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火焚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山窟外是一片草木茂盛的斜坡，没有道路，甚至连条小径也没有。
屈寂才从洞里出来，打谱活动活动筋骨，顺便透透气，这几天足不出洞，委实闷得慌——刚刚连钻带滑的下了斜波，后头佟功已喘着气追了上来。
驻足在一道石壁之前，他找了块平滑青岩坐下，收拢双腿，以臂环膝，好整以暇的等着佟功过来。
一屁股坐向屈寂身边，佟功的一张麻脸上又已汗水濡显：“我说老么，你知不知道始才是怎么的了？”
屈寂扬起眉梢：“什么怎么的了？”
佟功有些惴惴：“老大像是对我不大高兴，他先是面朝洞外不讲话，你一出来，他索性倒头歇晌去啦，前思后想，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屈寂笑笑：“没什么，我想你只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生气。”
佟功愕然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天空湛蓝几抹浮云，浮云软白如絮，仰望穹野，原该令人心旷神怡，但屈寂却不得不说些煞风景的话：“老大已表明了他的主张：当玉龙会强兵压境之际，因应的对策是避其正锋、静观待变，你老哥却鼓吹迎头痛击，布阵接战，这样一来，岂不是影射老大畏缩不前有怯敌之心？”
佟功一急，更是汗水淫淫：“真是黑天的冤枉，我仅乃表明我的看法，绝对没有轻视老大的意思，老么，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屈寂闲闲的道：“我当然明白，其实老大也明白，不过他不高兴也是真的；八哥，有时候出口之前，多少用脑筋寻思寻思再说。”
静默片刻，佟功压低嗓门：“老么，你摸着良心说，我的建议有没有道理？”
屈寂摇头：“没有道理。”
佟功大为不服的道：“怎么叫没有道理？”
屈寂倒是心平气和：“老八，你曾否想过我们现在的实力？毒十堂从头到尾，仅只八个毛人，而据秋水寒传来的信息，玉龙会这次出击的规模乃倾龙珠、祥麟两旗的骨干外加死士群为奥援，这是何等声势？我们一旦逞强硬干，拿什么去争取胜算？敌我悬殊的比例太大，如若正面搏战，毒十堂必然全军尽没，落得的至多是个满门英烈！”
佟功咀嚼着屈寂的话语，一时未曾出声。
脸色在平静中亦有掩隐不住的郁愤，屈寂道：“我这样说，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八，你不要以为我惯于逆来顺受，我和你同样气愤不甘，可形势比人强，气愤不甘又待如何？忍一时委屈，总比大伙死绝了要好。”
佟功咬着牙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毒十堂也得受这种腌气！”
屈寂幽幽的道：“退一步才海阔天空，老八，徒逞匹夫之勇，并无意义。”
低下头，佟功深深叹息：“我只晓得按照江湖传规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我当缩头乌龟，却是以前做梦都未想到……”
屈寂心情沉重的道：“这个譬喻不好，未免太糟蹋我们自己了；老八，你应该看做大丈夫能屈能伸才对，初一十五，总然轮着做，三年河东转河西啊。”
佟功遥望天际，语调悲怆：“万一转不过来，我们毒十堂岂不烟消云消了？”
屈寂感喟着道：“古今多少事，也都是烟消云散的多；老八，你还记得几许流传下来的典故？”
佟功用力抹一把脸：“越说越令我心头燥闷，今日好天气，我怎的却感到眼前竟一片灰沉……”
屈寂故意裂嘴笑道：“境由心生，老八。”
站起身来，佟功着手来回走了几步：“看来老大是对的，他应该比你更清楚当前的形势；唉，唯一令人咽不下的，就是那一口鸟气！”
屈寂若有所思：“老八，我认为老大的斗志依然坚强，决心迄未动摇——他要保存实力，无非为了顽拮抗争，长期周旋，留一座青山做再起的基础；否则，徒逞一时之快，亦就一了百了啦。”
佟功忽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我们在对方大军压境之际，就果真什么都不做？”
屈寂道：“会做一件事，临场监视而已。”
佟功嗤之以鼻：“这不跟什么都不做一样？”
屈寂笑道：“一旦做了什么，便插翅难飞了，老八，待留一座青山，可不是这般留法。”
正说到这里，山坡顶上已出现一条肥大身影，还朝着这边张望吆喝：“老八，是你和老么在那里么？”
佟功双手搭眉，遥遥眺视：“是二哥在叫我们！”
屈寂站起，高声回应：“二哥，有事么？”
坡顶，殷大超喊道：“老大叫你们回来，他有话交代……”
挥挥手，屈寂表示知道；佟功却疑惑的道：“莫非就这一会，又生了什么变故？”
屈寂道：“大概是找我们商议玉龙会来犯之事；你说老大自去歇晌，我看你一肚子心事，只怕想睡也睡不着。”
哼了哼，佟功发着牢骚：“横竖什么都不做，还有啥个心事？”
屈寂笑了：“老八，便是做缩头乌龟，也挺烦人。”
佟功笑骂一声：“就你一张鸟嘴，懂得翻云覆雨！”
两人连袂攀向山坡，回去应卯；而攀坡向上，蓝天白云很自然的又入眸瞳，予人一种宁谧的感受，可苍穹带来的安详和谐，但愿永恒却怕必然不是永恒的吧？从丹阁半山平台后面再往上去，是一片长满藤蔓青苔的峭壁，从下仰望，很难察觉峭壁中间还有一道足可容人坐卧的岩缝，这道岩缝尚有条天然窄洞通到壁顶，因此，出入岩缝，并不若想象中的困难。
当然，这地方外人不知道，毒十堂的成员们却了如指掌，十多年来，妙元山的地形地物，他们早就熟了。
此时，伏在峭壁岩缝里的人，是屈寂与他的老搭档鹿野。
他们携得有干粮饮水，做的是长期蛰伏的打算，目的自为了居高临下，监控预定来犯的敌人，两人守在这里，业已耗过一天一夜了。
日头当午，阳光灿丽，远近景物清晰鲜活，可也有几分眩花，用眼久了，更容易感到酸涩。
鹿野往微微潮湿的石壁上一靠，以左手姆指食指轻揉鼻梁，颇觉不耐的道：“想想也真有点呕，老大派给我们的差事，若非风险大，就是百般无聊；老么，拿眼下这桩闲差来说吧，难道别人便不能干？”
伏卧地下，两手支颐的屈寂，姿势不动的道：“老大有差事交派，是看得起你我，咱们可别不受抬举；再说，现在所干的活，非同小可，对方的虚实阵容，全靠我们探测，回报之后，老大才能据以因应，谓之‘闲差’，你未免小看自己了。”
鹿野哼了一声：“你说得中听，窝在这鸟地方，憋得死人！”
屈寂气定神闲的道：“就当借此歇息一番，不亦挺好？”
又伸手揉着鼻梁，鹿野道：“算日期，他们该到了，怎的却至今人影不见？”
屈寂道：“你急什么？还怕他们不来？早到晚到，终归要到。”
鹿野烦躁的道：“不定人家又改了计划！”
屈寂摇头：“大军发难，岂能说变即变？老七，行动延迟的原因很多，随便沾上那个理由，有可使进展滞误；休说人家这等规模的奇袭，就以我们而言，还不照样时常耽搁原先的计划？”
闭着眼缄默片歇，鹿野忽道：“那秋水寒，老么，会不会故意唬弄我们，叫我们白白紧张一场？”
屈寂坐起身来，道：“我看不会，因为缺乏意义。”
鹿野懒懒的道：“老么，我看我们不必两个人全耗上，索性一个歇着、一个监看，彼此轮流值班，这活计，犯不上用四只眼。”
屈寂一笑：“你仅管请便，我来留意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朴刀朝身边一搁，鹿野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便不客气了。”
屈寂又伏卧下去：“老七，你几时跟我客气过？”
鹿野嘿嘿笑出声来，笑声甫起，伏卧的屈寂蓦然一骨碌坐起，低促示警：“嘘！老七，有状况了。”
反射般扑至屈寂身旁，鹿野不免紧张：“可别唬我。”
屈寂手搭凉棚，压着嗓门：“你自己看吧。”
鹿野顺势将下去，这一看，禁不住两眼发直——下面，以丹阁为中心，大队人马分成三路由不同的方向往中间围聚，这三路人马，每一路至少也有二三十员；个个身着劲装，手持兵刃，在炽烈的阳光下，但见寒芒冷焰闪映不绝，蜿延有如三条煞气腾腾的长龙！屈寂小声道：“果然来了，晚了一点，不过还是来了；老七，声势不凡吧？”
努力咽着唾沫，鹿野喃喃的道：“他娘，这到底是江湖争斗还是大军接战？玉龙会摆出来的阵仗未免过于离谱了吧？乖乖，竟恁么个玄法……”
屈寂道：“你看到的这些人，老七，并非市井走卒或匹夫无赖之属，个个都是武林好手，江湖强徒，聚上这一大票角色，可不是玩笑得的！”
鹿野干笑：“还用你说？”
人数的多寡，亦算一种声势，原来聚焦了大量人众，也能形成至深的恐惧与压力；好比水，一碗水娟柔澄淯，明净可爱，若一旦将这碗水变滔天巨浪，那光景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如今，屈寂和鹿野都有这样的感受。
屈寂忽然转过头来，仰脸上望，老天，峭壁顶上也出现了幢幢身影，正在四处搜巡移动——原来，进犯的敌人，尚不止下面的三路！鹿野同时有了反应，憋着气道：“老么，上头也有！”
连忙以指比唇，屈寂道：“我看到了；玉龙会这次发动的阵势，较之秋水寒所言更来得大……”
鹿野不觉全身冷汗涔涔：“操他娘的，他们可真打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来的！”
屈寂居然还笑得出来：“要不，如此劳师动众，倾巢而去，只为了跟你唱一出‘楼台相会’？”
手捂胸口，鹿野竭力使自己镇静：“我他娘一颗心不知怎的，跳得可急可快！”
轻拍伙计肩头，屈寂道：“沉住气，老七，沉住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了这步田地，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紧紧抓着朴刀刀柄，鹿野道：“他们，呃，不会找到峭壁顶上的洞口吧？”
屈寂道：“希望不会，这条下通的曲洞掩遮得好，且又窄水暗，就算找到，往内看也看不到什么。”
透了口气，鹿野脸上的肌肉紧绷：“要说江湖经历，这一遭足令我印象深刻。”
屈寂又谨慎的探头上望，过一阵才缩了回来：“上面的人还没撤，搞不好，怕有得腾。”
鹿野静坐不动：“大批人马远路赶来，当然不会就此死心。”
悄悄的又伏到岩缝边往下探视，屈寂屏息道：“下面的三路来敌已接近丹阁，好像尚有几个人超前掠出……老七，这几个人已抢进丹阁去了……”
有一种椎心的痛楚隐隐升起，鹿野的感觉，直如自己的家庭被外人侵犯蹂躏了一般，那种发于五内的愤恨激荡，无与伦比！抽回身来，屈寂的语调竟然出奇的平静：“老七，你猜猜他们冲进了丹阁，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鹿野唇角痉孪：“我不想猜！”
屈寂叹了口气：“无非打砸掀捣罢了，在一无所获的情形下，放把野火烧掉丹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双目暴睁，鹿野似在呻吟：“他们敢！”
屈寂声息低沉：“玉龙会目的乃来此大开杀戒，若杀戒开不成，放火烧屋不过小事一桩，有什么不敢的？老七，不信你拭目以待。”
霍然挺直腰身，鹿野杀机盈面：“我跟这干狗杂碎拚了！”
屈寂伸手横拦：“老七，冷静些，你是个明白人，难道分不清眼前的情势？你拿什么跟人家拚？除了凭白赔上一条命，还能拚出个什么结果？”
双眼赤光并肉，鹿野切齿道：“我他娘咽不下这一口气……”
口吻与佟功简直一模一样——屈寂闷声道：“谁咽得下这气？症结在于目前的状况下又非咽不可，咽不下这口气，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老七，要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鹿野颓然道：“老么啊老么，人家已经是骑到我们头上撒尿了……”
屈寂道：“且让他们撒吧，错开此刻，下一把说不定就由我们推庄。”用力摔摔脑袋，鹿野的动作宛如真在洒掉一头的尿水：“厮混江湖这许多年，却混得这么一个狼狈境况，老么，你说悲也不悲、惨也不惨？”
屈寂道：“人生的道路总然坎坷起伏，江湖路上更则如此；老七，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咬牙承受，一旦稍有倾溃，就可能垮到底了。”
双手掩面，过了一会鹿野哑声问道：“烧了没有？”
屈寂道：“什么烧了没有？”
鹿野往下一指：“他们开始烧了我们的老窑没有？”
转身向下望去，屈寂道：“现在尚无迹象，老七，你沉住气，犯不着过于患得患失，既便烧了，也就是一幢楼宇，假如我们还有翻身之日，再建一幢不就得了？”
鹿野沉沉的道：“假如他们真个烧掉丹阁，老么，烧掉的不仅是一幢楼宇，尚有我们的尊严与声誉，我们长久以来对一个‘家’的感情和依恋……”
屈寂抿抿嘴唇，道：“不要以为我是块木头，老七。”
忽然，岩缝下面有阵阵的喧嚷声响起，像是叫喊，又像是欢呼，总之，喧嚷声里涵括着一种兴奋激昂的况味。
吐了口唾液，鹿野恨声道：“这些王八蛋在大呼小叫个什么？”
不用屈寂回答，现实的情景已给予鹿野做了明确的显示——大股浓烟卷滚升起，沸荡之间，犹夹杂着奔腾闪耀的火舌，光景仿佛群魔乱舞！两个人全明白，下面没有产生这大火的条件——除开燃烧丹阁。
鹿野呆窒了一会，呐呐的道：“他们当真在烧了……”
屈寂道：“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鹿野摇头：“老么，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唾面自干，对，就是唾面自干，你不正犯了这一句？”
屈寂强笑：“我总不能以身相殉吧？”
忍不住挪动身躯，鹿野往前伏攀，目光到处，下面丹阁业已完全陷入一片烈火狂焰之中，浓烟直冲宵汉，漫天滚荡，劈啪之声不绝于耳；这场大火，烧掉的果然不止是一幢楼宇，也烧掉了毒十堂的地域定标，江湖威信，更烧掉了组合成员们的荣誉自尊！缩回身子，鹿野道：“丹阁完了。”
屈寂沉重的道：“我知道……”
长叹一声，鹿野像在呻吟：“老么，我心如绞啊。”
静默须臾，屈寂道：“老七，你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或许心里会稍稍好过些。”
鹿野垂着头道：“怎么说？”
屈寂侧身过来，道：“想想我们烧过别人多少家庭？迫使过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今时移势易，因果相循，我们尝到了相同的苦楚，就权当是报应吧，老七，苍天在上，世间善恶，从不轻饶。”
怔忡了好半晌，鹿野神情沮丧：“你说得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屈寂笑得悲凉：“老七，世道轮回，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鹿野一下子有了火气：“难不成你就自甘认命了？”
屈寂伸手往外一指，道：“当然不；这个道理，亦适用于天下苍生，老七，对我们言是如此，对玉龙会这群豺狼虎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鹿野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不停鼓跳，磨着牙道：“我向天发誓，必得洗雪今日的耻辱与挫折……”
屈寂道：“这个誓言，早已存在于我们心中，老七。”
宛如所有的疲惫骤涌上身，鹿野形态萎顿：“老么，我觉得好累……”
屈寂道：“你就凑合歇着吧，反正眼前也没什么事好做。”
鹿野下来俯卧，嘴里喃喃有词：“我要杀，要杀、杀、杀、杀……”
屈寂又匍匐回去，伏于岩缝边缘再做探视。丹阁的火势方兴未艾，仍旧燃烧得猛烈旺盛，火光熊熊，焰苗窜舞；丹阁原来的形状，早已荡然无存，甚至连残垣断壁的劫后景像亦全被一片赤红所吞噬，隔着高下这么一段距离，依然感受得到热力的膨胀与熏炙，那硝絮，那蝗灰，那星焰，飘舞四散向云间天隙，点点浮沉又终至不见——大千万物，毕竟无常啊。
鹿野俯卧无声，右手却紧握朴刀。
这当口，屈寂自然不相信他这位伙计已经睡熟，因为，目前可不是适合作梦的时候，不论是好梦或者恶梦。
就这么僵窒着，直到天色接近黄昏。
许是一场大火的关系吧，黄昏辰光，却未见归鸦倦鸟，更少了那份树吟枝拂的宁静风情；空气中，但闻阵阵焦臭，散发着呛鼻的辛辣，而热力仍未消退，还在隐隐蒸腾，这一刻，丹阁竟蜕变成了一所人间炼狱！屈寂忽然也觉得好累，靠向石壁，闭上眼，他暂且不去思忖目前的诸般烦恼，他只想静一静，还一个自我——不是寻梦，他明白，此时此刻并无梦可寻，而不管是好梦抑或恶梦。
屈寂才从洞里出来，打谱活动活动筋骨，顺便透透气，这几天足不出洞，委实闷得慌——刚刚连钻带滑的下了斜波，后头佟功已喘着气追了上来。
驻足在一道石壁之前，他找了块平滑青岩坐下，收拢双腿，以臂环膝，好整以暇的等着佟功过来。
一屁股坐向屈寂身边，佟功的一张麻脸上又已汗水濡显：“我说老么，你知不知道始才是怎么的了？”
屈寂扬起眉梢：“什么怎么的了？”
佟功有些惴惴：“老大像是对我不大高兴，他先是面朝洞外不讲话，你一出来，他索性倒头歇晌去啦，前思后想，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屈寂笑笑：“没什么，我想你只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生气。”
佟功愕然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天空湛蓝几抹浮云，浮云软白如絮，仰望穹野，原该令人心旷神怡，但屈寂却不得不说些煞风景的话：“老大已表明了他的主张：当玉龙会强兵压境之际，因应的对策是避其正锋、静观待变，你老哥却鼓吹迎头痛击，布阵接战，这样一来，岂不是影射老大畏缩不前有怯敌之心？”
佟功一急，更是汗水淫淫：“真是黑天的冤枉，我仅乃表明我的看法，绝对没有轻视老大的意思，老么，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屈寂闲闲的道：“我当然明白，其实老大也明白，不过他不高兴也是真的；八哥，有时候出口之前，多少用脑筋寻思寻思再说。”
静默片刻，佟功压低嗓门：“老么，你摸着良心说，我的建议有没有道理？”
屈寂摇头：“没有道理。”
佟功大为不服的道：“怎么叫没有道理？”
屈寂倒是心平气和：“老八，你曾否想过我们现在的实力？毒十堂从头到尾，仅只八个毛人，而据秋水寒传来的信息，玉龙会这次出击的规模乃倾龙珠、祥麟两旗的骨干外加死士群为奥援，这是何等声势？我们一旦逞强硬干，拿什么去争取胜算？敌我悬殊的比例太大，如若正面搏战，毒十堂必然全军尽没，落得的至多是个满门英烈！”
佟功咀嚼着屈寂的话语，一时未曾出声。
脸色在平静中亦有掩隐不住的郁愤，屈寂道：“我这样说，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八，你不要以为我惯于逆来顺受，我和你同样气愤不甘，可形势比人强，气愤不甘又待如何？忍一时委屈，总比大伙死绝了要好。”
佟功咬着牙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毒十堂也得受这种腌气！”
屈寂幽幽的道：“退一步才海阔天空，老八，徒逞匹夫之勇，并无意义。”
低下头，佟功深深叹息：“我只晓得按照江湖传规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我当缩头乌龟，却是以前做梦都未想到……”
屈寂心情沉重的道：“这个譬喻不好，未免太糟蹋我们自己了；老八，你应该看做大丈夫能屈能伸才对，初一十五，总然轮着做，三年河东转河西啊。”
佟功遥望天际，语调悲怆：“万一转不过来，我们毒十堂岂不烟消云消了？”
屈寂感喟着道：“古今多少事，也都是烟消云散的多；老八，你还记得几许流传下来的典故？”
佟功用力抹一把脸：“越说越令我心头燥闷，今日好天气，我怎的却感到眼前竟一片灰沉……”
屈寂故意裂嘴笑道：“境由心生，老八。”
站起身来，佟功着手来回走了几步：“看来老大是对的，他应该比你更清楚当前的形势；唉，唯一令人咽不下的，就是那一口鸟气！”
屈寂若有所思：“老八，我认为老大的斗志依然坚强，决心迄未动摇——他要保存实力，无非为了顽拮抗争，长期周旋，留一座青山做再起的基础；否则，徒逞一时之快，亦就一了百了啦。”
佟功忽道：“话这样说是不错，但我们在对方大军压境之际，就果真什么都不做？”
屈寂道：“会做一件事，临场监视而已。”
佟功嗤之以鼻：“这不跟什么都不做一样？”
屈寂笑道：“一旦做了什么，便插翅难飞了，老八，待留一座青山，可不是这般留法。”
正说到这里，山坡顶上已出现一条肥大身影，还朝着这边张望吆喝：“老八，是你和老么在那里么？”
佟功双手搭眉，遥遥眺视：“是二哥在叫我们！”
屈寂站起，高声回应：“二哥，有事么？”
坡顶，殷大超喊道：“老大叫你们回来，他有话交代……”
挥挥手，屈寂表示知道；佟功却疑惑的道：“莫非就这一会，又生了什么变故？”
屈寂道：“大概是找我们商议玉龙会来犯之事；你说老大自去歇晌，我看你一肚子心事，只怕想睡也睡不着。”
哼了哼，佟功发着牢骚：“横竖什么都不做，还有啥个心事？”
屈寂笑了：“老八，便是做缩头乌龟，也挺烦人。”
佟功笑骂一声：“就你一张鸟嘴，懂得翻云覆雨！”
两人连袂攀向山坡，回去应卯；而攀坡向上，蓝天白云很自然的又入眸瞳，予人一种宁谧的感受，可苍穹带来的安详和谐，但愿永恒却怕必然不是永恒的吧？从丹阁半山平台后面再往上去，是一片长满藤蔓青苔的峭壁，从下仰望，很难察觉峭壁中间还有一道足可容人坐卧的岩缝，这道岩缝尚有条天然窄洞通到壁顶，因此，出入岩缝，并不若想象中的困难。
当然，这地方外人不知道，毒十堂的成员们却了如指掌，十多年来，妙元山的地形地物，他们早就熟了。
此时，伏在峭壁岩缝里的人，是屈寂与他的老搭档鹿野。
他们携得有干粮饮水，做的是长期蛰伏的打算，目的自为了居高临下，监控预定来犯的敌人，两人守在这里，业已耗过一天一夜了。
日头当午，阳光灿丽，远近景物清晰鲜活，可也有几分眩花，用眼久了，更容易感到酸涩。
鹿野往微微潮湿的石壁上一靠，以左手姆指食指轻揉鼻梁，颇觉不耐的道：“想想也真有点呕，老大派给我们的差事，若非风险大，就是百般无聊；老么，拿眼下这桩闲差来说吧，难道别人便不能干？”
伏卧地下，两手支颐的屈寂，姿势不动的道：“老大有差事交派，是看得起你我，咱们可别不受抬举；再说，现在所干的活，非同小可，对方的虚实阵容，全靠我们探测，回报之后，老大才能据以因应，谓之‘闲差’，你未免小看自己了。”
鹿野哼了一声：“你说得中听，窝在这鸟地方，憋得死人！”
屈寂气定神闲的道：“就当借此歇息一番，不亦挺好？”
又伸手揉着鼻梁，鹿野道：“算日期，他们该到了，怎的却至今人影不见？”
屈寂道：“你急什么？还怕他们不来？早到晚到，终归要到。”
鹿野烦躁的道：“不定人家又改了计划！”
屈寂摇头：“大军发难，岂能说变即变？老七，行动延迟的原因很多，随便沾上那个理由，有可使进展滞误；休说人家这等规模的奇袭，就以我们而言，还不照样时常耽搁原先的计划？”
闭着眼缄默片歇，鹿野忽道：“那秋水寒，老么，会不会故意唬弄我们，叫我们白白紧张一场？”
屈寂坐起身来，道：“我看不会，因为缺乏意义。”
鹿野懒懒的道：“老么，我看我们不必两个人全耗上，索性一个歇着、一个监看，彼此轮流值班，这活计，犯不上用四只眼。”
屈寂一笑：“你仅管请便，我来留意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朴刀朝身边一搁，鹿野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便不客气了。”
屈寂又伏卧下去：“老七，你几时跟我客气过？”
鹿野嘿嘿笑出声来，笑声甫起，伏卧的屈寂蓦然一骨碌坐起，低促示警：“嘘！老七，有状况了。”
反射般扑至屈寂身旁，鹿野不免紧张：“可别唬我。”
屈寂手搭凉棚，压着嗓门：“你自己看吧。”
鹿野顺势将下去，这一看，禁不住两眼发直——下面，以丹阁为中心，大队人马分成三路由不同的方向往中间围聚，这三路人马，每一路至少也有二三十员；个个身着劲装，手持兵刃，在炽烈的阳光下，但见寒芒冷焰闪映不绝，蜿延有如三条煞气腾腾的长龙！屈寂小声道：“果然来了，晚了一点，不过还是来了；老七，声势不凡吧？”
努力咽着唾沫，鹿野喃喃的道：“他娘，这到底是江湖争斗还是大军接战？玉龙会摆出来的阵仗未免过于离谱了吧？乖乖，竟恁么个玄法……”
屈寂道：“你看到的这些人，老七，并非市井走卒或匹夫无赖之属，个个都是武林好手，江湖强徒，聚上这一大票角色，可不是玩笑得的！”
鹿野干笑：“还用你说？”
人数的多寡，亦算一种声势，原来聚焦了大量人众，也能形成至深的恐惧与压力；好比水，一碗水娟柔澄淯，明净可爱，若一旦将这碗水变滔天巨浪，那光景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如今，屈寂和鹿野都有这样的感受。
屈寂忽然转过头来，仰脸上望，老天，峭壁顶上也出现了幢幢身影，正在四处搜巡移动——原来，进犯的敌人，尚不止下面的三路！鹿野同时有了反应，憋着气道：“老么，上头也有！”
连忙以指比唇，屈寂道：“我看到了；玉龙会这次发动的阵势，较之秋水寒所言更来得大……”
鹿野不觉全身冷汗涔涔：“操他娘的，他们可真打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来的！”
屈寂居然还笑得出来：“要不，如此劳师动众，倾巢而去，只为了跟你唱一出‘楼台相会’？”
手捂胸口，鹿野竭力使自己镇静：“我他娘一颗心不知怎的，跳得可急可快！”
轻拍伙计肩头，屈寂道：“沉住气，老七，沉住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了这步田地，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紧紧抓着朴刀刀柄，鹿野道：“他们，呃，不会找到峭壁顶上的洞口吧？”
屈寂道：“希望不会，这条下通的曲洞掩遮得好，且又窄水暗，就算找到，往内看也看不到什么。”
透了口气，鹿野脸上的肌肉紧绷：“要说江湖经历，这一遭足令我印象深刻。”
屈寂又谨慎的探头上望，过一阵才缩了回来：“上面的人还没撤，搞不好，怕有得腾。”
鹿野静坐不动：“大批人马远路赶来，当然不会就此死心。”
悄悄的又伏到岩缝边往下探视，屈寂屏息道：“下面的三路来敌已接近丹阁，好像尚有几个人超前掠出……老七，这几个人已抢进丹阁去了……”
有一种椎心的痛楚隐隐升起，鹿野的感觉，直如自己的家庭被外人侵犯蹂躏了一般，那种发于五内的愤恨激荡，无与伦比！抽回身来，屈寂的语调竟然出奇的平静：“老七，你猜猜他们冲进了丹阁，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鹿野唇角痉孪：“我不想猜！”
屈寂叹了口气：“无非打砸掀捣罢了，在一无所获的情形下，放把野火烧掉丹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双目暴睁，鹿野似在呻吟：“他们敢！”
屈寂声息低沉：“玉龙会目的乃来此大开杀戒，若杀戒开不成，放火烧屋不过小事一桩，有什么不敢的？老七，不信你拭目以待。”
霍然挺直腰身，鹿野杀机盈面：“我跟这干狗杂碎拚了！”
屈寂伸手横拦：“老七，冷静些，你是个明白人，难道分不清眼前的情势？你拿什么跟人家拚？除了凭白赔上一条命，还能拚出个什么结果？”
双眼赤光并肉，鹿野切齿道：“我他娘咽不下这一口气……”
口吻与佟功简直一模一样——屈寂闷声道：“谁咽得下这气？症结在于目前的状况下又非咽不可，咽不下这口气，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老七，要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鹿野颓然道：“老么啊老么，人家已经是骑到我们头上撒尿了……”
屈寂道：“且让他们撒吧，错开此刻，下一把说不定就由我们推庄。”用力摔摔脑袋，鹿野的动作宛如真在洒掉一头的尿水：“厮混江湖这许多年，却混得这么一个狼狈境况，老么，你说悲也不悲、惨也不惨？”
屈寂道：“人生的道路总然坎坷起伏，江湖路上更则如此；老七，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咬牙承受，一旦稍有倾溃，就可能垮到底了。”
双手掩面，过了一会鹿野哑声问道：“烧了没有？”
屈寂道：“什么烧了没有？”
鹿野往下一指：“他们开始烧了我们的老窑没有？”
转身向下望去，屈寂道：“现在尚无迹象，老七，你沉住气，犯不着过于患得患失，既便烧了，也就是一幢楼宇，假如我们还有翻身之日，再建一幢不就得了？”
鹿野沉沉的道：“假如他们真个烧掉丹阁，老么，烧掉的不仅是一幢楼宇，尚有我们的尊严与声誉，我们长久以来对一个‘家’的感情和依恋……”
屈寂抿抿嘴唇，道：“不要以为我是块木头，老七。”
忽然，岩缝下面有阵阵的喧嚷声响起，像是叫喊，又像是欢呼，总之，喧嚷声里涵括着一种兴奋激昂的况味。
吐了口唾液，鹿野恨声道：“这些王八蛋在大呼小叫个什么？”
不用屈寂回答，现实的情景已给予鹿野做了明确的显示——大股浓烟卷滚升起，沸荡之间，犹夹杂着奔腾闪耀的火舌，光景仿佛群魔乱舞！两个人全明白，下面没有产生这大火的条件——除开燃烧丹阁。
鹿野呆窒了一会，呐呐的道：“他们当真在烧了……”
屈寂道：“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鹿野摇头：“老么，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唾面自干，对，就是唾面自干，你不正犯了这一句？”
屈寂强笑：“我总不能以身相殉吧？”
忍不住挪动身躯，鹿野往前伏攀，目光到处，下面丹阁业已完全陷入一片烈火狂焰之中，浓烟直冲宵汉，漫天滚荡，劈啪之声不绝于耳；这场大火，烧掉的果然不止是一幢楼宇，也烧掉了毒十堂的地域定标，江湖威信，更烧掉了组合成员们的荣誉自尊！缩回身子，鹿野道：“丹阁完了。”
屈寂沉重的道：“我知道……”
长叹一声，鹿野像在呻吟：“老么，我心如绞啊。”
静默须臾，屈寂道：“老七，你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或许心里会稍稍好过些。”
鹿野垂着头道：“怎么说？”
屈寂侧身过来，道：“想想我们烧过别人多少家庭？迫使过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今时移势易，因果相循，我们尝到了相同的苦楚，就权当是报应吧，老七，苍天在上，世间善恶，从不轻饶。”
怔忡了好半晌，鹿野神情沮丧：“你说得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屈寂笑得悲凉：“老七，世道轮回，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鹿野一下子有了火气：“难不成你就自甘认命了？”
屈寂伸手往外一指，道：“当然不；这个道理，亦适用于天下苍生，老七，对我们言是如此，对玉龙会这群豺狼虎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鹿野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不停鼓跳，磨着牙道：“我向天发誓，必得洗雪今日的耻辱与挫折……”
屈寂道：“这个誓言，早已存在于我们心中，老七。”
宛如所有的疲惫骤涌上身，鹿野形态萎顿：“老么，我觉得好累……”
屈寂道：“你就凑合歇着吧，反正眼前也没什么事好做。”
鹿野下来俯卧，嘴里喃喃有词：“我要杀，要杀、杀、杀、杀……”
屈寂又匍匐回去，伏于岩缝边缘再做探视。丹阁的火势方兴未艾，仍旧燃烧得猛烈旺盛，火光熊熊，焰苗窜舞；丹阁原来的形状，早已荡然无存，甚至连残垣断壁的劫后景像亦全被一片赤红所吞噬，隔着高下这么一段距离，依然感受得到热力的膨胀与熏炙，那硝絮，那蝗灰，那星焰，飘舞四散向云间天隙，点点浮沉又终至不见——大千万物，毕竟无常啊。
鹿野俯卧无声，右手却紧握朴刀。
这当口，屈寂自然不相信他这位伙计已经睡熟，因为，目前可不是适合作梦的时候，不论是好梦或者恶梦。
就这么僵窒着，直到天色接近黄昏。
许是一场大火的关系吧，黄昏辰光，却未见归鸦倦鸟，更少了那份树吟枝拂的宁静风情；空气中，但闻阵阵焦臭，散发着呛鼻的辛辣，而热力仍未消退，还在隐隐蒸腾，这一刻，丹阁竟蜕变成了一所人间炼狱！屈寂忽然也觉得好累，靠向石壁，闭上眼，他暂且不去思忖目前的诸般烦恼，他只想静一静，还一个自我——不是寻梦，他明白，此时此刻并无梦可寻，而不管是好梦抑或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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