队”，不见得是项荣誉，可绝对是桩责任，是个负担。
鹿野大笑：“众望所归不是？老么。”
聂飞颔首：“很好，你们该都明白我的意思了？”
万百龄迟疑着问：“老大，你的意思，莫非这次又让老么领队？”
聂飞断然道：“在毒十堂中，屈寂名列末座，只因他的年纪最轻，但年轻并不表示才具不足，同样的，年长亦不必然智勇双全；老么的历次表现，大伙有目共睹，我已考验过他许多次，我认为，他经得起独当一面！”
一拍手，鹿野喝彩道：“这可不假，我就自认弗如，恁情我也是他的兄长。”
殷大超随声附和：“拿前日焦虎那桩公案来说吧，我先出了漏子，幸而老么在，还是他设法弥补回来的……”
聂飞已感不耐，冷着声道：“那一个尚有意见？”
一干人面面相觑，谁还敢多说一句？其实，连聂飞讲在前头的一番解译皆属多余，毒十堂的大小诸事，但凡他决定了，便等于一致决定了。
聂飞又来了一句“多余”：“这么说，大伙都同意喽？”
在一片静默里，他面向屈寂：“老么，此行由你领队，记位我的话，求功其次、自保为上；我们实已经不起更多的折损。”
屈寂道：“谨记在心，老大。”
殷大超有些急切的问：“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聂飞指指屈寂：“从现在起，你们的各项行动已该由老么决定。”
打着哈哈，殷大超道：“既然想要超越玉龙会的回程人马，抢在他们抵达之前展开袭击，当然必得赶紧，早一步到，对我们益发有利。”
屈寂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二哥，用过午膳之后，我们即刻上路；这一上路，便得兼程钻赶，怕要辛苦各位兄长了。”
殷大超一拍胸脯：“没得说，我们一准挺得住，鞭骑赶路，又不比上刀山油锅，刀山油锅我们都不皱眉，何况马背颠簸？”
伸手一拍佟功肩头，鹿野道：“老八，你我没抽中签的也别闲着，走，我们且去给马匹喂料上鞍，好让他们消亭上路。”
佟功没有异议，二人相偕去了；流血流汗，亦算各占一份吧。
望着聂飞，屈寂道：“老大，我们此行，有没有必要知会秋水寒？”
摇摇头，聂飞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须知会于她；她的责任，只为单向传递信息即可。”
屈寂知道，老大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大概和自己的想法一样——多少也防着秋水寒一手，这个女人，可不大容易捉摸。
走到石桌之后坐下，聂飞似在想着什么，一时默无言语。
殷大超暗暗一扯屈寂衣角，小声道：“老么，咱们老大又在犯心思了？”
屈寂笑笑：“这趟前去奔袭玉龙山庄，老大非常明白其中风险。二哥，我们固然将身历其境，但老大心中的负担更轻不了；他犯心思，是很正常的事。”
殷大超道：“还是别去多想了，越想越他娘心里不塌实；老么，招呼大伙先开饭吧，早早填饱五脏庙也好早早上路，我恁情真刀真枪干他几场，亦强似一颗心老是虚悬着……”
屈寂道：“刚才好像看到老吴在做大卤面……”
其实，煮什么面都不若此刻他心里真正在寻思的——对未来那一团疑惧与茫然。
这支小小的，却极具侵澈任务的队伍，一上路便若发狂般向目的地奔赶，除开必要的休息外，几乎是不分日夜，马不停蹄。
这股子疯劲，仿佛不是在赶路，反倒像执意追逐着日月星辰了。
沿途之上，马匹享受的待遇比人还好，每到小舔之际，例须潻水喂料，各人尚得亲自动手为自己的坐骑做周身按摩，务求能将牲口侍候妥了，无灾无难的驰达地头——这场竞走，不止与辰光比赛，更是在争取生命存活的机率。
屈寂特有的韧性和耐力，这个时候越加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可以整天不言不语，可以不进粒米滴水，可以瞬间入睡又在人们尚未及入睡之前矍然而醒；难得的是，依然保持他一贯的精力与每锐的反应。
殷大超、全福寿、万百龄三人随着如若飞腾起落般的颠簸一路行来，可谓苦头吃尽，身心俱疲，但累是累、乏归乏，却只能藏在心底，半句怨言不敢吐；兄长们的一番硬气，毕竟不该输给做弟弟的吧？三天三夜似同梦魇般的疯狂奔波好歹到了尽头，第四天近午时分，玉龙山庄已经遥遥在望。
四人四骑立于一片疏林之间远眺貌相巍峨恢宏的山庄，在一片淡薄的烟岚迷绕下，竟有几分如真似幻的感觉，这个他们要来摧毁、至少也加以侵损的地方，看上去气象森严、门庭慑人，大伙的下意识里，活脱面对着一座人间的修罗殿。
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殷大超侧首问道：“老么，就是这里了？”
点点头，屈寂道：“就是这里，玉龙山庄。”
殷大超口气带酸：“娘的，气派倒摆得挺大。”
全福寿哼了哼：“在我们捣他一阵过后，且看他的气派还大是不大？”
伸手频频摸着马颈的肌肉，万百龄接话道：“牲口得歇上一歇，我这匹马在不停打抖，这一路可赶狠了……”
殷大超道：“可不？我的马也哆嗦得慌。”
先行抛镫落地的屈寂道：“请各位兄长下马，马要歇息，人更得歇息。这一下午，大伙且先养精蓄锐，把体力恢复过来。入夜之后，再狠狠干他一场！”
几人纷纷离鞍，殷大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张开大嘴打着哈欠：“我操他娘，这几天就活像攀爬过十八层地狱一样，累得骨头缝都泛酸……”
万百龄龇牙一笑：“传闻中，地狱过去并没有轮回，这趟如转不回去，十二生肖落至哪一道都不晓得，想想怎不令人悲从中来？”
殷大超呸了一声：“去你娘的，乌鸦嘴不是？”
全福寿就地坐下，叹了口气：“心里是有些不塌实，二哥，谁要想说什么，不妨早早说出来，好歹也算一种发泄；等到下一刻，怕就没机会说了……”
肥脸一沉，殷大超道：“说点振奋人心的话行不？净他娘捉些叫人头皮发麻的闲淡，这气势不衰也衰了，还没接战呢，自己便先减了威风，象话么？”
全福寿笑笑：“二哥，你不是不知道，这趟奔袭之战，可实在不易令人心振奋起来……”
殷大超怒道：“老四，咱们可都是自愿请缨的！”
全福寿道：“不错，但这是两码子事，我们敢于自愿冒险犯难，并不代表就昧于当前形势，二哥，当前的形势如何能让我们乐观？”
又抹了把汗，殷大超道：“乐观也好，不容乐观也好，横竖人已来了，来了就非豁上不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一径啰嗦，能管个鸟用？”
朝地下一躺，万百龄问屈寂：“老么，依你估量，玉龙会前往进犯我们的那支人马，赶回来了没有？”
一直少言少语的屈寂沙着声道：“我看还赶不回来。”
万百龄道：“你确定？”
屈寂也盘坐下来：“等到晚上我们开始行动之后，就确知情况如何了。”
嗤了一声，万百龄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屈寂静静的道：“我在不能肯定结果之前，也只能这么讲。”
殷大超前去摘下鞍旁水囊，兜头兜脸先喷了自己一头面的水，边伸出舌头舔吮唇角周遭水渍，边正经八百的道：“老么，趁这辰光，我得先问问你，晚上如何行动，计划有了没有？”
屈寂颔首：“我说出来，还请三位参酌。”
殷大超笑道：“你是领队，你的话便是谕令，大家一体遵行就是，还参酌个鸟？老么，不该客气的时候何须客气？”
屈寂道：“今夜行动，我们兵分四路，各自认定目标，采取径行攻击；或以溅血、或以纵火为手段，务求扩展最大创敌效果为原则！”
一骨碌起身来，万百龄嚷道：“兵分四路？我说老么，我们合共四个毛人，这不就是一人算一路啦？”
屈寂道：“原就如此。”
万百龄忙道：“若不搭伙行事，彼此便少了掩护支持，老么，你认为这样合适么？”
屈寂沉声道：“虽少了彼此掩护支援，却也减低了同陷重围的风险；而人数分散，可以欺敌扰敌，创造更大战果，老九，利弊之间，你且衡量。”
思忖着，万百龄不说话了。
殷大超道：“就这么办吧，个人行动，虽说有挂单的顾虑，同时要突围也较容易，大伙保重，但看咱们各人的造化了。”
屈寂又道：“此地为事后会合地点，各位务请记牢。”
万百龄吃吃而笑：“包管谁都忘不了，劫后如能余生，这片林子便属再世为人的指引啦。”
屈寂却笑不出来，真的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实在不敢确定，在经过今夜之后，他们四个兄弟伙，尚有几多“再世为人”的机会？
毒十堂的其他七个人团团围坐四周，没有人开口。当然，每个人都明白，聂飞决不是对那个石板产生了任何兴趣，他的神情，应该是代表了一种悲怆，一种不须直接表达的沉痛。
扬起脸来，聂飞终于开口：“玉龙会的人，都撤了么？”
回话的是屈寂：“今天大早才撤。”
聂飞木然道：“这么说来，他们在妙元山整整盘据了几近一天一夜？”
屈寂道：“也到处搜寻了一天一夜。”
聂飞缓缓的道：“你估量，对方来了多少人？”
屈寂道：“至少百人上下，阵势相当浩大；只人数上说，已是我们的十倍有余。”
视线四巡，聂飞道：“那么，避战的决定，应属正确。”
屈寂正色道：“绝对正确。老大，若是执意正面冲突，逞匹夫之勇，我们是必死无疑！”
聂飞轻轻吁气：“好歹还算留下一点再战的本钱……但要换个时空，换个场合，相信我们仍有扳回劣势的机会。”
鹿野忍不住发话道：“老大，就是一口鸟气难以下咽。”
跟着，佟功出声响应：“玉龙会大队人马强行犯境，恣意侵扰，老大，对我们来说，乃是奇耻大辱，断不能就此善甘罢休！”
聂飞形色严肃：“老八，你还忘了说，连丹阁都被他们烧掉了。毒十堂在江湖打滚，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单是耻辱，更是一种悲哀！”
屈寂有所感应：“所以？”
聂飞不带丁点意气的道：“所以，血债就必然血偿。”
举起双臂，殷大超大声道：“我他娘第一个赞成！”
假面屠空语调阴冷，却隐含着说不出的凛烈意味：“若不还以颜色，毒十堂靠后就不用再往下厮混了；一个连老窝都保不住的组合，尚拿什么脸面在道上称字亮号？”
甚少说话的全福寿幽幽寂寂的道：“不知道大伙怎么想，当我看到丹阁那一片烈火浓烟的时候，恨不能一头撞死，我们竟然是如此窝囊的一群江湖人！过往的名声战绩，都去了哪里？直到这一把年纪，我才体悟欲哭无泪的滋味……”
万百龄眼眶里泪光闪动：“哭个啥？老大说得对，血债血偿才是道理，丢了什么便找回什么，掉泪的是孙子王八蛋！”
摆摆手，聂飞示意肃静，然后道：“激愤只能当做一种情绪上的宣泄，却不可淹没理智，须知敌势如虎，众寡悬殊，但要一步有失，即将招至覆灭之祸；该怎么讨回我们所失去的，定得慎密计议，万勿流于轻率！”
话出了口，全场一片沉寂，倒没有人敢贸然建言了。
聂飞望向殷大超——这是礼貌，其实他心中欲待征询的对象并不是这位笑瘟神：“老二，你说说看。”
吞了口唾沫，殷大超呐呐的道：“嗯，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聂飞转向屠空：“老三，你的意思呢？”
干咳一声，屠空迟疑着道：“先打听打听，待摸准了玉龙会的人马有放单的时候，我们再伏而袭之，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鹿野首先反对：“这得等上多久？再说，假设得不到消息，我们莫非就杵在这里干耗下去？老三的说法不切实际！”
屠空怒道：“我的话不切实际，你倒是另拿个法子出来呀！”
聂飞脸色一沉：“你们这算什么？乌合之众么？”
嘿嘿一笑，殷大超忙道：“老大，我看用不着东问西问了，反正你拿主意就成，人多嘴杂，倒不如老大你一言九鼎！”
聂飞并不领情，管自询问屈寂：“你说呢，老么？”
屈寂从容的道：“我有个想法，可是过于涉险……”
点点头，聂飞道：“不要紧，讲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屈寂直言道：“现在毒十堂仅存下八个人，老大，看看是不是挑出其中半数，即是四个人，连夜兼程赶往大回岭下的玉龙山庄，抢先杀他个措手不及，至少，也同样给他放几把火！”
沉吟着，聂飞道：“对方大队人马正在回程上，我们派人奔袭，抢得到他们前面么？”
屈寂极有把握：“老大，大队移动，总比轻骑潜行来得缓慢，这个道理千古不变。”
聂飞笑了：“说得也是。”
殷大超面显疑窦：“为啥只挑一半的人前往奔袭？”
屈寂道：“如果万一有了闪失，二哥，咱们尚有一半的兄弟可图再起，假设全死光了，就什么也别玩啦。”
肥脸一热，殷大超打着哈哈：“有道理，呵呵，有道理……”
聂飞又担忧起来：“不过，此一举措，确实风险太大，若是大伙没有异议，我希望由自愿者前往，不须硬性指派，未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屈寂首先道：“老大尊见极是。老大，这是我的提议，当然应由我第一个报名！”
聂飞凝视着屈寂，双眸中流露出罕见的柔和挚真：“好吧……”
自殷大超之下的五位，亦同时举手，齐声轰喏：“我们也去！”
聂飞形态微显激动，他努力抑制着自己，放低了声音：“兄弟们，我，我很觉得欣慰，毒十堂军心可用，意志不衰，证明我们还受得起，挺得住，能为我们的将来争一口……”
~聂飞顿了顿，他继续道：“这样吧，大伙兄弟平等，权利相偌，为了公正起见，便由抽签决定，我用草梗做了六只签，三长三短，抽中长签的人担此任务……”
殷大超立道：“我赞同老大的法子，为毒十堂效命豁死，就和大伙常日里平均分金秤银一样，既有得拿、便也该有得舍！”
聂飞走出洞口，片刻后回来，手上已握着六条灰竭色的草梗；殷大超等六人毫不考虑，纷纷上前逐一抽取，个个神色湛然，没有一丝半点暗求侥幸的意思。
抽中长签的是殷大超、全福寿与万百龄三个，而屈寂属于当然人选，如此一来，这支敢死队的成员业已确定。
殷大超手执着这根长长的草梗，嘻开嘴道：“哈，老子果然抽中了，这也叫求仁得仁！”
瞪了殷大超一眼，聂飞皱眉道：“老二，休要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不会讲这象征着旗开得胜？”
殷大超倒看得开：“管他娘，能泄一口冤气便成！”
全福寿接口道：“看我怎么焚玉龙山庄，所谓一报还一报，我让他们做梦也料不到，这一报竟来得这般快当！”
万百龄亦跟着露齿而笑——笑得有分兽性：“玉龙会的人找不着对象开杀戒，这杀戒便由我们来开，若不杀他个天昏地暗，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聂飞冷静的道：“大家沉住气，不要单方面的只想到攻击，更该寻思如何自保；对方不易相与，反扑的力量犹大，如果过于盲进，恐将得不偿失。”
殷大超颇为自信的道：“老大放心，我们也算久经阵仗，进退之间自有分寸，该怎么做，包管离不了谱。”
目光环顾，聂飞语气沉重：“此去任务艰巨，成败难卜，但愿各位兄弟谨慎将事，步步为营，能够重创强敌固为至佳，否则，兄弟们平安归来，亦算不虚此行了……”
殷大超道：“我们不会令你失望，老大。”
聂飞徐徐的道：“我不在乎失望，只心系你们的安危。”
气氛有些儿悲凉，万百龄赶紧出声：“老大，谁来领队，是二哥吧？”
不待聂飞回答，殷大超已有自知之明：“这次出战，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决非按照兄弟们的排名顺序来做选择，唯有能者居之，我他娘自认才智不足，还是请老大妥为裁示。”
众人目光不自觉的转到屈寂脸上，屈寂坦然相对，虽未表现当仁不让的模样，却亦没有扭抳失措之状。他一贯抱持的主张便是，所谓“领队”，不见得是项荣誉，可绝对是桩责任，是个负担。
鹿野大笑：“众望所归不是？老么。”
聂飞颔首：“很好，你们该都明白我的意思了？”
万百龄迟疑着问：“老大，你的意思，莫非这次又让老么领队？”
聂飞断然道：“在毒十堂中，屈寂名列末座，只因他的年纪最轻，但年轻并不表示才具不足，同样的，年长亦不必然智勇双全；老么的历次表现，大伙有目共睹，我已考验过他许多次，我认为，他经得起独当一面！”
一拍手，鹿野喝彩道：“这可不假，我就自认弗如，恁情我也是他的兄长。”
殷大超随声附和：“拿前日焦虎那桩公案来说吧，我先出了漏子，幸而老么在，还是他设法弥补回来的……”
聂飞已感不耐，冷着声道：“那一个尚有意见？”
一干人面面相觑，谁还敢多说一句？其实，连聂飞讲在前头的一番解译皆属多余，毒十堂的大小诸事，但凡他决定了，便等于一致决定了。
聂飞又来了一句“多余”：“这么说，大伙都同意喽？”
在一片静默里，他面向屈寂：“老么，此行由你领队，记位我的话，求功其次、自保为上；我们实已经不起更多的折损。”
屈寂道：“谨记在心，老大。”
殷大超有些急切的问：“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聂飞指指屈寂：“从现在起，你们的各项行动已该由老么决定。”
打着哈哈，殷大超道：“既然想要超越玉龙会的回程人马，抢在他们抵达之前展开袭击，当然必得赶紧，早一步到，对我们益发有利。”
屈寂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二哥，用过午膳之后，我们即刻上路；这一上路，便得兼程钻赶，怕要辛苦各位兄长了。”
殷大超一拍胸脯：“没得说，我们一准挺得住，鞭骑赶路，又不比上刀山油锅，刀山油锅我们都不皱眉，何况马背颠簸？”
伸手一拍佟功肩头，鹿野道：“老八，你我没抽中签的也别闲着，走，我们且去给马匹喂料上鞍，好让他们消亭上路。”
佟功没有异议，二人相偕去了；流血流汗，亦算各占一份吧。
望着聂飞，屈寂道：“老大，我们此行，有没有必要知会秋水寒？”
摇摇头，聂飞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须知会于她；她的责任，只为单向传递信息即可。”
屈寂知道，老大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层意思，大概和自己的想法一样——多少也防着秋水寒一手，这个女人，可不大容易捉摸。
走到石桌之后坐下，聂飞似在想着什么，一时默无言语。
殷大超暗暗一扯屈寂衣角，小声道：“老么，咱们老大又在犯心思了？”
屈寂笑笑：“这趟前去奔袭玉龙山庄，老大非常明白其中风险。二哥，我们固然将身历其境，但老大心中的负担更轻不了；他犯心思，是很正常的事。”
殷大超道：“还是别去多想了，越想越他娘心里不塌实；老么，招呼大伙先开饭吧，早早填饱五脏庙也好早早上路，我恁情真刀真枪干他几场，亦强似一颗心老是虚悬着……”
屈寂道：“刚才好像看到老吴在做大卤面……”
其实，煮什么面都不若此刻他心里真正在寻思的——对未来那一团疑惧与茫然。
这支小小的，却极具侵澈任务的队伍，一上路便若发狂般向目的地奔赶，除开必要的休息外，几乎是不分日夜，马不停蹄。
这股子疯劲，仿佛不是在赶路，反倒像执意追逐着日月星辰了。
沿途之上，马匹享受的待遇比人还好，每到小舔之际，例须潻水喂料，各人尚得亲自动手为自己的坐骑做周身按摩，务求能将牲口侍候妥了，无灾无难的驰达地头——这场竞走，不止与辰光比赛，更是在争取生命存活的机率。
屈寂特有的韧性和耐力，这个时候越加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可以整天不言不语，可以不进粒米滴水，可以瞬间入睡又在人们尚未及入睡之前矍然而醒；难得的是，依然保持他一贯的精力与每锐的反应。
殷大超、全福寿、万百龄三人随着如若飞腾起落般的颠簸一路行来，可谓苦头吃尽，身心俱疲，但累是累、乏归乏，却只能藏在心底，半句怨言不敢吐；兄长们的一番硬气，毕竟不该输给做弟弟的吧？三天三夜似同梦魇般的疯狂奔波好歹到了尽头，第四天近午时分，玉龙山庄已经遥遥在望。
四人四骑立于一片疏林之间远眺貌相巍峨恢宏的山庄，在一片淡薄的烟岚迷绕下，竟有几分如真似幻的感觉，这个他们要来摧毁、至少也加以侵损的地方，看上去气象森严、门庭慑人，大伙的下意识里，活脱面对着一座人间的修罗殿。
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殷大超侧首问道：“老么，就是这里了？”
点点头，屈寂道：“就是这里，玉龙山庄。”
殷大超口气带酸：“娘的，气派倒摆得挺大。”
全福寿哼了哼：“在我们捣他一阵过后，且看他的气派还大是不大？”
伸手频频摸着马颈的肌肉，万百龄接话道：“牲口得歇上一歇，我这匹马在不停打抖，这一路可赶狠了……”
殷大超道：“可不？我的马也哆嗦得慌。”
先行抛镫落地的屈寂道：“请各位兄长下马，马要歇息，人更得歇息。这一下午，大伙且先养精蓄锐，把体力恢复过来。入夜之后，再狠狠干他一场！”
几人纷纷离鞍，殷大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张开大嘴打着哈欠：“我操他娘，这几天就活像攀爬过十八层地狱一样，累得骨头缝都泛酸……”
万百龄龇牙一笑：“传闻中，地狱过去并没有轮回，这趟如转不回去，十二生肖落至哪一道都不晓得，想想怎不令人悲从中来？”
殷大超呸了一声：“去你娘的，乌鸦嘴不是？”
全福寿就地坐下，叹了口气：“心里是有些不塌实，二哥，谁要想说什么，不妨早早说出来，好歹也算一种发泄；等到下一刻，怕就没机会说了……”
肥脸一沉，殷大超道：“说点振奋人心的话行不？净他娘捉些叫人头皮发麻的闲淡，这气势不衰也衰了，还没接战呢，自己便先减了威风，象话么？”
全福寿笑笑：“二哥，你不是不知道，这趟奔袭之战，可实在不易令人心振奋起来……”
殷大超怒道：“老四，咱们可都是自愿请缨的！”
全福寿道：“不错，但这是两码子事，我们敢于自愿冒险犯难，并不代表就昧于当前形势，二哥，当前的形势如何能让我们乐观？”
又抹了把汗，殷大超道：“乐观也好，不容乐观也好，横竖人已来了，来了就非豁上不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一径啰嗦，能管个鸟用？”
朝地下一躺，万百龄问屈寂：“老么，依你估量，玉龙会前往进犯我们的那支人马，赶回来了没有？”
一直少言少语的屈寂沙着声道：“我看还赶不回来。”
万百龄道：“你确定？”
屈寂也盘坐下来：“等到晚上我们开始行动之后，就确知情况如何了。”
嗤了一声，万百龄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屈寂静静的道：“我在不能肯定结果之前，也只能这么讲。”
殷大超前去摘下鞍旁水囊，兜头兜脸先喷了自己一头面的水，边伸出舌头舔吮唇角周遭水渍，边正经八百的道：“老么，趁这辰光，我得先问问你，晚上如何行动，计划有了没有？”
屈寂颔首：“我说出来，还请三位参酌。”
殷大超笑道：“你是领队，你的话便是谕令，大家一体遵行就是，还参酌个鸟？老么，不该客气的时候何须客气？”
屈寂道：“今夜行动，我们兵分四路，各自认定目标，采取径行攻击；或以溅血、或以纵火为手段，务求扩展最大创敌效果为原则！”
一骨碌起身来，万百龄嚷道：“兵分四路？我说老么，我们合共四个毛人，这不就是一人算一路啦？”
屈寂道：“原就如此。”
万百龄忙道：“若不搭伙行事，彼此便少了掩护支持，老么，你认为这样合适么？”
屈寂沉声道：“虽少了彼此掩护支援，却也减低了同陷重围的风险；而人数分散，可以欺敌扰敌，创造更大战果，老九，利弊之间，你且衡量。”
思忖着，万百龄不说话了。
殷大超道：“就这么办吧，个人行动，虽说有挂单的顾虑，同时要突围也较容易，大伙保重，但看咱们各人的造化了。”
屈寂又道：“此地为事后会合地点，各位务请记牢。”
万百龄吃吃而笑：“包管谁都忘不了，劫后如能余生，这片林子便属再世为人的指引啦。”
屈寂却笑不出来，真的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实在不敢确定，在经过今夜之后，他们四个兄弟伙，尚有几多“再世为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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